二(1 / 1)

哗啦啦的竹简翻动声从尚书台官署的门窗往外泄露,朝服齐整的分曹尚书和各级官吏埋首函牍,成山的簿册分类排列,不断还有公门文书送进来,竹简帛纸彼此累叠起来,让这公署像藏典籍的兰台。

尚书令刘巴剧烈地咳嗽着,不得已用手绢捂住嘴,咳嗽声低弱下去,像闷死在井里的一只蛾子,惨白的脸渗着豆大的汗珠。他却不肯歇息,一会儿批复紧急公文,一会儿批复文书,一会儿对下属周至叮咛,一会儿回答黄门令宣传的皇帝圣旨,整个官署便见得他佝偻着背来回跑,仿佛一只忙碌至死的蚂蚁。

蒋琬捧着一卷文书走向他:“尚书令,刚收到的汉中飞书。”

刘巴一手捂住口,一手将文书在案上摊开,文书有三份,他一一认真读过,白脸上顿生出恼恨的红,气得一巴掌摔在文书上:“唉,这个杨仪!”

蒋琬垂手立在一边,上峰不发话,他从不会包打听,嘴还特别严,就算是极其稀松的小事,也不肯外露。坊间戏言蒋琬的嘴用铁钎也撬不开,同僚说他是温暾水,慢腾腾地像太阳底下优哉游哉的蜗牛,腹中却很有滋味。

刘巴喘着气,脸噗噗地敲着案,气愤搅得他五内像打开了活塞,烧心的气流窜来窜去,咳嗽的声音大了几分,正没个宣泄处,却见诸葛亮走了进来。

尚书台的官吏们纷纷起身行礼,诸葛亮一径里走向刘巴,一把拉住他,关切地说:“子初身体违和,本该在家中养疾,如何又入公门?”

“不放心……”刘巴喘喘地说。

诸葛亮叹道:“子初乃心公事,忠悃褒嘉,只是须劳逸结合,万万不可因劳成疾。”

刘巴道了声谢,想了一想,始终还是梗着心结解不开,便把刚收到的文书转给诸葛亮:“丞相,出了件麻烦事。”

诸葛亮展开来细细阅读,三份文书由三个人所上,一个是汉中郡功曹,一个是汉中太守魏延,一个是尚书杨仪。虽然三人各说其意,诸葛亮却大致摸索出事情的脉络,这说的是尚书杨仪奉朝命案行汉中郡,查验到汉中太守魏延有扰民之举,他不待先以公文上告尚书台,却擅行便宜之权,把魏延的下属抓起来考掠垂楚,迫其供认罪行。这事被魏延得知,他一怒之下,派兵抢了杨仪的卤簿,将杨仪关在公署里,三日后才放出来。两人现在闹得不可开交,各自写了表文告状,杨仪痛哭流涕倾诉委屈,魏延义愤填膺力陈冤枉,彼此都言之凿凿,绝不退让,势要朝廷做出一个公正的判决,总之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诸葛亮把文书依次翻了翻,三份表章都太过情绪化,汉中郡功曹的上书也在竭力为魏延说话,所谓客观几不可见,他踌躇道:“魏延扰民……”

刘巴压着咳嗽,撑着力气说:“年初魏延肃清边寇,**平羌戎,山民降服,魏延便以强者为兵,羸者充户,闻说部伍时过于操急,致良民受戮,原也该申斥警醒,但杨仪太颟顸,纵然魏延有不法妄举,亦不该越权考掠府君属下。”

文书放下了,诸葛亮思索着,杨仪的手无疑伸得太长了,他本被朝廷派去循行郡县生民,却管起了府君的军务,这是任哪一位镇边守将都不能触碰的底线。杨仪这种好大喜功的年轻官吏,诸葛亮见得太多了,冒进的心太强烈,无日不在祈望办大案,渴望着一鸣惊人的耀眼伟业,以便凭此扶摇直上。

诸葛亮已谋思妥当,说道:“下尚书台举书,即传杨仪回都。”

“杨仪回来后,该怎么处置?”

“杨仪为尚书台属吏,子初可便宜决断。”诸葛亮语调轻轻地说。

刘巴又问道:“那,魏延呢?”

诸葛亮道:“擅缉朝廷官员,不是轻罪,但魏延为守关大将,有特赦之权,就罚俸三月吧。”

刘巴担心地说:“只恐魏延不服顺,他可是与杨仪不共戴天,轻易饶不过。”

“无妨,亮亲自去书给魏延,晓以利害。”

刘巴摸出门道了,诸葛亮貌似公平的处理下,实则是**裸的纵容,甚或有偏袒的嫌疑。严峻不容私情的《蜀科》高悬公门,多少徇私官吏被严法褫夺官身,惨剥性命。作为刑法的制定者,诸葛亮一向严守法度,不仅自己遵从,还谆谆告诫属下不越规,如今杨仪和魏延公然侵犯刑律,诸葛亮却破天荒地玩法了,刘巴纵算恭默,也不得不提出疑问:“是否太宽纵了?”

诸葛亮幽幽一叹,意味深长地说:“非常时期,不能乱。”

像风吹浮萍,**开了清明的水面,刘巴顷刻明白了,朝廷初建,皇帝有东征之议,虽受百官阻扰,可固执的皇帝却咬死不松口,东征势在必行,至此非常之秋,边镇若生俶扰,内忧外患交错迭生,这新生的国家将自溃于内讧。

刘巴想到朝廷而今举步维艰,镇将和台府官吏还在闹别扭,为那点子私利彼此告刁状,罔顾国家公义,不禁气恨起来,指着蒋琬急吼吼地说:“立即下尚书台举书,把杨仪调回来!”

“南中,南中羽檄!”一名尚书郎捧着粘翎毛的檄书奔了进来,急躁得像宅院失了大火,险些在光溜溜的地板上摔一跤。

刘巴赶着去把羽檄接过来,拆下翎毛和封泥,先交给了诸葛亮。

这羽檄让诸葛亮的脸色凝重起来,他缓缓地垂下手,像是被忽然的噩耗加重了负担,一瞬的失神后,把羽檄转递给刘巴。

“益州郡雍闿杀了太守正昂……”刘巴惊愕地念道,急、怒、痛、恨像一击击重拳,捶在他嶙峋的胸脯上,他爆发出几声滞重的咳嗽,慌得蒋琬搀住他,小心地给他揉背。

诸葛亮知刘巴忧急,慰藉道:“子初勿急,事未至残破之时,尚还能补救。”

刘巴用力拍着胸口,把被痰黏住的声音拍出来:“得赶快送呈,送呈陛下……”

诸葛亮把羽檄一卷说:“我亲自送。”他伸手轻搭上刘巴的肩膀,体恤道,“子初回家养几日吧,累坏了你,尚书台归依何人?”

他背转了身,匆匆地走出了公署。外院的天井里,修远正倚着一株老梅树,怀里抱着一扎簿书,呆呆地看着日光在房檐边跳上跳下,像胆怯的窃儿,揣着不值钱的毛线团,一路逃一路撒落。

他回脸看见诸葛亮,问道:“先生,现在去哪里?”

诸葛亮伸手把他怀里的文书拿过来,用心地抚了抚说:“去见陛下。”

“先生有八九日没觐见陛下了。”修远盘算着日头。

“是十一日。”诸葛亮轻易就把准确的日子说了出来,他微仰起脸,斜飞的日光刺疼了他的眼睛,他却不想回避那疼痛,反而把自己更持久更深入地投入进去。

从嘉德殿的窗口望出去,能看见新修的宫殿骨架沉浸在蓝莹莹的烟雾里,没有加盖瓦当的屋顶像刑天手中挥舞的干戚,挑起了那一片水漉漉的苍天。工匠敲打榫卯构件的声音若断若续地随风而至,隔着距离,人间的建筑嘈杂倒生出天籁的空灵。

刘备凝望着被日光抹去了大半轮廓的宫殿骨架,慢慢地回过身,对侍立的李恢道:“话也说了这许多,庲降都督一职,德昂看何人可代?”

李恢先是沉默,俄而却在刘备的目光里寻找到饱满如朝阳的鼓励,他不再犹豫了,带着几分豪气说:“人之才能,各有长短,故孔子曰‘其使人也器之’。明主在上,则臣下尽情,是以先汉先零之役,赵充国说‘莫若老臣’。臣窃不自量,惟陛下察之。”

他一展衣襟,怀着壮怀激烈的心情,郑重地跪拜而下。

刘备忽而大笑,他要的就是李恢心甘情愿的自荐。李恢是益州郡人,亲戚故旧多为南中大姓,他熟悉南中风物,正是庲降都督的不二人选。他亲自搀扶起李恢,畅快地说:“卿之壮志,令人唏嘘,朕之本意,亦已在卿矣。”

他轻轻挥起手道:“明日即下诏,授卿为庲降都督,持节领交州刺史,望卿不辞辛苦,即刻赴任。”

李恢振振道:“陛下以边地重任相授,不嫌臣鄙陋,臣怎敢不尽心竭力,至于辛苦,为国家料民理政,何来辛苦!”

刘备紧紧地握住李恢的手,叮咛道:“务必稳住南中,朕不以虚词束湿官吏,若能换来三至五年太平,阙功甚伟!”

皇帝的嘱托不见丁点儿的空话,不求大而无当的许诺,也不做虚与委蛇的姿态,实际到把隐忧一并宣示出来。李恢不免感动道:“陛下放心,臣不敢轻忽,定当竭力保得南中平稳,为陛下赢得时间。”

真个是伶俐人!

刘备的话说得并不算透彻,可李恢已听出皇帝话音里的深意,稳住南中,保得后方太平,皇帝的东征没有后顾之忧,才能尽全力与东吴决一胜负。待得东方战事平息,疆土之争落下帷幕,皇帝便要清扫南中叛乱,真正实现国家完全清宁。

刘备松开了手,像是把千钧的希望和万仞的寄托都倾注在李恢身上,刹那被疲惫蚕蚀了精力。

李恢慢慢退了出去,宫殿里的日光拖长了,像蜿蜒的腰带,慢条斯理地缠着飞彩流金的梁柱,缓缓地抹掉了皇帝脸上衰老的皱纹,恍惚间,他显得年轻了。

门口的黄门齁齁的声音撞着门缝飘进来:“陛下,丞相求见!”

刘备本坐在御座上发呆,那一声难听的宣传刮痧似的割开了他堵塞的耳膜,他像被刺扎了神经,倏地腾起半个身体,急不可耐地说:“宣,宣!”

宫门像久涸的井口缓缓地揭开盖,一股清泉汩汩淌出,水波映着清冽的月光,静谧中听见风从结着薜萝的墙垣上**下,像阔别久远的呼唤。

刘备抬起头来,诸葛亮已在殿堂中央跪下,玄色朝服像水一般,妥帖淌过他高挺的身体,仿佛云依着月,不见得半分的不合适,他便是恭敬地跪在丹墀下,低低地埋着头,亦让人感到安全,是一种完美的安全。

“丞相,朕等了你很久。”刘备坦率地说,他走向诸葛亮,用一双手扶起了他。

君臣一照面,彼此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到了同样的东西,有疲惫的煎熬,有辗转的思量,有彻夜的焦虑,还有惴惴的问询。

“臣知罪。”诸葛亮诚恳地说。

刘备失笑道:“孔明何罪?”他念了诸葛亮的字,这样让他感到亲切,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主公军师亲密无间,畅所欲言,而不是皇帝在咨问丞相。

诸葛亮深重地说:“臣明知陛下在等臣,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拖沓延迟,有避君之嫌,辜负陛下厚恩,非罪而何!”

刘备盯着诸葛亮微黯的眼睛,问道:“孔明为何避君,可否以实言相告?”

诸葛亮从袖中抽出一份文书,回答说:“陛下可否先阅此檄书,容臣稍后相告。”

刘备有些诧异,却并不反对,捧开檄书看将下去,却像是一桶焦油泼在干柴上。刘备怫然作色,焦躁地踱了数步,把檄书重重掷下去道:“雍闿好大的胆子!”

他又捡起檄书,捺住性子,从头至尾读了一遍,恼怒稍稍弱了,新愁却似野火烧过的荒草,逢着春风渐生渐长:“雍闿竟敢杀戮朝廷官员,他这是要向成都挑衅吗!”

他越想越气,恨道:“东吴的手伸得太长了,敢管起南中的事。建安二十四年,他们挑唆雍闿脱离益州,当时汉中战事正在胶着,朕为汉中大局,隐忍不发,如今又来撺掇边民闹事,歹毒不让虎蝎!”刘备提起东吴更是怒火盈天,他着力拍着手道:“索性率军征讨益州郡,灭了他雍闿的老巢!”

诸葛亮稳稳地说:“雍闿为益州郡大姓,一向不服朝廷管辖,反侧早萌。庲降都督邓方刚殁,雍闿便骤起乱心,背后还有东吴挑唆,后有靠山做凭恃,前无公门掣肘,此次借口太守盘剥民力,率郡民闯入公门闹事,残杀府君,他这是故意捋虎须,便要看看朝廷如何处决!”

刘备从怒火中拔出理智:“孔明以为……”

“雍闿就等着朝廷出兵征讨,他则可名正言顺地树起反旗!”诸葛亮一字一顿地说。

刘备懊丧地叹口气:“雍闿树起反旗,未必不是朝廷的好事,像如今这般不死不活,忽而平静,忽而起风波,无日不得安宁,他若反叛,却是坐成口实,我们正可出兵平乱。”

“可后方不能乱。”诸葛亮说话的语气沉甸甸的。

刘备沉默,他缓缓地回到御座上,颓然地坐下,檄书像刚蜕的老皮,在青玉案上开膛破肚。他问道:“孔明,你反对东征吗?”

皇帝的询问像断藤的秋千,风大一些,便掉了下来,当啷一声在坚硬的石墁地上摔成七八瓣。

“不。”诸葛亮轻轻地吐出一个字,耳力不好的还以为是他不均匀的呼吸。

刘备衰弱地看着他,说道:“可是你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挥师东进,任由后方扰乱;要么留守成都,平息南中反侧。权衡下来,只有选后一个。”

诸葛亮镇静地说:“臣不敢给陛下选择,臣只是就事论事,这也正是臣一直避君不见的缘由。”

“什么缘由?”

诸葛亮迟迟地叹了口气道:“臣知道,陛下东征并非单为雪耻,而是为荆州。失去荆州,于陛下为锥心之痛,于臣更有泣血之痛。十四年前,臣在隆中与陛下纵谈天下三分,跨有荆益,两路出兵,定鼎中原,可惜,世事无常,荆州易手。倘若不重夺荆州,我季汉则拘于险塞山川间,被迫出险道与曹魏争秦陇,其艰苦胜过以往数倍。故而荆州争地,为国朝势在必行。”

没有人比诸葛亮更爱荆州,那是他梦想起飞的摇篮,承载着他太多美好的感情?——?温柔的亲情,纯热的友情,甜美的爱情,千古慷慨的知遇情,万世不迁的知己情。他怀揣着她们柔软的身体,在艰苦却充实的开拓路上奋勇争先,将人世间最美的梦化作最美的现实。

可是梦碎了,关羽丢失荆州的噩耗飞入锦官城的酣梦中,饱满的心流出了血。

荆州,他刻骨铭心痴爱的初恋,竟就失落在一场荒唐的阴谋里,他痛恨夺走她的情敌,他真的愿意亲操戈矛,和敌人决一死战,把自己项中的血溅在她干净的罗襦上,作为对她的爱情的祭奠。

可是他能吗?他不是任性妄为的少年,不能被冲动的意气蒙蔽了冷酷的理智,他是蜀汉丞相,他的身后是一个国家,是百万人民嗷嗷待哺的目光,他的一个轻忽的抉择,就会使上万无辜殒命。

他吞咽着苦涩的不甘:“可是,新朝草创,百事维新。东征之议刚下,南中便起反侧,战事骤起,后方不安,这一仗倘若速战速决,诸乱自解;若迁延胶着,祸乱久酿,恐成大难。臣不得不权衡利弊,因而踌躇多日,一是不想贸然进言,以误国家大事,二是臣在犹豫,恕臣直言,臣拿不准主意。”

诸葛亮也有拿不准的时候,可见这件事对他的折磨有多深重,刘备凝视着诸葛亮,梳理平整的头发掖在进贤冠下,鬓角有细细的银光若隐若现,刘备仔细盯了一眼,是白头发。

一场还没有开始的战争折磨着君主,也折磨着臣僚,刘备忽然觉得心痛,他又站起来,谆诚地说:“孔明之难,亦为我之难,不瞒孔明,数日以来,我也曾彻夜不眠,但痛定思痛,东征不可放弃,荆州必须重夺,望孔明体谅!”

诸葛亮一时无言,他往前跨了一步,又抽出另一份文书:“臣愚拙,迁思回虑,也不知如何决断,荆州不可失,后方不可乱,至此两难之境,臣子当舍身为君尝难。”他高举奏章,直直地跪了下去,“臣请代陛下东征!”

刘备呆了,他像是失了魂魄,半晌才记得要去拿过来,待得那封泥拆开,表上的字像被清水洗涤干净的鹅卵石,一个个清晰地跃入眼中,字体严整润丽,每一笔都不妥协,看得出写字的人很用心,每个字都蕴含着诸葛亮最真挚的报效之情,不掺杂一点的虚假。

刘备握着表章,不知不觉泪水翻出眼睑,他动情地长叹一声:“孔明之心,吾已知矣。”

“请陛下恩准!”诸葛亮双手合十,重重地拜下去。

刘备款款走下来,他再次搀起诸葛亮:“孔明深情,我心感动,但卿有代君之愿,我却不能允卿尝难。”

“陛下……”诸葛亮听出刘备在拒绝他。

刘备摁住他的手说:“东征的事让我做吧,我把成都交给你,太子交给你,这比行军打仗难多了,望孔明勿辞!”

诸葛亮想抗旨强谏,可在刘备那柔软的话语里,他感受到强大如岷山的君王力量。他纵然有代君尝难的壮志,也不能违拗皇帝的决断,君臣互相望着,忽然彼此眸中泪光闪逝。

生离死别的凄惶在彼此的心中萦绕,仿佛这一别后,天坍陷,地崩溃,君为黄土,臣做孤松,他们曾经历过无数次的分别,争夺益州的三年、争夺汉中的两年,都曾远隔千里,却从没有哪个时刻能像现在一般,伤感至于软弱。

刘备哑然失笑道:“这是做什么,真老了,动辄伤情,不像话!”他慌忙岔开话题,“忘记说了,我已任李恢为庲降都督。”

“李恢很合适,陛下圣明!”

刘备道:“益州郡太守也该另择人选,先稳住雍闿再说。”

诸葛亮寻思片刻说:“张裔与杨洪,陛下选一个吧。”

刘备平衡了一下说:“张裔吧,杨洪留都,可以襄助你。”他补充道,“得告诫张裔一声,不要急躁,别惹急了雍闿,也别让雍闿逮着把柄。”

“再有,李严与雍闿相识,若到万不得已之时,可请他给雍闿去书,缓得一时算一时。”刘备最后近乎无奈地说。

提起李严,诸葛亮被伤情的泪水泡软的心冒出一根刺,湿漉漉的眼睛里弹出一丝波光,他不动声色地抹去了。

他提起另一茬:“有个事,臣斗胆进言,陛下可否宽恕秦宓?他虽不逊犯颜,到底是出于忠心,并非忤逆。”

刘备忽地展颜:“孔明不是已求过情了吗?”他轻轻一拍诸葛亮,“上回孔明呈递《辟太学博士表》,提及秦宓之名,不是求情是什么?”

“陛下圣明!”诸葛亮拜下,“陛下盛怒,当初说三日问斩,而今已历十日,却仍不闻刀斧之声,臣已知陛下赦死,然秦宓至今仍关在诏狱里,他是一介弱质书生,臣担心他会瘐死。”

刘备没所谓地说:“先关着吧,死不了。”他一叹,“阻力太大,别再添乱了。”

他轻轻走开,把诸葛亮的表章轻轻地拢入了袖中。

杨仪回成都了,先去太常府交付节杖,再去尚书台交付尚书印绶。他出入公门办理这些事务时,总能感觉到背后躲在暗处的讥笑,针似的刺着他薄如蝉翼的皮肤,血流了出来,却流向心里,外边一丝伤口也看不出。

他交出尚书印绶时,格外小心地抹干净印盒子上其实没有的灰尘,黑漆盒锃亮如新,像刚刷过漆,收归印绶的吏曹尚书也不仅感慨,说这印绶盒子保护得真好。

他被贬官了,左迁弘农太守,不仅被赶出中央枢纽尚书台,还“遥署”地方郡守,守着个虚官,领着十斛米,尴尬地在低微官位上等到老死,再由子嗣上书朝廷,苦苦哀求一个得体的谥号,染满血泪的请愿书投上去,很多年才回应下来,那时,他已在坟冢中腐烂了。

遥署……杨仪觉得特别可笑,降黜就降黜,偏加上一个华而不实的名头,还不如勒令他致仕,或者干脆除名为民,倒也爽快。

他和魏延起争持,魏延被罚俸三月,他却贬官降职,这处罚太过偏袒,尚书台昏了眼不成,自己人不维护,偏去捧魏延的臭脚。想起魏延那又刁蛮又凶残的脸,止不住的恶心让杨仪以为自己吞了苍蝇。

他从尚书台公署走出来,盛夏的阳光在天空放肆地奔跑,将漫卷的白云撵去了地平线,没有尽头的成都平原像悲伤的脸,伤心的泪水流溢出去,涨起了澎湃的潮水,湮灭着世人的不甘愿。

费祎抱着厚厚的一扎文书从尚书台前的台阶下跑上来,抬头看见失魂落魄的杨仪,惊奇地说:“哟,威公,你甚时回来的?”

杨仪懒懒地说:“才回来……”他盯着费祎,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盛开着春风得意的骄傲,虽然在竭力收敛轻狂,整个人却像成熟的瓜果,醉人的芳香掩不住地往外泄露。

真叫人羡慕!

费祎被杨仪瞧得浑身不自在,往旁边挪去一步,没话找话地说:“威公这是来尚书台公事呢,还是休沐?”

杨仪答非所问,古怪地说:“文伟为太子亲信,异日前途无量,可别忘了我们这些没出息的穷朋友。”话里一股子呛鼻的醋味。

费祎听得别扭,也没显出来:“威公说哪里话,我一个小小舍人,不过为太子伴读,至于前途什么的,不敢做非分之想。”

杨仪哀伤地叹口气道:“我是不行了,穷老林泉,潦倒陋巷,过一日算一日。”

费祎越听越难受,他笑了笑说:“威公不要妄自菲薄。”

杨仪摇摇手:“我不是菲薄,是就事论事,唉,文伟是人才,干理果捷,他日定会超拔过人。别怪我多嘴,我告诫你一句,别得罪小人,免得遭殃!”

费祎不自然地一笑,他对杨仪和魏延的矛盾也有耳闻,可他是装糊涂的行家,明知道杨仪这是要他循着话头刨根问底,好让那怨气有处发泄,他偏装作没领会,打着哈哈说:“多谢威公良言,啊,我还有事,待我把事办完,再寻威公叙旧情可好?”

他对杨仪拱拱手,抱着文书跑进了尚书台公署大门内。

杨仪还憋着半截话,便秘似的拉不出,倒让自己难受,他呸呸吐了两口,没吐出半个字,却吸进去腥臭的灰尘。

远远地看见尚书令刘巴领着一群分曹尚书走过来,响亮的咳嗽声摇晃着公署的门楣,他在刘巴看见他之前,迅速地背过身从另一条路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