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照的余晖洒满了庭院,花木影子映在窗上,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影子来,那影子像漂在水面的霜叶,**漾出如花的涟漪。
刘备盯着那影子看了许久,一只手摁住书案,轻轻一划,却碰到一册冰冷的簿书,手一缩,下意识地一看,“法正”两个字跑入了眼睛,仿佛被石头砸中,眼睛不禁疼痛起来。
法孝直,你这个混账!他在心里狠狠咒骂。
书案上还放着一卷简册,是东吴遣使送来的拜谒书,看见“东吴”比看见“法正”更让他烦躁,他背转了身,索性不去想这两桩令人沉郁的事。
门外长廊上响起了轻软的脚步声,门帘一**,宛如荷花池起风,水心漾出一弯秋容,青色竹帘下倚着白衣羽扇的那个人,静止的面孔上有淡淡的微笑,仿佛夕阳下天边的流云。
两人同时笑了起来,刘备忽然肃了脸色,佯装正经地说:“诸葛亮,你在郫县干的好大的事!”
诸葛亮笑着一拜:“主公明鉴,诸葛亮行事,怎能瞒过主公慧眼,一举一动,皆在主公掌握中。”
刘备搭住他的手,引着他进屋,两人面对面落了坐,刘备认真地问道:“孔明杀刘洵为百姓申冤,明正法典,可还有其他深意?”
“主公睿智!”诸葛亮笑道。
刘备做了个请的姿势:“请言其详!”
诸葛亮慢慢挥起白羽扇:“我们当日下丈田令,一是为核实土地田数。多年来,大户侵田,小户失田,豪强凭借权势强占土地,他们一可凭朝廷恩荫少交或不交赋税,二则可倚仗法权隐瞒亩数,如此以来,便将田赋转嫁给无权无势的小农。小农无力承受,或者卖田走他乡,或者将田土投献给豪强,做了豪强的佃农甚至奴隶,致使土地兼并愈加严重,国家赋税日渐流失。因此,才需重新丈田,划定田数,以增赋税!”
“二是为了震慑豪强。我们得益州,而豪强屡怀叛心,刘璋在时,不知刑法之措,恩上加恩,使得恩同虚设,而法更无存,诸豪强放纵任行,不知赏刑为何物,跋扈暴戾,屡侵法权。当此时,必须寻得一事以定方略,于是找到了丈田这个突破口,欲从此发端,收服豪强,平抑益州!”
他停下来一叹:“然而欲以丈田而抑豪强之权谈何容易,教令刚下,各家豪强便纷纷抵触,甚而联手对抗,不仅不肯丈田,还不肯交赋,今年秋赋才收得三成!更为了报复我们,甚或抬高物价,搅浑了金帛交易,妄图激起民变,在此千难之时,要想坐稳益州,难啊!”
他长长吁了一口气:“这些豪强便是铆定了我们初得益州,根基不稳,不敢擅责他们,才明目张胆地反对丈田令,之所以反对丈田实则是反对我们,这时,我们若服输,将来便要俯首豪强之下,这益州权柄哪里再能容得我们持掌?既然如此,非常时行非常法,所以亮不得不,”羽扇用力一挥,“敲山震虎!”
长长的一番话让刘备听出了意思:“这么说,你杀刘洵的另一层意思,是为了做给那些豪强看?”
诸葛亮点头:“还有一层!”
“还有?”杀一个刘洵居然牵扯出许多深藏的含义,刘备一面是惊,一面却是喜。
诸葛亮款款地说:“主公,我们未来益州前,益州势力本有两派,一是原来的西州派,二是刘焉父子入蜀后新贵的东州派,两派势力水火不容,曾经两次刀兵相向,烽火连绵,终刘璋之世,始终无法平息两派争斗,然自我们来了后,这两派因为要与我们对抗,却暂时捐弃前嫌联盟起来。这也就是说,我们要对付的不是一派豪强,而是两派!”
“是,我也听说过益州两派势力争斗,不料他们倒真能同仇敌忾!”刘备嘲讽地一笑。
诸葛亮颔首道:“刘洵便是东州派,这一派自刘璋远走南郡,势力大不如前,但为了栖身益州,暂时依靠西州派,西州派心里很是瞧不起他们,只是因要对付我们,才与他们联手!”
“东州,西州……”刘备沉吟,“刘洵是东州派,你杀了他,是做给东州看,还是西州看?”
诸葛亮目中清炯:“做给两派看!”
“两派?如何做?”刘备问得极认真。
“杀刘洵,东州派必定惊恐,他们或者以为刘璋远走,靠山崩塌,我们要拿他们祭旗;而西州派为求自保,也不会为这些素日的敌人出头。所以,东州派只有投向我们,一旦东州派彻底俯首,西州派便在益州孤掌难鸣。以前是我们一派,他们两派,现在是我们两派,他们一派,他们还能坚持多久?”诸葛亮自信地一笑。
刘备忽然拊掌:“好一手分而围之,好兵法!”
“最后还有一层!”诸葛亮慢慢地说。
“啥,还有?”刘备瞪大双目,一件事藏着四层意思,闻所未闻,他打心底佩服起诸葛亮。
诸葛亮微一沉凝,一字一顿清晰地说:“得民心!”
“说下去!”刘备激动地催促道。
“刘洵暴戾无端,残害百姓,杀他以纾民愤,此为得民心的第一层!自我们得益州,益州人一直对我们心怀仇怨,明加冷脸,暗相詈骂,而杀刘洵以雪民冤,正可证明荆州人与益州人非为仇雠,荆州人还能为益州人做主申冤,所以宣示罪行里不提刘洵对抗丈田令,只提民冤,此为得民心的第二层!”
刘备紧紧地凝视诸葛亮,大睁的眼睛里盛满了亢奋的感激,他忽然站起身,对诸葛亮深深一拜,慌得诸葛亮拉起他来:“主公折杀亮也!”
刘备诚恳地说:“孔明行一事而获多利,收民心,抑豪强,服州士,吾怎可不谢,怎能不谢,天以孔明赐吾,是刘备莫大的福分!”
诸葛亮百感交集,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刘备容然一笑:“说过好事,现在该谈坏事了。”他起身从书案上取来一卷简册,“看看,孙权的手书,他问我们讨要荆州!”
诸葛亮一目十行地看完,合上简册,凝神道:“主公,孙权是见我们夺得益州,怕我们势力扩大,才来讨要荆州的!”
刘备冷哼了一声:“我还不知吗?碧眼小儿,其心叵测,若认真计较,荆州疆域有一多半为我们自己夺得,他竟有脸问我们讨要整个荆州!”
诸葛亮筹谋道:“当然不能将荆州让出。目下之策,主公回绝了便是,就说我们初得益州,立足未稳,且还欲克定凉州,待得益州安稳,凉州得手,再谈荆州之事!”
刘备仰头一想,大笑道:“好个‘待得益州安稳,凉州得手,再谈荆州之事!’这个‘谈’字最妙,既不说不让荆州,也没说让荆州,咱们就与他们拖!”
诸葛亮宁和地一笑:“不知东吴所遣使者是谁?”
“是你兄长诸葛瑾,既是你兄长为使,便由你去答复可好?他看在兄弟的情分上,也不好意思强辞!”
诸葛亮却听得摇头:“恰恰相反,亮不可去见江东信使!”
“为何?”
“兄长来益州,身为江东使者,亮若去见,因兄弟情分闲话家常则可,互论公事却有以公谋私之嫌,话反而不好说了。”
刘备沉默有顷,一叹:“罢了,孔明既存公义之心,我岂能强迫?我亲自与子瑜会面,假以言辞,望他体谅。”他转身又将书案上的另一册簿书交给诸葛亮。
“索性一并都说了,这里还有一件事!”
簿书才看了三分之一,诸葛亮已是惊住,虽是意料之中,却比意料的更为严重,他忍着性子,将簿书看完,却并不显出喜怒。
“法孝直这个王八蛋!”刘备眼中出火,“惹出这么大的事,现在百姓抬了郑丞夫妇的棺木横在他家门口,堵得那条街水泄不通,一街的人都瞅着看热闹呢,我看他怎么出门!”
诸葛亮将簿书卷好,思忖道:“郑丞夫妇已死一月有余,当时未曾有事,事隔许久却忽然横棺挡门,想是有人在背后煽动!”
刘备发火地甩着手:“管他谁煽动,鸡蛋没有缝,苍蝇能叮吗?他法孝直若不是逼死人命,谁敢抬棺材堵他家的门?行得正,坐得直,鬼都不会找你!”他气得一拍书案,“我早知道法孝直是个小气鬼,只没想到他心眼儿竟比针眼儿还小,人家不过与他吵了一架,他就把人往死路上逼,连个后手也不留,王八蛋!”
诸葛亮道:“孝直虽睚眦必报,但他机敏果敢,干练明达,确能慑服益州旧臣,益州故属不服之心昭然于前,孝直能抑其恣横。只是行事过了头,不曾思虑后果,才惹出了这一桩公案!”
刘备懊恨地一叹:“我岂不知这一点!当初纵容法孝直责惩群僚,不就是为了收拾那帮益州混账,只是料不到法孝直骄溢过头,知放权而不知收权,穷破政事,空竭臣僚,让人家抓了个把柄,想整人倒把自己栽了进去!唉,偌大的纰漏,可该怎么弥补呢!”
诸葛亮劝慰道:“其实,也不算太大的纰漏。”
刘备抚着脑门发愁:“还不算大纰漏?都扛棺材上门了,法正那王八蛋两天不敢出门,偷偷找人爬出墙来寻我,让我去救他。我救他?自己的屁股自己擦!”他又来了火气,啪啪地敲打着那簿书。
“亮说没有大纰漏并非慰藉之语。主公细想,法孝直前后免去了十来个人的官职,当中有五人瘐死,为何只有郑丞夫妇的死激起民怨,其余人不冤吗,他们怎么不来堵门?”
刘备锁了眉目,思量道:“是哦……”他细细地想了好一阵,蓦地,击掌道,“我知道了,这帮孙子身上都犯了事,法孝直撤他们的职,逮他们系狱并非无罪论处,要么贪墨,要么渎职,总是犯了法典,那几个死了的,听说其中两家曾溺死奴婢。这么想来,法正那王八蛋着实会整人,你恁是挑不出他的差错,只这一次怎就犯了糊涂,把个儒生给弄死了,便为赌一口气,依旧是改不了的王八蛋脾气!”
诸葛亮听刘备左一句右一句的骂王八蛋,想笑又觉得不好,敛出了平静说:“正是这样,十有八九都打在正处,十有一二却偏了位,只需矫正这一二分差错,何必因一二而丢弃八九呢?”
“话是这么说,但现在棺材堵在门口,人家恨不得生剥了他的皮,总不能带兵驱民吧!”
诸葛亮稳重地说:“主公毋忧,今日这一桩事,无非还是归到源头上,便是益州人对我们的不服,要让他们服气,先有威刑摄其心,后还得恩赏收其心!”
刘备渐渐醒悟了:“你是说……”
诸葛亮目中清冽有光:“主公可还记得上次君臣争执是为何事?”
刘备早已满怀通透,长叹一声:“知道了,用刘巴。仇怨尚能重用,矧他人何?”
“主公明断!”诸葛亮慨然地俯首一拜。
刘备扶起他的手:“孔明之言为稳固社稷之良言,我该谢你才是,只是法孝直该怎么办?”
诸葛亮狡黠地笑了一声:“先让他被围上几天,让孝直心存忌惮,日后行事当能谨慎,若怕民变惹出祸端,可遣兵悄悄守护,一旦有变,则相机而动,但不可伤残百姓!”
“好,就围上几天!”刘备乐滋滋地笑了起来,“王八蛋,不让他尝点苦头他还不知收敛,等我们收拾了刘巴,再去收拾那浑蛋!”
尘土乍起不落,数骑马在一户门庭前停下,这是一条僻静的小巷,出去三条街才到闹市,秋残黄叶在巷子里忽扬忽坠,仿佛成百只扑花的蝴蝶。飒飒风声犹如清脆的口哨匆匆划过耳际,等你察觉时,声音已飞去了巷口。
当先一人跳下马鞍,却是个雄健的甲士,他走到门口,轻轻扣住门环。
哐哐数下敲门声回响在寂静的小巷,片刻,那门开了一条缝隙,露出半张人脸,一只眼睛里闪出惊疑:“你们……”
甲士礼貌地说:“相烦禀报一声,左将军府备薄礼相赠,聊表微意!”他躬身将一片礼单递上前。
那童仆接过礼单,也没看,揣着便走了进去,这已经是本月第三次赠礼了,前两次被本家主人退了回去,赠礼的也不恼恨,下一次照样送来,再退再送,仿佛彼此在做大推手,你拗着劲,我攥着力,一方不客气,一方却乐哈哈。
片刻,门后走来一个青衣葛巾的中年男人,他将手中的礼单塞给甲士,“多谢左将军美意,但无功不受禄,我不能受左将军大礼!”
甲士闪了一下,礼单擦着他的胳膊别了过去:“刘先生,左将军叮咛再三,先生可不受薄礼,但左将军是为赏识先生大才,有心结交而怕先生拒绝,不得已用俗鄙之礼待先生,万万不敢亵渎先生清望,望刘先生体谅吾家主公这一片爱才之心!”
他不等刘巴回应,向后退了一步,几个随从抬起两口竹笥放在门口,各自恭恭敬敬,脸上像温着水。
刘巴本不愿意受礼,可甲士硬着人把礼横在他家门口,他想阻拦也来不及,刚说了两句不可如此,众人却已飞身上马,顷刻拍马走远了,追也追不上。
“先生,这可怎么办?”童仆瞅着两口竹笥,他小心翼翼地抚了抚,也不敢打开看看里边装的是什么。
刘巴喃喃:“无功不受禄,这倒难办了。”
童仆思量道:“左将军还真有度量,两番辞让,他都不恨不恼不怒,第三番又遣使者赠礼。”
刘巴踟蹰着摇摇头:“礼尚往来,他这是逼着我去见他。”
“我瞧左将军或者有爱才之心,先生何不给他一个面子?”
刘巴默然,横陈眼前的两口竹笥像忽然长在胸口的瘤子,剔不掉,又害怕疼,他阴郁地叹了一口气。
刘巴忐忑地踏入了左将军府门,背后有叹息似的风声一掠而过,他以为是谁不经意的讥笑,想要捕捉踪迹,却不知来路。他不知道即将等待自己的命运是什么,是依然被当作抹布扔在脏兮兮的角落里,还是被刀斧手捆绑上刑场,在脖子上割开一个整齐华丽的口子。
从在荆州起,他便与刘备素相扞格。当初曹操南侵,刘备奔驰江南,荆楚群士从之入云,他却不肯归附,北上依附了曹操。后来曹操让他招纳长沙、零陵、桂阳,事未成而刘备已略地,他只好远走,诸葛亮写信挽留,他固执己见,宁愿逃去交趾,也不肯归于刘备麾下。最后辗转迁延,从交趾来到益州,历经蹇险,不得已投在刘璋帐下,可叹天意弄人,偏偏刘备又入蜀了。他知刘备胸怀大志,还曾劝谏刘璋不纳刘备,奈何谏议未纳,刘备克定益州,刘璋远赴南郡,抛得他困守成都。
像他这样的身份,既不是刘璋的旧臣,也不是益州耆老,说是曹操属下吧,又早失去了与曹操的瓜葛,他仿佛什么都是,又仿佛什么都不是,身份的晦暗不明似乎益州秋季的阴霾天气,一线明朗的阳光也不曾照耀。除了身份的暧昧,最头痛的便是和刘备的宿怨,虽然刘备定成都后,没有责罚他,由得他在这里做一个背井离乡的羁旅客人,但到底彼此存有隔阂,总不能畅情释然。上次张飞拜访他,他是个清高孤傲的士子,自来不喜这些粗鲁武夫,张飞的话说得倒是动听,可言行让他很看不过去,不耐烦地说了些冷话,当场就把张飞惹火了,摔了门离开,他便知自己闯了祸,可话已出口,行已显形,索性就豁出去算了,大不了被刘备迁怒,或者……
本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万不得已无非拼却这潦倒半生的性命,哪知刘备忽然几番遣使登门赠礼,大有结交之意,真叫他百思不解其意了。他本不欲与刘备谋面,但人家赠礼上门,一再回绝不见,未免不符君子待人之道。他又不能学孔子见阳虎,专门挑着主家出门的时间,既不违反礼尚往来的君子风范,又避免和自己讨厌的人正面相对,他只能亲自登门,好好歹歹都在今朝有个了结。
“刘子初,汝竟肯登刘备之门,好不荣幸!”刘备的笑声像锋锐而明亮的阳光,穿透了落在刘巴身前身后的阴影。
刘巴刚要行礼,却被刘备一把捉住手,热情地拉住他往屋里走。
将军府的正堂上只有他、刘备和诸葛亮,三五个侍从像魂一样粘在人影的背后,仿佛一口可有可无的气。
“左将军盛情过望,巴无功不受禄,不敢受将军大礼,当不起!”刘巴惴惴地说。
“吾却以为汝当得起!”刘备笑容里像盛开着姹紫嫣红,鲜艳的色泽让人目眩神迷。
刘巴一味地谦让:“将军太客气了。”
刘备也不说客套话,直白地说:“我想用子初之才!”
刘巴诚惶诚恐:“岂敢!”
刘备肯定地说:“子初有经纶桢干,贤才空置不用,岂非暴殄天物?子初纵然宽容无嫌心,我也会自责。自然,子初也可不入刘备幕中,全在尔一心之念。”
刘备要用他,用一个和他数次作对的狷狂之士,刘巴说不得是个什么感觉,仿佛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刘备真诚地说:“我不强求子初,今日子初愿受我之礼,登我之门,我已甚是欣慰,倘若子初不欲留在益州,想回荆州,或者归北,此时便可收拾行装上路,我可对子初盟誓,绝不会阻拦!”
刘巴的嘴角嚅动了一下,微弱的声音滑出来,到底是一片模糊。
刘备为了确证自己的承诺,又特意提醒道:“出行过所已送给子初,子初可知刘备之心。”
“过所?”刘巴狐疑。
诸葛亮插了一句话:“今日赠给子初的礼物里便有过所……怎么,子初不知?”
刘巴恍然了,刘备送来的两口竹笥压根就没打开过,至今仍然闭着嘴巴卧在他家的院落里,受着风霜凋蚀,他本来还想原封不动地退还刘备,如今听诸葛亮解释,才知道这其中原来装着的放他刘巴来去自如的通行证。
他一下子被感动了,嗡嗡地说:“刘巴倨傲自大,清高狂妄,擅相抵触,左将军却既往不咎,屡加厚恩,刘巴何德何能,敢受将军大恩!”
能等来刘巴这几句服帖的真心话,刘备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半,他谆谆地说:“子初言重了,吾向也有不善之举,望子初毋怪!”
刘巴心底本拧着一根麻绳,此刻都在解开,虽然缓慢,却畅快而舒坦,他不想拗下去,风骨虽然拗出来了,人情味却塌陷下去,他真诚地说:“将军坦**,刘巴感慨,刘巴愚拙,不敢担当大事,但若将军有一二小事,刘巴当尽心解疑,不敢辞难!”
等了数日,刘备就是为了等刘巴这句许诺,他叹了口气:“子初,不瞒你说,确是有事求你,怕子初不允,方存了一二巴结之心,望子初体谅!”
“请讲!”
“久闻子初有理财之干,现今益州财匮,府库空虚,不知子初可有良策?”
原来是为这事,刘巴也知道成都府库罄尽,他思索了一会儿:“良策没有,陋识却有一个,若蒙不弃,愿相告之!”
刘备喜道:“是什么,说来无妨!”
刘巴道:“成都府库空虚,当务之急便是聚财!巴有一法,钱出之何处,却也可来之何处!”
“怎么做?”刘备谆诚地问。
“益州商贾貌似繁盛,实则混乱。其中,尤以钱币不统一为最甚,金银铜布等流于市面,物价因此高低无准,巴以为可由官家统一制币,强制通行,罢百钱,兴新钱!由吏掌官市,一可约法行新钱,新钱大积于市,则旧钱流入府库;二可平抑物价,若府库充实,可由官府卖货资民,则商家囤积无利可求!”
刘备虽不通理财,也听懂了刘巴的意思,那便是由政府统一强制发行新货币,除了新货币外,其余旧币不能在市场上流通,这样留在民间的金银便能收归府库,自然就让府库充实。
诸葛亮坦诚道:“恕亮直言,罢百钱兴新钱或有敛财之嫌,只恐民心不服,新钱难以通用。”
刘巴叹息:“此是不得已而行之,府库藏帑空竭,财货不存,要想把流于民间的金银收归,唯有此法!”
“只恐有金银的不肯把金银交出来,没有金银的抵触新钱。”刘备忧心道。
诸葛亮想了一霎:“若是新钱甫一流通,有大宗金银与新钱交易,可缓一时艰难否?”
“新钱行于市,最难在开端,一旦流通后,若能保证市面货物丰阜,交易畅顺,一钱能有成倍之利,民渐习于用新钱,自然不会抗拒。当初王莽篡位,频繁更币,奈何物资穷匮,民力凋敝,故而新币只能使得物价更贵。”
诸葛亮思索着:“请教货物丰阜之法。”
刘巴道:“成都物价腾贵,最贵在粮食。闻说左将军府下令丈田,若此令能在益州执行无碍,则新收田赋将倍于以往,故而可从各地购入大批低价粮谷,送入成都各市,由官家设市,吏主交易。如此,则市面物资丰阜,民可凭常价购之,囤积居奇的奸邪之辈无利可图,唯有降价!”
这当真是一手老辣谋断,刘巴果然深谙平准,方能有此兴利除弊的良策,诸葛亮不禁欢欣道:“好法子!”
“还当设平准官,贵时抛售、贱时收买,以平抑物价,如此,各地物资交易通畅,国家府库充实,倘遇荒年,也可从容应对。”刘巴越说越开。
“只是铸币需要铜,仓促间哪里得来这么多铜?”刘备提出一个疑问。
刘巴胸有成竹地说:“益州多有铜矿,自可开矿得铜。然矿山也须官家专有,此应定下一条严令,凡铸币、采矿皆不允私人所有!”
诸葛亮询问道:“倘若铸币官有,他物可设官有否?”
刘巴一笑:“军师将军果然高见。益州产铜,尚有盐、铁、蜀锦之阜,后三者也当官有,则赋税广增,民生获利,单单蜀锦一项,不啻为大利!”
诸葛亮点头:“诸官有都当一一设置,只是求利之道,为寻常儒生所不为,若是有深谙平准之才,望子初举荐!”
刘巴沉吟:“王连可为司掌盐铁之官!”
王连也是刘璋旧臣,与黄权一样,也曾经坚拒刘备,闭城不降,刘巴举荐旧臣王连,无疑又是对刘备度量的一次考验。刘备却毫不犹豫地说:“好,子初所荐之才必定有经世济国之用,当取用之!”
他得了填充国库的良策,心下已是狂喜,不由得一拜:“谢子初良策!”
刘巴忙不迭地回了一拜:“怎敢受此大礼,区区小策而已!”
刘备问:“当从何处入手?”
刘巴笑道:“此事说来容易,做来繁复,巴立刻回去写一份详细奏记,再呈来一览,尚有细则需多加斟酌!”
“有劳子初,如此甚好!”刘备悦然地说。
刘巴偏是个急性子,听说要做事,便等不得了,也不拖沓,拱手便要辞别,刘备强拗着要送了他出门,他推托不住,只得由刘备一路将他送去大门口。
刘备刚打了转背后来,便有门下通报,说庞羲拜访。
刘备当即便呆了:“庞羲,他来做什么……”
诸葛亮却是欢喜:“好啊,好事真是接踵而至,益州豪强终于坐不住了,这个庞羲就是个开头!”
“你说他来做什么?”
“无他,投诚耳,或欲结交主公,或自请丈田!”诸葛亮自信地说,“庞羲为东州派,有了他的这一主动投诚,东州派将逐步被我们收纳,看来我们的分化瓦解当可成功!”
刘备点着头:“好,我便去见一见他!”他轻轻一击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