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1 / 1)

天阴得仿佛要塌下来,细如针眼的雨飘忽不定,深冷的风像是从地洞里吹出,劲道十足,卷得人要飞上了天。

门像湿重的磨盘,推开时闷声沉响,诸葛亮轻轻地踏步进屋,他刚从南市案行归来,头发丝里还渗着谷米味,虽然身体疲累,可心情是轻松的。

自各地仓廪紧急调入的粮食已全部进入成都各市,由官府统一定价,在各市设了官卖点,按量售卖,每人每次购买量不得超过限额,方才短短三日,物价便陡然下降。各家豪强们因为刘洵被杀一事,正蔫着不敢冒头,哪儿还管得了物价的高低,风闻发行新钱有敛财之嫌,也不敢跳出来振臂高呼,尚都存着观望心,至多不用钱,但也别去挑战新贵权威,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门在身后迟钝而坚重地合拢,刘备正坐在书案后看簿书,抬目一看,唇角一挑,笑得极古怪。

“主公有要紧事?”诸葛亮趋步而前。

“头一件,带头做黑市金银交易的几个将官都逮出来了,我的意思是行严法,死罪不能逃,其余胁从不问,也不强令追回金银。”

宽严相济方有威慑力,诸葛亮并不反对:“主公明断,亮认可。”

“第二件嘛,”刘备将案上的簿书推到诸葛亮面前,“我的大军师,看看吧!”

诸葛亮垂目一瞻,这原来是刘巴上的奏记,说的是经过月余经营,官家统一货币百值钱已大部通行市面,金银之物大量回收,府库渐充。诸葛亮看得欣喜,笑道:“好事!”

刘备也一笑:“是好事!”他把另一册簿书也拿过来,“再看看这个!”

这仍然是刘巴所写,只是看得几行,诸葛亮却渐渐敛了笑,抬头望去,刘备仍是满脸堆笑,但笑里却藏着深不可测的意味,仿佛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怎么,不看了?”刘备点着那簿书。

“主公……”诸葛亮的声音低得仿佛没有发出。

刘备笑吟吟地说:“来来,看这几行,”他把住诸葛亮的手,轻轻地滑过竹简,“初发百值钱,市无所贷,赖军师将军诸葛亮、翊军将军赵云贷金银锦帛千万充库,俾新钱得行于市!”

他停止了念白,含着古怪的笑说:“军师将军诸葛亮,你可真有财力,新钱通行艰难,你便把家财卖给国库,国库充实,新钱得流,一举两得!”

“主公,我……”诸葛亮想要解释。

刘备挥手打断道:“我知道,你是个廉官,一身仰给于官,无别治业,浃辰之间拿出千万金银几不可能,但你能出此财禄,只有一种可能,便是你把我赏给你的钱帛都拿了出来!”话音落尘,刘备炯炯清明的目光紧紧地盯住了诸葛亮。

诸葛亮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默然地对上刘备质问的目光。

刘备无情绪地一笑:“你早就想把赏赐送出来了,只是赏功多人,你若献赏,他人不献,则献赏之高行反成责众之刑器,所以你封赐于宅,不治产业,这次新钱通行,你则售卖赏赐,易得新钱着人遍市买货!如此一举,便将我之赏赐尽皆耗去!外人或以为是诸葛亮贪求新钱便利,实际是你假私为公,增财府库,便利民力!”

他轻轻敲击着簿书:“你,子龙,一样心思,一样做派,你们都将赏赐全数献出。倒真如刘巴所言,出之何处,也来之何处!”

他按着诸葛亮的肩膀:“如何,我都说对了吧?”

诸葛亮默然有顷,他知道否认也无用,只得坦白道:“主公言之不差!”

啪!刘备抓起簿书一砸:“你承认就好!”他瞪着双目,抛出钢珠似的声音喊道:“诸葛亮,我知道你大公无私,可这些金银钱帛是我所赏赐,你竟敢私自售卖,好大的胆子!”

诸葛亮欠身一起,深伏下拜:“主公,请容亮一禀,刘子初献新钱之策,乃万难中之不得不为,欲使新钱流通,收归金银,充实府库,谈何容易!我们刚得益州,根基不稳,上有豪强掣肘,下有百姓猜忌,再兴敛财之举,这益州沃土还坐得稳么?故而详思之,可敛我之财,不可敛民财,可亏我之力,不可亏民力!若能使新钱流通,府库充实,主公基业稳固,社稷安稳,莫说是让诸葛亮献金,便是舍去性命又何妨!然诸葛亮行为反悖,辜负主恩,请主公责罚!”

刘备久久地看着他,声音沉重地说:“当初在荆州,君臣困窘无财,只得向南阳晁家借贷,迫得你立下没身之保,那时我曾发誓,但有一日,刘备能成基业,定要加倍偿还你。天幸终遂人愿,刘备也能有财力分赏功臣,得以践行当年誓言,可是你却把赏赐全数献出……”

他半苦半怅地叹了口气:“忘身为公,尽心无私,唯有孔明能当得此语!”他踏着沉甸甸的步子,双手扶起了诸葛亮,“孔明舍小利而顾大局,纵然社稷有幸,江山有福,可惜我允你的封赏却要落空了。”

诸葛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主公,亮能为主公基业以尽绵力,这便是最大的封赏!”

“可是我心里有憾。”刘备惋惜地说。

“主公若当真有憾,便励精图治,不舍昼夜,将来克复中原,一定天下,整肃乾坤!”诸葛亮清湛的眼睛里燃烧着明亮的火焰,“亮能辅主公得天下,这样的封赏世间无双!”

刘备心中震**,仿佛有一团火从最深的地底喷薄而出,烧出了乱世英雄的百年梦想,烧出了一个烈火烹油的新世界,他响亮地回答:“好,倘若天不负所愿,我便以定天下赠君!”

两人紧握彼此双手,彼此感应着掌心如火如荼的温度,也感应着内心深处澎湃如海浪的激昂理想。

“主公!”门外铃下忽然呼道。

“何事?”

“平西将军求见!”

“马超?”刘备凝神一思,“请他进来!”

铃下回应一声,暂时没了声息,片刻,那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身材高大、容色俊朗的男子慢慢地踱了进来。

刘备微笑着起身相迎:“孟起忽访,是为有事,还是叙情?”

马超的步子迈得很慢,每走一步都似耗了他许多力气,再迈第二步时便异常艰难。他半垂着头,只能看见他泛白的额头,似乎有惊惶的光芒在眼底隐没,却在一瞬,沉入了空蒙的光影里。

蓦地,他双膝一弯,竟直直地跪了下去,双手颤微微地除去发冠,伏地便抽泣起来。

刘备大惊:“孟起何故免冠!”

马超哽咽道:“主公,超身负大罪,不敢欺君,今特来受死!”

刘备连跳数步,双手扯住马超:“孟起何罪之有,请起来说话!”

马超固执不肯起,将发冠放于地上:“大罪之人,怎敢受主公不拜之恩,超请自系牢狱,交付有司定超刑戮!”

马超口口声声只是言罪,刘备听得着急了:“孟起,到底出了什么事,如何才一谋面便自责其身!”

马超流泣道:“昨夜,彭羕夤夜忽访,超备宴而待,本为朋友之谊,祝酒上寿,所为融洽,不料彭羕席间竟口出悖言。超深自引咎,辗转难眠,事不辞难,罪不逃刑,乃人臣之节,因此不敢不告主公!”

话很严重,刘备模糊地感觉出必有大事,仍稳着声音道:“他说了什么?”

“他,他……”马超吞吞吐吐,半晌迟疑,似乎终于鼓足了勇气,抖着声音说,“他说,主公老革荒悖,不足为道!”

刘备的脸色突变,他冷冷地说:“哦,他这么说呀,很好!”他不露喜怒,问道,“还说了其他话吗?”

马超把头埋得很低,声音全坠落下去:“他还说,主公不纳贤才,诚非明主,若是,”他喘了一口微弱的气,“超为其外,他为其内,则天下可定!”他惶恐地住了口。

砰!刘备重重地一拳击在案上,一方砚台弹跳而起,摔成四瓣,墨汁溅得地板上斑斑点点,仿佛打死的无数只蚊子。

“好个天下可定!果然好谋略!”刘备冷笑着。

马超吓得磕下头去:“主公息怒,超罪莫大焉,请主公重罚!”

刘备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慢慢收住那勃发的怒气,平静地说:“孟起毋责己太甚,反语非你说,叛心非你生,你何罪之有?”

马超仍深伏叩首:“超虽不曾说此反语,也断不敢生叛心,然此事萌端,皆因超擅宴彭羕,超之罪不可免!”

刘备平和地说:“若无你宴请彭羕,孤如何得知他包藏祸心,如此说来,你还立了功,罪何来邪?”

马超低伏的背没有动,只听见他轻微的啜泣,不知是感动还是惶惑。

刘备叹息一声,俯身用力扶起了马超,将发冠捧还给他:“孟起休得自疑,孰人罪孰人当,孟起不该为他人罪责迁怨于己。孤不赦有罪之徒,也不责无罪之人,孟起暗室不欺心,更显忠悃赤诚!”

马超呜咽着握住发冠,全身颤抖着哪里说得出话,好半天才吐出几个字:“谢谢主公!”

诸葛亮提醒道:“孟起,可速去具表呈来,将昨夜之事详录,也好付于有司做证!”

“是!”马超俯首而拜,“如此,超先请告退,当即具表,再付主公一览!”他埋着头,凄凄惶惶地闪出了门。

“狂生!”马超刚一出门,刘备心中郁积的怒火跳腾而上,恶毒地骂了一句。

诸葛亮轻轻地挥动羽扇,语气也轻轻的:“好个聪明人!”

“聪明?”刘备蒙了。

诸葛亮的表情很淡漠:“亮不是说彭羕,亮是说马超!”他长声一叹,“彭羕性本荒疏,口无遮拦,一朝暗室乱语或成他日堂前公议,马超明识彭羕,遂先自请罪,得脱干系,谁说马超有勇无谋,锦马超之名非仅指其貌,也当指这一副玲珑心肝!”

刘备狂怒的火气渐渐平复,语气笃定地说道:“马超大谋欠缺,小谋不断,我怎会看错人!”

“这彭羕该如何处置,主公可有思虑?”

刘备阴寒地一笑:“他想定天下,我先定了他的归途!”

诸葛亮默想了一会儿:“彭羕为西州故吏,一朝得幸,则疏狂悖乱,杀他一可震慑西土旧属,二可警儆人心,当杀!”语气虽生硬,他还是生出惋惜,“可惜彭永年自负才高,却落得这个下场!”

刘备不屑地说:“像此等狷狂之徒,纵然才高如山,却心怀反侧,荒悖妄举,无甚可惜!”

诸葛亮沉思着:“彭羕罹罪,虽为当杀,然也当依律法而行,方能使人心服口服,故而,亮请命主公,欲借此事谋定另一事。”

“何事?”

“益州刑法弛糜,因而亮想制定新法,以正法而裁政理民,然制法非小,诸事烦琐,需多人协助。亮心里想了几个人,还需主公首肯!”

“是哪几人?”

诸葛亮轻轻数着:“伊籍、刘巴、李严,”他停了须臾,很郑重地说出最后一个名字,“还有法正!”

“孝直?”刘备一呆,旋而笑道,“他不干法便好了,怎能让他制定新法!”

诸葛亮坚持道:“别的人都可缺,唯独孝直不能!”

“奇了,为什么?”

诸葛亮坦诚地说:“正为孝直有干法之事,才更需他参与制定新法,他自己所定刑法他怎可不遵,况且法正尚能遵法,何况他人!”

刘备思量须臾,长笑道:“好,这才叫作法自毙,就让他随你制定新法!”

白纱似的雾穀悄无声息地吐纳气息,渐渐笼罩了整座城市,法正望了一眼模糊如女人睡眼的墙垣,那里有一条缝隙开出了一簇白海棠,他觉得很冷,将簿书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进门时,诸葛亮正埋首案后,书案上的文卷累叠如山,一卷压着一卷,恍惚以为没有人。

可诸葛亮的耳力极好,抬头看见法正,微笑道:“孝直有事?”

一旁侍立的修远给法正寻来一方锦簟,法正坐了下去,把怀里的簿书放在案上,不由分说拖开:“这是军师昨日送来的蜀科草具,我已阅毕,太严了。”

诸葛亮微睨着展开的簿书:“严吗?”

法正重复着:“太严,峻急过度,恐民不便!”

诸葛亮淡淡地一笑:“孝直以为何严之有?”

法正抬起手,一行行地划过簿书上的字:“军师熟稔古史,该知高祖入关,约法三章,秦民知德,方有先汉草创之基。今以武力征伐,初有一国,未垂惠抚,而行峻法,且客主之义,宜相降下,不如缓刑驰禁,以慰民望。”

诸葛亮不疾不徐地说:“承孝直直言,然君知其一,未知其二。秦以无道,政苛民怨,匹夫大呼,天下土崩,高祖因之缓刑宽德,可以弘济。刘璋暗弱,父子经略益州两代,文法羁縻,互相奉承,德政不举,威刑不肃,蜀土之士,专权自恣,君臣之道,渐以陵替。所谓宠之以位,位极则贱,顺之以恩,恩竭则慢。刘氏父子所以致弊,实由于此。”

法正质问的心思被诸葛亮说动了,他缓缓地放开压着簿书的手,却没有立即说话。

诸葛亮微微停顿着,似乎在等待法正消化他刚才的话,许久,又说道:“故而,我今威之以法,法行则知恩,限之以爵,爵加则知荣,恩荣并济,上下有节,为治之要,于斯而著。”

沉重的块垒渐渐粉碎了,法正默然地想了一会儿:“军师之虑虽合权宜,但累世以来,蜀民惯于宽法,一朝施之严法,恐其不堪重负。”

诸葛亮轻摇头:“不然,措刑法是为禁奸邪,大辟惩未杀,严法罚未犯,轻罪罹刑网,重罪远避之,民有畏心,则不轻法,不轻法则邦国平。今日图一时之快,而忽万世长利,此为目论也。”

法正斟酌着诸葛亮的言辞,竟是难以反驳,叹息道:“军师深谙法术,我不得不服!”他把那册簿书轻轻卷起来,“罢了,就依军师之论,谋一个万世长利。”

他缓了一缓,郑重地说:“再一件,前日收到北方檄书,夏侯渊、张郃克定河西叛乱,陇右诸羌悉平,军师怎么看?”

诸葛亮微一蹙眉:“曹操屡屡用兵关西……汉中危矣。”

法正点首:“我也这么想,汉中张鲁兵弱将劣,恐难挡曹操之锋,倘若汉中有失,唇齿生寒,我想请命主公,即刻率军北定汉中。”

诸葛亮思索着:“理是如此,可如今刚得益州,再兴兵戈,恐士卒疲敝,民心不平。”

法正其实也以为此时北取汉中太着急,益州内部的问题尚且没有解决,甫燃战火,很可能引发不能预料的后果,他在心底谋划了一阵:“那……要不这样,让马超北督沮县,他生长羌戎,熟稔陇右边情,由他屯守益州边郡,一可阻挡曹操南下,二可联络陇右羌戎,倘若曹操联盟边戎,有马超威名昭著,也不致西羌与我为敌。先拖过这一两年,待得益州安定,再兴兵汉中。”

法正果然是奇策不断,纵是万难之境也能绸缪良计,诸葛亮暗暗佩服:“孝直妙策,可以此议上言主公,即日遣马孟起北上。”

法正卷起簿书:“事不宜迟,我即去寻主公。”他刚走到门边,忽然回头道,“险些忘了一件大事,我想给主公做媒。”他说着便笑出声来。

诸葛亮也笑起来:“孝直要给主公做媒?”

法正肯定地点头:“益州豪门之家多有好女子,主公椒房空悬,正该婚配。”

诸葛亮心中明白,这是法正在为刘备寻求政治联姻,用婚姻的纽带牢牢地将益州豪强拴死在新君的车轼上,从此休戚与共,祸福相依,他问道:“孝直选定了哪家女儿?”

“先看看吧,其实,军师也可为主公谋划一二,这是好事。”法正容然笑道,推门出去了。

一缕若断若续的雾从门缝飘了进来,落在诸葛亮的书案前,轻轻落在案上一册翻开一半的书信上。

那是彭羕在狱中写给他的乞怜书,字字含泪,句句泣血,任是铁石心肠也会动容。

他不经心地把那书信翻了过去,推去看不见的边角,冷淡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有风敲着门,门板嘎嘎地一响,仿佛生锈的刀在切割人头,血丝牵出千万的冤屈,只没个慈悲心肠的菩萨救苦救难。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也只是一瞬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