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简被孙权重重丢去了地上,一条缝歪歪曲曲地现出来,缝里漏出一束暗红色微光,像隐在心口的伤疤。
他倏地站起来,仿佛一只被激怒的豹子,拗着火气来回走了两遭,咬着牙道:“什么叫方取凉州,凉州定,乃尽以荆州相与,混账理由!”
诸葛瑾微微抖了一下,也不敢回话,只低着头,听着孙权的鞋底急切地划过地板,橐橐的声音是焦躁的火焰,每走一步,都往那火里投入一截干柴。
孙权又把那摔裂的书简捡起来,匆匆扫过一眼,满简的字都活动起来,彼此歪来拐去,极像刘备那张可恶的笑脸,字如其人,也只有刘备这种奸险之主,才能写出这样邪佞的字,勾点撇捺间虽在竭力藏锋,却仍掩不住那扑面而来的凶戾。孙权后悔了,当初将刘备软禁在江东时,为什么不趁机铲除了他这个祸害,偏因为一点顾忌,将这只包藏祸心的老虎放回巢穴,如今老虎养肥了,倒要反噬恩人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等无耻之徒!当初觍脸求东吴,极尽谄媚能事,骗得江东上下迷了心智,一朝得势,便翻脸不认人,真真是不仁不义,禽兽不如!
他越发地恼火了,恶声道:“猾虏!”再次将书简掷下去,这一次那道裂缝炸开了嘴,书简裂成了两半,只有一丝竹屑相连,像残存在死者口里的一口气。
那怒火烧得太旺,诸葛瑾也被燎得周身发疼,他慌忙跪了下去:“主君息怒!”他重重地磕着脑门,“主君之怒越大,瑾之罪愈深。主君遣我出使,本欲讨取荆州,奈何有辱使命,不仅未曾讨得荆州寸土,还惹来主君赫斯之怒,瑾深自引疚!”
孙权烦躁地呼了一口气,怒火虽压不下去,却也烧不起骇人的气势,他耐住性子宽慰道:“子瑜何必自责,此为刘备奸邪,非你之责!”
他亲自屈身扶起诸葛瑾,再次将书简拾起,勉强拼合,裂缝却掩不住,两半竹简齿缝参差,像填不平的沟壑。
门外禀道:“吕蒙将军谒见!”
本来愁苦的孙权忽地眼睛一亮,一迭声地呼喊传进来,门外影子一晃,一位中等个子的男子踏步进屋,一身的风尘味很浓,像灰尘般粘着眉目,却恰当地掩住他刀锋般锐利的英气。
他在堂中停住,缓缓地拜了下去,姿态摆得很有合度,是标准的汉礼风仪,足可为后生模范。
孙权抢步出前,一把捉住他的手:“子明,你来得正好!”
吕蒙一直屯守浔阳,这一次是为述职,他才得见到孙权,还没开腔,照面刚打便有山雨袭来的急迫感,他谨慎地说:“主君,有紧急事?”
孙权把刘备的书信递给他:“看看。”
书简因摔烂了,裂缝的字像被砍烂的脸,认起来有些难度,吕蒙认真地看了一遍,沉吟道:“此为拖延之计!”
孙权愤愤地叹道:“岂不是拖延之计,假以言辞,虚引岁月也!”
吕蒙将两片简轻轻放下:“刘备不会将荆州拱手让出。”
吕蒙的话一针见血,荆州何等重要,上溯可入巴蜀,北出可进中原,顺流可抵江东。江东想全据此长江要隘,以为将来北上中原计。刘备不肯放弃他已夺得的荆州诸郡,曹操更欲从已占的襄樊南下扫**全境。荆州便是一块肥美欲滴的肉,三方势力都心怀觊觎,妄图括入囊中,谁也不肯放弃既得利益,反要将此利益无限扩大,最终辐射到整个天下。
孙权抚着脑门忧然一叹,道:“东西不成一线,浩浩长江,缺了荆州门户,我江东何以立足北岸,可恨当初不该将荆州借于刘备,如今再想讨回,难矣!”
长江绵延数千里,然兵家可争之地也不过三四处,合肥濡须一线和襄樊江陵一线为最重要的两个要道,曹操在这两处都设下重兵,也是看准了这两条线的战略重要性,东吴要北出长江,唯有争此两处。故而自赤壁之战以后,孙权年年亲率大军争夺合肥,没有北岸出口,便如同人之气管被掐,只有坚持不懈地向北岸开拓,才能为自己辟出活气。去年,东吴将东线北出长江的最后一个要隘皖城夺下,防御战线往北深深推进。随着东线门户逐渐敞开,其战事一次比一次激烈,双方都铆足了劲,东线的艰苦争锋使得西线荆州的重要性愈加突显。然东线是对敌人,西线却是对所谓的盟友,总不好贸然撕破脸。但疆土之争攸关性命,合肥和荆州是东吴的两口活气,缺了任一口,别说是北出定鼎中原,便是偏安自保也是痴想。
个中的利害关系,吕蒙自然明了,他很轻巧地说:“主君,刘备不让出荆州,我们何不夺过来?”
“夺过来……”孙权以为这个提议太冒险,若是两边战事胶着,久拖不下,得利的很可能是北边的曹操,他犹豫道:“这是向西边开战,我们毕竟是盟友。”
吕蒙平静地说:“当刘备以狡诈取荆州而不归时,他何尝视我们为盟友?疆土之争,是为性命之争,今日不夺荆州,他日则遗祸子孙。”
孙权其实早就想和刘备打一仗,最好能一战而砍掉刘备的脑袋,高悬在江陵城的门楼上,看着浓烈的血撒花似的遍地落斑,他会夜夜笑醒。可是,意气用事不能代替真正的策略,他摇摇头:“夺荆州……胜算太小,刘备毕竟今非昔比。”
吕蒙分析道:“刘备虽得益州,跨有荆益。然益州新附,闻说民心不归,士卒疲敝;荆州守将关羽骄纵跋扈,不恤群下,众心难安。有此两弊,我东吴若出奇兵,荆州士众惶遽无所归,可一战而定!”
“刘备若拔营回救,我们该当如何?”诸葛瑾插话道。
吕蒙胸有成竹地说:“为救荆州,刘备定会驰援。但诚如蒙之前言,刘备后方隐忧未除,他不能全心而战,我江东却可尽全心而争。以全心对非全心,胜利已在掌中也!”
孙权闷黯的心中像被一盏灯照亮了,他不想再拖沓意志,直截了当地问道:“以何名义出师?”
吕蒙和静地笑笑道:“出师之名易也,主君可置长沙、零陵、桂阳三郡长吏,遣官上任。主君以为关羽会怎么做?”
“他会撵走长吏!”孙权想也不想地说。
“主君明睿!”吕蒙由衷道,“关羽撵走长吏,则是罔顾盟友之谊,是西边先毁盟,我江东出师有名!”
孙权激动地拍了一下巴掌道:“善!”
“再一策,”吕蒙道,“夺荆州当行奇兵,不可张目而举,俾得荆州有备,兵交城下,久战不解,于我东吴不利。”
孙权颔首:“好,便依子明之策!”
诸葛瑾却是个持重性子,他不放心地说:“子明奇策虽善,但此一战,能全夺荆州吗?若刘备不相让,东西方胶着,曹操趁机南下,岂不危矣!”
吕蒙诚实地说:“子瑜所言为长者虑,诚应深思。我不说虚语,此战未必能全夺荆州,刘备一定会奋力争夺,然荆州纵不能全据,亦当可半据。”他向孙权郑重地说:“主君,此为虎口拔牙,不毙虎而有伤虎之利!”
孙权缓缓地踱着步子,良久沉思,说道:“荆州不可不得,刘备也不可不盟,虽为两难,但不得不做。孤已谋定,这颗牙定要拔下来。”
“请主君选定夺荆州之将!”吕蒙请道。
孙权笑着抬起吕蒙的手:“孤早已选定,子明献良策,正当以子明为良将!”
吕蒙推辞道:“鲁横江更合适!”
孙权重重地摇摇头,半带玩笑半认真地说:“鲁子敬心太慈,只恐刀兵骤起,他又要给刘备说好话!”
江东人人知道鲁肃是“拥刘派”,他自代替周瑜镇守陆口,其疆场与关羽所控荆州邻界。关羽骄暴,数相侵凌,鲁肃却不怀宿怨,以欢好抚之。孙权为此很为不满,说他为顾虑盟友连自家君主也抛去一边。吕蒙不推让了,沉稳地应了一声。
醉人春光仿佛从天洒下的碎金,将广都县城融入了灿灿的光芒里,仿佛这城市是由纯金铸造,那匆忙的行人也似金叶子般,在风中追逐起舞。
这里距离成都不过三十里,分流岷江的检江水从广都县西面流过,如同一条甩出去的细长丝绸,将广都团团缠绕。广都是进入成都的门户,成都本为南丝绸之路的起点,远近客商若要出入成都,必要在广都歇脚,因此小小县城车水马龙,摩肩如云,挥汗成雨,虽及不上成都的富庶繁华,然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已足够让广都得享丰乐。
此时正是正午,八街九陌间行人塞路,各家商埠都大开门户,酒旗幌子、摊贩旗帜满街飘扬。卖艺的、杂耍的当街摆起架势,耍出的花样把戏惹得围观人群一片叫好,看得兴起,叮当地甩出去成把的新钱;商贩铺陈出琳琅满目的货摊,娴熟的吆喝声像是唱歌,还带着奇思妙想的比喻,充满了巴蜀人独有的诙谐;酒楼里的说唱艺人击鼓和歌,说到动情处声泪俱下,说到欢喜处手舞足蹈,赢得满堂宾客高声喝彩。街肆上百情俱全,千声汇合,一张张笑脸都盛满了春光。
这番热闹景象犹如开了幕的大戏,勾拨得路人驻足瞻望,马上匆匆的行客也不免放缓了缰绳,一面遣马而行,一面四处张望。
“好个广都,繁华不让成都,让人心生流连,恨不早来,得见此胜景!”赞叹声从马上抛出去,在高空结出了喜悦的花朵。
“亮却更想见见治广都之人!”诸葛亮兴致勃勃地说。
刘备鼓掌笑道:“我也有此意!”
数骑经过熙熙攘攘的热闹市井,拐进了一条僻静街道,在广都县廷外勒马停住。门外冷清清的,闹市上的喧哗隐隐随风送来,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守卫的兵卒昏昏欲睡,横门的梐枑又破又烂,还有一根倒在地上,两只麻雀停在上面叽叽喳喳地叫唤,门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裂了缝的暗灰木质。
随从亲卫先自下马,对着那门内高呼道:“左将军案行郡县,各县长官迎候!”
声音才刚送出,那守门兵卒从昏睡中惊醒,吓得瞠大了眼睛,又麻利又惶恐地跪了个实实在在。顷刻,门里跑出来五六个县中官吏,啪啪甩着袍子,兢兢地跪在门口。
刘备慢慢走入廷门,瞧着一颗颗俯得很低的头,问道:“谁是广都县令?”
没有回答,微风一样的颤抖在每个人的肩上滚过。
“咦?怎不回答?难道广都没有县令?”刘备本已走入了门里,因没听见答复,又倒退了一步。
“回,回主公……”一人斗胆进言,“县令,一会儿就来……”
刘备起了疑心,问道:“一会儿就来?他此刻在哪里?”
官吏们都伏低了头,手抠着砖缝,一声都不敢发出。那两只麻雀跳上台阶,小脚踩着一个官吏的手,痒得他想挠,可也得强忍着。
刘备的火气弹跳着蹿了上来:“孤问你们话呢,怎敢不回答!”声如洪钟,惊得麻雀扑棱棱飞走了。
“回主公,县令在午睡……”
刘备的脸色唰地变得铁青一块:“新法有则,州县长官每日日出理事,日入休事,其间不可擅离职守,现正是日中,正该司职其责,他竟然敢午睡!”
雷霆怒火在官吏们的头顶熊熊燃烧,谁都不敢辩解,更不敢抬头与暴怒的主公对视,门内忽地响起了轻浊不一的脚步声,一个官吏摇摇晃晃地奔来,脚下打着滑,仿佛踩着满地的油。
“主,主,主公!”舌头在唇齿间滑动,扑鼻便是一股浓烈的酒气。
刘备被熏得向后一退,那人双手一拱,颠颠倒倒地跪下去:“广都县,县令蒋……蒋琬迎候来……来迟,主公,”他打了个旋转的酒嗝,“责罚!”他像条蚕虫似的伏在地上,朝冠歪歪地戴在一边,官服胡乱地耷拉着,腰带跨在肚子下,鞋子也穿反了,似乎刚从被窝里爬出来,还带着梦里的昏沉味。
刘备本见广都繁华,民生富乐,对这理民之官产生了莫大的兴趣,揣度着必定是经纶才干,想着又能纳得良才,不免兴奋,可此刻见着这醉如稀泥的县令,那起初的爱才之心已凉了一大半,相反,浓厚的厌烦油然而生。
他冷着一张脸:“你叫蒋琬,嗯,孤略有些印象,你既为广都县令,怎能在当职之时沉醉,不理政事,擅离职守,知罪吗?”
蒋琬趴得像只壁虎,嗝嗝地打着旋音说:“下官知……知罪!”
刘备真想一脚将这昏聩县令踹入岷江,他压住火气,手臂使劲一拍门,“去!把广都县这半年的官事民事簿书都搬出来,孤欲行查验!”
“是,是!”蒋琬扶着一个官吏的肩膀站起来,一个酒嗝冲上来,他慌忙掩住口,让那嗝憋回了喉咙里。他定定心神,吩咐下属请刘备和诸葛亮堂内安坐,自己亲去公署取簿书。
刘备举目将县廷正堂前前后后打量了一番,堂内像是久无人打理,书案蒙着一层灰,天花板上结着蜘蛛网,房柱上吊着一只虫子,仿佛是置身在废弃多年的坍塌茅舍里。
他不由得向坐下的三尺枰上一摸,果然,摸出了满手的灰尘,直气得他想冲出去,一把火烧光县廷。
“主公,簿书到!”蒋琬抱着一捧竹简冲入了公堂,噗噗地掸去上面的灰尘,恭敬地呈给刘备。
刘备略数了数,一共四册,分为:粮赋、编户、盐铁、听讼,每册所录不多。他特意翻开听讼卷,寥寥几桩案子,案情极其简单,无聊得像是老妇人的絮絮叨叨,他将簿书放下,疑问道:“就这么多?”
“是!”蒋琬说得毫不犹疑。
刘备微微一耸眉峰,问道:“广都一县,生民多少,田土多少,岁入多少?”
蒋琬恭顺地说:“主公所问皆在粮赋、编户之册中!”
刘备抖开那两卷竹简,果见其中详略皆录,可他还是不能释怀,质问道:“一县之大,如何听讼之事如此之少,你可有隐瞒?”
“不敢隐瞒,半年听讼全在这一册中!”蒋琬的舌头慢慢捋直,酡红的脸渐渐褪色了,只是有点脚步不稳,站着像在打摆子。
刘备生冷地哼了一声,道:“好个不敢隐瞒,难道你治下广都果真升平富乐,百姓竟无讼状,路不遗失,夜不闭户,还成了尧舜之治?”
蒋琬被骂得莫名其妙,他是个寻常小吏,哪里摸得准刘备的脾气,官府讼少本为好事,如何反而被训斥,还道是主公喜怒无常,找碴儿胡乱宣泄。
“快把其他簿书拿来,休得隐瞒!”刘备命令道。
蒋琬愁眉苦脸地说:“真的没有了!”
刘备刹时怫然作色,撩起袍子跳将起来,将那簿书一把抓住,狠狠砸向蒋琬,仿佛是连珠发射的弓弩,直砸得蒋琬连连倒退,朝冠也被砸掉了。
“找死!”他狂怒地大喝,手一摁剑柄,眼看就要剑指咽喉。
“主公!”诸葛亮慌忙站起,紧紧扣住刘备的手腕,“官吏渎职有法可办,不可擅用私刑!”
刘备恼恨地松开手,眼中含着利剑似的光,仿佛满满一池寒潭,要将那蒋琬溺死,他凶恶地一摆手,道:“这官,你不必做了!”
他大踏步地往外走,从地上捞起蒋琬的朝冠,双手一拉,朝冠竟被撕成了两半,他一扬手,碎裂的破布飞到蒋琬的肩头。蒋琬一句话都不敢说,沉醉绯红的脸早变得惨白,撕碎的朝冠从肩上滚落,撞在脚上,有些痛,有些麻,他咬紧牙关,泪水在眼眶里转动,他硬没让眼泪流下来。
“收好簿书!”诸葛亮的声音悠悠地传来。
蒋琬回过头,诸葛亮将那地上的竹简一册册捡起,卷好了递给他,道:“以后不可再酗酒!”
蒋琬又惊诧又迷惑,诸葛亮对他温和地一笑,白羽扇在他肩上轻轻一抚,仿佛是把一种安慰和信任的力量压进了他的身体,蒋琬悲悲戚戚的心如被阳光瞬时照耀,说不得的甘甜而美妙的滋味在心口缓慢地盘桓,等他回过神来,诸葛亮却已经走远了。
“主公!”诸葛亮奔出门,刘备仿佛是一颗划过天际的流星,拖着火焰芒角,越飞越快,那愤怒的光芒几乎要烧灼了这世界,也要焚化了他自己。
“狗官!”刘备还在骂骂咧咧。
诸葛亮急急忙忙地追上刘备,他还未曾开言,刘备连珠炮似的吼声便弹射而出:“立刻撤了他的职,再交付有司定其罪责,我还不信治不了这狗官!”
诸葛亮静静地等着他宣泄愤怒,却无一字争议,良久,才缓缓道:“主公,听说过萧规曹随的故事吗?”
“啊,什么?”刘备正在气头上,诸葛亮居然还有心思说故事。
诸葛亮平和地说道:“主公宽心,且听亮说个故事,可好?”
“说!”刘备奈何不得诸葛亮的平静,每次无论处于何等糟糕境况,他越是暴跳如雷,诸葛亮越是平静如水,幸也赖此平静,才让他那仿佛不可遏的焦躁得以缓解,断事不至于为情绪左右。
诸葛亮语气很是温和:“汉初,萧何为相,兢兢业业,明定法令,俾使国家中兴,后曹参代之,众人皆以为曹相当有所作为,不想曹参无所事事,每日在相府后苑饮酒作乐,其子劝谏,还被他笞打二百。惠帝深以为怪,遂责问曹参,曹参却回答,高祖与萧何定天下,制法令,后世之人无所改易,遵而毋失,守职而已,惠帝以为然。自此,曹参举事无所变更,一遵萧何约束,这便是萧规曹随!”
这段史实刘备当然知道,他只是猜不出诸葛亮为什么忽然讲史,火气是缓缓平息了,疑惑却冉冉地上升了。
诸葛亮继续道:“汉初,因数年征战,民生凋敝,国家贫弱,因此需修养生息,蓄养民力。曹参行无为之治,却得治国之要,数年经营,汉家振兴,百姓富庶,故而太史公曰:‘参为汉相国,清静极言合道。’”
刘备恍惚地明白了一些,问道:“莫非你是说蒋琬行无为之道?”
诸葛亮却是摇头,答道:“非也!”
“那是什么?”刘备心中的困惑越来越重。
“主公还记得刚入广都时见识的繁华景象吗,你我君臣共萌一念,欲见此理民良官,不想谋此一面,却与初时之意形若参商!”诸葛亮突起一叹,“可那圜阓间之融融民生又非假象,为何料民官吏却如此昏聩呢,官不正,民何理,想来真真自相矛盾!”
是的,这也正是刘备心中的疑惑,可他被愤怒冲晕了头,竟没有冷静下来认真想一想,若非诸葛亮的点醒,或许他还要带着那不问所以的愤怒,把更大的罪责加在蒋琬身上。
“主公,你看!”诸葛亮抬起羽扇,轻轻挥向那残破的梐枑、裂缝的大门,以及县廷外阒无人迹的街衢。
“圜阓热闹,廷门冷清,截然反差,孰能如此?”诸葛亮询问的目光里满含深意。
刘备混沌的头脑渐渐清明了,暴躁烦闷的怒火渐渐熄灭,灰烬里涌出一股泉水,涤**着最后残存的尘垢。
“何谓无为?”诸葛亮容声说,“若无有为在先,怎有无为在后;若无萧何制法在先,怎有曹参遵法在后;若无蒋琬治县在先,怎有百姓无讼在后!”
犹如被明晃晃的阳光照进了雾霾沉沉的房间,所有的阴暗都消散了,那不可遏制的愤怒原来竟是不分好歹的莽撞。
“唉!”刘备懊恼地一拍脑门,“我错怪好人了!”
他想起自己不仅错骂蒋琬,还撕碎了他的朝冠,更是后悔得无以复加,他求助地望着诸葛亮,问道:“这可怎么好?”
诸葛亮说:“主公虽有错怪之责,而蒋琬也有渎职之罪,纵算他治县有功,也不该当职之时耽酒,这已干犯新法,因此主公之切责也不算过!”
刘备频频点首,道:“说得也是,只是我觉得蒋琬是个人才,一旦黜退未免可惜!”
诸葛亮微微一笑,道:“有罪不惩是为干法,有才不用是为误人,诚为两难,所以,亮有一个两全之法,望主公首肯!”
“你且说来!”
“蒋琬渎职,当免官以惩,而蒋琬有才,当擢拔为用,可在此县黜退,在彼县升任!”诸葛亮声音不大,字字都飘入了刘备的耳朵。
刘备一愣,忽地一喜,再一赞,不禁拍手大笑道:“猴精,亏你想得出来,好啊,你也学会钻刑法空子!”
诸葛亮掩过羽扇,无声地一笑,道:“不得已而为之,下不为例!”
“好,就这么定了!”刘备心情大好,举头见满天白云流转,阳光如水,暖风熏得一身醉意,听得闹市间隐绰的喧嚣,不由得起了兴致,一把拽住诸葛亮的手,道:“走,去逛逛广都市集!”
傍晚时分,夕阳将辉煌的余晖洒向天幕,也洒向一望无际的平原,两骑从地平线的尽头飞出,仿佛山水画里忽然溅出的两滴墨汁。
“这天地真是望不到头!”刘备策马而奔,回头眺望着天边的残阳,刹那涌动起壮阔的情怀。
诸葛亮远望着绰约的广都城楼,感叹道:“当年光武征蜀,曾令吴汉坚据广都,以逸待劳,吴汉初违君命,轻敌冒进,终致市桥之败,后呈君旨,示弱待敌,乃得大败公孙述,终于天下一统,汉家中兴!可知广都一战,成就汉家功业!”
刘备伸出手臂,向着空中此起彼伏的飞絮抓去,却都轻飘飘地从掌心溜走。他长声叹息,道:“当年古战场,今日却何在?再大的功业,再强的英雄,莫非都如这飞花,终究不可挽留吗?”
“终究不可挽留吗?”他呼喊的声音向着四荒八合飞去,被遍野的风吹向了触不到的天尽头。
终究不可挽留吗?
四季轮换,星斗转换,这天,这地,这世间,这匆匆路人,这个我,这个你,都是飘在时间里的一片飞花,身不由己地被时间带走、沉沦、毁灭,成为过往历史里一个个模糊的符号,甚至,连个痕迹也不曾留下。
终究不可挽留……
这一刻,他们都没有说话,旷野风声仿佛战场上的号角,席卷着铺天盖地的英雄气层层叠叠地压下来,晚照的浓烈血色里奔涌出时间深处的悲壮。刹那,他们仿佛看见了奔腾的战马、视死如归的士兵、猎猎如刀的战旗,那沸腾的战场犹如一幅染了血的画绢,向他们,向这个天地缓慢展开。
“光武伟业,也成了青史数行墨痕,却不知我辈将于何处投去这一身干系!”刘备怅然若失地说。
诸葛亮也是一叹,道:“青史数行姓名,英雄百年辛苦,可叹可惜,却也,”他稍一停顿,掷地有声地说:“可赞!”
刘备仰望着天空大片涌动的浮云,道:“不知后世人会怎么评价刘备,英雄乎,枭雄乎,庸人乎,懦夫乎?”他转头凝视着诸葛亮,“又会怎样评价我们?”
诸葛亮的眸子中灼然有光,道:“生而担当,死且不悔!”
“要怎样担当?”刘备轻轻问。
“所为善者不亏心!”诸葛亮的声音很有力量。
“不亏心……”刘备低低念叨,他若有所思地一笑,“世间最难,尽在此也!”
他长叹一声,道:“我此生最大心愿是成就英雄霸业,可欲成霸业,却到底要说亏心之言,行亏心之举。”
诸葛亮笑了一霎,道:“主公想知道亮的心愿吗?”
“是什么?”
诸葛亮的眸子里一片清明之光,道:“亮希望天下平定后,回到隆中,守着几亩薄田,闲来读书访友,不求名利地过完一生。”
刘备有点吃惊,问道:“这就是你的心愿?”
诸葛亮点头道:“生于战乱非我所愿,其实诸葛亮不求青史留名,不期成就功业,若是天下苍生安乐,世间再无兵燹,百姓永获安宁,纵然寂寂终老林泉,夫复何憾!”
刘备霎时感慨道:“没想到你的心愿竟是如此,孔明有大悲大悯之心,这才真是大善!”他遗憾地一叹,“可是上天生人,由不得你选,无论你我,还是他人,何人愿生于乱世,受此烽烟惨毒!”
诸葛亮轻转白羽扇,扇面上的丝线泛起的光泽飘了出去,落在他微笑的脸庞上,他说道:“既是由不得,只好不得已!”语带滑稽,却深蕴着坚韧的悲。
刘备仰起脸,怅惘叹息道:“后世之人会不会知道我们的不得已呢?”
大风霎时跌宕如波涛,两人都沉默了,迎着激**之风,仿佛挺立在暴风雨中的两株青竹,不忧不惧,亿万年过往,在沧海桑田间坚守那永恒的信念。
原野尽头的长草伏低了高挺的头颅,茫茫地平线跳出一抹黑影,马蹄声被风声吞没了锋芒,一骑奔腾而至,骑手猛一勒马,翻身下马时,将粘了翎毛的一封信呈上来,说道:“主公,荆州羽檄!”
刘备有些惊愕,待得把檄书看毕,却是惊怒了,道:“碧眼小儿,安敢如此!”
诸葛亮拿过檄书,从头至尾阅了一遍,却也是震惊了,听得刘备怒气冲天地骂道:“孙权遣兵偷袭荆州,长沙、桂阳二郡已为其所拔。碧眼小儿前次只逞口舌之辩,这次竟敢撕破盟约,公然兴起刀兵!”
诸葛亮把檄书一合,说道:“主公,东吴这是处心积虑多时,先以使者劝说,再遣长吏居官,两番作为不成,为自己赚来一个出师之名!”
“顾不得了,”刘备躁急地说,“我立刻点兵驰援荆州,势必将二郡夺回来!”
诸葛亮知刘备心急如焚,他宽解道:“兹事体大,先回成都,召集群臣商议,定出个万全之策!”
刘备扬起手重重一甩马鞭,道:“好,回成都!”
两人挥鞭驰骋,飞扬的马蹄碾碎了葱嫩如孩儿面的青草,像两缕轻烟般消失在一望无际的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