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日中时分,左将军府来了一位陌生人,瘦小干巴,像是长年面朝黄土的老农,年纪却也不大,黑炭似的脸像乌云密布的阴雨天,五官在那壮阔的黑色里失了清晰的弧度,只有两只黄豆眼睛贼亮,像泥沙里跳出的两颗发黄光的玻璃珠,因是罗圈腿,走路时总像在地上写一撇。侍从领着他直入府门,惹来府中僚属频频瞩目,他也不当回事,眼皮也不弹一下,仿佛那外边的观瞻和议论全是不值得看顾的一片杂音。

侍从推开议事正堂的门,恭谨地说:“先生请在此稍作等候。”

他不说谦话,也不询问,抬腿就往里走,里边却已等候着数个官吏,乍见一个糟污的干瘦男人大喇喇地走进来,也不知是谁家进城来打秋风的远房亲戚,搜着脑髓想一想,各公门里着实没有这号人。那人也不和众官吏打招呼,踅着步子找了找,寻得一方席位便坐下,顺手摸来一册书,旁若无人地翻来读。

“谁呢?”李邈捅了捅张裕。

张裕辨认了半晌,道:“不认识。”他忽地想起一个玩笑,扑哧笑出声,“莫不是杨季休的远亲?”

李邈瞧了一眼近旁的杨洪,他也是干瘦脸,小眼睛,也有罗圈腿,只个子比那陌生人高些,乍看上去,活脱脱是两兄弟。他撑不得,装作去掸衣服,却把下巴抵着胸口,呵呵地笑起来。

杨洪是厚道人,明明听见李张两人在拿他的缺陷取笑,却只是轻淡一笑。

门吱嘎开了,本以为是诸葛亮来了,众人整肃容色,正要起身行礼,不想来人是马谡,黑炭脸上沉淀着乌云,抱着一扎簿书径直走进来,哗地放在书案上,再一册册地理起来。

“军师呢?”张裕问了一声。

马谡头也不抬地说:“等不了,可以先回去。”

一句话噎得张裕险些梗过去,越看那张黑炭脸越像是烧焦的晦气乌鸦,忽又瞥了一眼那干瘦的陌生人,两下里恶作剧地对比一番,竟别过脸无声地偷笑。

既是诸葛亮一时半会来不了,众人枯等也是无聊,索性扯起了闲话,从诸人来公门所办的政务到街巷上的各色趣闻,说到口沫横飞处,倒忘记了这是在肃静严正的公门。

“听说李正方在犍为把叛乱平息下去了,乖乖,一员兵没问成都要,竟斩首渠率,而今枝党星散,民复旧业。”李邈龇着牙说道。

几个人凑过来,像闻着蛋腥味的苍蝇,问道:“是吗?”

李邈搡了一把杨洪,道:“你们问他!”

杨洪是犍为太守李严的旧部,因李严举荐来成都任州部从事,自然和李严的关系非同一般,这平叛的大事自当比旁人了解得更详细。他见众人都望着自己,却没有露出知晓秘密的得意神色,轻轻地推挡出去,道:“这是公家事,州里没有宣说,我怎么会知道?”

好奇的挖掘在杨洪那里遇着了铜墙铁壁,凿不出漏光的缺口,不得已又抛给了李邈。李邈因见杨洪不肯接招,理所当然挪移过来,道:“那还有假吗?李正方因主公现在汉中,大军北上,没问成都借兵,自率麾下五千郡兵,深入寇营,一战而破敌,啧啧,麻利手呵!”

“李正方这人,确实有些本事!”张裕插了一句,脸上却没甚表情。

有人玩笑道:“张兄给占一占,瞧李正方能借此功升官否,会不会迁来州里,与董中郎并署府事。”

张裕摇头道:“区区平叛而已,怎能迁入州里署府事,君之言,儿戏也!”

有人惋惜道:“正方良干,不入主公帷幄,真真屈才了。”

“确实,听说主公争汉中久不下,若能得正方辅之,或可多所裨益。”

张裕听见“汉中”便像吃了牛油,一嘴都是光亮的腻泡。“汉中?”他冷笑一声,“正方还是为守郡之吏更合适。”

“怎么,南和以为正方不足参帷幄?”

李邈却是深为了解张裕,道:“诸君误也,南和怎会看低正方,他是说,”他乔作张致地向四周看看,压着嗓门道:“汉中难取。”

众人都醒悟过来,忽地想起刘备出征前,张裕曾进谏汉中不可取,军出必不利,刘备当时很恼火,若不是诸葛亮求情,当场便要了张裕的脑袋。张裕虽为此险些殒命,却甚为得意。他这类人有捋龙鳞的变态痴迷,若君主听言罢事,则他获得了一言助军政的忠名,若君主不听言而有刑戮之举,则他也获得了敢言敢为的美名。为了博名,实也是赚利,张裕诸人热衷唱反调,且不论那反调是否合度合理合情合义,只要风头足够惊骇世人,不惜数黄论黑,甚或结党而共争。

却在一众故作恍然的声音中,有人不阴不阳地说:“张南和好大口气,汉中既是难取,与其在一边说风凉话,拆君主的台,莫若张兄请缨为主公取之!”

这话太刺耳,又不留颜面,张裕的脸色顿时变了,一道厌烦的目光扫射而去,说话的人原来是廖立,捋着两撇山羊胡,不惧地和张裕对视。

张裕忽然笑道:“说起攻城拔寨,我哪里及得上公渊,敌未到,辄闻风而动,弃空城于敌,欲坐城外而观敌困守自毙,这番不计一城得失的忍辱负重,我真真学不来!”

众人都听出张裕在讽刺廖立,有的笑出了声,有的为顾及同僚颜面,使劲地擤鼻子。

这话说到了廖立的痛处。他当年在荆州任长沙太守,吕蒙攻荆州,兵临城下之际,他弃城而逃,刘备因他为荆州旧臣,又素有才干,并不责罚,可这确实成为他官身上洗不去的污点,平生最忌讳他人提及这段丢人往事。

“张南和!”廖立生硬了语气,“夹枪带棒的说什么混账话,有种就说明白些!”

张裕正要争锋相对,忽听马谡冷冰冰地说道:“公渊,你与他计较什么,人家是何等人物,益州鼎鼎大名的张半仙,素能断人前途,更能参透天机,你能断得赢他?他想说甚就说甚,主公也礼让他三分!我劝你以后见着他少言,免得被他漏出什么机密话出去,白白害了你!”

张裕有些蒙,马谡平白地去帮廖立反击他,让他手足无措。可转念一想,马谡和廖立都是荆州臣,这不就是荆州新贵合起手来欺负益州旧臣吗?想到这一层,他那斗心被激发出来,咬文嚼字地说:“幼常这话说差了吧,甚叫漏机密话,甚叫主公礼让我三分?我实在愚拙,请幼常明示!”

马谡将手里的簿书重重一放,长久以来压抑的激愤忽然就爆发了,说道:“自己干的事,自己心里清楚,我劝你收敛些,多嘴没好处!”

张裕腾地冒起火来,大声喊道:“马幼常,我做了什么事,你有话请明说,别留半截!”

马谡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道:“装腔作势,自以为是的伪君子!”

张裕怒道:“谁是伪君子!”

马谡不客气地回敬道:“你就是伪君子!”

张裕气得浑身发抖,像野牛似的,鼻子里狠狠地喷着气,忽而发出一声刻薄的冷笑,道:“马幼常,你是真君子吗?你能坐在这里,在我益州耀武扬威,不过是攀着他人的裙带,你以为自己是凭本事吗?”

马谡最不可触碰的底线被踩伤了,他像压着弹簧般跳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向张裕,离他最近的杨洪慌忙拦住他,苦劝道:“两位消消气,何至于吵成这样。”

张裕吼道:“季休,你别拦着他,我倒要瞧瞧,他这荆州臣敢对我益州臣怎么着!”

杨洪死命地拉住马谡,劝道:“幼常,何必为一时之气而动干戈,听我一句劝,且忍一忍,南和一向嘴碎,也不是有意与你作对。”

这劝和的话却有偏袒马谡的意味,张裕沉了脸道:“季休,胳膊肘子别往外拐,你可是我益州旧臣,怎么帮起外人了!”

杨洪皱眉道:“这是什么混账话,同为主公座下臣僚,分什么益州臣荆州臣!”他因和张裕理论,没留神马谡将一方砚台投掷过去,张裕慌得往旁边一闪。那砚台带着黑色的旋风,刚好砸在李邈的脚边,墨汁飞溅而起,把他大半个身子都污黑了。

李邈本来看热闹,没想到殃及池鱼,他气得跳脚道:“马谡,别太猖狂!”

马谡将袖子一挽,道:“哟嗬,我早知你们是一伙,来吧,你们一起上,我一个人对付你们两个绰绰有余!”

他猛地扑过去,仿佛突然蹿出来的豹子,一只手揪住张裕的衣领,一只手抡圆了,一拳击在他的面门,将那张裕击出去一丈远,后背重重地撞在墙上,直撞得一盏树枝灯当啷摔了个正着,鼻血散花似的喷出来,疼得张裕捂着脸号叫起来。

众人见马谡当真动手,这才意识到事情严重,慌得拦的拦马谡,救的救张裕。顷刻间,这间议事厅内吵成一锅粥,除了那陌生人一直心无旁骛地坐在角落里看书,屋里的人都忙活得如热锅蚂蚁。

马谡被杨洪死命地抱住,兀自挥起拳头厉声骂道:“王八蛋,把你的同党都叫上,我一一收拾了你们,混账东西,别以为主公放纵你们,你们便得了意,什么玩意儿,真把自己当人物,我马谡便是脱去这身官服,也饶不了你们!”

“马谡!”一声清亮的呼喝像热油里泼进来的冷水,将混乱的人群炸出一个骇惧的大坑。

诸葛亮不知什么时候竟走了进来,眼见被打倒在地的张裕,挥舞拳头吼叫的马谡,满屋子手忙脚乱的各府官吏,一地里散乱的文书,打翻的灯盏和香炉。他越看越是生气,训斥道:“这是益州牧公门,不是市井游戏之所,诸君欲斗殴争执,请出了这门!”

众人被骂得抬不起头,心里悬着吊桶,敲着小鼓,没一个敢吭气,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步,生怕成为头一只被打的出头鸟。

诸葛亮转向张裕,张裕正半仰在墙角,满脸乌黑血污,一行泪一行血,不住地呻吟喊痛,他吩咐道:“修远,带张司马去看医诊治。”

修远答应着,便和一个官吏小心地扶起张裕,一步步挪出了门。

诸葛亮慢慢地看向马谡,目光中深重的责备像从天而降的倾盆之水,将马谡的年少躁怒缓缓洗去,他一字字慢慢问道:“马谡,公门之中擅行乱举,扰害公事,按蜀科之则,该处何罪?”

马谡跪了下去,道:“谡请自系牢狱!”

诸葛亮微微一叹,也不再看他,对满屋局促不知何往的官吏说:“有紧急事者,留下决事,送公门文书者,留书离开。”

众人本来忐忑会被诸葛亮一并责罚,不想诸葛亮只字不提,只处罚了一个马谡,乐得他们逃脱升天,慌忙留的留文书,说的说公事。半个时辰后,闹哄哄的议事厅里人走一空,只剩下诸葛亮、跪着不动的马谡,以及那个始终在看书的陌生人。

诸葛亮向那陌生人走去,问道:“蒲先生吗?”

那人将书放下,似乎直到诸葛亮这一声问话,他才从自我的世界中拔出来。他缓缓地站起身,款款行了行礼,他原来便是蜀中制兵大师蒲元,身负不世神技,奈何却其貌不扬。

诸葛亮略带歉意地说:“让先生久等了,见谅!”

蒲元丝毫不在意,像是刚才那一幕混杂只如墙外落叶,他全不当回事,却也不说话。

诸葛亮请蒲元落坐了西宾,他知道蒲元不爱虚词,开门见山地说:“请先生来,是知先生神艺,想请先生为公门制兵。”

蒲元淡漠地说:“我不管给公门还是私门制兵,既要我制兵,我唯有一个条件,从选料、开炉、取水、淬火到制形,都得听我的。不然,纵是付价千金也不制一铁!”

诸葛亮知道蒲元有神鬼之术,对他这种身负精技的行家,外行应当鼎力支持而不是质疑揣度。他爽快地说:“先生尽管放心,先生神技,慷慨应允公门之请,自然当总听于先生!”

蒲元也不啰唆,问道:“如此,要何种兵器,数量多少?”

诸葛亮思量着,答道:“先制五千口铁刀如何?”

“何时要?”

“先生需要多久?”

“三个月。”

蒲元干脆得像削金断玉的百炼钢刀,废话都在刀下成为灰烬,锤炼出的都是精髓,半个字也不肯多吐,仿佛以为浪费体力和时间。

诸葛亮每日和公门中人打交道,听惯了空话假话大话和谄媚话讨好话,有人觍脸拍马屁,有人挖空心思猜测他,有人当面笑迎背后磨刀,虽然应付绰如,也不免心力交瘁;乍遇见爽快的蒲元,那每每竖起防备围墙的心登时卸下了负担,若是别的什么公门官吏,也许认为蒲元无礼,他反对蒲元生出好感。

“蒲先生直率人,亮也不啰唆,三日内,亮择定造兵之吏,再请先生入公门商议,何时开工,何处设场,皆听先生之言!”

蒲元不拖沓,他一拱手,干脆地说:“好!”

诸葛亮亲自送了蒲元出门,转身时,却看见马谡还跪在原地,匐着头一动不动,像一株折断了根的小树,还来不及撑开来覆盖天空,便被狂风暴雨摧折了向上的冲劲。

他心底叹息,白羽扇轻轻拍在马谡的背上,道:“起来吧。”

马谡扶着两只酸麻的膝盖,慢吞吞地将自己拔起来。他努力地沉下一口气,雄赳赳地说:“军师,我一会儿就去自系牢狱,任杀任打,绝无二话!”

诸葛亮听出马谡还在气头上,道:“怎么,幼常还不服气?”

“不敢。”话说得很冲。

诸葛亮淡淡地笑了一声,俄而,又是忡忡地一叹,道:“幼常,你年轻,血气方刚,与人争执斗殴本为寻常事,可你一不该在公门扰事,二不该挑起新旧之争!”

“我没挑,是他先……”马谡着急地想要辩解。

诸葛亮举起羽扇覆住他的胸膛,压住他后面的话道:“谁先挑拨,谁后挑拨,这不是关键,即便人家有挑衅心,你便一定要争锋相对吗?主公正在争汉中,我们不能在后方给他添乱,既是身在公门,便当有公平心,大局心,不能为一己私愤而贻误公事,须忍之时必得忍耐,不忍不让不退,遇事便起争执,何能共襄大事?”

马谡被说得低了头,道:“我只是气不过张裕诸人猖獗,这帮益州臣有何功劳?主公对他们过于宽纵了,爵禄高赏,名位高封!”

诸葛亮语重心长地说:“幼常,成大事者,当以众力共成。得疆土难,守疆土更难,若主公徒自仰仗旧臣,弃新人而不顾,一失民心,二失远人,心中存了新旧之畛,何事能成,何业能兴?至于张裕诸人,他或有你不喜的缺点,但他的确有才。用人者,取其长而弃其短,过于察察,则人不亲附,人不亲附,则事功不成。”

马谡在心里思忖着诸葛亮的话,也觉得自己今日太莽撞,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去自系牢狱,认下今日之罪!”

诸葛亮微笑道:“自系牢狱不必,你这是气话,按蜀科所定,当罚俸三月。”他看着马谡,浮起了一截心思,“幼常,有件公务需你去做。”

“何事?”

“你随蒲元去制刀吧。”诸葛亮不犹豫地说,白羽扇轻轻一飘,从马谡的眼角掠过,将他的疑问都抹去了。

乍暖还寒的春风是没有情绪的叹息,在阳平关的险峻城关上若断若续地响起。

阳平关,从汉中进出益州的咽喉,也是从益州进出汉中的要隘,闻名遐迩的金牛道(剑阁道)便自阳平关的母腹呱呱坠地,犹如婴孩的第一泼血,从新生的忐忑,流向成长的艰辛,一路颠沛,一路期待,最后扑入成都平原的腹心。

蜿蜒曲折的西汉水(嘉陵江)从关城西面匍匐流过,秦汉以来,西汉水一直是连接巴蜀和关中的水上要道,富庶的汉中平原在关城东面安静徜徉。在雄峻如天神铠甲的秦岭和大巴山的包围中,汉中平原仿佛一位藏在闺中娇嫩的女儿,悄悄地释放着柔软的芳华。

刘备的北征大军在阳平关外的崇山峻岭间与曹军对峙了一年,大大小小的战斗打了十余次,激烈之时,尸骸堆野,山谷遍红,偏就越不过这座关隘,进不了汉中腹地。一座城关,只是地图上一个微小的标识,与广阔九州数之不尽的高山峡谷、大江巨川相比,阳平关不过是太仓一粟、沧海一粒,可就是这座关隘成了刘备夺取汉中的绊脚石。

只有身处秦川险峻,才能真正明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神话并非虚诞。耸峙的山峰像巨人的铁骨般直刺云霄,冰寒的锷映得天宇一派肃杀,纵然是春风化绿的锦绣季节,那崔嵬不让锋芒的雄伟山峰也让人悚然动容。

自古以来,秦川山地被兵家认为是易守难攻,很多英雄凭着此地的雄关漫道成就了不世伟业,也有很多英雄挫志于坚不可摧的高山峡谷下,最终埋骨黄土。

阳平关外的刘军辕门艰难地打开了,法正一马当先,跃入了营垒内,他翻身跳下马,也不歇息,直驱中军大营。

“主公!”他掀开帡幪,喊声直丢了进去。

刘备不在中军帐内,四角空****的飘着料峭春风,只有一个面带惶急的黄权,见到法正到来,眼睛里流射出芒角来。

“主公呢?”法正四处找不着刘备。

黄权着急地说:“主公亲上战场,说要与将士同生死,亲冒矢石攻关,谁也劝不住,孝直,而今只有指望你劝住他了!”

法正不暇多想,反身就跑了出去,叫上一队亲兵,火速奔往阳平关。

还未到城关下,便听得战鼓如雷,轰隆隆震碎了漫天散云,那巉峻山麓也惊骇地失了颜色,垒垒石块摇晃着快要分崩离析。

法正拍马直入战场,城上飞箭如蝗,每一阵雨箭后,便有成片的蜀军中箭倒毙,尸体越堆越多,黏稠的血在地上积成了厚厚的豆腐状。刘备竟然冲到了最前面,一手挥剑,一手挥鞭,大声地命令士兵冲锋,嚷到激动处,迎着飞箭来处奋力奔去,漫天羽箭像催城的黑云,重重地压在刘备的头顶。

“主公!”法正冒着铺天盖地的箭阵,终于冲到了刘备身边。

刘备错愕道:“孝直?”

法正急声劝道:“主公怎可亲往阵前,奈三军将士何,奈社稷基业何!”

刘备啪啪地甩着马鞭道:“阳平关久攻不下,每日坐守营帐,我心里着急!”

“着急也不能身冒矢石,万一有不测之险,岂不哀哉!”

刘备已被阳平关逼疯了,拖拖拉拉战了一年,时间越长,于他越不利,于曹军越有利,他恨不得一把火丢去城楼上,连着那周围的山一并烧个精光。他怒火冲天地说:“便是死于关下,也好过困守不作为!”

眼见刘备这把憋闷之火暂时浇不下去,法正忽地一甩缰绳,竟挡在了刘备面前,一支羽箭嗖的一声擦过法正的面门,吓得刘备出了一身冷汗。

“孝直避箭!”刘备紧张地喊道,挥起手臂,将又一支飞向法正的羽箭斩落。

法正动也不动,道:“主公亲冒矢石,身为臣子怎能坐看君主冒险,自当有难同当,生死共济,纵有百箭,也先尝之!”

刘备在后面推了他一把,厉声道:“滚回去!”

法正猛地转过头,目光晶然,道:“多谢主公挂怀,可当年在雒城,庞士元能为主公赴难而死,法正不才,也能当之!”

刘备的头像被撬开了一个大口,带着惨痛回忆的冷泉流了进来。

庞统,庞统……

那仿佛地狱之手的强弩,那一只被缚的凤凰,散乱的铠甲、流血的眼睛……死亡紧紧地贴近皮肤,嘘出这世上最寒冷的一口气。

所有惨烈的往事发生在一座叫雒城的关隘下,他在关城下耗费了整整一年,信心、理想、壮志都曾经一度萎靡,丢弃了上万人的尸骸,这其中便有那只刚刚展翅的凤凰。

刘备浑身打了个激灵,忽然歇斯底里地号叫道:“撤兵!”他扬起马鞭,狠狠地摔在法正的坐骑上,战马嘶鸣一声,像是不堪忍受那血腥的酷烈,带着主人飞出了战场。

回到中军营垒后,刘备还沉浸在往事的可怕回忆里,庞统临死前那血淋淋的面孔,像秋千一般在脑子里晃来晃去,那一句最后的叮咛仍在耳际盘桓,眼泪便止不住想流出来。

“不能让阳平关成为第二个雒城!”这是他回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他把两份檄书丢给法正,道:“看看吧。”

那是两份败军之报,一份来自西路军,张飞马超在下辩遭到曹军的阻击,被迫向南撤退,将军吴兰兵败被杀;一份来自东路军的陈式部,他被刘备遣去驻扎马鸣阁道,却被徐晃率军攻败,士兵在撤退中无路可去,竟纵身跳下栈道,蜀军的尸骸填满了山谷。

刘备捶了捶拳头,道:“两路出兵,西路大败,东路困于关下,战事越发对我方不利!”他瞧了一眼黄权,“公衡,当初该早听你言,在张鲁投降曹操之前攻下汉中,也不致有今日之窘境!”

在曹操率军进入汉中时,张鲁南逃巴中,黄权当时进言刘备,北上迎张鲁,俾得巴中不失,趁势夺取汉中。可惜到底是晚了一步,待黄权溯阆水北上时,张鲁已投降了曹操,三巴也被曹操占据。幸而黄权便宜遣兵,大破巴中已投降曹操的渠率,又有张飞横戈跃马,赶走了驰援的张郃,方才重新夺回了三巴。

法正看完檄书,默默地思考了一会儿,果断道:“主公,发书成都,请求增兵!”

刘备还没反应过来,问道:“增兵?”

“对,增兵,我们争汉中已有一年,战事不利,伤亡太大,必须补足兵员,目下只有毕其功于一役,力夺阳平关。不然,久困关下,不仅士气低落,纵是苦战夺得关城,哪有余力去争夺汉中!”

刘备权衡了增兵的利益,道:“好,我立即给孔明发檄书!”

黄权问道:“西路的张、马将军怎么办?”

法正坚决地说:“他们虽遭败仗,但主力尚存,应仍在武都阴平一带设关屯守,牵制西线曹军援兵,不惜一切代价为我东路赢得时间!”

刘备若有所思地看着法正,突地冒出一句话:“孝直,若是暂褫去你蜀郡太守一职,你可答应?”

法正大约没料到刘备会有此一问,他愣了一霎,忽然意识到刘备的用意,铿锵有力地说:“为主公基业得成,莫说是褫去区区蜀郡太守,便是舍去性命也当慷慨受之!”

“好,有担当!”刘备一跃而起,一巴掌重重拍在木案上。

一把钢刀紧紧地攥在手中,轻轻一挥,凌厉的光芒劈出去,割得空气受了重伤,流着白晃晃的血。刀锋碰着无处不在的流风,穿过无形风墙,嗡嗡之声向周遭逐渐弥漫。

“真是好刀!”修远由衷地夸赞道,伸出手在刀刃上轻轻一碰,未曾着刀,已觉得寒气逼人,指头竟生出痛意。

“那还用说吗,蒲元果然是制兵大家,这刀还不算什么,还有更好的呢!”

马谡得意扬扬地扬起刀,左一刀,右一刀,劈得四周刀光闪烁。“修远,寻个结实的物事来,我试试手!”

修远到处搜了搜,这里是诸葛亮设在左将军益州牧府的办公之所,屋里堆满了文卷,四壁垂挂的不是地图,便是诸葛亮自制的各种机械草图,唯一的兰锜上有两把剑,是刘备送给诸葛亮的赏物,不合拿来给马谡试手。

他绞尽脑汁想了想,把自己身上佩戴的短匕递过去,道:“只有这个。”

马谡不满意地拧起眉毛,道:“凑合了,你放下。”

修远扒开剑鞘,把匕首放在书案上,问道:“放这里合适吗?”

马谡两只手齐齐攥紧了钢刀,道:“等着看好了!”他咬起牙齿,高举双手,闷闷地喝了一声,只见一道白光直劈而下,哐的一声刺耳破裂声,那短匕碎成几片,碎片飞出去,直砸在墙上,刮拉出参差的毛边弧线。奈何马谡起手太过用力,收不住势头,刀锋压着书案往下划,书案也裂开了,案上的文书全甩落下去,有的摔得太狠,韦绳断了,竟散成了数片。

“啊呀,不好了!”修远急得大叫,手忙脚乱地去捡文书。

马谡也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当啷丢开钢刀,跟着修远捡文书,两人忙得一头汗,余光却瞥见诸葛亮竟走了进来。

为什么诸葛亮每次都在自己闯祸的瞬间出现?马谡很沮丧,他想这一定是上天的捉弄,让他所有的错误都暴露在诸葛亮面前,连耍赖推诿装聋作哑也没机会。

“这是怎么了?”诸葛亮错愕地看着满地狼藉,骨架分离的书案、散乱的文书、一柄歪斜的钢刀、在每个角落打旋的碎刀片,似乎明白了,喝道:“快收好,还有正事!”

他不得已,越过一地横七竖八的文书走进来,后面却还跟着杨洪,修远慌忙挪开一处空位,拖来两方锦簟。

诸葛亮请了杨洪坐下,歉然一笑道:“季休勿怪,这俩孩子顽皮,总惹麻烦。”

杨洪听诸葛亮称马谡和修远为孩子,其实两人已年过弱冠,不免莞尔,道:“无妨。”

诸葛亮严肃了神色,道:“议正事吧,”他将羽扇放去一边,打开手边的小木匣,从里边寻来一封信,“主公发来檄书,请增兵汉中,季休怎么看?”

杨洪一面看信一面说:“洪以为当增兵!”

“增兵固然,但一是援兵所求甚多,恐成都不胜其力;二是后方隐忧未除。季休该知,巴蜀边夷时有叛乱,故而踌躇。”诸葛亮顾虑道。

杨洪把信还给诸葛亮,郑重地说:“汉中为益州咽喉,存亡之机,若无汉中则无蜀矣,此家门之祸。方今之事,男子当战,女子当运,发兵何疑!”

诸葛亮捏着那信,久久地思考着,俄而,他对杨洪道:“季休,发兵非小事,若是我请你署理调兵事宜,你可肯担当?”

杨洪慎重地说:“倘若军师信得过杨洪,洪当仁不让!”

“好!”诸葛亮轻轻呼了一声,“季休,我当请你暂署蜀郡太守,专领蜀郡军政,请季休不辞!”

杨洪惊异道:“蜀郡太守?法孝直才是蜀郡太守,我怎能越俎代庖!”

诸葛亮宽解道:“无妨事,我当向主公言明,孝直远在汉中,不能兼顾蜀郡,而发兵之事全在蜀郡,必得暂署郡官,以为军务之急。”

“可是……”杨洪吞吐着,他不是不肯担当蜀郡太守,而是担心法正会多疑,法正是出了名的心眼如针、睚眦必报,如今夺了他的官位取而代之,还不知他会怎样刻骨铭心地忌恨你,哪一日死于非命也未可知。

诸葛亮自然猜得中杨洪的担忧,他也不点破,只从那小木匣里又取来一封信,道:“这是主公同时发来的手书,你看看。”

杨洪迟迟疑疑地接过来,才看了数行,便生出如释重负的感动,刘备在信里说军务紧急,可选贤才暂署蜀郡太守,为发兵之用。

“季休,此番可肯答应?”诸葛亮静静地问。

杨洪不犹豫了,他微微立起身体,合手一拜,道:“为主公大业,当仁不让!”

诸葛亮含笑着点点头,道:“季休勇于担当,可为群僚表率!事不宜迟,我今日便以益州牧公门名义署新任郡守之令,季休明日则可上任!”

杨洪匆匆和诸葛亮说了些紧急事务,便推门离开了,马谡本就在竖着耳朵偷听,此刻凑上来,问道:“军师,你让杨洪署蜀郡太守,不怕法孝直心生报复?”

诸葛亮缓缓地将两份信放入匣中,答道:“孝直不是这种人,他虽有睚眦之行,但在大义之前,他也能舍小利而求大全。”

“是吗?”马谡不可置信,他嘟囔着,从地上抱起两册文书,交给修远去分类。

诸葛亮不想解释,他不爱宣人恶言,也不爱背后论人,他起了另一个话题,问道:“幼常,你随蒲元炼兵,长学问了吗?”

马谡以为诸葛亮要和他算账,缩着头没敢吭声。

诸葛亮知他心怯,也不计较,微笑道:“再有半月,五千刀具炼成,届时若杨季休发兵已完,你随新增之兵,护送兵具去汉中吧。”

“去汉中?”马谡睁大眼睛。

诸葛亮拿起羽扇,拂开膝上的灰尘,问道:“不愿意?”

马谡拨浪鼓似的摇着头,道:“不,愿意!”

能去汉中前线,在激烈的战事对撞间挥洒男儿血性,赚一个匹马疆场的壮烈美名,比埋首案牍做刀笔吏更吸引他。他渴望马革裹尸的英雄结局,宁愿死在烈烈烽火的沙场上,也不肯老死床笫。

在最年轻最强壮的年纪,去战场上陶铸金子般的功业,把自己的名字镌刻在武功伟烈的青史上,是马谡一生的梦想,马谡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在膨胀,他想起小时候和诸葛亮的戏言,不知不觉笑弯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