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落在成都左将军府中,仿佛一卷薄脆的刀锋,将府邸整整齐齐切成两半,一半仿佛透明的纸,墙砖都闪着灼热的白光,另一半却似被灰墨污染的面孔,沉默得失去了轮廓。
屋里恰是窗明几净,人的脸和家什物件都有明晃晃的光芒在跳跃,刘备举起手,将一张舆图郑重地交给了诸葛瑾。
舆图并不大,唯有荆州一地,潺湲湘水从中央横亘而过,仿佛一道不可弥合的裂痕,把广袤的荆州残忍地剖开,从此彼此暌违,老死不相往来。
“以湘水为界,”刘备面无表情地说,“长沙、江夏、桂阳归属江东,湘水以西,南郡、零陵、武陵属我。”
诸葛瑾捧过舆图,又听刘备道:“长沙、江夏、桂阳三郡印绶,由荆州镇将关羽交付。翌日,江东可遣吏接管。”
“左将军诚意昭昭,从此东西两家盟好,永不相悖。”诸葛瑾微笑道,他是循循君子,永远保持着不温不火的柔软风度。
刘备笑了一下,笑容没有太多喜色,保持着君王的矜持,甚至有些不甘的隐忍。诸葛瑾知道,若不是逼不得已,刘备是绝不肯让出一寸土地。
刘备和诸葛瑾寒暄了些不疼不痒的客气话,他像是觉得不得不说,停顿了一会儿,神情微微黯淡,语气也柔软地说:“子瑜,听说尔家二姊命殒,还望节哀。”
诸葛瑾心中轻轻一跳,他没有显出过分的悲伤,道:“承蒙左将军挂怀吾家丧事。”
刘备叹息道:“尔弟孔明听闻噩耗,心甚哀之,奈何他事务繁多,不能亲赴荆州主丧,尔家之事,我已托云长多加照拂。”
“舍弟孔明身负重任,岂比常人,吾自知其不得已,多谢左将军体恤家门。”诸葛瑾平静地说。
说的虽然是丧事,却用的是公式化的语气,到最后,诸葛瑾既没有提出要与诸葛亮会面,更没有见到诸葛亮,仿佛他和刘备口中的“孔明”只是一个名字熟悉的陌生人,连面孔也像一团模糊的烟雾。
离开左将军府,诸葛瑾并没有疾去传舍,他安步当车,沿着繁荣如锦的成都街衢缓缓步行,看得满街热闹如烈火烹油,穿梭行人衣袂如影,一骑骑飞马从宽直的街道上奔跑而过,仿佛一支支响箭扑入街角的明光里。
诸葛瑾回头对随行的侍从说:“成都比之江东如何?”
侍从想了想,道:“成都似更热闹,”他慌忙补充道:“只是成都血腥味重。”
“这是什么说法?”诸葛瑾笑问道。
“我听说,”侍从压低了声音,“成都这一两个月中,因着汉中的缘由,杀了很多人呢。”
诸葛瑾的笑容缓缓消逝了,侍从所谓的传闻他是知道的。自汉中丢失,曹操兵临巴蜀,蜀中一日数惊,流言不断,诸豪强甚至欲举家南逃,闹得四方人心惶惶。为了震慑浮乱的民心,左将军府不得已大开杀戒,将一拨擅传流言者逮拿弃市,更听说在刘备回成都前,以铁腕手段镇压流言者的,却是他的弟弟诸葛亮。
诸葛瑾不知为着什么古怪的理由,心情落寞起来,街肆上吵嚷的声音似被水湮了清晰的轮廓,仿佛过去那场花团锦绣的美满记忆,时间一瓣一瓣凋谢,那些曾经干净得像水似的纯真,都不见了。
他如今只能在记忆里寻找从前的温存,想起那个笑嘻嘻的总角儿童,绯红的脸蛋仿佛刚熟的红桃,从门前长街落下的大捧阳光中跑向他,利利索索地称呼一声:“大兄”。
大兄……多生疏的称呼,仿佛远山的一阵风,在云深雾海间摇曳缤纷,却永远难以触摸。
诸葛瑾刚走到传舍门口,迎面走来一个清朗面孔的年轻人,礼貌地称呼道:“诸葛司马。”
诸葛瑾看了半晌,忽地想起来了,他喜道:“你是修远?”
“蒙司马记得。”修远赧然地说。
诸葛瑾仔细地打量着他,说:“竟长这么大了,算算,我们上次见面,还是建安十六年……在荆州……”
“是。”
“你这是顺路吗……”诸葛瑾一面寒暄,一面下意识地往修远身后望去,却只有微风徐徐飞坠,并没有他熟悉的那张脸。
修远慢慢从怀里取出一封信,说:“我奉我家先生之命,特送书给司马。”
“这是什么书?”诸葛瑾犹犹豫豫地接过来。
“是乔君写给您的书。”
那信忽然变得沉重起来,诸葛瑾握着信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先生让我带句话,乔君一切安好,请您放心。”
诸葛瑾这才反应过来,却只喋喋出几个零碎的字音:“好好。”
“再有,先生二姊的丧事,先生不能亲赴荆州料理,他实在是抽不开身,请司马原谅他。”
“好,我知道。”诸葛瑾仍只像个木偶似的喃喃,他停了停,问道:“你家先生在哪儿?”
“他忙于公务,不能亲来。”修远含糊地说。诸葛瑾并不追问了,他心里清楚,兄弟不见面到底有着不得已的理由。
修远行了一礼,说:“先生托我的事就是这些,不叨扰您了,修远先告退了。”
诸葛瑾呆呆地看着修远走出去一截,忽地喊住他,却嗫嚅了半晌,才说道:“告诉他,保重。”话一出口便落下去,被过路的风一扫,终于零落成泥。
他便站在原地,看着修远走向街角,仿佛一行泪,从心底忽然弹拨而出,被远端的那一束光遮住,缓缓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