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1)

皇帝刘协从噩梦中惊醒,窗外月华隐退,夜色淡如死人脸,黎明的曙光像暗箭般射了进来,通身的冷汗淅沥得像伤口流血,被褥也湿了,掀开时很重,还粘着皮肉,似乎在揭开一层老皮。

他翻身下床,听见外面咚的一声巨响,他以为是逼宫的士兵杀进来了,想着自己衣衫不整便被拉下皇帝宝座,不免有失体面,手忙脚乱地穿衣趿鞋。这才穿了一半,方知道原来是个宫女走急了,摔了个马趴,外边有个宦官正尖声尖气地训骂。

刘协笑了一声,不欢悦,却苦得扎人心,有宫女为他捧来热水洗脸,因见那手巾磨了毛边,说道:“陛下,这手巾该换了。”

刘协有气无力地说:“换什么,过不了多久,我就不在这里了。”

皇帝脾性温顺,宫女素来都不惧他,大胆地问道:“陛下要去哪里?”

刘协苦咂咂地叹口气:“该去哪里就去哪里,由不得我。”他见那宫女错愕,柔软地笑笑,“你放心,我走,你不用走。”

宫女更混沌了,刘协却什么也不说,他轻轻掸掸衮服,缓缓地走了出去。

今日不用上朝,皇帝却着一身衮服冠冕,规整得像要去祭天,他走得并不快,侍从的宦官们亦步亦趋,像一群抬着腐烂水果的蚂蚁。

许都的天气今天特别好,晴空碧蓝,云朵白得像凝冻的牛奶,安静地淌着香甜的滋味。刘协一面款步慢行,一面仰头观赏风物。

走到景福宫时,阳光变强了,刘协避了一下,他觉得眼睛不舒服,低着头走入了宫门,待他在皇帝的御座上坐定,抬头时,却发现底下已站满了人。

真是忠心啊,以往五日一次的朝会,都是皇帝等群臣,第一次破天荒的群臣等皇帝,刘协终于有了做皇帝的感觉,尽管是那样荒唐。

御史大夫华歆拜伏向前:“陛下,禅位诏书已书就,请陛下过目!”

刘协压根就不想看,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华歆呈上禅位诏书,忽然想起当年伏皇后谤语曹操,是华歆率兵入宫,把藏于板壁的伏皇后抓出来,他亲手揪着伏皇后的头发,一把搡到曹操面前,耿耿忠心可昭日月。

他忽然笑了一声,笑声阴森森的,华歆心里直发毛,惶遽地低下头。

刘协漫不经心地把目光抛向禅位诏书,也不知是谁的手笔,字字带着溜须拍马的谄媚臭气,刘协才看了两行,便觉得恶心。

两个多月以来,皇帝收到了几百份请禅让的臣表,众口一词,言及魏王大功,汉祚已尽,当顺应天命,受禅改朝,虽然辞章委婉,刘协却读出了急不可耐的灼热心态。曹丕屡次推却不肯,谦让的姿态做足了,据说还因此心感不安,累日流涕。朝臣们在劝进,曹丕在辞让,大戏演得惟妙惟肖,这一出荒诞剧迟早会落幕,在结束前总要无耻地喧闹一回。

“很好,我允了。”刘协连“朕”也懒怠说。说了二十余年,只是一个毫无实效的专有自称,有些人不用说,却获得了比“朕”更大的权力,而说“朕”的还要在不说“朕”的荫蔽下充任一介无用的小丑。

“请陛下封玺绶相授。”华歆又请命道。

真急呵,又想赶快当皇帝,又要做足合礼制的仪式,虚伪装帧了黄金外衣,其实还是虚伪,只是面上好看,心安理得些。

刘协对一个宦官点点头,让他去取来玺绶,他呆呆地坐着不动,目光在一张张馋急的脸上掠过来,抹过去,没有一个人流露出哀戚之色,似乎都巴不得皇帝赶快滚蛋。汉家天下竟衰败如此,像一根已死的荒草,谁也不会怜惜,只想尽快铲除,刘协的心里冰凉得失了血温,他本想哭,结果却笑起来。

宦官回来了,却不是一个人,后面还跟着一个女人。

“逆贼!”一声怒喝撕破了殿堂里深厚的腻人香雾。皇后曹节踏步而入,手里捧着一方印盒子,死死地握紧了,目光如剑。

她直冲到刘协之下,面朝一众臣僚,愤愤道:“尔等皆为汉室臣僚,怎敢逼迫天子禅让,行此悖逆之举!”

这一下,刘协和华歆等人都惊住了,当改朝换代的丧钟敲碎了旧王朝的台基,当所有人怯懦地匍匐在权力倾轧下,明哲保身而不敢进一言,挺身而出护卫旧朝的竟然是一个女人,更令人惊叹的是这个女人是曹操的女儿!

竟然是一个女人呵!

刘协真的要哭了,为什么在王朝覆灭时,是一个女人在苦苦支撑那烂朽的栋榱,那些自诩忠贞的须眉丈夫们却做了缩头乌龟。

华歆素来忌惮曹节,他好言好语道:“皇后,臣等奉命行事,请皇后交出玺绶!”

曹节哼了一声道:“想要玺绶吗,让曹丕自己来!”

底下霎时无声,像一群埋在沙里的鸵鸟,彼此面面相觑。

曹节冷笑道:“他想当皇帝,却没胆亲自来,派一群跳梁小人出面,孬种!”

虽被曹节痛斥,却没人敢面质。这个曹操的女儿性子刚烈,从来说一不二,虽然如今皇帝刘协不足成势,皇后名位形若虚设,可曹节到底是曹丕的亲妹妹,轻易得罪不起;万一将来曹丕清账,拿这事当由头,谁也担不起这个罪责。

“请皇后交出玺绶!”华歆豁出去了,闷着头喊出一句。

曹节捂住了印盒,挑衅地说:“我若是不交呢?怎么,诸卿要杀了我不成!”

“不敢!”华歆诚惶诚恐地拜下,诸人都伏地低下头。

曹节怒声道:“叫曹丕来!”她虽然为女流之身,却天生有一股威慑之力,此时面对逼宫的群臣,竟毫不畏惧,一声声喝令如钢鞭催迫,致使一干须眉无言以对。

“皇后,”刘协忽然呼了她一声。他索性走下玉阶,伸手在曹节抚着印盒子的手上轻轻一扣,无力地说道:“交出去吧。”

曹节怔住,她转头看见刘协泪光盈烁的眼睛,突然就明白了。

刘协这一生从来没有真正做过主,生命是母亲所给,“皇帝”是董卓所给,二十年的傀儡皇帝生涯是曹操所赐,连这个皇后也是曹操塞给他的。他做了一辈子提线木偶,是权臣推向前台的傀儡,是野心家标识正朔的符号,却从来不曾做过他自己。

这一次,他打算做一次主,尽管很软弱很悲哀,可到底是他第一次为自己择定人生。

“不……”曹节用最后的力量护住玺绶,她早就读懂了这个皇帝自杀式的毁灭选择,可她的血脉里流淌着父亲曹操的骄傲,即使面对死亡也不当退缩。

“交出去。”刘协又说。

曹节绝望了,她低低地吟了一声,猛地扬起手,重重地把印盒子摔出去,直砸到殿堂中央,玉玺滚翻出来,砸中了几个臣僚的脚。

“拿走!”曹节满面是泪,呜咽着骂道,“告诉曹丕,他倒行逆施,苍天有眼,必不祚尔!”

女人怨毒的赌咒是刻骨的刀剑,让殿内诸人不寒而栗,却无人敢遏制她的愤怒,也没人再愿意多停留,他们要的是实际的好处,骂名太微不足道,做新朝劝进功臣比做旧朝死硬忠臣有价值,二者放在秤上称一称,傻子也会喜新厌旧。

人都走光了,空空的殿堂像一口棺材,阳光在门外逡巡,总是不肯溜进来,仿佛害怕这宫殿的腐朽气。

刘协发了一阵呆,他看着仍在抹泪的曹节,叹息道:“难为你了。”

曹节哭着念道:“陛下这是为何,为何……”

刘协微苦地说:“不做皇帝就不做吧,只是可惜了……”他想说只是可惜了汉朝二十四代先帝承绍的四百年基业,他再也不能去太庙为祖先们祭祀牺牲,不能再存有大汉复兴的缥缈理想,只能从陈旧的史书里寻找先辈的丰功伟业,汉朝灭亡了,在他的手上成为过去的历史。

从此天下无汉朝?

从此天下无汉朝!

从此天下无汉朝……

刘协撑不住了,泪水终于崩塌而出,他猛地扭过身,阳光在他身后徐徐下落,他便成了黑暗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片模糊的影子。

那背影曾经属于一个皇帝,可悲的皇帝。

司马懿回到家,夜色像展开的一件湿衣,逐渐覆盖了清明世界,他走到内堂,并没有推门而入,却站在门口看了看。

两个儿子司马师和司马昭正对坐背书,谁背错背漏,便用竹板敲一下手心,两人原先是为游戏,后来打得多了,彼此嫌对方手重,待得自己惩戒时,不免报复性地抽得狠了,一来二去竟生了气,还斗起嘴来。

司马懿看得好笑,说道:“小子气量太窄。”

两人听见父亲的声音,慌忙起身参礼,司马懿走进来,笑嗔道:“背书而已,何故如此惩戒!”

司马昭虽只十岁,却甚为伶俐,当先告状道:“父亲,大兄耍诈,每回我背错了,他都狠狠打我,手可重了!”

十三岁的司马师不服输地反驳道:“你的手更重!”

“你最重!”

“你比我重!”

“赖皮!”

“告状精!”

……

两人吵翻了天,彼此斗鸡似的瞪着眼,谁也不肯妥协一步。

司马懿一手摁住一个,斥道:“小子不许内讧!”他严肃了神色,又道:“你们是兄弟,当互相扶持,互相勉励,怎能因小愤而生嫌隙,他人笑话倒还其次,一朝不慎,致使败家覆族,岂不悔哉!”

“吵嘴也会败家?”司马师不可置信。

司马懿牵住他们坐下,语重心长地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别轻看小嫌,多少仇雠起于小愤,多少基业毁于小隙,你们也读过史书,自古兄弟手足自相残杀的事还少吗?”

司马师吸了一口冷气:“我们不自相残杀!”

司马昭到底年幼,领悟得没有司马师快捷,只好跟着司马师说:“就是,我不欺负兄长。”他嘻嘻笑了一声,又说:“我与兄长欺负别人。”

司马懿扑哧笑出声,他摸了摸司马昭的脑袋,玩笑道:“小子有志气!”他握住两个儿子的手,谆谆道:“记住,自己兄弟必须精诚协作,一只拳头比不过两只拳头力量大,你们若不想被人欺负,只有自己先不欺负自己人。”

司马师点点头,他却想起一段闲话,问道:“父亲,外边说要换皇帝了,是真的吗?”

司马懿讶异:“哦?你从哪里听来的?”

“到处都在说,我与昭弟今天出门,满街传得沸沸扬扬,是吧,昭弟?”

司马昭附和道:“就是就是!”他扯住司马懿的袖子,问道:“父亲,现在是谁做皇帝呢?”

司马懿却不和儿子闲扯淡:“闲话听听就是了,耳边风,自己不要四处说,知道吗?”他郑重其事地说:“父亲今日再告诫你们一言,须知祸从口入,无论是什么话,入于耳中,藏于心中,不可任意散布,不得恣意宣传,你不说话,人家便拿不住你们的把柄,如此可保身,更可保家。”

他其实也不知儿子们能不能领悟明白,在这改朝换代的翻覆之期,会有人人头落地,也会有人平步青云,看穿的通透,看不穿的浑噩。他看穿了,却给自己披上了浑噩的外衣,将伤害推挡而出。

窗外繁星流溢,明月洗练,正是偌佳的夜色,这平静的夜晚埋伏着千万的不平静,每个人都在滚烫的刀尖上行走,能走过去的都是英雄。

明天会怎样呢?

新的朝代将要建立了,司马懿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是高官厚禄,还是牢狱之灾,他到底渴慕怎样的结局呢,辉煌抑或是平淡?

他莫名地叹了口气,沉入了古怪的思索中。

长空无云,独一轮金乌寂寞地悬于天幕,沥沥阳光如刻刀一般,雕着世间万物的轮廓。

一辆軿车辚辚地驶过成都繁华的集市,穿梭如蝶翅的人影在马车下鬼魅般掠过,车轮子硌着了路面的小坑,轻轻一颠,让车内沉思中的诸葛亮蓦地惊醒。

车帘飞起一个角,将车外的景象投影进来,喧闹的街道上人来人往,车如流水马如龙,充满谐趣味道的吆喝声响彻一街,琳琅满目的路边摊和谐地挨着高楼广厦,锦衣权贵和走卒贩率杂陈相处,盛大的欢乐充盈在每个人的脸上,连街边的流浪汉也三五成群凑在一块博局,赌到兴头上,挽袖子捋裤管,哪管得明朝去往何处安身何方觅食。

极目之间是满登登的锦绣之色,极致的享乐酿造出这座城市,仿佛成都是没有愁绪的温柔乡,唯有酒肆栏额上飘动的白幡,以及一些人身上忘记换下的腰绖,显出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国丧。

成都为传说中驾崩的皇帝刘协守了三十六日孝。魏王曹丕在继承父亲曹操的爵位十个月后,三年守孝期不到,便急不可耐地篡汉自立,汉王朝像风中纸烛,自黄巾起义后已成强弩之末,苟延着燃烧了三十六个年头,和战乱中死去的汉朝子民一起埋入了不可复生的粪壤里。

在北方的洛阳,汉朝已宣告灭亡,可在成都,兴汉旗帜却仍要打下去,政府的公文上仍然戳上建安二十六年的皇帝年号。

一个被宣告灭亡的王朝和一个传说中驾崩的皇帝,不仅给成都带来哀戚的眼泪,还带来了一个艰难的抉择,尽管兴汉是成都最嘹亮的口号,但总不能对着一个不存在的中央朝廷效忠。暗潮在庙堂民间**了月余,不久后,按捺不住的臣僚上表刘备,恳请刘备纂统鸿绪,承绍汉朝血食。第一份劝进表公布后,紧接着,无数的表章纷至沓来,一些人上书言及天命符谶,以各种祥瑞之象宣告天命所归,一些人力陈称帝延续正朔之必须。刘备却一直在犹豫,他一向以汉臣自居,忽一日登基称帝,未免心存顾忌,担心天下舆论非议,故而群臣劝进虽成泛滥之势,他却始终没有表态。

马车在汉中王府停下,诸葛亮定了定神,下车驱步入府。

王府的正堂内,尚书令刘巴和诸位尚书正在整理公门文书,见诸葛亮走进来,各自起身行礼。

诸葛亮微笑着回礼,他见几面长案上摞起了厚厚的文书,不用看,也知道那是群臣请刘备称帝的表章。

刘巴把一册文书递给诸葛亮说:“这是我刚草拟的众臣劝进名录,军师看看。”

诸葛亮一面阅读,一面突兀地问道:“有异议者吗?”

“有!”说话的是个长脸青年,三十来岁,五官纤细,像软笔在洗得发白的黄布上有气无力地描画的一样,腭下的须很稀疏,仿佛被扒光了的鸡屁股。

刘巴不高兴地看了那人一眼,他是严整方刚的君子,不喜欢出风头的轻狂之举,因而训道:“无礼!”

诸葛亮认得那人名唤杨仪,原是关羽的下属,被关羽举荐给刘备,甚为刘备赏识,故而在刘备进封汉中王后,辟入尚书台为尚书。

他没有责怪杨仪的越级上言,淡淡地说:“异议者可有表文?”

杨仪果真去搜来一册文书,也不管刘巴如何用不满的目光逼视他,亲自将表章捧给诸葛亮。

是州司马费诗所上之疏,文辞沉重,果然是反对称帝之言。诸葛亮快速地浏览了一遍,看到费诗写道:“殿下以曹操父子逼主篡位,故乃羁旅万里,纠合士众,将以讨贼。今大敌未克,而先自立,恐人心疑惑。昔高祖与楚约,先破秦者王。及屠咸阳,获子婴,犹怀推让;况今殿下未出门庭,便欲自立邪!愚臣诚不为殿下取也。”

诸葛亮将表章合上,却还给刘巴道:“列出来,一并呈上去。”

刘巴像是摸到了什么风向,小心地问道:“费诗该如何处置?”

诸葛亮不露声色地说:“尚书台有典案百官之权,子初可请命主公处置,亦可自定是非再请主公决断,亮不便越权。”

说是不越权,其实已经做了隐讳的决断,刘巴并不糊涂,诸葛亮这是要杀一儆百,拿一个费诗当出头鸟敲打,其他异议者便不敢再做偾事主张。诸葛亮要为刘备登基铺平道路,所有或大或小的阻碍都该芟除掉,营造一个万众拥戴的热烈气氛。

刘巴到底宦海沉浮多年,虽然耿介,却不迂腐,深谙政治玄机,不做博名的顽固劣举,该坚持时锲而不舍,该妥协时也敢于放手。他认识诸葛亮以来,历经诸事,早已深知此人城府深厚,寡淡的几句话里便埋藏机关,你懂得不懂得,他亦不会坦白相告,容你细细琢磨数日,才知他布局精密,环环相接间诸般矛盾一一剥落。诸葛亮虽有令人害怕的心计,皆因他处事全出于公心,纵然是采用非常的政治手段,亦不为己求利,故而落不下丁点遭人腹诽的把柄。

刘巴想透了诸葛亮的心思,只得轻轻说了一声:“是。”

诸葛亮也不欲久留,因说道:“我去见见主公,有劳子初辛苦。”

他转身离了正堂,径直往内堂而去,行路匆忙,身上起了微微的汗,手中的羽扇摇得紧了一些,跨上门廊,门首的铃下为他推开了门,可屋里却没有人,他听见身后的内侍说:“主公吩咐,军师将军暂且等候,他稍后就到!”

他点点头,并不多问,静静地走入了房间,身后的阳光跟着脚步缓缓涌入,在他挺直如青竹的背脊上流淌,他在一面书案前停下。

宽大的书案上堆着厚厚一摞书,放在最上面的是他给刘备抄写的《韩非子》,下面压着《商君书》,或者还有《荀子》《周易》《尚书》……这许多年了,他为刘备抄了很多书,刘备把这些书完好地保存,说是将来转给刘禅看,两三年来,刘禅受刘备鞭策,也在积极阅读法家典籍。

想着堂堂大儒的学生竟被自己影响成法家高足,诸葛亮不禁莞尔,因见《韩非子》歪斜了,他容不得不齐整,轻轻挪正了,手从书简上滑落,不经意地触到一柄书刀,凉丝丝的仿佛被针扎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缩回手,目光却落了上去。

这书刀长不过一尺,其上错金镂纹,原是蜀地久负盛名的金马书刀,因为名家所铸,市值不菲,书刀上轻萦着浅浅的透明水渍,莫非是未干的泪痕吗?

诸葛亮怎能忘记,这书刀是刘封送给刘备的寿礼,那一年,刘备五十五岁寿辰,群臣纷纷上寿献礼,多数人送的都是刀兵利器,大家皆知刘备行伍出身,好的不就是武将行当吗?独有刘封送了这一柄金马书刀,刘备自得了书刀,爱不释手,不住口地夸赞说:还是这儿子有眼力,知道老子如今重文了,马上得天下,如何能马上治天下?为这中心意的礼物,他特意赏给了刘封两大箧蜀锦,惹了好些僚属的红眼。

刘备对刘封,虽非亲生,却胜似亲生,他深知诸臣僚不服刘封,可他心里偏偏喜爱这个养子,爱他的勇武,甚至那不晓情理的憨戆也当作孩儿般的淘气。

只是可惜,这对父子,却从此天人永隔,再也做不成了……

诸葛亮曾用了一个晚上强谏刘备杀刘封,刘备起初不肯,俄而犹豫,甚至焦躁发火,险些和诸葛亮吵起来,最后是沉默,再后来,他把自己独个锁在屋里,关着灯,沉在可怕的死寂里,像一根干瘪的骨头。诸葛亮也没有离开,一直守在门外,君臣二人各在各的一隅,汉中王府的僚属童仆都以为是君臣龃龉,却不敢去劝和,也和诸葛亮一起守在门口,胆战心惊地等待汉中王消气。

到天亮时,刘备开了门,谁也不理,只请了诸葛亮进去,两个时辰后,君臣一起走出来,彼此的脸色都很凝重,两人也没说话,有耳尖的府中僚属恍惚听见刘备对诸葛亮说:“我想通了。”却无人知道他们到底谈了什么,为什么龃龉,又为什么和好。当天刘备就去传了刘封,三日后刘封自杀。

诸葛亮想着这纷繁的事情,重重地叹了口气,不提防肩膀上有人拍了自己一下。

他惊得一回头,却看见刘备站在他身后,他急忙呼道:“主公!”

刘备抬起他要行礼的手,笑道:“吓着你了?”他的目光从诸葛亮的脸上移到那柄书刀上,笑容倏地融解了。他抚上书刀,久久地,脸上的表情似乎凝固了,眸子里明亮的光暗淡得似乎雨天的荫翳。

他将书刀往那一摞书后推去,自言自语似的说:“该拾掇一下屋子,有些物件不适合拿出来。”

诸葛亮也装作没听见刘备的话,自刘封死后,君臣二人都刻意地在这件事上保持沉默,仿佛是碰不得的一根刺,触手之间,彼此都会受到伤害。

刘备叉开话题道:“孔明适才所思何事,可否相告?”

诸葛亮意味深长地说:“思兴汉之业。”

刘备哑然失笑:“孔明今又欲劝进否?”

诸葛亮坦白地说:“主公,曹丕篡位,天下无汉。主公不践汉祚,兴汉旗帜何以树立?天下子民若然有心向汉,奈汉家无主,只得臣服贼寇,岂非投汉室百姓于虎狼之口?”

刘备默然,他轻轻地抚着案上的文书,一册一册挪下去。

诸葛亮又劝道:“再者,群臣相随主公,本为求取功名,若主公不绍帝位,冷寒了群臣之心,群臣离散,各归求主,主公何为?”

刘备粲然一笑:“孔明言之凿凿,我若不答应,当真要成孤家寡人了!”

诸葛亮喜欢地说:“主公答应了?”

刘备不表态,将一册文书翻开来,缓缓说起另一桩事:“有件事问你,阿斗渐长,明年当加元服。你虽一直执师礼,然你事务繁多,无暇多顾,我想再为他延请博学鸿儒,另辟良家子弟为舍人,时时辅德进谏,你看谁合适?”

诸葛亮思量片刻,说:“老师可延许靖,他名照西蜀,博识广闻,请他做老师,一可得真学,二可得名望。”

刘备点头:“嗯,行,我即备束脩之礼,携阿斗亲自登门拜师,舍人呢?”

诸葛亮毫不犹豫地说出两个名字:“董允、费祎。”

刘备默念了一会儿,忽地恍然般轻轻一拊掌道:“那年许靖丧子,宾客吊唁甚多,众人之中,俯仰揖让,你却独赞这两个少年,莫非孔明早就认定董费二人为良干,终有一日能为大用?”

诸葛亮微笑而不答,可眼睛里的神情已说明了一切。

“好!”刘备爽快地说,“就是他们两个了。这两个毛孩子,如今也长大了,让他们先当个舍人,若有卓绝才识,再特优擢拔!”

他感触万千地凝视着诸葛亮:“孔明又为我寻得人才,让我怎么谢你?”

“臣为君举荐人才,是为臣本职,何来感激!”诸葛亮平淡地说。

刘备固执地摇头,“不,要谢!”他对身后响亮地拍着巴掌,“拿上来!”

一名内侍缓缓走来,双手捧着一方很长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案上,刘备轻挥衣袖,示意宫人尽皆退下。

他拧开盒上旋钮,啪地扣开盒盖,盒中原来是一柄三尺长剑,剑鞘上刻镂着蜿蜒的雪白长龙,鳞爪锋利,龙须纤细,仿佛随时可能腾云而升,剑镡为镂空金色双凤,凤头皆嵌着一颗米粒大小的白玉,剑墩穿凿云纹小孔,孔中系着红色流苏,穗子中间束着一枚墨绿玉佩,真真华贵富丽,雍容无方。

“这是……”诸葛亮惊讶。

刘备取出长剑,轻轻一拔鞘,咻!犹如流星芒角扫过天际,霎时,眼里的一切都暗了下去,唯有这一抹耀眼的亮光逼入视线,身上陡然生出一股寒气,仿佛被无形剑气刺伤,心口竟是一痛。

刘备舒展长剑,赞道:“刚发硎的宝剑,锋芒不曾顿挫,剑气冰寒,好!”他一手持剑柄,一手贴着青光凛凛的剑刃,庄重而严肃地说:“我便以此剑赠君!”

诸葛亮似乎被此剑的气度震撼,并没有立刻接住:“这是何人所锻?果然好剑,仿佛英雄初征,锐气难当。”

“我请蒲元采金牛山铁所锻,共有八口,这是第一口!”

诸葛亮点首:“原来是蒲元,果然不同凡响!”

刘备轻一弹剑身,当当的清音震得耳膜微微发痛:“此剑尚无名字,孔明想一个吧。”

诸葛亮久久地凝视着那犹如寒潭冰凌的长剑,目光似被剑的光芒烧灼了,思海翻腾着、奔涌着,一束极亮的光忽然射入了心田,两个字脱口而出:“章武!”

刘备一振,手持长剑一挥,剑与空气碰撞发出的声音嗡嗡地回**,他应声而喝:“好,就叫章武!”

手臂一挥,剑滑入鞘中,光芒犹如星辰湮灭,一点点消失了,他双手合捧,将长剑交予诸葛亮:“章武之剑,君当配之!”

诸葛亮紧紧握住,剑身很沉,压得手臂发麻,内心生出了消解不除的凝重感。

刘备还在回味“章武”,仿佛是突发奇想,又仿佛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深谋,兴奋地说:“章武章武,用来做年号绝佳之至!”

诸葛亮听出了意思,惊喜道:“主公是……”

刘备没有应诺,他对诸葛亮悠悠一笑,自问似的说:“刘备配得起章武吗?”他也伸出手握住章武剑,指头滑过剑镡,半是怅惘半是壮怀地长声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