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一场名闻千古的战斗已在定军山拉开序幕。

从成都紧急调遣的精兵来到汉中前线后,刘备果断决定放弃阳平关,大军稍作休整,南渡沔水进抵定军山,沿着定军山山势缓缓推进,依险设寨,凭障安营。为了死守定军山,曹军也在定军山布列东南两围,夏侯渊屯守南围,张郃屯守东围,互为掎角。双方就在定军山严阵对峙,仿佛两只争猎的鹰隼,咬死了定军山这珍贵的猎物,便是咬死了汉中的心脏,谁夺得定军山,谁就拥有汉中。

定军山,位于汉水以南,山势为东西走向,十二座山峰连环起伏,当地人称为“十二连珠”,比之于如雄伟烈士的秦岭和大巴山,定军山仿佛小家碧玉,她为东面婉约的汉中平原耸起了一座巧致的拱门,翻过她玲珑的躯体,汉中平原昭然眼前。

建安二十四年的正月,新年的第一声爆竹在定军山的夜空下炸开了花,燃着火的竹屑戳穿了天空的沉默,犹如亿万颗忽然绽放的翡翠,从山林荒野飞向天,又从天上撒满人间。虽在行旅间,蜀军和曹军却不忘过年,各营都派发了酒食,只不饮醉,足够尽欢,隔着山坳间的丛丛林木,隐绰能看见对方营地里燃起的火把,明亮得扫开了黑夜的盲角。风是隐秘的信使,把那庆贺新年的喧呼传入对方耳中,既是敌人在欢饮取乐,那素日高悬在脑门的警惕心便卸入了醉意醺醺的腹中。

而一支军队却潜行在茫茫夜色中,马衔枚、人噤声,刀紧紧地摁在鞘内,咳痰之声死死地闷在脏腑内,紧紧地贴着山的阴影行走,悄悄地逼近曹军外围。

马谡被夹在潜行的士兵间,他觉得靴子里漏进去一枚石子,硌得极难受,很想脱下靴子倒出那枚石子。可山道太狭窄,两人并肩而行,胳膊擦着胳膊,若一不小心,脸还碰着脸,留不出空隙给他整装。他若停留少时,恐会落在队伍后面,行军速度很快,他担心掉队。

他只好忍着难受,一路上却在想那枚石子,怎么走怎么别扭,心里的梗刺激了生理的梗,竟崴了一下脚,险些将旁边的士兵撞下山去。

前后左右的士兵都拿刀一般的眼神去恨他,因有军令,又不合当场骂出来,便在心里喷了一声:“书生!”

肩膀上被人拍了一巴掌,马谡一回头,山野间绿莹莹的光抹出一张笑脸,恍惚有萤火虫从他瞳中飞出来,是魏延。他挨近了马谡,用轻得仿佛呼吸的声音说:“幼常若是走不动了,便在此暂歇,或者,我遣人送你回去。”

马谡气得一把推开他,魏延这番“好意”戳伤了他的自尊心。魏延和他年岁相当,若算月份,还比他小,可魏延已是身经百战,屡立战功,刘备数次在众将面前称赞魏延可堪大用,俨然是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可他马谡却劳于案牍,每日不是抄文书,便是和自认为骨鲠的文墨吏吵嘴辩难。他平生最恨旁人拿他当书生看,每次看见自己被墨浸黑的手指,便恨不能剁下来。今日好不容易逮着个上战场的机会,正可趁此机会洗刷自己身上那浓厚得令人生厌的文气,偏还被魏延讽刺。

魏延见马谡生气,既不道歉,也不解释,笑脸却更飞扬,若不是在夜行军中,他几乎想吹声口哨。他用力攥住刀把子,嗖的一声奔到了前方,仿佛一支轻捷的羽箭,没入那一片雾蒙蒙的夜色中,背铠的亮光却隐没不去,星星般闪逝。

马谡瞧着那抹跳跃的亮色,又嫉妒又气恼,靴子里的石子似乎被他踩碎了,别扭的感觉在瞬间消失,他猛一提气,越走越快,竟连续超了三四个人。

忽然,行进中的军队仿佛被巨石遏住,退潮般匍匐而下,前方有隐隐的火光像流动的水幕漾上来,曹军大营就设在山脚下,从山腰到山脚是连片竖起的鹿角,一排排整整齐齐,仿佛上万持刀的士兵。

一声清亮的呼啸犹如夜枭出林,顷刻间,潜伏的蜀军跃身而出,亮晃晃的刀举手一扬,削铁如泥的百炼刀平挥出去,鹿角被成片地劈倒,啪啦啪啦,响声撕开了黑夜矜持的衣裳,也惊动了营垒里的曹军。

但一切都太晚了,待得曹军意识到是蜀军偷袭时,鹿角已经被砍倒了一大半,随即,大火燃了起来,赤焰如长龙舞蹈,直烧到营门口,瞬间将两个出营来探究竟的斥候吞噬成灰。

火光映红了定军山的天空,仿佛在为新年呈现一场盛大的献礼,五千蜀军手持蒲元新制的百炼刀,杀入了混乱的曹军营垒。

而这仅仅是开始。

曹军的第一道防线在黑夜中瓦解成流**的黑烟,魏延率领的先锋队推锋前进,一直杀到张郃屯守的东围。而后,蜀军几乎全部出动,后续部队源源不断地涌往东围,前仆后继,生死抛外,仿佛把那东围当作一顿丰盛的新年肴馔,势必要倾全力吞入腹中。

魏延从愤怒的烈火战场杀出来,手里提着两颗首级,他跑到马谡身边,说:“知道为什么集中兵力攻打东围吗?”

“围点打援。”马谡不以为然地说。

魏延笑嘻嘻地说:“幼常纸上谈兵比赵括强多了!”

“你再胡说八道,我摘了你的脑袋!”马谡冒火了。

魏延哈哈大笑道:“先保住自己的脑袋吧!”他挥了一挥滴着血的刀,“说老实话,你炼出的刀真不错!”

马谡哭笑不得,他真想一刀劈开魏延的脑袋,看看那里面到底长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战斗从深夜一直持续到天明,素有勇武之名的张郃也抵挡不住蜀军这不要命的冲锋,东围共有十七屯,一夜之间便被蜀军拔去了十二屯,最后五屯便似被暴风雨摧毁的大船仅剩的两片木板,在狂暴的汪洋中等待覆亡。

魏延当先催锋,东围十七屯,他便拔了五屯,每攻下一屯,他都会问抓获的曹军士兵:“张郃在哪里?”

他听说过张郃的威名,知道张郃是曹操手下最得力的五子战将,张辽、张郃、徐晃、于禁、乐进,这五位万人敌战将名震天下,战功彪炳,是曹操手中的精锐王牌。曹操历次征战皆随从周旋,几度救败局于狂澜,振士气于倾覆,属于他们的英雄传奇足以令天神惊叹,有武将甚至认为能死在五子手下,是莫大的荣光,此生也不虚度。

这也是魏延的理想,如果能和名将对决,胜之,会令他在一夕之间成为天下名将,败之,也是一种轰轰烈烈的壮阔美丽。他不怕死,因为他觉得自己不会死,他自信地认为自己可以战胜张郃,如果上天给他机会,他想和五子一一过招。

去年听说乐进病逝,魏延独自伤心了很久,他不仅仅是惋惜英雄辞世,更遗憾自己再没有机会与名将决一生死,他一度怀疑这是苍天对他晚出世的惩罚。

四年前为争夺三巴,张飞与张郃在瓦口一场大战,两位天下名将捉对厮杀,真真惊天地泣鬼神,至今为蜀中人津津乐道,成都的说唱伎人甚至还编出歌谣,唱一阕英雄对决,男儿奋战,此情此景人生难再见。那时魏延窝在成都,听说两张烈战的传奇,羡慕得泪也要滚下来,如果当时与张郃交锋的是他,该有多好。

生于乱世,要么埋首山野寂寂无闻,要么策马疆场轰轰烈烈,即便是死,也要在绚丽中结束生命。魏延把人生分成了两个极端,他不给自己留中间道路。

因为留名千古的英雄往往走极端,人只有偏执才能成就伟大。

又拔下一屯!

魏延还在找张郃,他已杀到了东围中军的营垒前,他看见一面“张”字大旗迎风招摇,粼粼火光映在上面,晃动出奇形怪状的褶子,像两个激烈交战的将军。

他瞬间激动起来,听见血管里突突的跳动声,每个毛孔都弹跳出嗜血的狂潮,战场的喧嚣在这个时刻成为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所有的景象,所有的呐喊都在向外坍塌,他拉过一匹战马,飞鹰似的跳上马鞍,手持长刀杀向那面不肯退缩的旗帜。

蜀军围点打援的战术在天明时起到了效果。

当南围的夏侯渊听说东围张郃受困,他不暇多想,紧急率军驰援。他是烈火爆炭的脾气,往往因急躁而不顾后路,曹操多次劝他少恃勇而多行智,他虽然当时口口声声地允诺,事后却把曹操的叮咛丢入脑后,遇着紧急之事,牛脾气一上来,深思熟虑的判断**然无有。

一支伏兵一直在等待夏侯渊的到来。

这支军队由刘备亲自率领,法正为参谋,黄忠为主将,他们已在定军山的霜冻丛林间等候了整整一夜,听见寒冷的风飒飒地卷起满山的碎枝叶,扑向被蜿蜒山巅割开的天幕。

身体是寒冷的,心里却烧起一盆火,那是对胜利强烈的渴望,对疆土狂热的梦想,犹如苦盼千年的一个梦想,因为太渴望乃至于没有了耐烦心,便以为这一夜的等待过去了几个世纪。

夏侯渊的援兵毫无防备地进入了蜀军张开的口袋中,他们以为蜀军正在全力以赴争夺东围,压根就想不到蜀军会分兵设伏,定军山寒冷的风麻痹了他们的大脑。

夏侯渊像一只愚蠢救火的耗子,一步步走入了死亡的口袋。

那一天是建安十九年正月初三,夏侯渊这一生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可他也没有机会怀念了,他自己反而要成为被怀念的一部分。

法正从草丛里跳了起来,他抡了抡胳膊,捞起鼓槌,重重地摔打在牛皮鼓上,激烈的鼓声伴随着他嘶哑的吼声:“冲锋!”

而后伏兵四起,亿万的飞箭笼成一片黑云,层层叠叠压在曹军的头顶上,那像是泰山王屋的巨大力量,天下没有凡人能够抵挡。

黄忠披甲上马,一缕白发从他兜鍪的边缘飘了出来,为他略带狰狞的神色增添了一抹柔和。他在马下是年过七旬的老人,骑上战马,他便是可当千军万马的勇将,年纪在锋利的刀刃下,和头颅一样脆弱。

他咆哮着,像一匹年富力强的野狼,当先冲入了混战中的山谷。

魏延拉起缰绳,战马人立而起,那一瞬,他有种凌空飞翔的豪迈感,他仿佛成了云端的天神,俯视着如微尘般的芸芸众生。

那面旗帜离他更近了,他甚至可以一探手便扯下几缕流苏,长刀下滚翻的头颅是催迫的战鼓,为他臆想中惊世骇俗的一战敲响了前奏。

张郃,我来了!

他在心底狂呼,他几乎想放肆地大笑,战场的硝烟在他的周遭起落如英雄一生的跌宕,他便要踩着跌宕迈向辉煌。

“魏将军!”后面有斥候扯着嗓门号呼。

魏延不情愿地回过头,是个传军令的斥候,他心里有种不好的感觉。

“主公军令!”斥候一板一眼地说,“魏将军速回军驰援!”

魏延很想违令,他恋恋不舍地盯着那面“张”字大旗,仿佛是在告别他刻骨痴恋的情人,百年的痴爱才换来今日的重逢。

“魏将军!”斥候催促道。

“知道了!”魏延没好气地说,他最后又看了一眼那面流光溢彩的旗帜,无奈地掉转马头,马蹄一顿,那明亮的背影远远地离开了那面旗帜。

定军山下这场战斗注定将千古流传。

魏延率领驰援的先锋部队赶到战场时,却发觉自己其实可以不用来。

七十岁的黄忠在战场上是嗜血的野狼,比他年少两轮的夏侯渊却变成了耗子。夏侯渊曾经无坚不摧的勇猛像被太阳晒干的水,干瘪地冒出两个软绵绵的泡沫,幻灭的时候却吓住了自己。

拥挤不堪的山谷像在炒一锅大杂烩,天空密布着交错的羽箭,嗖嗖之声灼烧掉山林间的寒气,地上是堆积如山的尸体,旧的血没有干,新的血便加上去,夏侯渊找不到可以撤退的路,他的前面没有路,他的后面更没有路。

黄忠的阔首长刀举起来,像从天空劈下的一道闪电,他大喝了一声,夏侯渊居然在这一刻心胆俱裂。

他征战二十年,从来没有害怕过,数次濒临死亡绝境,他也都坦然面对,视死如归是武将必备的素质。

可他竟害怕了,恐惧的感觉像衣服脱了线,凉意便顺着断线处缓慢攀升,一直爬到他的头顶,在天灵盖停住,轻轻地揭开头颅,把恐惧植入身体里。

一瞬间,夏侯渊忽然想起曹操殷殷的嘱咐:“为将当有怯弱时,不可恃勇也。将当勇以为本,行之以智计;但知任勇,一匹夫敌耳。”

这番告诫前所未有地清晰,在最后的时刻,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重重地敲入他的骨髓里。

他被黄忠拦腰斩断,两半身体分别从两边栽落马下,血以滑稽的方式喷出来,转着漩涡飞舞,向着四面八方奔跑,像新年炸开的爆竹。

有士兵目睹了夏侯渊惨烈的死状,当场就吐了个撕心裂肺,这种死法太残酷,把人心底的恐惧全部挖出来。曹军的士气陡然间滑落到最低点,不等蜀军威逼,就纷纷弃甲投降。

魏延隔着远远的距离,看见那一幕血腥之景,咕咚吞了一口唾沫。

他后悔了,早知道就违抗军令,非要和张郃大战一场不可。黄忠能腰斩夏侯渊,他魏延就不能斩首张郃吗?

张郃,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你不能死在别人手里,更不能死在床笫上,只有我魏延才能取走你的性命!

魏延发了个毒誓,他这辈子若不能手刃张郃,他便投缳自尽,永不为人!

定军山已是欢声雷动,漫山遍野飘扬起蜀军的旌旗,士兵将铠仗和头盔抛向天空,锃亮的光刷出去,整片天都透明了,白发黄忠策马来回奔跑,呜呼喊叫的模样像个十来岁的孩童。

魏延也觉得高兴,他用双手合拢在嘴边,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号,他对赶来的马谡说:“幼常,你炼出的刀真好使。”

马谡瞪了他一眼,跳下马,将手里的钢刀收回鞘,动作太故作潇洒,上半身摇摆过大,脚底下打滑,一跤跌了个结实,直摔在一摊血里。

魏延乐得大笑,不管马谡用如何刻骨铭心的眼神恨他,越发笑得畅爽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