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1)

阳光不客气地登堂入室,仿佛在笼着炭火的房间里加了把柴薪,将那温暖升高了许多,即便如此,身体仍觉得冷彻骨髓,寒冬早已过去,春意在枝头绽放无限锦绣,人人都换了轻薄单衣,唯有自己仍裹在厚绒绒的毛毡里,仿佛一只作茧自缚的蚕,永远也挣脱不出那层枷锁。

法正一念于斯,便觉心思成灰,人生苦不堪言,那苦滋味就像他现在饮下的这碗药。

他一面打着寒战,一面就着女童的手喝药,药可真苦啊,得用死绝的意志力逼着自己咽下去,每每吞咽一口,恶心感又泛起来,必须得歇上好一会儿,才能去喝第二口、第三口……待一碗药喝完,眼也晕了,头也沉了,脏腑里翻江倒海,仿佛连血液都是苦的。

他无力地靠在枕上喘气,深深恨着自己的衰竭无用,昏黄的视线里看见家老在门口探了一下头说道:“主人,军师将军来了,您见不见?”

“孔明……”他微微一呆,立刻干脆地说,“见!”

他让女童给自己披上外衣,身后垫了五个隐囊,方能让自己坐起来,再将散成稻草似的头发往后一拢,不至让耷在额上的乱发挡住眼睛,法孝直纵便重病垂死,也不能失了最后的体面。

一番心里安慰式的收整后,抬眼间,诸葛亮已走了进来。

法正衰弱地伸出枯瘦的手:“孔明……”

诸葛亮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凉得似乎一块冰,瞅一眼他的脸,蜡黄如陈年的麻纸,没有一丝血色,冷汗滴在泛青的额上,尽管裹在被褥里,身子仍在不由自主地发抖。他忍不住流了泪:“孝直怎么病成这样……”

法正勉强笑了一下,说道:“生死有命,法正争强好胜一生,到头来也难免衰残!”

诸葛亮听他语透悲凉,忙擦了泪,劝慰道:“孝直安心养病,不可存了残念,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养病需时日,精心毋忧则为善!”

法正惨然一叹道:“天命有终,人力奈何,法正的命,天欲收,人何为?”

诸葛亮见法正如此好强的一个人,竟也哀叹天命,饶是他性格刚毅,也不由得心生悲怆。

法正怅然若失地笑了一声:“我这一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主公那里也没曾去看顾一眼,知道他心里不好受,未尽臣子之谊,自己反而病得不起,孔明见着主公,代我向他赔罪!”

“主公知道孝直染病,一心想来探望,奈何他自己也在病中,如今才刚好了一些,这一两日必定来看你!”

“为人臣者,君父有恙,不能侍奉榻前,以尽臣节,反劳君父屈尊看顾,法正罪之大矣!”法正感慨地叹了口气,点点泪光一闪,“法正半生飘零,自负才高,奈何怀才不遇,屡遭蹉跌。幸而得遇主公,提拔幽微,授以重任,数年之内青云扶摇,终不致才学东流,是法正终生之福!”

他说得动情,眼泪无节制地滚落,举手想擦,又觉得没力气,任那泪水把一张黄蜡的脸染得湿漉漉的。

诸葛亮从床头的巾梓架上取下一张手巾,轻轻给法正揩拭眼泪,说道:“孝直肝肠,令人感动,主公也知孝直报效之心。”

法正缓缓收住那伤感的情绪,问道:“孔明今来,除了看病,还有别的事吗?”

诸葛亮也不隐瞒,坦诚地说:“有几件事,欲与孝直商榷,不知可会扰了孝直静养?”

法正无所谓地微笑说:“说吧,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这诀别一样的话从法正的口里坦然而出,让人实堪伤心,诸葛亮忍住那心底泛起的悲情,却没有开言,朝左右望了一眼。

法正知诸葛亮要说机密话,他撑着隐囊摇摇手吩咐道:“你们暂且下去!”

屋里童仆知事,不敢怠慢,一个个相连着鱼贯而出,还紧紧关上了门。

“没人了,孔明尽管说!”法正有些疲累,却强打起精神。

诸葛亮低声道:“自荆州丢失,云长慷慨,主公一直想要兴兵伐吴,亮前番加以劝说,他才暂缓此举。然主公复仇之心整日无消,迟迟早早,他定会整兵出蜀。”

法正皱着松软的眉头,说道:“伐吴不是时候,目下东吴势旺,又与北方连衡,我们两面受敌,不可随起刀兵。”

“正是这话,可主公固执己见,很难劝服,阻得了今日,挡不了明日,他这心结一日不解,伐吴的决心一日不消。亮驽钝无能,无计可施,只得来求孝直!”诸葛亮摇着头,眉宇间甚是忧虑。

法正觉出诸葛亮话里有深意,疑惑地问:“孔明的意思?”

“孝直,”诸葛亮恳切地说,“你与主公虽为君臣,实为挚友,主公性子执拗,固执起来不问皂白,只有你能劝得住他,亮想请你进言主公,以大事为重,暂不伐吴!”

诸葛亮的话诚挚而充满信任,法正许久地沉默着,倏忽一声叹息:“孔明啊,主公不是能听我劝,是法正纵容主公。主公素性豪迈,不拘小节,厌烦规矩,法正便破了规矩与他相交,他自然心里乐意,心情舒畅,当然说的话便入了耳朵。其实,”他意味深长地盯着诸葛亮,“主公最倚重、最信赖的是孔明。”

“可亮若进言,主公不会听,他却会听你的!”诸葛亮的语气甚为认真。

法正衰微地吸了一口气,略带哀愁地说:“孔明是君子,法正是小人,与君子交当谨小慎微,与小人交可放纵恣睢。主公与孔明交,心正而不敢僭越,言行无一不合规;主公与法正交,放浪形骸,无规无矩。君王之侧,君子与小人共处,庄重与散漫同当,一室之内,一朝之上,阴阳黑白对立,才不失了平衡。”

这番话显然发自肺腑,不带任何虚伪掩饰,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法正竟然直呼自己为“小人”,诸葛亮大为震动。数年以来,法正仗着得刘备恩宠,跋扈专横,目空一切,外间风评甚差,都道他绝无反躬之心,未承想他心里却如明镜一般,照出了一众伪君子假道学的真面目,也照清楚了自己。

“也罢,”法正抬起手一扬,又无力地垂下,“我且上书主公,请他暂不伐吴,算作法正为主公做的最后一件事!”一言于此,不免哽咽,两行清泪淌出来。

诸葛亮心底感激,持住法正的手轻轻一握:“多谢了!”

一番交谈,法正只觉困倦难当,他连连喘气,歇了一小会儿,才说道:“孔明,我也有一桩事要请你做!”

“何事?”

法正慢慢支起胳膊,将身子挪向诸葛亮,抠着字眼艰难地说:“主公进封汉中王时,已册长子为王太子,日后倘若主公克绍大统,王太子必定是嗣君,一国储君之位至关重要,既已确立,不可偏废,不然,兄弟相争,父子相残,多少宫廷内乱皆起于储君之位不固!”

诸葛亮越听越是惊心:“孝直,你是说……”

法正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听说,主公将长公子软禁了,人虽软禁,然门前车水马龙,拜谒之人络绎不绝,可是这样?”

“是。”诸葛亮已明白了七八分,但他并不着急说开。

法正冷笑:“其心叵测,其志难料,孟达尚为其抱屈,奈他人何!长公子不救危难,坐视荆州覆败,主公却未加大惩,单单软禁而已。听闻私底下腹诽颇多,都道主公处置偏颇,知道看风向的自然会倒过去。”

诸葛亮没说话,可心里却对法正所言一清二楚。这阵子成都大小臣僚都在纷议公子刘封。荆州覆败,关羽赴义,东三郡丢失,一连串的祸事不说大半原因,至少一小半是因为刘封之责,刘备对刘封恼怒至极,重话狠话说了无数,但念在父子之情,竟没有施以重刑,只将其软禁在家。如此处论,让一干闲来酷爱捕风捉影的僚属猜疑重重,公子所犯之罪,死一百次怕也难赎其过,主公竟然不加大惩,是舐犊之情难以割舍,还是有什么不可言的异样心思,譬如有择嗣之意?

诸葛亮虽不言,法正察言观色,看出他已有明达之意,因说道:“太子仁厚,乃文治之君;而长公子雄略材力,多年带兵,与武将熟稔,能得军心,将来若是有心生变,这萧墙之内,是太子胜,还是长公子胜?”

这毛骨悚然的疑问让诸葛亮打了个寒噤,冷森森的寒气仿佛迅速生长的头发,从头皮一直麻到了脚底。

“孔明,”法正颤颤地抬起手,摁在诸葛亮的手腕上,“为主公大业不阻,为将来萧墙不乱,你一定要强谏主公,”他微一顿,眸子里闪着阴寒的光芒,一个字从齿缝里蹦出来,“杀!”

诸葛亮的手被法正攥得牢实,重病乏力的法正也许是把一身的力气都加了上去。他始终无言,可心里竟没有太多犹豫,很慢地点了点头。

法正忽地松开了手。“好了,我们都交代完了……”他长泄了一口气,那倔强撑持的力量瞬间坍了,猛地倒在了枕上。

“孝直!”诸葛亮急声呼唤。

法正摇了半个头,另一半却摇不下去:“没事,我还留着力气上书主公,你放心,我歇一歇,立刻就写,不会误事。”

诸葛亮给他盖好被褥说道:“你歇着吧,我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法正说不出话,只能对诸葛亮露出一丝看不出悲喜的笑,诸葛亮越看他越觉得难过,转身匆忙离开,出门之时,才偷偷揩了一掬泪。

他顺着庑廊穿过后院,尚未走到大门口,却见前边有人迎面而来,因心思恍惚,没看清是谁,走得近了,才发现是刘备,他慌得赶紧行礼:“主公。”

礼才行了一半,手臂已被抬起,“别拜了!”刘备摇着头,神情很是憔悴,“我来看看孝直,你刚看过他吗,他怎样了?”

诸葛亮想起法正的情形,也不想欺瞒:“不太好,恐怕……”他摇摇头。

刘备神情木然,茫然地出了会儿神,半晌,才迟滞说:“先别走,同我一起去看他!”

诸葛亮跟着刘备沿原路返回,刚走到卧房门廊下,便听见屋里一派嘈杂,无数的童仆跑进跑出,有人哭有人叫,院落里到处是攒动的人影,还有更多的人从宅第的每个角落涌出,一起涌向那间小小的寝卧。

刘备神色大变,情知大事不好,他直直地撞了进门,分开迎面乱跑的人群,奔到了法正的床前。

诸葛亮也奔进了房间,还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听得刘备一声凄惨的喊叫:“孝直!”他大哭着扑在了**。

忽然的沉重像山一般垮下来,压得诸葛亮抬不动脚步,从门口到床边分明很近,他却走了仿佛半辈子,他看见一只手从床榻上直直地伸出来,手里持着濡了墨的笔,一册空白竹简撒在床边脚,简上没有字,笔上的墨汁一滴滴掉落,在竹简上晕开了一朵又一朵花。

他走得更近一点,能看见法正微张的眼睛,眸子里似乎残余着最后的一点余光,他也许有很多话想说吧,可忽然来临的死亡让他再也说不出口了。

诸葛亮轻轻合上法正的眼睛,弯腰从地上捡起简册,未干的墨汁晕在指头,漶出伤口似的残痕,他慢慢地卷起简册,眼泪,再不能忍耐地滚落出来。

刘封被揭开罩眼的黑布时,眼睛酸胀得睁不开,视线像被塞入了肮脏的棉花团,看什么都混沌不清,总觉得自己还在黑暗中颠簸。他揉了揉眼睛,勉力让自己适应周遭的光线,许久,才发现自己竟身处一间光线暗弱的小屋子,浊黄的光在窗格上有气无力地叹气,似乎窥探隐私的眼睛。

在他被汉中王的亲兵带走之前,他正在宅内与一众亲近心腹欢宴。他虽明为被软禁在家,实则行动不碍,每日门前车水马龙,络绎之宾如鲫鱼过江,有讨好谄谀的,有托门子的,有做私下交易的,台面上说着道貌岸然的光辉言辞,台底下尽是不能见光的龌龊事。

就凭“长公子”这一面金字招牌,便**着数之不尽的逐利之人,羁押在家的刘封反而更加威风,更加肆无忌惮,倒活似山中皇帝。

那一场宴席才开始不久,谄媚话还没听舒坦,便有人通报说汉中王召见,也不等他收拾停当,拽了他就走。几个王府亲兵早就等候在角门,推了他上马车,给他当头罩上黑布,吓得他以为是绑匪,所谓传召其实是别有用心者的欺诈之举,本想挣扎喊叫,奈何这几个亲兵都是孔武有力的勇士,四个猛汉挤住他,把个数度驰骋战场的勇将压成一根软绵绵的面条。

这么一路焦虑,一路颠沛,也不知走了多久,更不知等待自己的是刀砍斧凿,还是没有结果的漫长煎熬,他只听见嘈杂的声音在扎紧的耳际呼噜乱响,像风撞在残垣上,却总也撞不倒,风着急了,墙也着急了,彼此想要互相毁灭的急切心情燃烧成混浊的火焰,却比泥还稀糊。

他听了很久的风声,被押解下马车时,那迷糊的风仍是不舍不弃,后来便被关在很远的地方,恹恹地敲着门。

这是哪里呢?

刘封四处张望着,一盏雁足灯滋滋地燃着,暗淡的光芒像糙墨,皴出一个人断断续续的剪影,他小心翼翼地凑近了一步,忽然就认出来了。

“父亲!”刘封大惊失色,慌忙行下礼去。

刘备苍白的脸慢慢地浮现出来,他似乎很多日子不曾安眠,熬红了一双眼,一绺灰白头发可恨地垂在耳后,显示着他掩不住的苍老,恍惚还以为是一丝白光,他疲惫地向刘封伸出手,弱弱地说:“过来坐。”

刘封忐忑不安,步子迈得不甚轻松,脚踝像扎着秤砣,抬腿落脚很生疏,仿佛小孩儿学步,小心地在刘备身边的竹簟落下去,这一坐,便似把命也坐了下去,活生生的人显出了阴森的鬼气。

“父亲……”刘封张张口,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刘备凝视着那跳跃的灯火,开口道:“封儿,我有几句话要问你,望你老实作答。”

“是。”刘封温顺地说,他还猜不出刘备忽然宣召他所为何事,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蹊跷,宣召的时机、宣召的方式无一不令人生疑。

刘备的语气很疲累:“荆州有难时,你二叔遣使求援,你为何不发兵?”

刘封的脊梁骨一阵发紧,揪着一颗心道:“儿子昔已禀明父亲,原是为山郡初附,不可轻动……”第一次说时理直气壮,第二次重述却很心虚。

刘备没有看他,火光在眸子里呜咽:“是吗?”

“是……”刘封的回答声很小。

刘备仿佛是笑了一声,却听不出情绪,又问道:“好,我再问你一事,孟达为何会反叛?”

刘封勾着头,说道:“他素性悖逆,有反叛之心,也,也属正常……”

刘备一言不发,他从袖中抽出一封信轻轻放在刘封面前,那信已拆过,四指宽的竹简熏了黑灰,一点火光倾倒上去,照见有些漫漶的字。

刘封忐忑地盯着那封信,匆匆扫了一遍,却原来是孟达寄来成都的信,信中说到自己反叛事出不得已,皆因刘封素加凌辱,他走投无路方才出奔敌国,孟达还说刘封当日不救关羽,是为报私仇。

刘封浑身颤抖起来,窒息的恐惧在四肢百脉如虫豸爬行,嚅嚅道:“他,他这是……”他吞了一口唾沫,“是诽谤,是诬陷!”

刘备很安静:“你何以认定孟达是诬陷,那你当初为何不救荆州,能给我一个得体的理由吗?不要再说什么山郡初附,不可轻动的鬼话!”最后几个字加重了音,那沉下去的安静弹起了暴躁的泡沫。

刘封吞咽着冒着干柴烟的喉咙,汗濡濡的手在膝盖上蹭了又蹭,东窗事发的骇怕绷紧了他的神经,他每动一下,都觉得筋骨在粉碎,嘘着寒冷的气说:“当真是山郡初附,不可轻动……”

“屁!”刘备怒声喝断了他,“都已到这地步了,汝还妄图狡辩栽诬,我劝你认了,还不失大丈夫气度,一味抵赖寻由头,只徒增我的厌恶,莫非你还想寻谁顶罪不是?”

刘封吓得从席上跳起,扑通跪倒在地,颤声道:“儿子不敢!”

刘备冷冷地盯着他,忽然提声质疑道:“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他拿起那方竹简,重重地拍下去,怒火在一瞬间爆发了,“刘封,你竟敢为报私仇而罔顾公义,致使疆土盈缩,乃叔殒命!”

刘封匆匆地磕头:“父亲,儿子断断不敢有悖逆之举,二叔之难,儿子也甚悲痛,但当日不发援兵,并不是为私仇,确是为父亲大业着想。至于孟达之言,确不可信,他素日与儿子有仇隙,他,他这是借此构陷成祸!”

刘备嘲讽地说:“算了吧,这当口了,还装什么孝子节义,你以为你私下的阴事没人知道吗?往日里你二叔秉持公义,对你多有管束,你早就心怀不满,一直妄图寻事端行报复,荆州之难正好让尔之险恶用意得逞!众目睽睽之下犯下的大罪,何止孟达知晓,荆州诸从官谁人不知!你不出去打听打听,十人有九人都道公子刘封公报私仇,见死不救,汝还想抵赖吗?尔之悖逆早成口实,尔不认罪服过,反而横生狡辩,妄想污赖他人诽谤,三岁孩儿也不信的鬼话,亏你说得出口!”

刻薄的话是锤击意志的钢鞭,打得刘封不敢抬头,只是一个劲叩首:“父亲,儿子,儿子……”他说不出,却是泣泪横流。

刘备瞧他可怜,心底一软,晃眼看见那封信,又强硬起来:“若不是你怀叵测之心,欲假私权牟私利,你二叔何能兵败殒命,孟达又何能叛投敌寇!”

“儿子,”刘封哆嗦着说,“真的不知道孟达叛逃……”

刘备不留情地啐了他一口:“你不知!你以侥幸之心觅险厉之利,肇开祸端。千里之堤,一朝开穴,其溃速也!你前坐视大难,致失荆州,后与孟达争执生隙,再失东三郡,一错再错,既已大错铸就,仍不知悔过,还想瞒天过海!丧师辱君,是为不忠,获罪瞒父,是为不孝,如此不忠不孝,你有何颜面生于天地间!”

刘封说不得,他把脑门贴在冰凉的地板上,喉咙口艰难地吐出血肉模糊的字眼:“儿子知罪……”

刘备的怒气仍是横亘不去,他站了起来,绕着刘封沉重地踱着步子,质问道:“你知罪,呵呵,你现在知罪有什么用,能夺回荆州吗,能换来你二叔的命吗?枉我对你倚重,视你如己出,你却辜负父恩,屡犯重罪,让我如何担待你,让天下如何看你!”

刘封哭得喘不过气来,重重地磕着头:“儿子恳请父亲重责!”

刘备发泄了一番,火气稍稍消了,他重又坐下去,忍着语气说:“你既已认罪,我给你一个机会,有罪服罪,有错改过,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父亲,欲如何处置儿子……”刘封胆怯地说。他心惊胆战地抬起头,被泪水泡白的脸扭曲成一团稀粥。

刘备忽然不说话了,他久久地凝视着刘封发抖的脸,酸苦的泪水从心底涌上来,他艰难地咽下去,用沙哑的声音说:“你问我……你自己以为该如何赎罪?”

刘封一霎迷糊,他呆呆地看着刘备发红的眼睛,那两汪血湖里盛满了让他害怕的情绪,他忽然间一个激灵,喊道:“不……”

他猛地扑过去,“不!”他哀哭着抱住刘备的双腿,“父亲,你饶了我吧!”

刘备一动不动,任凭刘封如何摇晃他、哀求他,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像生锈的刀,砍在他心上,泪水在脸颊下钻孔,固执地要涌上眼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房间里腥腻的浊气,忽然将刘封用力推出去,骂道:“懦夫!”

刘封摔在地上,他绝望地看着冷酷无情的父亲,透骨的悲怆冻僵了他的心,他苦楚地说:“父亲,养子便不是儿子吗,只因我非你亲生,便遭你遗弃?”

苦涩的血从刘备的喉头跳出来,腥甜味盘桓着,他说不得话,生怕说一个字便泻出身体里的血。

刘封哑声笑了出来:“早知当日听孟达一言,叛了便叛了,何止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这一句话将刘备最后的怜惜斩断了,脑子里飞快地闪出诸葛亮的一席话:“长公子刚猛,易世之后终难制御。”

不得已呵,他刘备也走到了亲手杀死儿子的残忍地步,宽厚的仁德和江山的稳固相比,原来轻如鸿毛,作为一个帝王,他必须持守血腥的原则,只有六亲不认的残酷才能成就一个国家的基业,却不能保有寻常百姓的亲子天伦。

他仰起脸,缓缓地站起来,说道:“儿子,你好自为之。”他慢慢地走出了门,留得刘封跪在地上轻泣。

门在身后沉重地关闭,他听见刘封绝望的长号,像残破的石头砸向没有依靠的天地,终于还是坠落的惨淡结局。他在门口站了很久,脸上的表情抽搐着,也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对侍立在门口的亲兵说:“送公子回家。”

他一步拖着一步地走开,后背佝偻得像背着一块岩石,那么苍老,那么衰弱,仿佛忽然老去百岁。

三日后,公子刘封暴卒于家。

死讯传出,群臣惊愕,一时蜚声四起,只听说汉中王某日宣召公子刘封,两人密探了很久,刘封回家后,便一直深幽宅门,不见客不出行,直到忽然死去。

刘备收到消息后,竟自一言不发,之后,他在**躺了三天三夜,百药无灵,针石无效,急得大小臣僚如热锅蚂蚁,一个个连番去寻诸葛亮,似乎诸葛亮是医治疑难杂症的良医。诸葛亮却只说了一个字:等。

臣僚百般不解,想继续问个明白,诸葛亮却闭口不谈,脸上的表情越发讳莫如深,逼得他们险些去找巫觋请神祷告。果然到了第四天,刘备竟自己下了床,像没事发生一样,言行毫无窒碍,见着人了便谈笑风生,还邀了老臣去成都锦屏山郊游,快活得像个得了糖果的小孩子。

群臣更加迷惑,又不敢胡乱猜疑,只得将满腹的揣测按了下去,可隐隐有私下议论在流传,说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汉中王的寝宫里总是传出低而压抑的哭声,凝神仔细聆听,又仿佛是檐下的一阵夜风。

没有人知道那到底是不是汉中王在哭,一如没有人知道那日汉中王父子到底说了什么话,这些疑惑成了不可解释的谜团,被时间的黄尘渐渐湮没,让后世的人胡乱臆断,在青史上留下几行荒唐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