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1)

蜀汉章武元年(公元221年),成都。

成都城北的检江涨水了,水流湍急,如镇江石牛在急速地喘气,秦时李冰治岷江,分出郫江和检江。郫江在北,检江在南,两江自东南行,流经成都平原的南面,灌溉良田,滋养民生。

检江虽在城外,沿岸却分布着重要官署,有生产蜀锦的锦官司、监造车马的车官城、学子授业的州郡官学,以及给蜀地带来文明之风的文翁留下的讲堂石室。横跨郫江和检江的七座桥梁每日车水马龙,公署官吏和士绅百姓往来如梭,因人流量甚夥,附近置有居民里,每桥为一里,七桥则是七里,皆隶属成都县,各里之间搭起了几处集市,官署派了市长令管理,市中酒肆商铺一应俱全,其热闹繁喧不输大城南市。围绕城外七桥,公门民舍商肆田畴无一不备,俨然成了一座没有围墙的城外城。

此时的检江正是一派繁忙,水里泊着十来艘轻船,船上皆有五个赤膊的水手,各持一根长约两丈的铁钩,两岸则站着上百名官署小卒,一个个严阵以待。那水面上原来漂着成千的竹筏子,从上游浩浩****流下来,筏上也无人撑竿驾驭,却牢牢地拴着一捆捆竹木,有柏木、梓木、青竹……筏子顺着水势漂流,像一支气势雄伟的水军,旌旗所向,胜券在握。每当筏子漂近,船上的水手便伸出长钩,用力钩住筏子,将筏子拉向岸边,岸上的小卒则将筏上的竹木迅速卸载,彼此配合协调,有条不紊。

这便是蜀地特殊的水运方式,源自秦代李冰任蜀郡太守时,因岷山上盛产可为诸般营造的劲竹良木,但人工运输耗损太大,李冰便利用蜀地丰沛的水资源,将竹木砍伐后抛入岷江中,竹木逐水漂流,只需少数人在沿途案行,不致竹木偏离沉没,待得竹木漂到下游再行收集,如此省时省力。兼之李冰又广分岷江,在岷江下游织成繁复的网状水系,竹木可通过无数支流达到成都平原任一地点,这种便捷的运输方式千百年来因袭不改。

在横跨检江的市桥上,修远目不转睛地观望着水上的匆忙,筏子轻轻磕岸的声音此一声短彼一声长,像在敞口的葫芦里摇晃的水声,他觉得心里酥麻酥麻的。

耳边却听诸葛亮说道:“运来的竹木,三分之一造宫室,三分之一运去车官城,剩下三分之一存于国库,以备不时之需。”

一直聆听的蒋琬有些错愕:“三分之一……”他想起最开始接到的旨意是二分之一造蜀宫,以为诸葛亮记错了,小心地提醒道:“是不是少了?”

诸葛亮笃定地说:“不少。”他见蒋琬困惑,补充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蒋琬明白了,这是刘备要卑宫室,他感叹道:“陛下以节俭治宫,躬身为先,为臣下表率,吾等惭愧不如。”

“蜀地民俗奢侈,是该整一风俗了。”张裔说。他跟着诸葛亮一直站在市桥上案行运料,也没伞盖遮太阳,晒得白脸生出了樱桃瘢,汗珠子粒粒闪着光,眼睫毛上也在滴汗。

马谡扇扇手风,插进话来道:“可不是,底下舆服僭越得很不像话,别的不说,婚丧之仪,往往倾家竭产。嫁女非有千金之资不可,小民之家不得已借财做聘礼。我以为应给陛下上书,严禁豪奢攀比,若有违禁者,一律抄没家产,效法武帝告缗之令!”

诸葛亮摇头微笑:“那倒不必,舆服自有制度,倘若有僭越,有司可依法严惩。至于民间攀比财富,并不干涉国法,只有碍淳厚圣德,民俗更改非一朝一夕,需得上行下效,上位者先做表率,方有风行草偃之效;幼常建议行武帝告缗之令,更不可行,此为以强取私财扩充国库,纯为牟利,能为一时权宜之策,岂能长久。”

马谡被否决了,倒觉得不好意思,不免要岔开话题:“丞相,州学馆南墙坍了一个角,恰此次木料入成都,可否便宜修补呢?”

提及官学,诸葛亮却着实留了心,扭头问蒋琬:“太学博士选了哪几位?”

蒋琬扳着指头数道:“许慈、胡潜、孟光、来敏……”他停顿片刻,又补了一个名字,“秦宓……”

“秦宓?”张裔皱皱眉头,嘀咕了一句,“他不合适吧。”

蒋琬解释道:“秦宓虽偏傲,但诚为西蜀才俊,名望盖于一时,文藻华美,博闻富赡,深得学子所望。”

诸葛亮果决地说:“取才不拘一格,用其长弃其短,不必犹疑难决。既是拟定名单,可呈递尚书台批复。”

他叹息道:“蜀地才俊之士亦不在少,毋得不有埋首岩穴者乎?诸君亦当简拔幽微,为朝廷甄别良莠,取贤才为国所用。”

“丞相,有个人不好请,”蒋琬道,“公门数辟,他都推辞不就,若能得他入太学授业,诚为兴事。”

不用细问,诸葛亮已知道是谁:“是杜微?”

“是。”

杜微也为蜀地名儒,学问精深,文章富丽,名气不输于许靖,可他不肯屈就公门,曾经益州牧府数度辟请,他都称聋推脱,闭门不出,做出了不与官家合作的倔强姿态,被称为益州学者中最难啃的骨头。好事的成都人都在私下议论,刘备诸葛亮能在益州兴事,请得诸多豪俊襄助,这只算一半本事,若能请出杜微任职,那才是十全十美的真本事。

诸葛亮沉吟着:“这事不急,慢慢来吧。”他缓缓慢挪目光,眺望西面的石室,几处残垣塌成牛腩状,轻薄烟水勾着残垣的边缝,像是漂浮在水边的一座神秘的古老祭坛。这石室为汉文帝时任蜀郡太守的文翁所建,正是他为蜀地带来了中原的文教之风,他在蜀郡广建学校,宣德立教,送良家子弟入长安太学就学,学成归来再将所学教给蜀地学子,从此蜀地逐渐褪去了蛮荒的灰色帽子,文教事业蓬勃发展,才俊之士层出不穷,班固称之为:“至今巴蜀好文雅,文翁之化也。”

他忽然闪出一个念头,问道:“我欲重修石室,诸君以为如何?”

众人先是怔愣,张裔却是个伶俐人,当即便领会了诸葛亮兴文教的意图,欲兴文教,先立模范。石室是蜀郡文教的标志,成都人打小就知道文翁的故事,文翁的祠堂遍布蜀郡,三岁小孩儿也知拜文翁,传说拜文翁便可博闻强识,将来入太学做博士,故而将废弃的石室重新修整起来,这不仅是承继先贤事业,还是做给不服顺的巴蜀学士看。

他笑容满面地说:“丞相所议甚好,裔附和。”

马谡和蒋琬都是过了一阵才想过味儿来,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诸葛亮轻轻一笑,一直背在身后的白羽扇晃出来,拂开了胸口紫黄的浮尘:“这只是我一人之议,还得呈文给将作和太常。”

市桥下忙慌慌地走来一人,尖锐的阳光刺着他的眉毛,那淡淡的白洇着透明的水影,光波舔过他微耸的眉骨,让那张脸显得精致。

“丞相!”

“季常?”诸葛亮有些惊异。

马良看看诸葛亮,又看看周围诸人,话在嘴边盘桓却偏偏不说,诸葛亮会意,随着马良离开,两人沿着岸畔缓步走去,一群侍卫不远不近地跟着,顺风的话一句也听不见。

“什么事?”诸葛亮问。

马良锁着眉头,焦虑地说:“人命关天,陛下把秦宓投进诏狱了,说是三日后问斩!”

诸葛亮一惊,刚刚他才和群臣议起秦宓,这人竟已刀悬脖颈,世事无常乃至如此迅猛,他竟有些无措了:“哦?为什么?”

“前日陛下以东征下群臣公议,群臣颇多非议,恰今日秦宓上书陈说天命,言辞切骨,陛下震怒,遣虎贲入宅抓人,越过廷尉,直送诏狱。我本想进谏求情,奈何陛下闭宫不纳,不得已,只好求丞相出面恳请陛下开恩,秦宓或言之有误,但出于忠心,罪不至死。”

诸葛亮知道了,秦宓的上表不是有多荒悖刻薄,而是上得不是时候,偏撞在刘备的怒火上。刘备把东征事下公卿商讨,本想获得朝堂支持,为大战壮志分忧,哪知蜀汉百官十有八九都反对,数日来臣僚们轮番上书争持,说得急的,把刘备东征比作殷纣伐东夷。这皇帝的位子才坐没几天,竟被群下斥为昏君暴帝,刘备正憋着一肚子闷火,秦宓这当口进言,无疑是火上浇油,他是拿秦宓出气,宣泄那膨胀得压烂了骨头的怨愤。

诸葛亮思忖着,宽解道:“季常不要着急,你放心,陛下不会杀秦宓。”

“不会杀?”马良茫然。刘备可是怒火冲天地遣皇宫侍卫捉拿下臣,那股血淋淋的腾腾杀气让当时在场的臣僚心胆俱裂,都道秦宓难逃一劫。

诸葛亮没法解释清楚,他含蓄地说:“陛下为仁德之主,不会滥杀无辜,待他气消了,秦宓自然会无事,倘若有不测之难,我亦会趁时进言。”

马良勉强相信了,他想起朝堂上的纷争抗议,忡忡道:“丞相,陛下执意东征,群臣苦劝无果,束手无策。丞相可否劝谏陛下,暂缓征伐,新朝刚建,百事草创,不宜起战事。”

诸葛亮沉默,羽扇轻轻地搁在下腭,似动非动地摇曳着,混沌地说:“再议吧。”

他安静地站在岸边,目光平滑了出去,检水上的竹木仍在源源不断地从上游流来,钩筏子的水手大汗淋漓,长钩一次次甩出去,在水面拨拉出豁长的伤口。

烟从成都城的北面扬起,纠缠着风,依偎着阳光,遮住了半边天空的脸,烟尘下是沸水似的嘈杂声。

这里正在修宫殿,宫殿占地并不大,梁柱椽檩皆没有取用百年老木,比之于豪富人家精雕细凿的宅院,倒显得有些简陋。宫殿的骨架已搭了起来,上百个工匠们围住骨架,像攀附墙垣的菟丝花,有的掉在房梁上量尺寸,有的在打磨木枋,有的在合拢榫卯构件,木屑纷飞,尘埃弥漫,磨木声、敲夯声、应和声响彻不断,百声俱备,活似一曲节奏明快的宫廷宴乐。

修宫殿却是刘禅监工,他一直坐在不远处的台基上,心不在焉地看着像蚂蚁般忙碌的工匠,有将作府的丞吏向他请命,他只是哦哦地点头,至于对方说了什么,他其实只听进去一半,另一半未入耳就溜走了,还没有身旁的费祎和董允二人上心。

“大了,改小!”

“陛下圣旨,立柱不得过斗拱五倍。”

“陛下圣旨,战事未休,四海未平,一切以节俭为本。”

……

董允板着脸不停地复述刘备的原话,直折腾得将作府的官吏满脸是汗,刘禅觉得董允的话太多了,小小的太子舍人拿着尚方宝剑便肆无忌惮地指挥人,刘禅很想训斥他一顿,可他拿不出令人敬畏的威严,也懒得费唇舌。他是知道的,即便他驳斥董允,董允也能说出若干理由来,从尧、舜、禹的圣人之治,说到后汉衰败之因,直让你耳朵生老茧,他还在苦口婆心。

董允素日便多事,刘禅很受着他的管束,这样不合礼制,那样不符法度,动辄便拿太子应为民表率的大帽子扣下来。

相比于董允的严正刚方,费祎是个哈哈脸,面上风流倜傥,颇有几分名士气度,却深谙装糊涂的官场哲学。董允在前边冲锋陷阵,捍格权贵,屡犯龙鳞,他在后面装聋作哑,实在到了不得不燮理矛盾的关头,再哼出一两句无关痛痒的空话来。

刘禅很想不通,父亲为什么会给自己选这么两个人做舍人,一个是棱角太分明的硌手岩石,一个是没有棱角的年糕,如果说他讨厌董允的多管闲事,他更厌烦费祎的一问三不知。

与这哼哈二将待一块儿,刘禅觉得说不出的憋闷,偏偏太子舍人有皇帝特敕,可自由出入宫闱,既赶不走,又逃不开,像缠在身上的虱子,怎么也掐不死,他倒宁愿和宫女们厮混,至少她们还能看自己的脸色,虽然那时时处处故作的谄媚颇令人作呕,他却能获得太子的尊严。

他坐得久了,身上起了热汗,想寻处阴凉所在避日光,忽然看见工匠们都停下手中的活路,齐刷刷跪倒了一片,原来是刘备来了。

刘禅也不敢去乘凉了,慌忙迎上去,利利索索地给刘备跪拜参礼。

刘备看上去精神不太好,憔悴的苍白像烟一样流淌在脸上,他“嗯”地哼了一声,示意刘禅起来,又点头让众人起身。

他也不先和刘禅叙话,举手把将作府官吏手中的草图拿过来,脸色瞬时变了,喷着火训道:“你这是要修铜雀台吗?府库里哪有钱修这么大的宫殿,可都是民脂民膏,省着点儿!”

那官吏吓得跪了个结实,啄米似的又是磕头又是认错:“臣立即更改,立即更改……”

刘备把草图丢给他,硬邦邦地道:“改小!”

他转头对刘禅叮咛道:“太子监理营造宫室,当时时警醒,务必以节俭为本,不可越规过逾,若有浪费之处,定要及时更正。”

刘禅应诺着,揣着小心说:“陛下崇俭,天下感佩,臣民欣戴。但天子富有四海,宅兹九州,宫室过卑,几与平民茅舍相侔,不免有损天子威仪,臣心不安。”

刘备沉静地说:“大禹卑宫室,俭衣食,故能一天下,齐民心,九州归附,五服来德,况天子以天下为家,何在一宫一殿?”

刘禅却还没体会过来,疑惑地说:“臣读史、汉,高祖践祚,萧何崇宫室,高广厦,高祖欣然有帝王之尊,为何陛下却不能效法呢?”

“此一时彼此一时。”刘备道,“高祖拨乱反正,承平天下,九州归一,当此时,应立天子威仪以慑服乱心,整一反侧!若似公孙述,偏安一隅,不思进取,反而广宫室,兴卤簿,真所谓竖子不足以羁天下士!”

刘禅似懂非懂,刘备干脆不和他解释,却去问费祎、董允:“你们明白吗?”

费祎犹豫了一下,董允却爽利地回答:“臣明白!”

刘备指着费董,声音严厉起来:“身为太子,还不如两个小舍人明事理,你的书真白读了!”

刘禅心里一颤,刘备忽然变脸,像雷劈在头顶,冷汗刷上他的脸,舌头不由得打结了:“臣,臣愚,愚钝……”

刘备又恨又痛地叹口气,对费祎、董允谆谆道:“尔等为太子舍人,当谨护太子,太子若有言不妥行不当之处,不可姑息阿谀,必要面谏缺失,裨正不足!”

“是!”这一次费祎的回答跟上了董允的节奏。

刘禅窘迫得无地自容,刘备当面训他不说,还拿他和臣僚做比较,不遗余力地显出他的百无一用,他恨不得钻进宫殿的缝隙里,当抹墙的泥浆,也好过在日光下暴露自己可怜的缺点。

他本就怕刘备,父亲对他平时少有管教,刘备太忙碌,不是在战场上刀兵相接,便是和群下商榷公事,父子亲情甚薄,刘备和臣僚待在一起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和儿子的相处。父子每一见面,要么是公式化的问候,要么是斥责训骂,刘禅因而很怕与刘备见面。他天性很怯懦,像是被战场的血腥吓软了的逃兵,刘备却是戎马出身,历经战阵,腥风中尝尽了艰难苦楚,骨子里的丈夫气太足,难免看不惯刘禅的软绵无力,那恨铁不成钢的焦急一旦燃烧起来,血脉温情便转化为熊熊的躁火。

刘备大约也觉得自己太过严厉,稍和缓了语气道:“太子年少,倘有不明之事,不通之理,当多问多学,费、董皆为贤良博学之士,甄选他二人为青宫舍人,正为良伴耳。你要多与他们受读侍讲,则能增广见识,多所裨益。”

刘禅苦兮兮地说:“臣谨遵陛下旨意。”他看了看费、董,一张石头脸,一张糕饼脸,不是太硬就是太软,他都不喜欢。

他希望的是恰到好处的温度,软硬适中的气度,像温润的一泓水,清清亮亮,映着一片同样干净的天空。

那样的干净,世间只有一个人吧。

刘禅真想见到那个人,他比父亲更亲切,他甚至荒唐地幻想让那个人成为自己的父亲,他想一辈子依偎在那人的温暖拥抱里,嗅着他袖中未名的芬芳,没有一丝灰尘的衣衫上总有皂角的清香,想象着自己变成他羽扇上的一片羽毛。

真像个傻子呢!刘禅在心底嘲笑自己,而后对父亲恭谨地躬了一下腰,刘备也不知是心中柔软的亲情琴弦被弹拨了,还是感觉到儿子惹人叹息的渴慕,他轻轻搭上刘禅的手腕,牵着他缓缓地走开。

“明年,你加元服,礼毕即为成年,百事不能再耍小孩儿脾气,要懂得担待,知道吗?”刘备头一回用温柔的语气和刘禅说话,刘禅恍惚起来,他朝左右打量,没看见别人,却见着一个慈祥的父亲,他顿觉得惊异了。

刘禅忐忑着,用儿子对父亲讨恩爱的声音说:“儿臣以为自己还小……”

刘备笑了一下说:“明年就十六岁了,还小吗?我像你这么大,已能独自操持家业,你二叔十五岁,连人也杀了……”

“杀人……”刘禅害怕了,他哆嗦了一下,又怕刘备骂他没出息,死命地憋住脸上抽搐的肌肉。

刘备似没感觉到刘禅的惶恐,只管牵着刘禅一面走一面说:“人脱了稚气,为人夫,为人父,身上的担当多了,便不可任意妄为,还似小孩儿般不知是非曲直,那真是长而不知教,罔为人也。”

听到刘备的这些话,刘禅不知怎么来了勇气,问道:“陛下欲为臣选妃吗?”他虽说出来了,声音却微微发颤。

刘备愣了一下,“嗯……”他仿佛很迷惘,“是……”他转了一下头,刘禅满面通红,神情扭捏着。刘备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笑了,笑容很明媚,仿佛化解冰寒的第一束阳光,刘禅本来凝固的心结被父亲的笑容融化了。

“谢父亲!”刘禅欢喜地说。十五岁不是掩饰心事的年纪,得偿所愿的欢乐毫无保留地写意在他清秀的脸庞上。

刘备露出了父亲的慈爱笑容,却在一瞬间,竟叹了口气说:“你若是别的事也能痴着如此,倒也好了。”

刘禅满心的狂喜,每块骨头都在跳舞,根本听不出刘备的劝讽。此刻,一切不喜欢不乐意的话都像粉尘般飞散,他的耳际回响着父亲没有说出却胜似说出的许诺,兴奋得想跑去成都郊外碧波**漾的万顷池,扑进池子里,赤条条地游上三日三夜。

刘备看着儿子掩不住的快乐,心底冒出酸涩的一股水。“阿斗,”他轻轻呼喊着儿子的乳名,缓缓地放下了皇帝的威仪,用一个忧心忡忡的父亲的语气说:“我若离开成都,你能持掌国政吗?”

刘禅心里奔放的欢乐乐章断了一个音:“父亲要去哪里?”

“东征。”刘备怅怅地吐出这两个字。

刘禅怯怯地说:“父亲,能不去吗?”

“不能!”刘备的回答很干脆,像宫殿的台基,是铲不动的坚固。

刘禅不敢挽留,也不敢问缘由,他想不通父亲为什么东征,正如他想不通皇帝为什么要卑宫室,朝臣们为什么与皇帝意见不和便死谏台鼎,为什么他的父亲叔父们要屡次兴兵,为什么统一天下对他们来说比生命还重要。

他不要战争,不要天下,不要亲人为了虚无缥缈的天下大志而一次次离开他,走向湿漉漉的死亡,他只想做阿斗,没有远志,没有负担,没有痛苦的阿斗。

刘备深深地凝视刘禅:“你是好孩子,可是我希望,你更是好太子,将来还能做一个好皇帝,你能做到吗?”

刘禅被父亲期盼的目光逼向了没有退路的绝境,他像被忽然压上了他不喜欢的负担,可他不敢违逆父亲,又不能在懦软的心里找到意气风发的志气,只好不确定地说:“能。”

儿子的许诺没让刘备宽心,知子莫如父,刘禅和他太不一样,他热爱壮志山河的慷慨,注定将在铁马冰河的热烈间成就伟大,而刘禅向往安逸恬淡的寻常幸福,厌烦尔虞我诈的政治纠葛和错毂交矢的血肉战争。父与子,共同的血缘没有锻造出同样的理想,反而冶炼出两副截然不同的灵魂。

刘备啊刘备,你怎么生出这样的儿子呢?

刘备很想用严厉的言辞敲碎儿子的怯懦,唤醒他沉睡的血性,可他看着惶惑的刘禅,竟生出不舍得的柔情,许是老了吧,变得慈悲哀悯,偶然的一次冷酷竟会后悔。

他伸出手轻轻掸掸刘禅的肩膀,却见尚书令刘巴急急地跑过来,一路跑一路咳嗽,本就瘦削的双颊咳得往肉里缩,颧骨明显地突兀出来。

“陛下!”刘巴喘喘地呼道,赶着便要行礼。

刘备一把拉起他,微嗔道:“子初有病在身,原恩准你回家养疾,怎么又进宫了?”

“有,有急事。”刘巴从袖子里拔出一份文书,“南中檄书,不得不呈递陛下!”

文书只是一张蜀地麻纸,刘备看了数行,惊道:“怎么,庲降都督邓方亡故了……太快了……”

刘巴惋惜道:“邓孔山上个月才上表请回成都养疾,没想到旬月之间竟已天人永隔,唉……”

刘备把文书叠好,转给刘巴:“拟诏,尚书台择吏持节护送邓方灵柩返回成都,准予邓方家人赴南中迎灵,待灵柩复返成都后,朝廷恩诏特赐明器。”

刘巴用心记下刘备的旨意,问道:“陛下,邓方亡故,庲降都督一职空缺,南中反侧频生之地,镇边之将不可或缺,该择谁接替邓方?”

刘备思索着:“现在庲降都督由副都督暂领,人选不能草率,容朕详思。”

刘巴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喉管痛痒难受,他忍了又忍说:“南中多事,邓方素有威望,镇守有方,而今忽然亡故,臣担心会出差池。”

刘备默然沉思,目光在宫殿的骨架间艰难地爬行:“南中的事,不能躁急,要稳……倘若事有紧急,你去寻丞相商量……”他顿了顿,突兀地问道:“丞相在哪里?”

“丞相今日去检江案行新宫运料。”

刘备忽然想起,他有五天没见着诸葛亮了。

夜晚烟霭四起,像寻找躯壳的鬼魅,飘满了蜀宫,没修好的宫殿像巨人空虚的骨骼,在静夜里轻轻地颤抖,空气里飘着浓重的木料味和漆味,巡夜的侍卫打着喷嚏,每一声咳痰都加深了夜晚的寂静。

摇曳的灯光披着梦寐的流波,洗涤着旧宫殿苍老的脸孔,案上堆起了尚书台送来的朝臣表章和公府文书,刘备翻了翻,终于找到了诸葛亮新上的两份表章:《请重修石室表》《请辟贤良为太学博士表》。

刘备几乎哭笑不得了,他等了十来天,竟等来诸葛亮的这两份表章,仿佛蜀汉丞相无所事事,每日闲得管起了博士的任用,成了太常府的太祝,着意国家文教事业,事无巨细到这般田地,统率百官的丞相成了处分杂事的小吏,可这不是皇帝所愿。

他想要看见诸葛亮对东征的意见,无论支持抑或反对,至少让他安心。自他公开宣布东征,百官皆有陈表,支持的寥寥可数,却是满章的谄媚味道,不是为国着想,只为顺君求好,刘备虽然渴望支持,也不得不弃而不读。而最让他难过的是,一向温顺的赵云公然在朝堂上抵触他,说皇帝罔顾国贼,贸然讨伐东吴,太不可取。他当时气得拂袖而去,留着赵云跪了一个上午,事后虽然着内侍请起赵云,还送他回家,却勒令他闭门思过。

其实与其说他是生气,莫若说是伤心。与他一起并肩战斗的朋友竟然都站到他的对立面去了,深刻的孤独像甲胄披上他的身体,却没有带来雄伟悲壮的战斗,只是迫人窒息的沉重。

真孤独,皇帝在偌大的宫殿里枯坐,周围人影穿梭,他只要吭一声,无数讨好的应和相随而至,伸伸手,华丽的锦衣披上肩头,床帏里有软玉温香,食案上有珍馐佳肴,但那又如何,没有一个人能走入自己的内心。过去快意恩仇、策马奔驰的豪迈情怀,像旧宫坍下的残砖,再也补不回去了。

无数的人围着自己,他们都在说话,有的谄媚求好,虚伪不齿,有的言之凿凿,亢声不屈,太多的语言磨痛了皇帝的耳朵,千篇一律,毫无建树。

只有诸葛亮始终沉默。

不寻常的沉默。

诸葛亮并没有做出致仕的姿态,他每日忙得像只陀螺,要么循行农田,要么亲往都江堰查验水堤,要么在尚书台批复公文,要么在丞相府诒训僚属,要么……刘备不知他在哪里。

可他就是对东征保持缄默,仿佛这件事从来不曾掠过他的耳际,即便在朝会上,众臣与皇帝争得面红耳赤,他也一言不发,形若聋子。

朝臣对此已有了腹诽,说诸葛亮因兄长诸葛瑾为东吴重臣,所以他要避嫌,只能闭口不谈东征。

是这样吗?

刘备郁郁地叹口气,把两份表章展开,提起一支濡了浓墨的毛笔,写了两个“可”。

他把表章推去一边,毛笔也放开了,身体向后一靠,仰望着天花板上悬吊的承尘,一粒尘埃飘了下来,落进眼睛里,迷了他的视线。

他于是看见那一抹美好的白衣羽扇,他握住他的手,便获得了足够开天辟地的勇气,胆怯和退缩从不会在他的心中出现,每当他流露出犹豫,他只要望一眼身后永远坚毅的目光,他便可以无往不前。

没有诸葛亮的支持,刘备对东征几乎要失去信心了,他们是鱼水君臣,鱼离不开水,水也离不开鱼,如今鱼在等待水的滋润,水却为何迟迟不出现呢。

刘备忽然站起来道:“起驾!”

黄门令小跑过来问:“陛下欲往何处?”

刘备却又坐下去,决心下得太快,也坍塌得太迅速,他呆呆地望着黄门令,闪烁的灯光拉折了黄门令的脸,像被拗断的门板。

他神经质地翻开两份表,在《请辟贤良为太学博士表》上停住手,指尖轻轻一敲:“秦宓……”

他仿佛被蜇了,手指一跳,又重重地摁下去,呓语似的说:“再等等,等等……”

他对还等着皇帝圣旨的黄门令说:“去诏狱宣圣旨,暂不要杀秦宓,先关着吧。”

表章合上了,皇帝抚着表,凝着地板上飞掠的人影,一动不动,仿佛正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