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数日的秋雨停了,久违的阳光从湿漉漉的天空洒下来,空气里还弥漫着有些腥味的湿气。雨后的灰雾像无数缕幽魂似的飘在郫江上,昔日舟船忙碌的东州头渡口甚是寂寞,渡口泊了两只旧船,舟工无聊得在船边打盹儿,许久也见不到渡客的身影,也许都在忙着收割庄稼吧。
正是秋后,庄稼都熟稔了,稻田里密集排列着饱满的谷穗,因连着几日雨水,迫得收割的日子退后了,难得遇见天气放晴,农人们都紧赶着收割,与老天争抢时间。累了一日,大部的庄稼已收割完毕,只有极少的田里还剩下一簇簇随风摇摆的谷穗,寥落的几个农人挥舞镰刀,犹如擅舞的冯夷,在波浪般汹涌的稻田里持干戚而舞。
午后阳光微斜,照见田坎上移动的两个影子,仿佛是两束逐渐生长的谷穗,两人踩着松软的土壤一步一陷地往前走。
“先生,累不累,歇歇吗?”修远擦着汗水。
诸葛亮不回头,简洁地说:“不累。”
修远苦了脸,瘸着腿勉力跟上诸葛亮的速度,他是真的累了,土壤湿滑松软,每一脚踩上去便是一个坑,抬脚起来时,鞋底便沾了厚厚的泥土,再踩下去又沾,让那鞋子越来越重,行走变得越发艰难。可令他困惑的是,为什么诸葛亮反而越走越轻快,明明他的袍子下也染了泥点,明明他的鞋底也沾满了土块,他却能行步如飞,难道是躬耕隆中时锻炼出的特殊技能?
前方一畦田里,刚刚收割好的稻子被扔上了停在田坎边的牛车上,可惜准头缺了位,装满稻子的囊橐顺着车板滚了下去,一个佝偻的老农爬上田坎,抖着手将囊橐举起,刚将囊橐推上车,人却倒了下去。
“呀!”诸葛亮惊呼着,一步一坑地跳过去,双手小心地扶起那老人,“老人家,你可还好!”
老农喘着气,满是皱纹的脸颤颤的,仿佛肉片要掉落下来,老农咳嗽着说:“谢谢……”
诸葛亮扶着他靠着牛车坐下:“老人家,如何只有你一人收割庄稼,你家里人呢?”
老农哀伤地叹了口气:“他们……”忽地,他混浊的眼睛里闪逝过一线惊奇的光亮,“你,你是……”
诸葛亮被他盯得不自在,他不知这老农为何忽然显得激动,仿佛是见着了旧相识,只得对他轻轻微笑。
老农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诸葛亮,犹豫着,迟疑着,甚至害怕着,惶恐着,最终不确定地问:“你,你是葛家兄弟吗?”
诸葛亮愣了片刻,老农的称呼仿佛唤回了久违的记忆,像是遥远的山那边传来的依稀回音,他望着这张苍老如阡陌井田的脸,慢慢地在记忆里搜寻,搜寻……
“你,你是,”他也很不确信地说,“李家大兄?”
老农登时激动得脸上泛光,急切地说:“就是我,李老由!”
诸葛亮霎时百感交集,不过八年未见,昔日健硕壮实的李老由居然苍老得像一棵拔了根的老树,枝叶残败枯萎,躯干伤痕累累,算来,他也才五十左右吧。
“李家大兄,你一向还好?”他关切地问。
李老由颤颤地嗫嚅着:“好,好……”声音里透着言不由衷,他无声地抽搐了一下,绽出沧桑的笑,“葛家兄弟,你呢,自从离了益州,你又去了哪里?”
“我回家了,荆州!”诸葛亮说。
李老由衰弱地点头:“哦,荆州……你现在又来益州游学吗?”
“是啊!”
“好几年没见了,你也没太大变化,”李老由的笑虽然苦涩,却很真诚,“你走的这几年,我们一家人时时都挂念你,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我也挂念你们,大姊与细妹她们还好吗?”
“她们……”李老由梗塞了一下,混沌无神的眼睛里涌上了泪水,他咬着牙狠狠地忍住了,“都死了……”
“什么?”诸葛亮惊道。
李老由悲酸地叹了口气:“细妹,还有她阿母,前年死了……”
死了……诸葛亮的心忽然一阵冰凉,过往的景象刹那浮现,那个总是羞红了脸颊,躲在角落里偷看自己写字的少女,还有那温良少语、好客热情的农家妇女,她们的音容言行在这一刻分外清晰。可,她们竟然都已埋首黄土,做了冢中枯骨。
“大兄,她们出了什么事?”诸葛亮难过地说。
李老由艰涩地摇摇头:“不提了,死了,埋了,都过去了……”
“大生呢?”诸葛亮问的时候揣了一些小心。
“大生前年受了伤,腿摔断了。”李老由艰难地说,他住了口,冰凉的泪水顺着脸上两条很深的沟壑流下,旋而,他觉得自己在诸葛亮面前伤情很没礼貌,难为情地挤出点笑意,匆匆擦掉眼泪。
诸葛亮看着这个纯朴的农民,心底里一阵悲,一阵愁,一阵风,一阵雨,他没有想到离别八年,李老由一家人的命运竟发生了这样可怕的逆转。
李老由歉疚地笑了一下:“见笑,你难得来一次,便听我絮叨家事,罢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不提了,你要是不嫌弃,就去家里坐一坐,尝尝今年新打的谷子!”
诸葛亮并没有犹豫,感激地应道:“那就麻烦李家大兄了!”
“不麻烦,不麻烦!”李老由喜悦地摆摆手,轻轻扫去车板上的尘土,“上车,我载你们去!”
诸葛亮拉了一把听得呆若木鸡的修远,两人跟着李老由跳上车,李老由一甩鞭杆,响亮的声音震得空气里的尘埃纷纷粉碎,牛车轧轧地碾过润湿的土地,朝不远处的乡村驶去。
修远颠簸在摇摇晃晃的车上,闻着浓重的牛粪味,忍不住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心里一直怯怯的,生怕那头拉车的牛犯了牛脾气,转身用角顶自己,一路紧紧地拉住诸葛亮的衣角。
诸葛亮瞧他胆怯,微笑道:“一看便是个不事稼穑的娇小子!”他把手里的羽扇递给修远,“抓牢这个,要是怕,就挡在脸上,看不见就不怕了!”
“小孩儿家家的,又是城里人,娇生惯养,矜贵得很,哪里像乡下小子,胡打海摔惯了!”李老由郎朗地说,他来了精神,话语也有了力气。
诸葛亮笑道:“他哪里还小,过了年就二十了,都该娶新妇了,要当家立户,还是这娇娇弱弱的小孩儿脾气,哪家女儿敢嫁他!”
“先生!”修远听诸葛亮调侃他,急得红了脸。
李老由回头瞅了一眼修远:“这后生娃子模样端正,知书达理,要寻门亲事还不容易,我们这西乡现就有好些个待嫁的黄花闺女,模样标致,做得一手好针线。就是农家女儿,泥腿子一个,配后生娃子不合适!”
诸葛亮笑吟吟地说:“农家女儿又怕怎的,只要模样好,脾气好就成,城里千金娇贵,不如农家女儿朴实!”
“哦,这样,我瞧张家三丫不错,他阿父给她请过先生念书,约莫识得几个字,模样周正,脾气温顺,那一手的针黹活路远近闻名呢!”李老由赞叹道。
“那可好,烦李家大兄打听打听,她有没有许夫家,若是没有,我倒想为我这学生下聘!”诸葛亮像是上了心,越说越认真。
“先生!”修远越发急了,抓着羽扇去遮诸葛亮的脸,想要阻止他说下去。
诸葛亮压下羽扇,揶揄道:“怎么,我给你找媳妇,你还不乐意吗?”
“先生,不要说了……”修远面红如沸,扭过身子呼呼挥扇,忽地,那牛车碾过一道坎,车身剧烈地一颠,他以为是牛犯浑,吓得扑在囊橐上。
诸葛亮不由得大笑:“蠢小子,真是个娇生惯养的城里人!”笑声郎朗间,牛车缓缓驶进了村落,时近午后,农家人晚饭吃得早,家家户户已是炊烟袅袅,米饭的香味四散飘溢。
嘎!车轱辘擦着地面一抖,片刻的微颤后很快地停住了,修远抬眼一望,原来是停在一户农舍前,院墙上垂着干了的爬山虎,枯手似的耷拉下来,李老由推开院门,欢愉地喊道:“大生,你看看谁来了!”
诸葛亮和修远随着李老由进了院门,扑面便是一股潮湿的灰尘气息,仿佛进了一口陈腐的棺木,院子里很空,却很乱,两个破烂的大木桶横在地上,一摊似黄似黑的水从堂屋的台阶上淌下来,一只粉红的大蜘蛛从门后爬出来,嗖地窜得不见了。
院中搁着一座大磨盘,一头瘦弱的驴有气无力地转着圈,拉得那磨嘎嘎乱响,活像是一架破烂的风车,磨盘后慢慢升起了一颗脑袋,苍白的脸颊上萦满了困惑。
“阿父,咋了?”他拄着一根顶头缠了布条的粗木棒,手里垂着一条开叉的细鞭子,时不时地打在驴背上,催得那头懒洋洋的驴不高兴地喷鼻息。
李老由指指诸葛亮:“你瞧瞧,这是谁?”
李大生似迷似乱地盯住了诸葛亮,黯淡的眸子里闪过了迷惑、错愕、回味、震惊……他吞咽着干干的喉咙,迟钝地说:“他,他是葛……”
“他就是葛家兄弟!”李老由抢声喊道。
“葛,葛大兄?”李大生难以置信地说,眼中浮上了莹莹的泪光,“真的是你……”
“是我!”诸葛亮肯定地说,他笑着向李大生走去。
李大生拄着棒子一拐一拐地走来,忽地用力握住诸葛亮的手:“可真是你!”他呜咽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他瘦而硬的面颊。
“别哭,别哭!”诸葛亮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李大由责怪道:“你这娃子,哭啥子,葛家兄弟远道来看咱们,你只管哭甚,还不招呼人家坐下!”
李大生慌忙擦了眼泪,扯了诸葛亮往里走:“屋里坐,屋里坐!”
他将房间里的两张纹理粗糙的三尺枰拖出来,请诸葛亮和修远坐下,拐着去找来两只陶杯子,里里外外擦了个透亮,倒了两杯热水放下。
“葛大兄,你咋想着来益州了呢?”他拄着棒子蹲在门边,脸上流出一抹憨厚的笑。
诸葛亮饮了一口水:“来游历。”
“哦,游历好,益州风光好,多看看。”李大生笑笑,也没敢多问,看见修远端着杯子皱眉头,问道,“咋了,水凉了吗,我给你换一杯?”
“不是不是!”修远摆着头,只得强忍着呷了一口水,一股子油腻闷臭味钻入咽喉,冲得他差点吐出来,他悄悄递了目光去瞧诸葛亮,那一杯水已下去了一半,可面上犹如风平浪静,不见得丝毫厌弃,仿佛饮的是琼浆。
李老由在门口喊道:“大生,你招呼客人,我去做饭!”
“哎!”李大生应道,忽地想起一事,大声说道,“阿父,刚才乡佐来过,说今年秋赋还得加两成!”
“啥?”李老由本已抬腿离开,听见这话,蝎子似的折回来,“还加两成?为啥啊?”
李大生闷闷地说:“是嘞,说是荆州客要加田赋,主家才派在各家佃农头上!”
“这帮荆州人,占了咱们的地不说,还这等贪心!”李老由啐了一口,忽想起诸葛亮也是荆州人,忙住了声,尴尬地退了一步,挤着笑脸说,“我,我去做饭……”说完匆匆地往厨房走去。
诸葛亮听得疑惑,问道:“荆州客加田赋,这是什么说法?”
李大生郁郁地叹了口气:“葛大兄你不知,半年前,从荆州来的一支兵占了我们益州,把刘将军赶跑了,做了益州的新主人。自他们来后,一味地欺负咱们益州人,逼死了好多条人命。如今又频频增加田赋,上次便说是加一成,今日又说要加两成,还有没有个头啊。听说还要丈田,说是要夺了我们农户的田土拿去分给功臣,让我们都无田可种,做他们的奴隶,唉!”
诸葛亮的表情严峻起来,这哪里是荆州客跋扈夺农田,分明是豪强处心积虑的栽赃,把丈田令的积怨转嫁到农户身上,激起农户对荆州人的怨恨,果真是阴险狠毒的手段。
法权仇怨未消,如今又添上农愤,祸端接踵而至,益州虽然仿佛得手,却没有真正持掌在握,好比抓住一条湿滑的蛇,不仅难以控制,还会随时受到它的攻击,江山固然雄丽美好,守之不善也能成为埋葬自己的坟墓。
“葛大兄,这些年你去了哪里,咋一直没来益州呢?”李大生问。
诸葛亮略一笑:“回了荆州,有些杂事耽搁着,因此也没能来益州看望你们。”
“唉……”李大生似愁非愁地一声叹息,“你走了这些年,我们都好惦记你,细妹,我阿母……她们也惦记你,却是等不到了……”李大生鼻翼一抽,沉重的泪珠漫过光芒微弱的眼睛。
诸葛亮不禁恻然,轻声细问道:“大生,大姊她们是得的什么病,怎么说没就没了?”
李大生难受地擤着鼻子:“细妹是个傻女子,傻女子……”他昂起脸,仇恨和悲痛犹如一道光影,交错在他痛苦的脸上,“她是被主家害死的!”
诸葛亮惊疑,手中杯子轻一放下,身子慢慢立了半寸。
“前年,细妹跟着我们给主家送租赋,被主家看中了,主家骗了她入宅第,把她,把她……”李大生垂着头,两手反剪着狠命地跷动,骨节间发出了细碎的噼啪声,“欺负了……”汹涌的泪水滚出来,他竭力地让自己回忆着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声音颤抖着,“细妹回来后不吭不响,闷在房里三日三夜,我们都急坏了,敲她的门她不应,阿母急得一直哭,她偏是不出来见人……第四日鸡鸣,她却不见了,一家子四处寻人,两日后才在小河边寻着她……已是气绝了……”
他捂着头,泪水滴滴答答染湿了好大一片地板:“阿母当时就哭晕了,一家子……我去找主家评理,他们打折了我的腿……阿母去找有司告劾,公门口跪了两日,也没人受理,她被别人抬回来,才三日就不行了,跟着细妹一起去了……”
他抬起头,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吐出来,仿佛每个字都带着血丝:“我好恨啊,我本想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四邻都劝我忍了,为了我阿父……我真是没出息,主家害得我家破人亡,我们还要为他种地纳赋,我想不通,这仇恨梗在心里,叫我日日不安生,我若是不能报这仇,我还是个人吗?”他哭着喊了出来,手中的木棒疯狂地捶打着地面,仿佛在宣泄一生的刻骨仇恨。
“你还提这些旧事做什么,别让客人笑话了……”李老由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他木木地靠着门,苦笑的脸上是两行灰黄的泪水。
“李大兄,”诸葛亮慢慢站起,清湛的眸子里有薄薄的水光,“大姊她们的坟在哪里,我想去拜祭。”
李老由愣忡了一下,他猛地捂住脸,呜呜地哭了出来。
冷风从两座坟上卷过,长长的枯草在风里瑟瑟发抖,匍匐着爬过坟茔,近旁三四株老柿子树被风吹落了卵形叶片,在空中扬扬止止,仿佛满天飞舞的纸钱,有几个柿子掉了下来,烂成了一团稀糊,仿佛是盖在棺材上的死亡印章。
李老由蹲在坟前浇酒,悲怆地呼喊:“他阿母,细妹,葛家兄弟来看你们了!”
诸葛亮捧起一杯清酒,深深一躬,将酒水洒在坟前,淋淋的**在草丛中泛出泪光般的润泽。
李大生抚摩着细妹的墓碑,含着凄怆笑说:“细妹,傻妹妹,葛大兄来了,你总算等到他了……”
诸葛亮心中的悲凉犹如翻江倒海,修远进过第二杯酒,他再次躬身奠酒,起身却是长长一叹,往事如烟,历历在目,江山风物依稀还在,可那旧日故人却不在了,人世变迁如同这坟上枯草,年年生长,年年衰败。
“李家大兄,”他轻轻地说,“当年我离开益州,给细妹留下了我的住处,你们既遭大难,为何没有给我写信呢?”
李老由一呆:“是吗,细妹没告诉我,我不知你留下了住处!”
诸葛亮也自惊异,他当年明明将住处写在手巾上交给细妹,因担心住址改变,李家人找不到自己,他还特意留了当时刘备在新野的地址,期望从他那里转给自己,如何李老由竟说从不知晓,难道细妹竟从不曾将自己的住处告诉家人?他本想探个明白,转念又想,自己这些年行踪不定,从新野到樊城,再到夏口,再到临烝,再到公安……一路颠沛,辗转迁徙,纵然细妹曾给自己写信,说不定信到之日,人已远去,细思量,是这太过匆忙的人世变化阻隔了故人的远方问候。
“阿兄对不起你,你受了莫大的委屈,阿兄也不能为你报仇,你别怨我……”那壁厢李大生喃喃,手掌抚着粗糙的墓碑纹理,“你等着,总有一日,我必定……”声音很低,却不含糊。
“大生,你不要胡来!”李老由听出儿子口气里的复仇意味。
李大生愤愤然:“我没胡来,她们死得冤,我心里梗得慌!”
“李家大兄,”诸葛亮清声道,“你们既然蒙冤,为何不去官府呈劾状!”
李老由苦笑着摇摇头:“告劾有什么用,他阿母不就是为给细妹讨公道,公门外守了两日两夜,谁来搭理啊,生生把条命都赔进去了……”
李大生呸了一口:“当官的都是见钱眼开的畜生,他们才不会帮咱穷苦人说话!咱乡里吴老叔家,去年庄稼歉收,没交足秋赋。主家着了人来,把吴老叔与他儿子活活打死,女娃子糟蹋了便卖给别家做贱婢,吴家母亲去公门叩头申冤,公门不肯受理,放了狗出来咬她,逼疯了她,屎尿都不禁,若不是有众乡人好心照料,今日这家,明日那家地养活,早就没了命!”
诸葛亮默然听完,认真问道:“你们西乡,像这样被主家逼害的农户还有多少家?”
“多了,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李大生一杵棒子,恨恨地拍在地上。
李老由哀哀地道:“主家欺负佃农也不是我们这一乡,这偌大益州,哪里的主家不欺民,哪里的公门不爱财,只管咱们命不好,没投个好人家!”
凄惶的叹息深深地悲怆了诸葛亮的心,兴亡盛衰,朝代更迭,丹墀上换了一个又一个冠冕衮袍的皇帝,庙堂上走过了一批又一批文臣武将,千秋功业,后世敬仰,受苦的却永远是天下的老百姓。
悲悯苍生的怆然让诸葛亮生出了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感,他郑重地说:“李大兄,有句话我想说,不知你信不信得我?”
“你说,我信得过!”李老由很真诚。
“好!”诸葛亮微微点头,“李大兄,你若信得我,便约上乡里含冤的农户,去公门告劾!”
李老由一惊,慌忙摇手:“告劾?不行不行,公门哪里肯受理,没得让主家记恨!”
诸葛亮温声鼓励道:“李大兄,你不要怕,你自去公门告劾,你相信我,我向你保证,这次公门不仅会受理你的劾状,还能严办!”
李老由将信将疑,他打量着诸葛亮,那清峻的脸上微绽的笑意里,含着一分肯定,一分鼓励,一分诚挚,一分执着,还有许多他不明白,但却令他震撼的力量,仿佛劈开阴霾的闪电,一瞬间照亮了整个天空。
“葛大兄,你为什么说公门会受理我们的劾状?”李大生插话问道。
诸葛亮意味深长地一笑:“因为,我就是你们口里说的荆州客!”他凝望着父子俩,如炬目光犹如北辰的璀璨光华,一霎,让世上的所有光彩都失去了颜色。
锣鼓咚咚地敲得满耳震动,不高的土台上,一面铜鼓嵌在台沿,支架仿佛螃蟹的脚,深深地插入了夯实的土里,清晨雾霾沉沉,湿润的水汽笼罩在台子周围,纱布般遮挡得那晨曦犹如朦朦胧胧的水中剪影。
这里是西乡的集事台,凡是乡里三老宣示官府公文,乡民争讼需三老裁决或者有疑难要乡民表决,诸如此类的乡里大事都在此进行。今日早起听见鼓响,乡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赶着跑来,却见台上站着四个人,击鼓的居然是李家的瘸腿儿子李大生。
众人都是惊疑,如何是李家父子在台上,再见旁边尚有两个陌生人,一人白衣羽扇,俊朗如满月的一张脸,好不让人流连;一人清秀明目,看见人潮涌来,一双双眼睛打量自己,难为情地扭过了头。
“李大生,你击鼓作甚?”底下有人大声问道。
李大生抡胳膊重重敲打,吼道:“告劾!”
“告啥子劾?”
“告主家!”
人群轰地发出一声惊呼,有人摇头,有人叹息,这李家父子定是疯了,好端端的又去告劾,即便告劾,在这里击鼓召集乡民作甚,莫不是想让全乡人见识他们的不怕死?
李老由见乡民大部已到,底下人头攒动,挥手让儿子停下击鼓,他在台上一拱手:“各位父老,我有一句话憋在心里很久,今天定要说出来,希望大家伙能听上一听!”
他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这东洲头的西乡东乡同为郫县刘主家的佃农,多少年为他种地劳作,不曾告过罪,怨过苦,可主家却屡屡欺辱,不是加田赋,便是辱农户,逼得多少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略一停,声音哽咽地说,“大家伙都知道,我家遭的罪,一家两口人……都没了……”
他强忍着拭掉眼泪:“这冤仇不能不报,所以,我已决定去郫县告劾,底下有冤的父老兄弟,如果信得过我,便随我同去,定要申冤雪恨!”
“李老由,你疯了不成,敢与主家作对!”有人高呼道。
李老由挺起了胸膛:“我不是疯,我晓得我在做啥子,因为我不怕,你们也不要怕!”他指着诸葛亮,虔敬地说,“这位先生,你们该认得吧,他能帮咱们告劾!”
无数的目光从不同的地方会聚而来,落在诸葛亮身上,这个文质彬彬、风雅如竹的先生能帮泥腿子告状?他有什么通天本领,居然敢和豪门望族对抗,莫非是逗泥腿子玩耍?
“这人是谁,难道是昔年住在你家的远道客人?”底下有记性好的喊了出来。
李老由提声道:“正是他,先生远到益州,要帮咱们告劾呢!”
“他凭什么帮我们,我们为何信他?”
“主家是我们能得罪的吗,李老由你逗大家伙玩呢!”
怀疑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有几个人甚至想抬腿离开,诸葛亮正要说话,底下一人厉声喝道:“李老由,你好大胆子,敢击鼓聚民,煽动百姓告劾!”
那人一面怒斥一面登上土台,原来是乡里三老,他睃了一眼诸葛亮:“还有你,你是谁,竟敢挑唆事端,想造反吗?”
诸葛亮冷冷地说:“民有冤则当讼狱,不得其讼,则该劝其讼,何来挑唆事端,又何来造反一说?”
“民有冤无冤与你何干?容不得你在这里多管闲事,你是个什么东西,区区游方士子,胆敢在这里猖狂,还不快给我滚!”那三老叉腰怒视,大有将诸葛亮推下台的趋势。
诸葛亮冷淡一笑,羽扇缓缓一挥,从袖中取出一支金质令箭,令箭长约一尺,金灿灿的犹如握在手里的一缕阳光,晃得那三老眼睛发晕,他凑近了一瞧,令箭上豁然阴刻着五个深文大字:左将军府令。
三老先是一愣,慢慢地才回过神来,他虽从没见过这令箭,然而金字令箭和左将军的名号他怎能不知,他睁了眼睛去打量诸葛亮,怎么看怎么像传说中左将军府上大名鼎鼎的军师,背心顿时发凉,冷汗从脖颈窝流到后腰,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口里迟迟地吐了半个谁也听不懂的字。
台下的乡民都看傻了眼,起初三老上台斥责,大家伙还为诸葛亮捏了把汗,可是人世变化两重天,才不过一霎,趾高气扬的三老便成了斗败的公鸡,打鸣的力气也丢了个精光,而这文雅先生却仿佛忽然之间具有了某种惊世骇俗的力量,星辰般卓然熠熠。
“他是谁?”
“莫非是什么大官不成?”
底下议论纷纷,**的情绪蔓延如春草生长,在人潮中越长越快,越升越高。
“各位父老!”诸葛亮朗声道,“民有冤而报官本为天经地义,数年民冤不得申,是有司之责,非民之罪。各位父老若信得过我,请与我同去郫县,把多年冤情尽数申诉,为家人讨一个公道!”
掷地有声的宣告仿佛黄钟大吕,经久地在空气里振**,每呼吸一口,仿佛都吸入了这悠长有力的声音,怀疑的冰块开始松动了。
“好!”有人拍手叫道。
仍有人保持沉默,或者摇头不信,但起初的质疑已开始分化,越来越多的人露出了兴奋的神情。
“走,我们去郫县!”李大生振臂呼喊,他用力一杵木棒,与李老由走下了土台。
“好,告劾去!”许多的人跟着呼喝。
人群分开了,一部分人跟着李家父子往乡外走,一部分待在原地犹豫,还有一部分不远不近地看热闹,诸葛亮并不强求他们,他收了令箭,转身也下了土台。
瞧见告劾的人走远,一些犹豫的乡民也动了心,心中燃起一股豁出去的火焰,仿佛奔赴战场的烈士,怀揣着不顾一切的昂扬斗志,冲向了村口。
西乡离郫县县城并不远,众乡民一路不停歇地赶路,两个多时辰后便已望见郫县城楼,还未曾到城门,却见远远地飞来数骑,马蹄声敲得地面震动如雷声轰隆,扬起的尘土甩出去像一件硕大的披风。
这几骑快马加鞭,飞鹰般掠过乡民的身边,领首的是个黑盔将军,轻软铠甲亮晃晃的像是濯着黑色的阳光。
“咦!”两声惊叹同时发出,一声从快马如飞的骑士中发出,一声从乡民中发出。
黑盔将军狠狠一拉缰绳,坐骑“呃”地嘶鸣一声,马蹄敲得地面凹陷了两个坑,他在马上一望,脸上露出了狂喜的神色。
“军师!”他欢呼着,兴奋地飞身跃下马背,大鸟似的飞向一辆牛车,“我可找到你了!”
牛车上坐着的诸葛亮也跳了下来:“益德,你怎么来了?”
张飞笑呵呵地说:“大哥说让我来帮你忙,又不说帮什么忙,可怪死了。军师,你是遇见什么难事了?”
诸葛亮顿时感动:“主公真是雪中送炭,我刚还有些踌躇,正好益德来了,倒解了我的疑难,益德且先随我去郫县县廷走一趟!”
“去县廷做什么?”
“告劾!”
“告劾?”张飞糊涂了,“军师你告谁?”
“先走着,路上我慢慢告诉你!”
张飞令一个亲兵下马,将坐骑让给诸葛亮,他便与诸葛亮并辔而行,领头朝郫县城中而去。
“这将军是谁?”李老由挥着鞭杆,牛车跟着嘎嘎地摇进了城。
修远抓着摇晃的车板子:“他是张飞将军。”
张飞?李老由没印象,他是寻常百姓,一心只顾着自家田里的收成好坏,哪里管得天下英雄名号,谁驰骋疆场万人无敌,谁朝登庙堂晚降阼阶,再大的英雄,再响亮的名号,对老百姓来说,也不过是陌生的一蓬蒲草。
一行人有的走路,有的骑马,有的赶牛,浩浩****地向县廷行进,路上行人瞧见这一支组合奇怪的队伍,都驻足瞻望,有好奇的问了一声,听说是来县廷告劾的农民,想着这热闹不凑不行,也跟着跑在队伍后面,三五成群地吆喝起来。
到了县廷门口,诸葛亮和张飞下了马,径直朝那朱漆大门走去。
门口守卫的县卒将手一拦:“你们是谁?要做什么?”
张飞一把推开他:“过一边去,老子来告劾,你们县令呢?”
县卒被张飞推得骨头酸痛,踉跄着退了数步,直跌去墙角处,哪还有力气回答,张飞也懒得问他,东一拨,西一挡,芟草似的将拦阻的小卒丢走。
“县令出来,老子要告劾!”喧天的嗓门仿佛天上敲响的锣鼓,震得县廷轰隆摇摆,那房顶上的灰尘都飞了下来。
堂上跑出几个人,当中一人厉声道:“是哪个在县廷喧哗!”
张飞瞠着茶杯大的眼睛,朝那人身上抛去鞭子一样的目光:“你就是郫县县令?”
“什么你你你,真没规矩!”旁边一个小吏呵斥道。
张飞啐了他一口:“狗屁规矩,我就说你了,怎么着!”他甩着手臂将那县令拎过来,“老子要告劾,你赶快受讼断狱!”
县令被他拽得浑身难受,也不知他的来头,见他凶神恶煞,一副铁塔似的坚硬身板,想不出这种恶人也要告劾,就算告,也该是别人告他吧。
“你,你是谁,你要做什么?”他想要挣脱张飞的手腕,奈何好比绵羊被老虎咬住咽喉,连喘气的间歇也没有。
“益德,放开他!”诸葛亮在后面说。
张飞丢开手掌,晃得那县令险些跌倒,他揉着胳膊肩膀脊梁,向后缩着步子:“你,你们……”
诸葛亮稳稳地向他走近:“你是郫县县令?县廷门外现有百姓申冤,请速速受讼断狱!”
“你们是谁?”县令虽然心里害怕,但毕竟官威不能丢。
诸葛亮静静的:“百姓申冤,应先受讼,为何苦苦纠缠旁人?”
县令没动,他想自己好歹也是一县之长,如何能受两个闯入者的摆布,谁知道这两人是什么背景,万一是坑蒙拐骗、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呢。
诸葛亮见他迟迟不动,只是一叹:“好,你不受,我受!”他也不理县令,朝正堂款步而走。
“你受什么讼,你是谁!”县令大叫道,想着人撵了他们出去,却惊见保卫县廷的小卒们都攒眉捧心地扒在墙角,一面呻吟一面蠕动,宛若拱土的蚯蚓,门口倏忽涌入了几十个威风凛凛的带甲武士,瞧这架势,不像江洋大盗,只怕是微服私访的州里大官。
诸葛亮已坐在堂上,清声道:“来啊,传告劾的百姓!”
这一声清亮的呼喝,惊散了县令的魂魄,他已是隐隐感觉到了来人的显赫身份,双腿不由自主地发着抖,没提防被张飞从背后一推,推着他倒栽进了正堂里。
候在门外的乡民涌进来,李老由代表乡民递上劾状,其余人等都在院子里留等。
诸葛亮将劾状往前一推:“县令,你且来看看!”
“哦,哦,好好……”县令再不敢质疑,胆战心惊地捧过劾状,眼却花了,字变得飘忽模糊,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劾状里的百姓自言看完,惊得低喊道,“这个……”突然又收了音。
诸葛亮正声道:“县令,郫县百姓告本县望族刘洵,可即刻捕系被告,讯鞫对质,以定罪责!”
县令的一张脸窘得像熟过头的苹果,烂兮兮,皱巴巴:“这个……”
诸葛亮微一沉脸:“为何不拿人?”
县令凑近了几步,压低声音道:“刘洵不好拿!”
“有何不好拿!”诸葛亮提高了声音。
县令像是被忽然揭穿了私密,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他没想到诸葛亮这么不给他留存体面,好似将他当众剥光了衣服,赤身**地鞭笞以徇。
诸葛亮冷声道:“你不拿,好,不劳你动手!”他望向张飞,“张将军,烦你亲去拿了刘洵来讯鞫!”
“是!”张飞响亮地一声答应,飓风漫岗似的带着一众亲兵奔出了县廷。
诸般情景曲折跌宕,仿佛说唱艺人在酒肆演绎的传奇故事,堂上堂下的百姓都低低地议论起来:“这后生原来真是大官呢!”
有人悄悄地去问李老由:“他是谁呢?”
李老由也是迷茫:“不晓得,他说是荆州客,可是……”他困惑地摇摇头,想去问声修远,却发现修远已经走去了堂上,静静地候在了诸葛亮身边。
他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呢?
那县令却如热锅上的蚂蚁般烦乱,他很想问问诸葛亮的真实身份,又怕问话不当,万一诸葛亮真是显赫名贵的人物,岂非是自寻死路,可若不问,遭了蒙骗,还得罪了刘洵,也是掉脑袋的大罪,问还是不问,让他脑子里乱麻般撕扯不清。
那县令正焦躁得没个主张时,院子里已是一派嘈杂,几个士兵押着刘洵走进来,张飞率先跳上正堂,大声嚷道:“刘洵带到!”
“你们要做什么!”刘洵一面被押进堂来,一面梗着脖子号叫。他刚在家与姬妾戏耍,风月浓情,不甚快慰,忽然一群带甲武士闯入家中,不由分说扭了他的手臂就走,府里的苍头出来拦截,被这帮如狼似虎的甲士打了个天昏地暗,哪里能够近身,眼睁睁看着他们将家主人像捆小鸡似的甩在马上,一溜烟跑了个无影无踪,此刻刘家宅第内正哭天抢地,还以为来的是强寇。
“刘洵!”诸葛亮在堂上冷冷地喝道。
刘洵还在奋力挣扎,也没看清堂上坐的谁,只管扯了声音骂道:“你们敢抓我,好大的狗胆,也不看看老子是谁!”
诸葛亮沉凝了声音:“尔为人犯,押到公门,不知认罪,兀自大呼小叫,成何体统!”他一拍案,“跪下!”
刘洵挣得青筋暴胀:“为什么给你下跪!”
张飞过去一脚踢在他后膝上,痛得他腿骨几折,两个士兵一摁,逼得他双膝落地,跪了个结结实实。他又气又恨,抬目朝那堂上一盻,惊得如触了毒荆棘,浑身为之一震。
诸葛亮!他怎会认不得这张脸!刘备克定成都后,曾经几次宴请益州望族,他也在受邀之列,却只去过一次,在宴上勉为其难地呷了两口酒,便找借口离开了,席间觥筹交错,劝让礼敬间,见得刘备身边坐着一个白衣羽扇的清俊男子,他当时还暗自称奇。
“你,你……”他磕巴出几个碎音,再转头看见张飞,刚刚被押来的路上昏头转向,没曾注意领头者,此刻一旦辨清,才知道来者不善。
诸葛亮将劾状一抖:“刘洵,郫县百姓向县廷呈状告你,今特提你到廷对质!”
“告,告我?我犯了什么罪?”
诸葛亮看着那劾状说:“告你不遵农令,擅加田赋,欺凌妇女,逼死人命,勾结贪墨!”
刘洵听着这一连串的罪名,急声大喊道:“诬告!”
诸葛亮冷笑:“诬告?怎见得是诬告?”
“无凭无据,栽赃陷害,就是诬告!”刘洵顶着声音说。
诸葛亮仰头一笑:“无凭无据!刘洵你睁开眼睛看看,这堂上堂下站的是谁,他们都是被你逼得家破人亡的农户,他们不是凭据吗?如果他们不是,谁又是?”
声色俱厉的喝问让刘洵背脊寒气直冒,但他不想服软,仍然硬气地说:“他们,他们栽赃!”
诸葛亮凛声道:“好个栽赃!莫非这如许多农户都齐了心栽赃你?一人栽赃,两人栽赃,还有三人,十人,百人,千人栽赃不成?”
“我……”刘洵被这尖刻的逼问封住了口。
诸葛亮严词相喝:“你身为名门望族,得恩荫富贵,不思报效家国,却残害百姓,屡屡干法,妄自尊大,致使民怨沸腾,你可知罪!”
刘洵吞了吞唾沫:“我,我……”不肯认罪的固执撑住了最后的防线,他犟声道,“有什么罪?”
诸葛亮怒道:“冥顽不灵!”他敲着劾状,又指指堂上堂下的农户,“证据确凿,你所犯罪行罄竹难书,在此如山证据面前,你仍不认罪,是要与国家法典对抗到底吗?”
“我没有对抗法典,我无罪,何需认罪!”刘洵死磕到底,他知道只要自己认罪,便是板上钉钉,逃不过当头一刀。
诸葛亮冷冷地吊起尖刻的笑:“不认罪也是大罪。法有律令:重犯不认罪,而乃证据确凿,讯鞫翔实,可强而论处,再加一怙恶不悛之罪!”
刘洵一惊:“你,你想怎样?”
诸葛亮逼视着他,一道冰冷的目光射向了他:“定你的罪!”
涔涔冷汗渗出了额头,刘洵刹那感觉大厦将倾、挽无可挽,可便是砧板上的死鱼,也要挣一挣,他高声叫道:“你不能定我的罪,我是益州望族,尚有朝廷爵位,由不得你来定罪!”
诸葛亮长声大笑:“刘洵,我乃益州牧左将军亲封之军师将军,署理左将军府事,有持掌益州刑法之权!”他从袖中取出金字令箭,向前举给刘洵一瞻,“你睁眼看看,这是什么?”
透过被汗水模糊的视线,刘洵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上面刻镂深刻的五个字:“左将军府令”。
“见令如见君,令到而行止!”诸葛亮放下金字令箭,冷眼盯着刘洵,“刘洵,你身犯诸罪,刑法不容,今我持左将军令,行司法之大权,定要将你明正典刑!”
“你,你……”刘洵的舌头已不听使唤,筛糠似的抖成了一团。
“来人!”诸葛亮再次擎起金字令箭,“将刘洵押出去,斩首以徇!”
诸葛亮的最后四个字仿佛巨大的石锤重力压下,砸得刘洵头破血流,冰冷的死亡恐惧犹如山呼海啸,将他重重包围,裤裆里热热的一泡**顺着大腿流下。
士兵拽了他向外拖去,他双足拼命蹬地,喉咙里发出了绝望的号叫:“诸葛亮,你不能杀我!”
诸葛亮面无表情,听着刘洵厉鬼似的惨叫,雕塑似的一动不动。
士兵拖死狗似的将刘洵押到门外,一人死命摁头,一人抽出腰刀,向空吐了一口唾沫,手上搓一搓,挥刀一劈,一颗脑袋扑通滚地,一腔子热血直冲而出,喷到了对面街上,唬得门口看热闹的一群人尖叫着四散逃离,略有几个胆大的凑近了瞧仔细,那脑袋瓜子尚在地上打滚,一双眼睛死不瞑目地睁得老大。
门里门外刹时寂静,唯有闷臊的血腥味在空气里扩散。须臾,有人喝了一声彩,随即,一传十,十传百,欢腾的呼唤声响彻云霄。
李老由率先跪了下去,已激动得老泪纵横,他叉开双手,呜咽道:“老天开眼了,老天开眼了!”他转向诸葛亮,感激、悲慨、兴奋交织在一起,他郑重地跪拜下去,“谢谢,谢谢先生!”
堂上堂下的农户跟着齐刷刷跪下,齐声高呼:“谢谢先生!”
诸葛亮起身走向李老由,双手搀扶起他:“不要谢我!”他对跪拜谢恩的农户高声道,“大家不要谢我!”
农户们仍是叩首不已,有的已激动得哭晕了过去。
诸葛亮拱手道:“各位父老,不要谢我,要谢就谢左将军,是他让我来为大家伙做主的!”
左将军?农户们一阵诧异,有人知事,提醒道:“就是益州新君。”人们这才回过神来,那饱受伤害的心一旦得到慰藉,便如同干旱逢雨露,霎时生出了最纯真朴实的感激。
“谢谢左将军!”人群发出了由衷地呼喊。
诸葛亮朗声道:“左将军让我告诉大家,我们荆州客来益州不是与大家为敌,荆州人也能为益州人做主,无论荆州人,还是益州人,都是天下苍生,不分彼此!”
李老由提声说:“好,从今日起,我们再不叫荆州人作荆州狗,从此,荆州人与益州人是一家人!”
农户们也跟着喊叫起来,兴奋和喜悦,以及悲伤和感动,让他们忘了情,一并忘了从前的全部嫌隙。
诸葛亮煞是感慨,这些朴实得让人心疼的百姓,一点点恩惠便能让他们欢喜无量,什么仇隙,什么怨愤,什么见疑,都不重要了,都可舍弃了。其实,天下寻常百姓都一样,生平之愿,不过是讨口活气,饥时有饭吃,寒时有衣穿。可叹世间残酷,便是这点不足道的卑微愿望,也要遭到一再扼杀。却要问问那苍天:倘若你能容下英雄们的壮阔理想,如何容不下寻常百姓的卑微愿望?
他回身看着那跪在地上发抖的县令:“尔即去刘洵宅内取来全部田产券契,当场焚烧作废,俟后丈田官到,你当全心协助丈田,将其田地分于佃农,余田赐给无地编户。你若用心办事,还可将功补过!”
“是,是,下官立刻去办!”县令再不敢推三阻四。他多年受刘洵掣肘,肚子里也憋了许多窝囊气,今日见刘洵被杀,心里很是痛快,但因素日违心之事做得太多,生怕被诸葛亮一并处罚,如今听诸葛亮这一说,当有过往不究之意,真令他喜出望外。
在欢呼和悲哭的人潮中,诸葛亮仰起头,正午的璀璨阳光落入他的眼睛,他却黯淡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