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像老妇的唠叨,从子夜下到日晡,雨声像重病人的呻吟,落地之时还拖着恹恹的余音。
陆逊进门时,特意在门口掸了掸衣衫上的雨珠,头发上的雨丝却抹不去,闪烁着一丝丝银光,恍惚以为是少白头。
半卧在榻上的吕蒙并没有起身迎接,只是出于礼节地坐起来,凝视着这个面容姣好的男子向他走来。他像背书一般,在心里背出了陆逊的履历:
三十七岁,出身江东大族,年轻,有见地,文武兼备,妻子为孙策之女,与孙氏有姻亲关系,一直屯守要隘,所在贼寇肃清。
“我只是养病回建业,顺路经过芜湖,还劳烦伯言来看我。”吕蒙面含感激地说道。
陆逊谦让了几句,他暗自打量了吕蒙一番,尽管病卧床榻,行动软绵迟滞,说话时轻言细语,却看不出病从何来,眼睛始终低垂,仿佛抬不起视线看人,偶和那目光对撞,却是灼然生晶,不可逼视。
他生出了疑惑,却不质问,酝酿着话说:“有些疑虑,冒昧相问,望虎威不辞告之!”
“伯言尽管说。”吕蒙的语气很轻柔。
陆逊斟酌道:“将军为江东屯守边埸,关羽接境,其势嚣张,幸有将军镇守,方才抑其威力,今日一旦病辞,荆州不当忧乎?”
吕蒙心中一跳,却没有显出来,仍用病恹恹的语气说:“伯言所言甚是,然我病笃,不能理事,奈何!”
陆逊听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患病,瘪着脸色一语三叹,他越发地不可置信,但只坦率地说:“将军染病,诚如是,但愚计以为莫若趁此规图荆州西疆。”
吕蒙不动声色地说:“恳请伯言详言!”
陆逊款款道:“关羽矜其骄气,凌轹于人,好大喜功,如今挥师北进,虽欲毕力斩获北土,但因对将军忌惮,江陵、公安尚有重兵镇守。若是听说将军患病,必不设备,今可趁其不意,出兵西进,自可成擒!将军既要东入建业,何不宣意主公,也好早为之计。”
吕蒙的心跳得更厉害了,他和孙权密谋突袭荆州,为了防止机密泄露,以能成功地麻痹关羽,这件事除了君臣二人,偌大江东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更没有人知道吕蒙是在装病。他从陆口东还,一路上都坐在四面遮幅的马车里,似乎已病入骨髓,不敢见光见风,到得一处便延请良医诊治,孙权还和他配合演双簧戏,在下达僚属的公文中痛心叹息吕蒙英年染疾,不得已辞却荆州督帅,没想到陆逊进此一策,竟与那密谋契合得天衣无缝,这不得不让吕蒙心生钦佩。
“这个……”吕蒙打着太极,“伯言所建甚良,但关羽勇猛,素难克服,且他长据荆州,恩信大行,兼之又新建功业,威逼襄樊,胆势益盛,未易图也。”
陆逊笃定地说:“无妨,关羽虽始建功,然他远离江陵,阻于樊城坚城之下,曹操今又亲率大军驰援,关羽前不得展势,后不得相顾,前后不相连,败之如反掌耳。”
吕蒙真真对陆逊另眼相看,他却不能言明真相,含糊地说:“容我想想。”
陆逊走后,重病的吕蒙从床榻上一弹而起,心里一个声音在狂呼:我找到了!
半个月后,镇守芜湖的陆逊忽然被孙权超擢为偏将军右部督,取代吕蒙镇守荆州东土,而吕蒙因重病不起,不得已辞任,东返建业养病。
陆逊取代吕蒙守荆州,这个近乎儿戏的换将决定不仅在江东激起千层浪,江东僚属都非议孙权是昏了头,也为北伐前线的关羽带来了战机转换的福音。
一切改变都在或暗或明地进行,仿佛潮涨,第一波潮头已冲上滩头,而后面还紧跟着成百上千次疯狂的拍击,终于要将那海岸线上的旧足迹扫**干净。
秋末的天空如被淡墨浸润,浓烈如血的晚照泼出去,染透了半边天,又慢慢地消融了。
天气凉得透了骨,花木都脱光了旧衣,剩下个**丑陋的躯干在风里瑟瑟发抖,轻推开门,刹那的寒意渗进衣服,像针似的扎进骨头里。
“要变天了!”修远搓着手,跳起来跺跺足,似乎想要甩掉袭上身体的寒气。
诸葛亮从案后抬起头,微微一笑:“哪里冷成这样了!”
修远哈了一口气:“冷!冻着骨头了!”
“还没入冬呢,你便不能耐冷,待得大雪满天,看你怎么熬过去!”诸葛亮口里说着话,手还在理着案上的簿书,一卷卷打开察看是否都已批复完善,以查缺补漏。
咚咚!门外有轻轻的敲门声。
修远开了门,来的是掌书主簿,怀里捧着一扎文书,这是今日需批复的事务文书,汉中王特饬由诸葛亮持掌政务,凡是重要事务必须过他的手才能通过。
厚厚的簿册摞在案上,诸葛亮轻轻一点头,主簿躬身下拜,默默地退了出去,他只负责交付簿书,不敢打扰诸葛亮做事。
诸葛亮将昨日的文书搬下书案,让修远整理分类,文书按照事务紧急依次排列,一般紧急文书的封头会贴有红色标识,次要的贴蓝色标识,普通的为黑色标识,标识一律用裁成三角的布块,无论益州抑或荆州,还是汉中,这个规矩都一如既往不可更改。
诸葛亮先取出贴红标识的文书,一卷卷展开细看,紧急事务必须当机立断,不可随便延误,他拿起毛笔,轻一濡笔,牵过衣袖,在文书的最后落下干净工整的隶书。
修远蹲在地上整理旧文书,一册册卷好,用细丝带捆了个结实,弯身蹲了太久,不免腰腹酸痛,直起身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哪知手臂画出去的弧线太大,胳膊肘子扫在案头的文书上,只听啪啦一声,文书从案上掉了下去。
“啊呀!”诸葛亮沉声一喝,修远吓得不敢作声,手忙脚乱地捡文书,一册册往案上摆,也顾不得文书的紧急顺序。
诸葛亮埋怨道:“总是这般毛手毛脚,幸而是未加批复分类的公文,不然你又得费了我多少时间!”
修远不敢辩白一句,诸葛亮很少生气,可发起火来,总让人心生忌惮。
乱七八糟的文书堆叠得一案皆是,诸葛亮沉着脸重新将文书分类,手指捋着每一册封头的各色标识,摆下左中右三摞。
“先生……”修远惶恐地喊着,将地上的最后一册文书交给诸葛亮,眼里扑闪出愧疚的泪光。
诸葛亮瞧他窘迫不宁,心里一软,安慰道:“罢了,以后注意就是,做事说话宁愿慢一些,也别毛躁着只管往前冲!”
“哦!”修远小声地答应着。
诸葛亮举起一册文书,封头贴着黑色标识,他正要将这册文书归类,蓦地却停住了手,文书封条上的一行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前将军臣关羽上。
关羽……莫非是关羽送来的军情呈文,那又为什么贴着黑标识,难道事务并不紧急?如果是荆州本地民生事务,一向由关羽自行处理,一般不会飞书传来成都,只有军政大事才送来请王令。
纷繁的念头倏忽闪过,他也不想分门别类了,索性撤了这文书封泥,抖开竹简,可才看得几行,已是惊得神色一怵,将文书匆匆一抓,噌地跳起来,快步向门口走去。
“先生,你去哪里?”修远见诸葛亮神色有变。
诸葛亮在门口一停:“我去王府,你将这些文书分好!”他没有时间多加详说,推开门急匆匆地走出去。
好大的风迎面吹**,他下意识地举手一挡,这才发觉自己竟忘记了拿羽扇,他来不及返回去,只管顶着大风一路急走,直奔到大门首,登上门棚下停靠的马车,对车夫说道:“去汉中王府!”
车夫见他神色匆忙,知他有紧急事情须得立刻面见汉中王,随即猛抖缰绳,马车压过门前的石板路,向东疾驰而去,一条街行到末端,朝左边一拐,不过百米即是高牙飞檐的汉中王府。
诸葛亮不等车夫扶他,把着车轼一跃而下,把那车夫吓了一大跳,没承想文雅书生模样的诸葛亮居然跟武将似的跳下马车,等他回过神来,诸葛亮已经跑上了府门前宽敞的台阶。
门首的司阍见着诸葛亮,并不拦阻,也不问话,谦恭地深深一拜。诸葛亮跨步越过高高的红漆门槛,绕过硕大的青石罘罳,越过宽敞明亮的厅堂。他知道刘备素来不喜欢待在前院空阔的正堂内,除非大宴群僚,不得不拘束着做出个威仪样子。他穿出爬满了干枯菟丝花的长廊,一直走到亭台曲水、花木扶疏相间相容的后院。
他对那迎上来的家老问道:“汉中王在哪里?”
“在西苑。”
诸葛亮立刻折西而去,那家老忙忙地说:“军师!主公昨夜宴请故臣,至今宿醉未醒。”
诸葛亮一愣,脚步却没有放缓,他忽地想起昨晚刘备设宴招待故老臣僚,自己宴中因有事退席,便再不知宴席之事。如今新得汉中,刘备又进封汉中王,关中与荆州战事频频告捷,大家伙儿心里都透着喜庆,哪里肯放过刘备,必定敬酒不断,刘备又是个来者不拒的豪爽脾气,定是被死灌活灌得大醉酩酊。
他回想着昨晚的情景,却已是走到西苑门口,守门的铃下躬身道:“军师,主公还没醒。”
诸葛亮犹豫着停了一下,默默摸索着手里的文书,没有拆下的黑标识软软地像一条米虫,触得手背发痒,便是这细微的**让他猛然惊醒。
顾不得了,大事要紧!
他深吸了一口气,举手就推开了门,这一个动作已让铃下吓白了脸,他刚想阻止,诸葛亮已大步走了进去。
屋里静默伺候的内侍宫女忽见有人擅入寝宫,一个个瞠目结舌,本想喝令来人出去,可见来人是诸葛亮,又迟疑着不知该不该阻拦,诸葛亮看也不看她们一眼,撩开重重帏幕,走到了暖阁内。
在松软如云的榻上,刘备睡得像个襁褓中的婴儿,脸颊上还晕着沉醉的潮红,嘴角扬起了月牙似的微笑,也许正在做一场甜美的酣梦,一只胳膊伸出被褥,手心里抓着被单的一角,揉得像团棉花。
诸葛亮俯下身子,目光从刘备蜷曲的手一直挪到斑白的发鬓上,银发如蚕丝,光芒刺眼,他愣了一下,片刻竟忘记要做什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苍老像冰凉的幽魂爬上刘备的脊梁骨,日复一日,日日加重,犹如垒起的岩石,将这个昔日英姿勃发的英雄压弯了腰。他忽然想起刘备前几日对自己叨叨,说他如今老了,动辄失眠,晚上囫囵睡上两个时辰便再不能入梦,长夜寂寥,在枕上翻来覆去,实在难受,只好披衣起床,要么读书,要么去庭院里踱步数地上的石砖,等着天色渐渐透明。
在雄心高涨的时候不合时宜地老去,也许是英雄的宿命吧,真像是刻薄的诅咒,没有丝毫的怜悯和惋惜。
诸葛亮在心底叹息着,垂低的手抬了起来,不经意地触到那一册已被捏得汗湿的文书,矫情的伤怀被钢铁一样坚毅的责任感取代了。
他狠下心,用力摇晃刘备的肩膀,大声喊道:“主公!”
睡梦中的刘备被剧烈的振**吓醒了,喉咙里“呃”地响了一声,紧闭的眼睛开了一条缝,也没看清是谁,忽然被吵醒的愤恨让他怒火中烧,大骂道:“混账!”
“主公!”诸葛亮在床前徐徐跪下。
刘备弹起身体,拍着床板吼叫:“王八蛋,睡个觉也要吵,吵,吵!”他声嘶竭力地喊着,脑袋甩球似的转过来,突然地,似被掐住了脖子,声音全咽了下去。
诸葛亮跪得很直:“事有紧急,不得不告,期主公恕亮不恭之罪!”他深深地伏拜于地。
刘备扶着床沿探出身体,伸手拉住诸葛亮,说道:“什么罪不罪,有什么事,起来说话!”
诸葛亮双手呈上文书:“这是刚刚收到的荆州军情呈文,请主公过目!”
刘备拧着眉毛,把住文书,两手一展,略看得数行,也不看完,卷了放在腿上。
“就这个事?”他说得漫不经心。
诸葛亮从刘备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惊讶,他心生疑惑,问道:“主公难道早已知道云长增兵襄樊?”
刘备微微笑道:“也说不上知不知,原是前次云长传私书给我,说吕蒙重病卸任,换了个什么年少不知事的陆逊接任,他想提调江陵守军增援襄樊。我回书让他斟酌衡量,自己决断,若真有增兵之举,可呈上正式文书,我允准则是。”
诸葛亮焦虑地重叹一声,问道:“主公为何不早告亮?”
听诸葛亮语气凝重,刘备不由得怔愣:“云长私书传我,闲话而已,我见他未曾决断,又非正式公文,故而没有告诉你。”
诸葛亮忧心忡忡地说:“可是主公前番回答,便是应允了云长增兵之请,他这次呈文成都,不加紧急标识,以普通文书呈递,是先有主公应诺,后覆文书,此不过是一道程序!”
刘备迟迟疑疑地呆了一下,问道:“我不知他动作这么快,襄樊难攻,曹操屡派援兵,云长也是想速战速决,所以才有调兵之举。”
诸葛亮愁得眉目紧锁:“江陵守军调不得!”
“如何调不得?”
“江陵守军调走,城防空虚,若是东吴乘虚而来,荆州哪里有重兵可挡!”
刘备仍是犹疑着:“吕蒙不是病重不理事吗,东吴何能忽然起兵进犯荆州。”
“焉知这非兵不厌诈之计!”诸葛亮急得声音也高亢了起来。
刘备被诸葛亮的急躁惊住了,又瞧他脸色发白,声音又颤又高,他一把掀开被褥,翻身下床,一手握住他的手腕,一手按住他的肩膀,慰藉道:“别着急,若是不能调兵,我立刻去书云长,让他遣兵回返!”
诸葛亮也觉得自己失态,缓和了似火苗子般蹿来蹿去的焦躁,沉稳地说:“主公,去书当以汉中王军令下达,乘传急送之。亮怕云长一心求胜,寻常牍函不肯遵从,再有,”他艰难地酝酿着那难以启齿的话,忍耐着满心的不甘,字字艰涩地说,“补上一句,若荆州有失,云长当北走汉水,与公子和孟达会合东三郡,率兵同克关中,不可再复返荆州!”
“荆州有失……”犹如冷水浇头,刘备打了个激灵,深冷的寒意从骨髓里钻出来,他勉强笑笑,“别自己吓自己,荆州怎么会……”不知为什么,竟然产生了一种自己都不肯相信的绝望感。
君臣二人都没有说话,互相对望的眼神里藏着一样的忧愁,仿佛大祸临头前的无所适从,犹如掉进了一口深寒的井里,怎么爬也爬不出。
“孔明……”刘备好不容易才喊出这个名字,他拉着诸葛亮的手,彼此的掌心里都冰冷湿润,他想说点冲淡紧张气氛的话,可是话到嘴边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啪啦啦!狂风打得窗格子一片巨响,咆哮的风扫入眼中,模糊了他们的视线,犹如一块黑沉沉的布飞过来,把最后的余晖遮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