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苍天上俯瞰,成都西北的武担山像一面巨大蜀锦上突出的绣花苞,四月的季节,正是绿野芳踪的美好岁月,从山脚到山腰开满了瑰姿艳绝的野花,煦风吹动,花草扬起头颅,承接着阳光柔情的洗礼。
武担山曾经是一座茔墓,埋葬着古蜀王最宠爱的妃子。此地本无土陇,是由五位大力士担土运来,在成都郊外建起了坟冢,以便蜀王能就近凭吊爱妃。失了爱人的蜀王不忘旧情,写下了《臾邪歌》《龙归之曲》等悼亡曲,深情款款,忧思绵绵,虽经千年过往,依然使后人感怀流泣。
传说凄美动人,为后代传诵不绝,成都人春来常爱踏青武担山,既可赏景怡情,观瞻风物,又可凭吊古迹,缅怀故人。
皇帝的登基大典就在这里举行。
山头旌旗烈烈,祭祀台高高地朝向天空,重台累叠,圆坛八陛,中央为天地位,外坛分五个方位设祀五帝之台,俎豆牺牲列置整齐。山下人头攒动,挨山塞海,里边一层是持戈守护的虎贲侍卫,外边数层是观礼的上万百姓,大风从山巅滚滚而下,把威严的诵读声传入人们的耳中。
在祭台上,尚书令刘巴高举告天文书,朗朗的声音掩过自然的鸣响:
“惟建安二十六年四月丙午,皇帝备敢用玄牡,昭告皇天上帝后土神祇:汉有天下,历数无疆。曩者王莽篡盗,光武皇帝震怒致诛,社稷复存。今曹操阻兵安忍,戮杀主后,滔天泯夏,罔顾天显。操子丕,载其凶逆,窃居神器。群臣将士以为社稷堕废,备宜脩之,嗣武二祖,龚行天罚。备惟否德,惧忝帝位。询于庶民,外及蛮夷君长,佥曰:‘天命不可以不答,祖业不可以久替,四海不可以无主。’率土式望,在备一人。备畏天明命,又惧汉阼将湮于地,谨择元日,与百寮登坛,受皇帝玺绶。脩燔瘗,告类于天神,惟神飨祚于汉家,永绥四海!”
诵毕文书,身着衮服冠冕的皇帝再拜叩首,以诚心祷告天地,望天佑炎汉,承嗣永在。
祭台中央耸立着硕大的铜鼎,鼎面刻镂着数行铭文,皆是一色工整的八分书,为诸葛亮所书,鼎里正燃着火,太常属下的太祝诸官恭谨地将祭文、柴薪投入其中,砰的一声,火焰更大了,袅袅青烟直上九霄,投入了一片云的怀抱,那是上天听见了新皇帝的祷告。
山下的百姓前赴后继地涌过来,虽被虎贲侍卫往外阻拦,仍是不顾所以地翘首以望,后排的推着前排走,前排的踮起脚尖,一双双好奇的目光像被绳索束缚起来的一把稻草,一骨碌全丢去山上。隔着摩肩擦踵的重重人影,隔着簇生的山木花树,看见皇帝隐隐绰绰的背影,他宽大的玄色衮服在风里膨胀起来,仿佛上元节悬在成都张仪门外的大宫灯,那璀璨的明亮让整个城市没有黑暗。
“是皇帝!”有人激动地喊起来。这像一颗炮仗丢入炸药桶里,顷刻,铺天盖地的声音像涨潮一般,蔓延着,滋生着,肆意着。
欢呼声、鼓掌声此起彼伏,万岁之声响彻云天,武担山被声音的海洋吞没了,成了岿立在时间浪潮里铭记历史的一块礁石。
诸葛亮和百官郑重地稽首参拜,他听见耳际雷鸣般的欢呼,看见青色的燔燎如善舞长袖,山风跌宕,面颊上微有冷意,却吹不灭烧在心里灼热的火,无数的感慨在这个时刻涌上来,兴奋、慷慨、感伤、悲情、怅惘、希翼、迷茫……仿佛把一辈子的情绪都经历了一遍。
这不仅仅是皇帝的登基大典,这更是一个国家的开国典礼。
这个国家由伟大的胜利和惨烈的死亡共同铸就,她把世间的苦难当奠基石,以烈士的牺牲为支柱,用无辜者的死亡做椽檩,将浴火重生的煎熬作华顶,无名者和有名者共同树立起国家的丰碑,她恢宏的外观震撼着千年以往的世人,她艰辛的建立却以巨大的痛苦为代价。
每一个国家都伟大,她也许终将覆灭,也许会被腐虫蛀烂她曾经饱满的身躯,也许会遭到后世人的唾弃非议,可她蓬勃的新生总像朝阳般绚丽;她渴望生长,渴望扩张,渴望景仰,渴望在残酷的历史书卷里留下一个完美的身影;她怀着美好的理想,她饱含热泪,追求崇高、伟大、永恒;她背负着千万人的憧憬勇往无前,在赞美、歌颂与讥诮、颠覆中竭蹶努力;她即便最终灰飞烟灭,亦当在壮丽的毁灭中完结她的宿命。
泪水忽然便要冲决诸葛亮的坚强,他深深地伏拜于地,风在背脊上起伏,他觉着自己已成为铜鼎里缭升的青烟,正盘桓上天,去那苍穹间神灵的殿堂里一探究竟。
有人似乎在呼喊他,他抬起头,看见刘备笑容可掬地站在他面前,身旁一名太常官员高捧策书,高声朗读道:
“朕遭家不造,奉承大统,兢兢业业,不敢康宁,思靖百姓,惧未能绥。於戏!丞相诸葛亮其悉朕意,无怠辅朕之阙,助宣重光,以照明天下,君其勖哉!”
“丞相请起!”刘备向他伸出手。
丞相……
诸葛亮还不适应这个称呼,甚至以为是遥远世界那么陌生的哼鸣,他愣了一下,而后才搭上刘备的手缓缓站起。
刘备紧紧地握住诸葛亮的手:“朕与丞相共勉!”他说得且轻且着力,目光清亮,仿佛含着干净的水。
诸葛亮很安静,尽管内心澎湃如海浪起伏,却没在面上显出一丝一毫,他和刘备面朝着武担山下起伏的人潮,听风声人声,观山岚旌旗。
这是他的国家,凝聚着他的理想、他的抱负,为了这一天,他寻找了四十一年,艰苦了十四年,可他从未放弃,亦不会懈怠,他是注定将去历史上书写奇观的伟人,他将用一个国家去写照他的一生,辉煌的顶点和曲终的落幕都在这个国家的沃土上深刻地演绎。
他正在并且已在这里建立一个趋于完美的理想国,倘若上苍能眷顾他的虔诚,他愿意将那理想扩张到整个天下,那样伟大的理想,充盈着华丽的浪漫信仰和富足的现实温情,是他穷尽一生追求的终极情怀。
这里,是属于他的理想国,值得千年后的人们向往的理想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