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1 / 1)

轻绡似的雪花从天而降,仿佛盛开在空中的千万朵梨花,在凛凛寒风中忽而扬起忽而飘坠,沾满了雪花的大门迟滞地推开了,扑面的风雪将门后那人吹得退了一步,他拍了拍肩上的雪尘,顶着风雪跨出门槛。

门首早停了一辆轺车,素色车盖上淌着莹莹的雪水,顺着玄色流苏滴答滚落,车厢甚少修饰,仿佛一只做工粗糙的大匣子,车夫跳下车舆,恭敬地搀了主人登车。

“父亲!”一只脚刚才踏上车舆,便听见有人叫自己,他回头一看,儿子董允从门里跑出来,其后还跟着一个人,蒙蒙雪花遮住那人的脸,他辨认了半天,直到那人走得近了,才认出原来是费祎。

“什么事?”董和一面问着,一面在车左坐下。

董允踟蹰地立在车下,面上露出难于启齿的神情,良久才说:“许公丧子,我与文伟会丧吊孝,想向父亲请车!”

纷乱的雪花噗噗地落在董和身上,他吞着风雪说道:“原来是为请车,你当知车驾卤薄皆有秩份,不可僭逾,你非在官身,何能擅备棨戟!”

董允忐忑地说:“儿子知道,只是吊丧之礼甚重,问丧之人皆益州贵人,儿子,儿子……”他没敢说下去,父亲清履忠正,苛细廉俭,全心防遏僭越,不离轨制,他虽身位显赫,亲戚故旧却不敢请托于他。

董和冷淡地笑了一声:“你怕失了身份颜面是吗?”

“儿子不敢!”董允诚惶诚恐,直直地跪在雪地里,他身旁的费祎也敛了穆容,一声都不敢吭。

董和眺望着丝絮似的雪花,一片片落在董允的身上,将他塑成了一个雪人。董和吁了一口气,说道:“想乘车代步也不是不可以,风雪阻路,吊丧情急,不容耽搁,你既要请车,也使得!”他侧身对那车夫轻言数语,车夫应诺着,下车奔回宅门内,须臾又自门内返回,依旧跳上车舆。

董和看着董允跪得如同竹节似的,他不发话,董允也不敢起来,他轻轻一拍车轼:“我已为你备下车驾,待得车到,你可与文伟同车而行,我先行一步,父子不同秩,不当同临!”他说完挥挥手,那车夫一扬缰绳,轺车压着满地的积雪辚辚远去,留下两行灰黑的车辙印。

董允埋了头,双膝跪得又痛又凉,直到父亲车舆消失不见,他才撑着膝盖站起来,回头看着费祎,苦笑着摇摇头。

“尊父不徇私情,不僭轨度,真乃令士良臣!”费祎由衷地赞叹着,年轻清俊的脸孔上溢满了崇敬。

董允拍着衣袍上的雪泥,无奈地叹了口气:“有此父,是幸,也是不幸!”

这时,宅第的角门嘎地开了,听得吱扭扭车轮响动,一辆鹿车晃晃悠悠地从门内驶出,车轭勒住的黄马瘦小枯槁,哆哆嗦嗦地迎着风雪慢抬蹄子,不断地打着鼻息,仿佛伤了风。

“少主人!”车夫引绳一勒,跳下车来拜道,“主人备车在此,请少主人上车!”

原来父亲为自己准备的车竟然是这个,董允看得目瞪口呆。鹿车为何?农人用来托运货物,军队用来运载辎重,虽则轻便好行,但毕竟是为贱车,乘则太失身份。

他面露难色,不知该上还是不该上,若是不乘,恐俟后惹了父亲愤怒,若是乘,又如何能撇得下这颜面,本想与费祎计较一番,竟见他轻和一笑,扶着车板跳上去,坐得安安稳稳,毫无局促难堪。

“莫要拂逆了尊父美意!”费祎笑着招招手,“来来,今日不乘鹿车,日后恐没了这机会!”

董允无可奈何,勉强地攀着爬上,因那鹿车为独轮,坐上去时歪向了一方,压得那车板一晃,险些将他翻转下去,惊得他慌乱地抓住费祎的手,半晌才定住身体,费祎却自哈哈大笑,深以为乐。

“驾!”车夫甩动鞭杆,鹿车缓缓开动,拉车瘦马走得很慢,需得车夫频频挥杆,它才勉力疾蹄而行,然也不过百尺,又恹恹地缩了头,像是走得睡着了。

一路上,董允很怕遇见熟人,偶有人停足顾盼,他也以为人家是在窥伺他,听着路上行人熙来攘往的声音,都似奚落自己的笑声,他越发地窘迫,恨不得将那身体藏在车板里。那费祎却满不在乎,沿途张望翘首,不时与董允闲谈两句,仿佛他乘的是华盖香车,观瞻着满目风光,岂不悠游快哉。

经过一番度日如年的煎熬,终于行到了许宅门前,车夫“吁”的一声喝令,瘦马这次却不听使唤,嘚嘚地往前冲了几十尺,眼看便要与迎面的一辆马车相撞,车夫的脸也吓白了,身体猛向后一仰,狠狠地扯住缰绳,费了吃奶的劲才将那瘦马的冲撞势头减退,这一顿一退却差点将车上的董允和费祎跌了下来。

董允惊魂未定地抓着车板磨蹭下来,身上满是雪水,仿佛刚从水里爬出来,又见门首皆停着华盖篷车,一众人皆衣饰鲜丽,体态尊荣,越发觉得自己像个赶着粪车进城的乡下老农,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老马也会失蹄!”费祎笑呵呵地抚了一把瘦马湿漉漉的鬃毛,神态自若地拍去衣衫上的雪水,整肃了容色,轻轻一扯董允,两人一起向门里走去。

那辆对面行来的马车上也下来两人,一蓝一白两顶斗篷仿佛忽然盛开在雪天的两束梅花,惹得来访宾客驻足凝看。

两人行到门前,递上两片名刺,门口接待的童仆捧刺高声唱名:“左将军大司马领司隶校尉豫、荆、益三州牧宜城亭侯刘备,军师将军诸葛亮,吊!”

唱名刚出,宅内宅外的人都惊住了,正要抢步进门的慌忙让开了路,已进了门的都收住步子,揣着小心准备迎候。

两人解下斗篷,交于门前的童仆,即露出了一身素服,董允和费祎刚好站在他们后面,两人缓缓地停了步伐,悄悄地打量这两个益州新贵。

刘备一袭淡蓝长袍,神态雍容,阔落英武;诸葛亮一袭纯白深衣,肩上染了些微的白雪,莲蓬似的亭立清雅。

费祎悄声道:“好个无双气度!”

董允正要回话,却发现诸葛亮转过了头,他和费祎都吓了一跳,以为是私下的议论被诸葛亮听见了,正惴惴不安之时,未想诸葛亮竟对他们柔和地一笑,笑容很短暂,旁边的人都没有察觉。

两人又惊又喜,却不敢造次多语,按捺下满心的复杂感受,像是被某种力量吸引,不远不近地跟在刘备和诸葛亮身后,偷窥似的观察他们。

府中搭起了灵棚,白幔白幡抖在风里,身着孝服的苍头来来往往、迎宾送客,入眼处是一派白茫茫的汪洋世界,加上此际雪花飞舞,让这宅第白得像是没有了颜色。

一个童仆搀着许靖从灵棚里走出,他满面戚容,神态悲凄,手里拄着一根竹杖,一步一蹀躞。

“许公慢行!”刘备疾步上前,双手扶住了许靖。

许靖颤巍巍地说:“有劳左将军吊唁,犬子新丧,哀痛在心,恕礼不周!”

刘备宽让道:“许公新哀,我等吊唁来迟,怎敢求望繁重礼数!”

许靖再谢了一番,亲引导路,领了刘备和诸葛亮进灵棚,棚内烟雾缭绕,空气里流淌着燥热的气息,巨大的“奠”字下,黄柏棺椁落在厚厚的籍草上,棺上还搭了青色长幡,灵位左右有两幅铭旌垂地而曳,其上书着死者名讳。

见刘备和诸葛亮进棚,一干吊唁宾客纷纷拱手作礼,朝两边齐齐退去,空出了祭奠的场地。

身着衰绖的丧宰躬身趋步,直起脖子悲号了一声:“吊!”

两人近到灵前焚了祭品,再进祭酒以酹,披麻戴孝的孝子跪地相迎,呜呜地哭了一场以作答谢。

祭奠事完,刘备退于许靖身旁,安慰道:“许公节哀!”

“谢左将军体恤!”许靖抹着老泪,说话也不利索,“白发人送黑发人,哀心惨恻,行止有差,左将军与军师将军毋怪!”

他招呼着下人:“请二位尊客里边坐!”他又亲引路,自与刘备并肩而行,逢迎甚恭,吊孝宾客甚多,然无一个得此隆遇,即便得许靖亲迎,但祭奠完毕后,至多由家老引去外堂,哪里可能由许靖引导。

诸葛亮紧随其后,默默地环顾宅第,一宅上下黑压压地堆满了人,到处人头攒动、比肩接踵。许靖名照西蜀,其子死丧,远近闻噩耗登门凭吊的何止千人,宅门外日日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吊唁宾客中犹以益州望族豪强甚多,送来的赙金一个比一个数目大,忙得将赗赙录册的童仆连轴转。

到了待客正堂,许靖吩咐下人上了蜀茶,让刘备独榻而坐,自己也引杖别坐,与刘备闲话,殷勤恭敬得让人艳羡。

诸葛亮并未随坐刘备身边,他谦推了一番,自坐在一边,身前身后或站或坐着诸多宾客,他们见许靖独恭刘备,没一个敢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自诸葛亮怒杀刘洵,一州震惊,益州豪强都心自惴惴,此后彭羕再以谋反罪弃市,更让他们感到恐惧,哪里还敢别生事端,岂不是落得与刘洵和彭羕一样的下场。而从庞羲主动请求丈田,东州派纷纷倒戈投诚,不过旬月,西州派与东州派本就不牢固的联盟分崩离析,西州派独力难支,早有坐不住的亲登左将军府谢罪,剩下的几个死硬骨头已不成气候,荆州派全面控扼益州渐渐成为大势所趋。心有不甘的益州豪强不禁感叹,刘璋父子数十年都难以抹平的派别争斗,刘备和诸葛亮用了一年不到的时间便粉碎了。

可谁都知道,派系瓦解的背后是无数颗被砍下的头颅,要让自己不成为下一个刘洵,只有服膺荆州派的统治,诚惶诚恐地匍匐在新主人的车辏下。

诸葛亮默默地饮着温茶,偶尔抬头遇上一张或陌生或熟悉的脸,都向他投递过来一道讨好的目光,仿佛是吓破了胆的狗,不敢乱吠,更发不出一丝叫声,胆战心惊地躲在角落里等着新主人赏赐的骨头。

“军师将军!”蚊蚋似的声音灰尘一样似有似无,若不是诸葛亮耳力好,只怕很难听清楚。

他朝那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瞧见吴懿闪着银光的笑脸,他轻一点头,很亲切地喊道:“子远兄!”

诸葛亮亲切地呼唤吴懿的字,让吴懿脸上的光芒更强了一分,他挪着蚯蚓似的身体,朝诸葛亮靠近了一点:“军师将军,许久不见了!”

“有些日子了!”诸葛亮不紧不慢地说,脸上的表情也没改变。

吴懿动了动嘴皮子,却感觉着周围闪电一样的目光,仿佛一柄柄锋利的钢刀,对准他当头劈下,他有话说不出,干干地憋出些零碎的字:“军师将军一向政务忙碌,我几次想登门造访,又怕耽搁军师将军正事,为此好不踌躇!”

“无妨,子远兄若来,亮当扫庭烹酒相待!”诸葛亮语气很淡,轻呷了一口茶,静穆的面孔上微起波澜,似乎这清淡茶香比吴懿的话更值得回味。

得了诸葛亮淡漠如白水的许可,却让吴懿绽出春风如沐的笑容,若不是身在丧礼,他几乎要笑出声了,本想再寒暄几句,那周围的尖利目光却越来越凶恶,噤得他说不出话来,只好讪讪一笑,依旧蚊子似的飞入了人群中。

一杯茶饮得大半,再没人来和诸葛亮搭讪,周围宾客个个存着巴结的心思,可都琢磨不准这个益州新贵的心思,生怕一句话说得不对惹了他恼恨,岂非马屁拍在了马脚上?

那壁厢,刘备与许靖闲话已毕,刘备便要告辞,许靖强留不得,只得亲送到门,满室的宾客也不敢置若罔闻,一个个相随而出,浩浩****地簇拥着刘备,仿佛是左将军府的亲随卤簿。

众人对刘备极尽恭顺,那一张张脸上都闪动着求媚的笑容。诸葛亮想起初入益州时,益州故吏豪强皆以冷脸相对,不仅未见半分尊重,尚还暗中使绊子、下狠手。而今数月过去,同样是这帮人,却都改换了脸面,冷漠、质疑、仇视全都消失了,转而是谄谗讨媚,比周邀好,仿佛从前的抵触从不存在,人情冷暖至此可见。他不禁暗自叹息,无意中轻一侧头,却瞧见挤在人群中的董允和费祎。

两人仿佛藏在名贵花卉下的未名小草,悄悄地跟在诸葛亮后面,诸葛亮缓缓地停住了脚步,彼此之间只隔着一臂之遥,两人便走得更慢了,像是怕与诸葛亮挨得太近,两张青涩的面孔上绽出赧然的笑。

诸葛亮举起羽扇,带着未确定的声音问道:“董休昭,费文伟?”

二人听诸葛亮念出自己的名字,激动地说:“是!”

诸葛亮点头轻笑:“久闻二位少年才俊,果不同凡响!”唯有寥寥数语,也不闲话寒暄,随即掉转步子,随着刘备款款离去。

费董二人都呆了,亢奋和狂喜让他们涨红了脸,血管里像炸了一段爆竹,满身血液登时疯狂倒流,大脑为那激昂情绪充**,竟自一片空白,连该有的谦让也忘了个一干二净。周围宾客听闻诸葛亮赞誉董允费祎,一道道惊奇的目光齐刷刷地射过来。

满宅宾客盈路,哪个不期望结交诸葛亮?若能得他赏识,有朝一日必能成为益州牧的座上客,可为什么偏偏是这两个嘴上无毛的小子得到诸葛亮的赞誉。董允的父亲董和为掌军中郎将,与诸葛亮并署左将军大司马府事,也许凭着这层同僚关系,诸葛亮称誉董允还有原可稽,那么,费祎呢?

一个孤贫少年,既非益州故人,也不是世家子弟,不过凭着族父与刘璋的亲戚关系,才在益州获得三寸立身之所。如今刘璋倒台,能支撑他的那点微薄关系也烟消云散,幸而托着族父的旧关系,得以在成都官家精舍求学,方才和董允做了同业学子,坊间还道他与董允相交,有攀龙附凤的机心,虽获了几分学名,到底只是个不谙世事的穷小子。

可诸葛亮竟然称赞两个毛孩子,一时所有人都对费董二人刮目相看,掺杂了不同情绪的目光仿佛刀子似的,在两个少年身上纵横切割,似乎要将这两副躯壳剖开,看一看里边到底藏着何等非凡的心肝,居然能让权倾益州的诸葛亮出言相美。

厚重的铅云犹如江河倒涌,雪下得更大了,无声无息的雪花仿佛打翻的雪白颜料,把白惨惨的宅第染得更无他色,也把所有质疑的低语湮没了。

滴!滴!清脆的雪融声敲击不断,屋顶的雪化了,一溜溜干净的水顺着瓦片滚落下来,掉在屋檐下长长的水罶里,溪水似的缓缓流淌,阳光灿灿地映在青色瓦当上,反照出水晶似的透明光芒。

诸葛亮缓步走到窗边,染了阳光的微风扑面一阵清凉,他深深地呼吸着清冽的空气,顿时,所有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先生!”修远的声音弱弱地飘来,语气满是委屈和不甘。

诸葛亮回过身,见得修远一脸沉郁,瘪着嘴巴,带着三分气恼说:“你这次真不带我去?”

诸葛亮没说话,只是笑着摇摇头。

修远嘟囔道:“哪回巡县都让我跟随,为什么这次不行?”

诸葛亮戏谑地一笑:“新婚燕尔,怎能拆散人家小夫妻,诸葛亮罪莫大焉,我纵然答应,新妇也不依!”

修远臊红了脸,抓着麈尾去扫案上的灰尘:“先生真是的,总是开我玩笑……”麈尾扫来扫去,声音也**来**去,“新婚又怎样,先生的事最大,你就带我去吧!”

诸葛亮笑呵呵地道:“不成,你这次就安心在家过日子,不许冷落了新妇,不然,她若是对我兴师问罪,我该如何应对?”

“先生!”修远急得叫道,他跺跺足,低声埋怨道,“早知道就不娶妻了,一不被你戏耍,二不会被你抛下!”

诸葛亮瞧他窘急,越发乐不可支:“急了?我可是你的大媒人,你不谢我,反倒心生埋怨,唉,先生的心都凉了!”他幽幽一叹,抱住双臂落寞了神情。

修远知他玩笑,可也不知该怎么说,麈尾重重地掸着书案,又气又悔又羞又急。

诸葛亮见修远生气,轻淡地一笑:“好了,不玩笑了!”他从书案上拿起一册簿书,“我即刻便动身,你在家好好待着,秋季巡县带你去就是!”

“唉……”修远郁郁地叹了口气。

“真是个傻孩子!”诸葛亮叹道,“跟着诸葛亮日夜操劳,偷得几日空闲,不生快慰反而忧愁!”

修远振振有词地说:“跟着先生,再苦也是甜的!”他一字字说得极是认真。

诸葛亮一怔,刹那的感动让他说不出话来。这个始终长不大的孩子,心底纯净得像不沾尘埃的一杯水,水中映着他毫无修饰的喜怒哀乐,而这些喜怒哀乐全都与自己相关,自己背负了沉重如山的负担,他也跟着扛在肩头,从不知疲惫劳累,将那劳苦也当作了世间最大的快乐。

遇上诸葛亮,是你的幸运,还是你的不幸呢?

门首有童仆轻呼:“军师!”

“何事?”诸葛亮应道。

童仆在帘外站定,将一方竹简递给修远,修远再呈给诸葛亮,诸葛亮接过一看,却是一方名刺,简上的名字刚一映入眼帘,心头突地一愣,略一思索,对童仆说:“请他来这里!”

他将名刺交于修远放好,把案上堆叠如山的簿书推开,说道:“修远,有贵客来了!”

修远领会,从里屋抱来一方三尺坪,稳稳地放在宾席之位,在上面加了锦簟,从装杂项的竹笥里取出一只精巧的茶筒,抓出一片茶饼,先在火上烤温热,再捣碎成末儿,装进一只青瓷碗里,那边铜炉上却炖着一釜汤,待得汤烧到滚烫时,却把汤浇在碗里,和上现成的葱、姜一类作料,方才算是完成了煮茶的全部工序。

这两斤蜀茶是主公送给先生的,可先生一次都舍不得吃,倒全招待了客人。听说蜀茶昂贵,一斤市值千钱,先生得此赏赐时,曾经暗自惋叹:“滥赏无度,奢靡有罪!”因此封茶入笥,从不饮用,只有特别重要的客人到来时,才开笥取茶待客,他对自己悭吝刻薄,对别人却很大方。

修远一面想着心事一面捯饬茶汤,那客人已经走了进来,诸葛亮亲迎于门,笑道:“子远兄,何有闲暇造访鄙宅!”

吴懿倚门拱手一拜:“叨扰了!”

“请进!”诸葛亮把住他的手,让了他独坐锦坪,修远再捧了蜀茶奉上。

吴懿称了一声谢,捧茶细细一品,赞道:“香,是武阳茶!”

“子远兄果然好识力,此正是武阳茶!”诸葛亮笑道。

吴懿缓放了茶碗,手指在边缘轻轻一揩:“武阳茶乃我益州特产,此茶珍品,价值不菲,本地人尚难购得,外乡更是阻难,有人曾为求一茶而抛百金,可见此茶难求,今日在军师将军府上得品此茶,实乃懿之荣幸!”

诸葛亮和煦地一笑:“子远兄若甚爱此茶,亮这里却还存了几两,且送给子远兄以聊表微意!”

吴懿慌忙推手道:“不敢不敢,无功不受禄,无劳不获赏,军师将军盛情太过,懿何敢初登府门便受此大礼,折杀过甚了!”

“无妨事,些许茶不值什么!”诸葛亮大度地挥挥羽扇,扭头对修远示意。修远很不想将蜀茶送给吴懿,可先生发了话,他违拗不能,只好憋了满肚子的不乐意,从竹笥里取出茶筒,勉强打叠起笑脸捧给吴懿,心里却在诅咒:别吃拉肚子!

吴懿谦让地接过茶筒,连声谢道:“太客气了,懿受之有愧!”

诸葛亮不在意地一笑:“子远兄不必推辞,薄礼而已,权当朋友之谊!”

“军师将军乃左将军股肱重臣,相识已是荣幸,却劳你赠礼,惭愧惭愧!”吴懿抱着茶筒,连连地叹气。

诸葛亮静静微笑,神情极是亲切安详。

诸葛亮的盛情让吴懿初来的忐忑稍稍消融了,他小心翼翼地说:“懿此来,有一件事想麻烦军师将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不成,也不打紧!”吴懿的话里模棱两可,仿佛拆了线的珠子,滚得满地乱窜。

诸葛亮怎听不出他话中有话,他很平静地说:“但说无妨!”

吴懿尽量绽出殷殷的笑容,放平了声音说:“懿听说左将军之妻原为吴主之妹,一年前或者有些龃龉,回返江东去了。自然,懿何人也,怎敢擅自揣测左将军家事,纵是有一二不宜,懿也不敢乱言诪张。”

诸葛亮不多言,他其实已猜出了吴懿的五分来意,却只缓缓地拂着羽扇,脸上含着静穆的笑。

“懿是觉得,如今左将军椒房悬空,因而有了个冒昧的念头,想向军师将军咨问一二,可与不可都无甚要紧,不过是懿的卑小想法!”吴懿惴惴的声音像飘在天上的尘埃,远远地能听见,只是靠不近。

“子远但言,无须顾忌。”诸葛亮鼓励道。

吴懿极是小心地说:“懿有一妹,虽不敢说德貌无双,也足堪温良,懿有个大胆的想法,想将妹子聘于左将军,为左将军执帚,不知……”他匆匆地住了口,惶惑不宁地盯着诸葛亮。

诸葛亮平静地笑了一下,语气却很淡:“求姻缘是好事。”

“孝直那里,我也咨问过,他也不反对。”吴懿小声地补充着,他像是作奸犯科,不忘记拉一个有头脸的同伙。

诸葛亮醒悟了,原来这就是法正给刘备做的媒,吴懿和法正勾连好,却到底不安心,还得寻上自己,两个心腹保媒,不愁婚事不成。

吴懿接着那话茬,咬着字眼说:“不知军师将军可否在左将军面前稍加进言,懿不敢强求,婚姻大事,非同寻常,总要两家自愿才好。懿深知自己卑鄙,很怕配不上左将军,踌躇良久,因而贸然请于军师将军,恳求军师将军指点迷津!”

政治联姻双方得利,诸葛亮绝不会反对,但他不会显出喜怒之色,用非常平静的声音说:“子远兄一番美意,亮深为感佩!”

话语很短,吴懿听出了希望,他不敢多语,虔敬地望着诸葛亮,仿佛一束仰望阳光的太阳花。

“如此,既然子远兄有意,亮且去与主公商榷,成与不成也在主公一念!”诸葛亮用心地说。

无须许下确定无疑的承诺,有了诸葛亮的这句话,吴懿心里悬吊的大石头落了个结实,世人谁不知刘备最倚重诸葛亮,只要诸葛亮肯出面说话,刘备哪有不依从的?他欣喜若狂,面上带了喜色说:“谢军师将军成全!”

微风静悄悄地从半掩的门后溜进来,飞上粗大的房梁,在椽子之间萦绕,再慢慢坠落下来,落在稍稍躬下的背脊上,轻轻地抚摩着,流连着。

刘备盯着那被风吹动的浮尘,目光从门外退回到门里,缓缓地回过身来,狐疑地问道:“这门亲可许?”

不等诸葛亮开腔,法正抢先道:“可许!”

刘备犹豫道:“可是,此妇先聘给刘璋兄弟刘瑁,我与刘瑁为同族,恐怕于礼不合。”

法正爽利地说:“论其亲疏,何与晋文公之于子圉?”

刘备当然知道晋文公的不伦之姻,子圉是晋文公的侄儿,他的妻子为秦穆公的女儿怀嬴,秦穆公先把女儿许给子圉,后又许给晋文公,以一女子之身结成两段秦晋之好,后世的道学家虽极为不齿,但晋文公却因此获得了秦国的全面支持。法正这是借古讽今,劝说刘备放弃礼教束缚,为了千秋大业,娶一女子而得益州豪门人脉,获利匪浅。再说,若计较亲疏之别,晋文公以叔叔娶侄媳,刘备到底与刘瑁隔着遥远的血脉关系,比起晋文公公开干犯礼教,刘备还能给自己遮上一面合情合理的道德帷幕。

刘备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他又看看诸葛亮,诸葛亮劝勉道:“此女有富贵之相,倘配主公,甚好!”

两位心腹干臣都赞同自己聘妇,一向持重君子之道的诸葛亮也只字不提礼教,刘备倒觉得自己心思小气了,他用力挥起手,像是把最后的犹豫也赶跑了:“罢了,便应允了吧。”

“恭喜主公!”诸葛亮和法正同时参礼祝贺。

刘备却不觉得特别喜悦,反而有些淡淡的惆怅,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很多人,有些不记得名字了,有些记得,却忘记了模样,仿若流逝的青春,在乱花飞絮间被夕阳剪成了碎影。

风吹开了门,晃动的门轴像谁舞剑的胳膊,虽然频频显出凌厉劲,却始终揣着女孩儿的顽皮,古怪的忧伤在心口渐渐泛滥,刘备长长地叹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