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像不离不弃的凝眸,痴痴地从高远的天际垂落而下,把满腹柔肠都倾注在同一处。仰起脸承受着暖阳的沐浴,笼罩在周身的阴霾像剥脱的果皮般,毫无反抗之力地瓦解,诸葛亮觉得压在心头很厚的黑影明亮了一点。
他还没进门,便听见诸葛果拍着手笑道:“笨阿斗,笨阿斗!背木畚,装土垒。登远山,称太累。摔一摔,变驼背。”
“我不笨,不笨……”阿斗怯怯地辩解着。
“就是笨,就是笨!”诸葛果反击道,比之阿斗,她的口齿太过伶俐。
“果儿,没规矩,不许乱言公子!”黄月英斥责道。
诸葛果不服气了,道:“阿母偏心,每回都护着阿斗!”
诸葛亮微笑起来,他从半掩的门后看进去,诸葛乔坐在书案后,正在教诸葛果和阿斗写字,黄月英偏坐一边,一面缝衣服,一面指点三人习字。
诸葛果敲着案上的一片竹简,道:“好丑的字!”她拿起竹简轻轻拍在阿斗的脑门上,“阿斗好丑的字!”
阿斗没有躲闪,他呆呆地瞧着诸葛果嘟起的小嘴,很像一枚沾了露珠的红果。
诸葛乔却是眼尖,看见门后的诸葛亮,慌忙起身行礼,道:“父亲!”
诸葛亮闪身而入,款款地走到书案边,瞧了一眼案上摊开的数片竹简:“在抄《诗》?”
诸葛果兴高采烈地牵住父亲的衣袖,将那竹简高高地扬在头顶,大声道:问道:“阿父,阿斗的字好丑!”
诸葛亮还来不及看,阿斗忽的弹起身体,将那片竹简一把抢过,两只手捏紧了,牢牢地藏在身后,通红着脸,仿佛做错了事的小耗子。
诸葛亮安慰地摸摸他的头,道:“阿斗的字不丑。”他蹲下来,坐在阿斗身边,柔声道:“给先生看看好吗?”
阿斗犹豫着,先生的目光很软和,像一片干净的羽毛,揉在清澈的温水里,没有半分的杂质,他心底的防备卸下了,将那竹简递给了诸葛亮。
诸葛亮将白羽扇轻轻放下,两只手捧起来,诸葛果在旁边嚷嚷:“真丑,阿父,是不是呢?”
诸葛亮弯起手指,敲着她的额头,道:“丫头只会乱嚷!”他含笑的目光滑过竹简,“很好,字形结构已粗具形态,再勤加练习,定能写出一笔好字!”
“真的吗?”阿斗不敢确定。他是个自卑的孩子,总以为自己个子不高,脑子太笨,身体太单薄,不能像父亲一样策马疆场,纵横万里,也不能像先生一样运筹帷幄,经纶天下,甚至比不得寻常人家的男孩子,他连学学别的孩子顽皮,爬树掏鸟蛋也不敢,怕摔下来太疼,更怕被父亲责打。他是躲在蛋壳里不肯孵出来的小鸡,愿意一辈子不见光,不要在阳光下暴露自己的软弱,他只是笨笨呆呆的阿斗。
“是!”诸葛亮的回答不拖沓,笑容让人的心里暖洋洋的。
阿斗开心地笑了,他把竹简捧回来,小心地抹了抹,自言自语地说:“先生说阿斗的字好。”
诸葛果刮刮脸,说:“不害臊!”她捡起白羽扇,呼啦啦地扇动着,风太大了,吹得浮尘钻入鼻子里,她打了个喷嚏,将羽扇丢给诸葛亮,说:“天冷着呢,阿父还拿着羽毛扇,阿父是怪人!”
诸葛亮看得好笑,说:“这孩子跟谁学的贫嘴饶舌,话恁多得很!”
黄月英嗔怪道:“你这女儿太闹腾,我可管不住,有劳孔明得了闲,管一管吧。”
诸葛亮怜爱地说:“舍不得,由得她吧。”
黄月英无奈地摇摇头,道:“你就宠着她吧,宠溺得没了度,越大越没规矩!”她因见诸葛果正在扯诸葛乔的腰带,伸手拉开了她,“果儿,规矩些!”
诸葛果嘟嘟嘴巴,道:“阿母最讨厌!”她撒娇地钻入父亲怀里,“阿父最好,我就要阿父宠,阿父不宠我,我就不理阿父!”
诸葛亮大笑道:“敢威胁你阿父,阿父不敢不宠果儿,不然,果儿不理阿父,阿父会伤心而死!”
诸葛果像握住了尚方宝剑,得意地对母亲眨眼睛,又对阿斗晃脑袋。
有人轻轻敲门,是修远。
“有事?”诸葛亮问着话,已拿起白羽扇站起来。
“先生,马谡有急事求见。”
说话间,诸葛亮已走了出去,到外堂时,马谡正等在那里,匆匆行了一礼,便将手中捏得汗湿的信递过去,道:“霍峻从葭萌关发来的檄书。”
诸葛亮拆开了檄书,一目十行地看完,静止的双眸间漾起一丝惊涟。
“怎么了?”马谡急问。
诸葛亮将檄书转手给他,稳着语气说:“曹操兵进汉中。”
马谡惊得神色一变,目光如风般快速掠过檄书,忡忡道:“汉中一旦落入曹操之手,益州咽隘暴露于外,危矣!”
诸葛亮把檄书接回来,又看了一遍,道:“曹操有图汉中之志久矣,今日兴兵并不算仓促。但主公正与东吴争荆州,大军在外,东有疆域之争,北有强寇之临,两面掣肘,皆不可轻忽。”
马谡思量道:“要不要传书让主公从荆州回来?”
诸葛亮凝神一思,道:“江东夺荆州之心无日不有,今我与江东兵戈相连,彼若不得寸土,则不肯释甲,不得已只好先让一步,先解益州之难。”
“真便宜江东了,”马谡担忧地说,“只恐主公一心夺荆州,不肯回兵解难。”
诸葛亮摇头,道:“不,主公有大胸怀,能忍人所不能忍,他定会对江东让步,只是恐会留下隐患。”
“何种隐患?”
诸葛亮忧郁地一叹,道:“江东若得我荆州疆场,界线深入我腹心,他日若再有侵夺荆州之心,比之今日,易耳!”
马谡一惊,道:“那便不要将荆州疆域让出去!”
诸葛亮苦笑了一声,道:“不得已而为之,今日不让疆土,则两面掣肘,左右支绌,为大危难也,总要博一局吧。”他将那檄书放在书案上,用一面砚台紧紧压住。
“幼常,”他转过脸来,神情很严肃,“曹操兵进汉中一事不得泄露!”
门没有关严实,张裕轻轻一扪,吱嘎一声响,像千年古井台上忽然旋转起来的生锈辘轳,那响声倒让他自己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闪了一下,门后的世界却如洗干净的镜面,缓缓露了出来。
屋里很安静,只有马谡在书案后抄录文书,一册抄完便放在案旁,几十卷文书摞得整整齐齐,触目间便觉得这屋子极干净整洁,阳光照不见的旮旯里也纤尘不染。
“幼常,军师呢?”
马谡抬头看了他一眼,道:“去乡里案行丈田了。”
张裕擦着门溜进来,像是偷油的蟑螂,总是行走在阴影里,他把怀里的文书交给马谡,却不忙着走,问道:“军师何时回来?”
马谡不喜欢张裕,纵算蜀中人赞张裕天才出群,说他能参透天机,其占卜之术出神入化,可在马谡心里,张裕却是名过其实,明明是浮夸之名,偏偏又自以为超拔绝伦。他没表情地说:“不知,南和有事吗?”
“没有,只是随意问问。”张裕笑笑,他笑起来下巴总在颤抖,那一部浓密的胡子便在热烈地奔腾,像烧在脸上的一团明火。
马谡不好赶他出去,也不想同他说话,埋着头继续抄录文书,也不看张裕。
张裕也觉得尴尬,又不好立即拔腿离开,不得已便随手翻开案上的文卷,有摆歪的,他扶正了,有太正的,他便挪到一个舒心的位子。
两人便一人闷坐抄写,一人百无聊赖地摆弄文书,马谡实在忍不住,抬头正要对张裕委婉地说几句撵人的话,没想到张裕自己站起来,他没看见张裕的脸,却看见那部辽阔的胡子在风中**飞舞,而后是张裕急慌慌的声音:“告辞了。”
门合上了,安静像来得太迟因而无味的快乐,在已被厌恶充斥的空气里奄奄一息地叹气,马谡瞥着案上被张裕翻乱了的文书,把毛笔重重一搁,低声骂道:“手太多!”
他将文书重新摞好,却在两册文书间发现一片竹简**的小角,他抽了出来,原来是霍峻发来的檄书,本来夹在几册重要文书中,或者是张裕不留神翻了出来。
他呆了呆,却没有多想,下意识地将檄书单独挪去一边,寻来一方简压住,再用韦绳扎紧了,这才放心地塞入了一册没有落字的简策下。
春光旖旎,暖风送来阵阵芳香,稻田里新嫩的青苗簇簇挺立,仿佛含羞的闺中女子,趁着暧昧春情,轻轻舒开了罗裙。
诸葛亮站在田坎边,眼里瞧着一望无际的漠漠水田,听着农垦官详细地叙说今年的农田开垦情况:开春以来,风雨适宜,各地农耕情况良好;丈田令已全面执行,益州豪强不敢再隐瞒田土实数,有干犯新法的,田产全部褫夺,分给了无地的农户;这一年多以来,无论西州人东州人,皆耕田同亩,纳赋一致,彼此没有贵贱特权,不分泾渭,皆为我益州编户齐民。
诸葛亮听得频频颔首,也不忘记把目光投向一畦畦稻田,在他的右方,修远正跟着一个老农学习插秧,手里握着一小捧秧苗,每每要琢磨半晌,才哆哆嗦嗦地插下去一把,好不容易全数插完,那秧苗却歪东倒西,仿佛没在稻田里的弯曲水蛇,惹得那老农笑出了眼泪。
“先生!”修远从田里拔出泥腿,跳上了田坎,双脚在土里踩了一踩,陷了几个歪歪扭扭的脚印。
诸葛亮戏道:“你插的秧苗呢?”
修远不好意思地抹了一把脸,手里的泥水涂在脸上,登时成了污黑的花猫,说道:“先生斥我不事稼穑,我才去学农事,可哪知道农事这么难,愣是学不会!”
诸葛亮举起羽扇敲了敲他的头,说道:“笨,总是个娇贵的身子,你该常来乡间走走,知道农耕之不易,生民之艰难,将来吃饭可不能剩米!”
修远答应了一声,他仰面嘻嘻问道:“先生会农事吗?
诸葛亮笑着不回答,可那盈盈如湖的目中已说明了一切,修远觉得又迷惑又崇拜,这世上莫非就没有先生不懂的学问、不会的技艺吗?
修远痴痴地琢磨着自己的小心思,微微睨一眼诸葛亮,便觉得幸福的感觉在毛孔里舒服地流淌。
远远地,隐隐有焦急的呼声切切奔来,循声而去,田坎上匆匆忙忙跑来一人,飘起的发带散成了两枝柳条。
“均儿!”诸葛亮惊道。
来人正是诸葛均,他随诸葛亮入蜀,在蜀郡公门任了个小小的主簿,是个没有多少实权的寻常文墨吏,有讨好诸葛亮的州郡属僚想给诸葛均升官,诸葛亮都以其才不堪大任回绝了。
“仲兄!”他奔到诸葛亮身前,脸上泪水纵横如阡陌,一面喘气一面仍在抽泣。
“出了什么事!”诸葛亮心里陡地发紧,此次春耕,诸葛均随诸葛亮下乡里巡查垦田,这一片本有几千顷农田,连缀着四个乡,他所案行的区域是南乡,两日前与自己分道巡检,说好了五日后再谋面,今日却忽然来到,若非要紧公事,必定是其他惊心动魄的私事。
诸葛均将一封信递给他,悲悲戚戚地说:“书,荆州送来的书,安叔写的,我刚刚收到……”
诸葛亮的手不自禁地颤抖了,他稳住心神,打开那折叠的竹板,不过数行字,扫一眼便能阅完,他却看了许久,仿佛不认字,得从头逐一辨识,却是一瞬,手上忽地一软,几乎将那轻薄竹板掉落。
“二姊,二姊……”诸葛均哭着抱住诸葛亮的肩膀。
泪水无声地滑过诸葛亮的脸孔,他听得弟弟的悲哭,仿佛失去了意识,痴偶一般一动不动。
“先生?”修远担心地问。
诸葛亮想勉强自己笑一下,可那唇角才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便像被更大更悲的力量拉扯下去,只露出半个未完成的苦笑,那笑容背后涌出了泪水。
“先生,你怎么了?”修远吓住了,他不知缘故,可他看不得诸葛亮流泪,但凡先生哭,他也会伤心,瞅一眼诸葛亮的眼泪,自己的眼泪随从滚落。
诸葛亮悲凄地喘了一口气,拍着弟弟的肩膀,道:“均儿,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
诸葛均哭道:“仲兄,我们回荆州去,去见二姊最后一面,好不好?”
悲到极致的苦笑贴着诸葛亮的眼角,和着泪水一起落在他紧抿的唇弓上,他苦涩地长叹一声,道:“傻孩子,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这是痛到灵魂深处的刻骨惋叹,每个字都如同染了毒的尖刀,在心口反复地砍凿,把一颗心砍烂了,砍碎了,血也流干了,流尽了,唯剩下一个没生气的躯壳,还在遥远的他乡绝望地高呼:回不去了!
“仲兄,我们回去吧,求求你!”诸葛均哽咽得字音破碎。
诸葛亮抖着手揽住他的背,道:“均儿,仲兄不能回去,不能回去……还有好多事要做,这些事一日做不完,仲兄便一日不能回荆州……”
诸葛均其实明白诸葛亮不能回荆州的意思,他知道仲兄是个公心为上的人,在仲兄心里,天下比家人重要,江山比自己重要,在仲兄那恢宏理想面前,人间私情都轻若鸿毛。可他是个懦弱的人,他没有仲兄的宏图远志,他只是想要回去见他爱的二姊最后一面,拉着二姊的手道一声安好,也许便是这声久违的安好,二姊就能活过来了,那自远方传来的死亡讯息,其实只是一个讨嫌的玩笑。
“求你,求你,我们回去……”他无力地哀求道,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大雨淋得透心凉的小蚂蚁,既软弱又悲哀,他忍不住那伤绝心肝的悲痛,纵声大哭起来。
“均儿……”诸葛亮想要安慰弟弟,可是慰藉的话太轻薄,抵不过死亡的沉重,愧疚、悲伤、无奈、疼痛一起袭来,搅在心头,乱麻般撕扯不清。
修远已经听出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是昭苏死了,是先生那温柔和善的二姊没了。在公安时,她还曾给自己送过衣鞋呢,说是她自己做的,请修远别嫌弃,嘱托他好生照顾先生,便是这么个热心肠的好人怎么死了呢?修远想不通,纯善之人不该长命吗,老天为什么要收走她的命?他越想越难过,捂住脸恸哭起来。
这时,那站在远处的农垦官高声呼喊诸葛亮,请军师过来商榷垦荒事宜,诸葛亮擦掉眼泪,道:“均儿,仲兄有点事,你在这里等我,或者……”他其实不知或者该怎么样,后头的话说不出了,只能轻轻松开了诸葛均。
修远懂事地扶住了诸葛均,转头之间,诸葛亮已走出去很远,太阳微微西斜了,他宽直的背被霞光渲染成透明的蝉翼,他沿着狭长的田间小道一直向前走去,仿佛飘向远方的洁白羽毛,再也没有停下来的一天。
马车摇摇晃晃,柔软的风轻轻地抚着车厢,时而续,时而断,便似那藏在忧伤雾霭背后的怅惘叹息,每一声都蕴着解不开的宿世哀怨。
修远时常担心地打量诸葛亮,诸葛亮一直没有说话,冰凉的沉默罩住他的脸,偶尔有橘黄的微光照进来,撕开他面颊边青色的浮翳,却只为那沉默增加了更深厚的寒意。
修远几度想哭出来,或者劝诸葛亮哭出来,可他既不敢哭,又不敢催促诸葛亮的伤怀。这就是他的先生,永远把最深最沉的痛苦碾碎在心底,没有人能了解他的苦累辛酸,因为他从不昭于人前。
修远心里难过极了,眼睛酸胀着,几次险些掉下泪来,又咬着牙吞下去,实在忍不住,便把脸藏在阴影里,装作揉鼻子。
马车停了,修远掀开车帘跳了下去,突然的阳光是刚硬的刀,剔去了他脸上酸疼的泪,他回身去接诸葛亮,却握住了一只冰冷的手。
修远心里打了个寒战,低着头把最后一滴眼泪吸进了心里。
诸葛亮仍是一言不发,径直往左将军府里走,可才进去,便觉得府中的气氛非同寻常,一众僚属来去匆忙,脸上都挂着焦虑的心事,像是大火烧了家宅,慌着要去搬家,见到诸葛亮都是匆忙一拜,眼睛闪烁着古怪的光,往往话才说了一半,便急着跑了。
董和远远地跑了过来,他是持重君子,这当口却像是怀里揣着火,满脸的焦急像粉刺般长了出来,说道:“军师,你可回来了!”
诸葛亮越发诧异,问道:“幼宰,出了大事吗?”
董和急喘着,努力地平息着呼吸,道:“怎么,军师不知道吗?”
“是,什么事?”诸葛亮压抑住那突突直冒的紧张。
董和拉了他去一边,道:“成都这几日都传遍了,说曹操已攻下汉中,正屯兵巴中,不日将进攻益州,也不知是谣传还是实情,公门民间人心惶惶,我不得已,勒令府中僚属不得轻举妄动,却也禁不住。”
诸葛亮真的震惊了,他惊的并不是曹操克定汉中,而是何以这消息会在一夜之间传遍成都,他稳住心神,问道:“成都街巷都在纷传吗?”
董和焦虑地说:“通衢陋巷间,无不在传曹操将南下益州,好些人家竟要携家奔南中。数日来,成都各门候已撵了数户想出城避兵荒的豪门,早起还有几家豪强来府上闹事,说我们隐瞒军情,是想贻害益州百姓,我好言好语劝了他们回去。”
诸葛亮颇为后悔自己在回城路上心思太重,为悲伤所困,竟没有注意观察街谈巷议,他岂不知这些豪强的非常心思,气焰刚刚被压服,火苗子还没彻底熄灭,寻着个事端便要烧起来,稍一处置不当,便可能引发初入益州时的轩然风波。
他思忖片刻,道:“我知道了,幼宰勿急,事情没到不能解决的地步,目前当先稳人心,万万不能乱。幼宰处事得当,仍按部就班,以静待乱。”
他因有心结要解开,也不多话,匆匆地走入西苑,外堂的门没有关,他轻轻便推开了,回头对修远点点头,修远会意,安静地守在门口。
果然,马谡正待在屋里,看见诸葛亮来了,先是一颤,发直的眼睛闪出揪心的神色,一句话不说,竟跪下了。
诸葛亮也不叫他起来,叹了口气,问道:“消息怎么传出去的?”
马谡快要哭了,眼睛已红了,泪光攀着眼睑作势要暴露,说道:“不知道,我没告诉别人,真没告诉……”
“那是谁说的?又怎么会传遍通衢陋巷?”
逼问太急,马谡无言以对,他毕竟太年轻,只是刚刚展翅的雏鸟,没经历过暴风雨,总以为外边的世界永远是晴天,没料到原来风霜急切,他稚嫩的翅膀承受不起那不留情的摧残,他呜咽道:“我不知道……”他把身子伏下去,“孔明兄,请你相信我,我真的不会说……”
这一声久违的呼喊让诸葛亮动情,他刚毅的心里漏进了一束柔软的阳光,他扶起了马谡,道:“幼常,我自然信你不会漏言,可这件事毕竟传扬开去,如今谣言四起,街谈巷议压服不止,稍不谨慎,则恐有大难!”
他轻轻地挽住马谡的手臂,随他一同坐下,语气温和地说:“你仔细想想,即便你没有无意中漏言,或者有人看过霍峻的檄书?”
马谡努力回想起来,记忆像筛豆子,往事在剧烈的颠簸中缓慢重现,他说道:“你离开成都的当日,我先是遣两位使者送书给主公与霍峻,又去见董中郎,而后,我一直在抄录簿书……”他猛地一拍巴掌,“我知道了!”
“是谁?”
“是张裕!那日,他来了一趟,枯坐无趣,他便乱翻案上文书,我当时还嫌他手多。”
“果真是他?”
马谡其实也不确定,诸葛亮这一问,让他犹豫起来,说:“应该是吧,只有他翻文书,那份檄书也被他翻出来。他走后,我把霍峻檄书收起来,自此,一直存在密匮里,我还加了锁,没人能动。”
诸葛亮沉默了,白羽扇轻轻地停在腭下,说:“幼常,这件事不要说出去,心里清楚就是。”
“为何不说,若当真是张裕漏言,该抓起来,割了他的舌头!”马谡这当口认定了是张裕,提起他便来气。
诸葛亮轻轻反问:“凭证呢?”
马谡哑然,诸葛亮的质问切中要穴。的确,除了他马谡知道张裕看过霍峻檄书,便是这种确定也带有很大的猜想,谁能证明张裕是漏言的始作俑者。
“而今谣言沸沸扬扬,要理源头,太难,也会惹出麻烦。”诸葛亮意味深长地说。
马谡怎能不明白诸葛亮话中的深意,张裕到底是益州旧臣,他的身后站着失了依怙的益州旧人。刘备虽一再地对益州旧人委以重任,甚至和益州豪门联姻以求利益均沾,可仍然填不平那缺损的利益落差。新旧矛盾是一座暂时沉寂的活火山,此刻只是被表面的平静掩盖,一点火星子便会重新唤醒那可怕的抗拒力量,倘若追究漏言责任,张裕叫起撞天屈,便会有人以为荆州新贵寻事端打压益州旧臣,一旦处理不当,会引起火山爆发似的天地倾覆,这刚刚坐稳的益州江山将不复平静。
“那,怎么办?就这样放任他们?”马谡为难了。
诸葛亮坚决地说:“不,怎能放任,源头虽不得而寻,可散播谣言者却可找出来。”
马谡试探地问道:“那汉中之事是继续隐瞒,还是说出去?”
诸葛亮静默片刻,白羽扇缓缓落在膝盖上,说:“既是谣言不止,倘若再做隐瞒,势必会引发大恐慌,莫若将实情公之于众。”
马谡点头道:“嗯,我去办。”
诸葛亮仰头一思,道:“再给主公去书,告以实情。”
“传谣言一事也说?”马谡小心地问。
“说!”诸葛亮斩钉截铁地说,白羽扇轻轻地敲在书案上。
悠长湘江像女人的裙带,由一只柔若无骨的白玉手解下来,懒洋洋地丢在绿茵蔓地的繁华里,将那锦绣世界割裂成两个部分,一半在明亮的阳光中吟唱,一半在雾霭中沉默。
刘备策马立在江畔,远远地看见孙权的卤簿如浪潮涌来,那面大纛特别显眼,像招摇在喧嚣世界的张扬笑脸。
“左将军,别来无恙!”孙权朗朗的笑声随风**来,被水蒸气包起来,重重地栽落在芳草地上。
两人马头相对,彼此都笑起来,那笑容背后是仗兵的甲士,密集的刀光得意地直冲云霄,划破了天空静穆的脸。
“数月争锋,难得有此清闲之时,能与左将军太平相对,共赏此美景,实为人间至乐!”孙权言笑宴宴。
刘备心里骂了一句狠话,面上温和地笑道:“同乐!”
孙权挑起眼角,那份少年人的轻狂不经意便流露出来,道:“左将军忽有议和之举,莫不是益州有急难?”
刘备恨透了孙权的自以为是,若无其事地反唇相讥:“车骑将军忽愿与我议和,莫不是合肥有急难?”
两人又是大笑,他们都是机心刻薄的君主,能忍屈辱,能藏锋芒,该张扬时竭尽狂傲,该收敛时熬碎了骨血苦煎,他们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吃亏,什么时候不能退让,便是寻常口舌间,也吐着早已磨得锋利的刀,他或者伤不了你,你也伤不了他。
孙权稍稍敛住笑,问道:“不知左将军以何条件议和?”
刘备忍着难受的感觉,从心底刮着血吐出字来:“分荆州。”
孙权明明知道刘备有分荆州的意图,偏要装作茫然无知,故意问道:“如今长沙、桂阳、零陵可在我江东手里,左将军拿什么分?”
刘备不慌不忙地说:“诚然,三郡是在江东手中。可江东出兵奇袭荆州,长沙、桂阳不设防而仓促服降,零陵乃吕子明以诈计赚得,江东夺此三郡,疆域虽暂时易手,民心未曾归附,我若暗相煽动,三郡归属何方还很难说。”
真是名不虚传的奸诈大耳贼!孙权一面佩服,一面痛恨,神情却认真了,说道:“左将军果然超绝,我也不与将军绕弯子,却不知左将军欲如何分荆州?”
刘备扬起马鞭,挥向沉淀在雾霭中的湘江,说道:“以湘水为界,湘水以东,长沙、江夏、桂阳归属江东,湘水以西,南郡、零陵、武陵归属我。”
这其实是很划算的交易,江东夺取三郡,几乎兵不血刃,本还忧虑着会与西边有一场争夺荆州的恶战,孙权甚至做好了三郡保住一郡的打算。如今却得刘备亲口允诺,赚来江夏、桂阳两郡,而且双方既是定盟,此两郡从此划归江东版图,刘备便没有理由夺走。但更大的好处却是,从此江东离北出长江的要隘江陵襄阳一线又近了一步。
孙权心里笑出了花来,脸上还装作镇静的君主模样,说道:“嗯,分疆事大,不可仓促决定,还需商讨细则。”
刘备顺着他的话头道:“分疆细则,可遣使者来蜀报命,寻复盟好。”
“好,左将军信得过谁任使者?”孙权的口气里带着玩笑。
“别的人罢了,诸葛子瑜很好。”刘备却说得很认真。
孙权大笑道:“我也正有此意!”
刘备拱起手,道:“如此,当在成都恭候子瑜,再续两家盟好!”
“孙刘盟好,永不背弃!”孙权信誓旦旦地说。
刘备不相信孙权的誓言,君王的誓言都是虚无缥缈的精美泡沫,还不如小孩儿的喷嚏真实,他扭转马头,哒哒地背离而去。
“左将军!”孙权忽然喊道。
刘备一回头,孙权脸上一贯的戏谑消失了,语气破天荒地掺着不甘的伤怀,说:“我妹子让我代问将军安好!”
刘备一怔,孙权这忽然的一句话,像遗忘的时间枯井里涌出的一泓水,将蒙尘的往事洗干净了脸孔,让他看清往事面孔,可看清了,并没有什么意义。
“说这些事,有什么意义呢?”他涩涩地说,毅然地转过身,马鞭啪的一声甩下去,人在那一声后已飞出去很远。
孙权望着那越奔越远的背影,暗涩的水雾笼着他的轮廓,是那样寂寞的一点想念,被水面紫色的风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