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一场大雪后,天地间的温暖被冻住了,到处是僵硬的躯壳,屋檐下吊着僵硬的冰凌,树梢上垂着僵硬的冰晶,路上则横着僵硬的雪块,人也变得僵硬,行动起来像生了锈的机械。

关羽吱嘎一声推开门,他探了探头,诸葛亮不在,屋里只有一个修远,正坐在书案边一卷卷归类簿书,时不时折过身,往炭炉里加一块炭。

“军师呢?”关羽问。

修远见关羽来了,忙请他进来,垂头丧气地说:“先生病了。”

关羽一惊:“病了,要紧吗?”

修远没精打采地拿起一卷文书:“胃疾,疼了一晚上,还忍着做事,早起脸都白了,实在熬不住……我催他回屋休息了,唉……”他说起来心疼得厉害,眼圈也红了。

关羽叹息道:“唉,军师这是操劳过度,熬出病来了!”他不假思索道:“我去看看他。”

修远慌忙喊道:“关将军,先生这会儿一定睡着了,你再等一会儿吧,让他多睡睡。”

关羽知道修远是想让诸葛亮多休息,他点点头:“好。”

“关将军是有事寻先生吗?”

关羽笑了笑:“也没什么事,益州战事顺利,心里痛快,我寻军师说一说。”他坐下来,左右无事,索性帮修远整理文书,一册册摊平翻开,随口道:“这几日让军师歇着吧,有什么要紧事可去寻我,或者张将军和赵将军。”

修远苦笑道:“关将军,你不是不知道先生,他是事必躬亲的脾气,大到军政要务,小到吏民生计,上到府廷争执,下到乡里冤讼,哪一样不都得亲自过问?这几个月以来,公家为荆州乡里翻新水车,这么冷的天,他还亲自下去一一指正,他这个人,就是劳碌命,闲不住的,你不让他做事,他还得跟你急!”

关羽惋叹了一声:“军师得学学张益德,那莽汉很会装糊涂,大事不管,小事不理,能躲事一概躲事,轻易不做事,若做事,一定是有好处甜头,不然便是装死也不动窝!”

修远听关羽损人居然也是用一本正经的口气,不禁展颜大笑,素来在他人眼里傲慢不可亲近的关羽其实内心很温润,害怕他的人往往诋毁他的不近人情,与他走得近的人却赞他敬重君子,心怀慈悯,极好相处。

他本要回应一句,忽地发现关羽的脸色沉了,像忽然被一口黑锅扣在脸上。他觉得奇怪,偷偷地观察了一番,关羽手中握着一册文书,指甲狠狠地卡着韦绳,像要拉断绳索,那似乎是今天早上才刚刚送来的奏记,诸葛亮还没有批复。

关羽忽然站了起来,黑着脸冲到门口,对外边侍立的亲随催道:“来啊,唤公子刘封!”

修远讶然,他知道关羽一向与公子刘封不和,关羽忽然召唤刘封,只怕是有什么不可预料的纠纷发生,可诸葛亮又卧病在床,不合去找他来解围。

关羽一言不发地回来坐好,面色却极难看,丹凤眼半合着,唇边挂着一抹寒烈的冷笑,那正是他每次暴怒前最常见的表情。修远也不敢问,躲在一边闷声整理文书,心里却打着小鼓。

门开了,刘封来了,他乍见到关羽铁塔似的坐在屋里,吓得差点想拔腿就跑,他原来以为是诸葛亮寻他有事,来了却撞见瘟神一般的关羽,一语未发,三魂七魄已惊飞了二魂六魄。

关羽看见他,客套话一句也不说,径直将那册奏记丢去他面前:“自己看看!”

竹简撞着刘封的胸口掉落下去,直撞得他险些闭过气去,他忍着那躲避不开的屈辱,俯身将奏记捡起来,有气无力地看了几行,却像是突然看见鬼脸,惊怖之色在脸上渐渐生长。

那是镇守江陵的孟达写给诸葛亮的奏记,孟达自被刘璋遣为使者派来荆州,便与法正一样,为刘备的君主风范折服,从此不肯归依旧主,心甘情愿地留在荆州为新主守卫疆土,刘备遣他去镇守江陵,把江北重地交给他,可见其倚重之心。

这份奏记里说公子刘封在江陵强占民田为私苑,百家民户联名告到江陵公门,孟达颇为踌躇,不知该如何处置,又想为民做主,又想维护公子颜面,不得已请诸葛亮定夺。

关羽也不等刘封辩解,骂道:“你干的好事!越发地没了王法,敢侵夺民地,人家都告去公门了,你父亲的脸让你丢光了!”

刘封抖了一下:“二叔,不是……”

关羽打断了他:“不是什么?你没有侵占民田,人家会告去公门?休得在我面前狡辩!我告诉你,别以为你父亲不在,你便可以横行无忌,频频扰民。多少年了,一点长进也没有!”

他横了刘封一眼:“既身为刘氏子嗣,就该拿出子嗣的风度与大体来,不要一心只谋私利,你父亲如今取得的这点基业得之不易,多少年才有个根基,由得你这么败,败得到几时?”

“侄儿不敢败掉父亲基业……”刘封小声地辩解。

听刘封似有不服的怨气,关羽心里蓦地升起一股火:“你还没败?非要我一条条数出来吗,远的不说,便是这半年以来,你干了多少荒唐事,整日斗鸡走狗,不务正业,稍不合心,便任意笞打属吏,我为你压下去多少是非,若不是看在你父亲面上,你早死了十次了,你还不收敛张狂,及时改正,晚了铸成大错,纵是你父亲也不能饶了你!”

关羽的训斥犹如打在脊梁骨上的长鞭,瞬间打得他肝胆俱裂,魂飞魄散,刘封又羞又气,可哪里敢回顶一句,憋着一肚子的委屈,温顺地伏低了头。

“侄儿知错了!”

关羽不肯相饶:“知错便要拿出知错的样子,立即动身去江陵,把侵占的民田还回去,挨家挨户地给农户道歉!”

刘封极不情愿,他好歹是荆州牧公子,却要低声下气去给乡里泥腿子道歉,跌了他的身份不说,也损了荆州牧府的威风。

关羽看出他犹豫,怒哼了一声:“你不乐意吗,好,你不乐意,我便把奏记呈递给荆州牧公府,由得他们按国法处置!”

刘封被这番威胁吓得血脉倒流,敛出乖巧说:“侄儿焉敢不遵从叔父教诲!”

“还不快去!”关羽声色俱厉地催迫道。

刘封被吼得直打哆嗦,他向关羽行了一礼,歪歪扭扭地跑了出去。

关羽的火却还没有消,一拳重重捶在案上,恨道:“孺子!”那一声炸雷似的怒喝,惊得一直默然不敢言的修远一颤,他躲着瞥了一眼关羽被愤怒烧得红亮的脸,像窥见了云深雾罩里的雷神。

修远在门口偷偷地探望,诸葛亮已经醒了,脸色还有些发白,眼窝下生得荫翳,双颊写满了疲惫,他靠在**出了一会儿神,到底闲不住,顺手翻来一册书,方看了几行,抬头间竟然一笑。

“修远,你站门口作甚?”

修远惊诧,这才发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把门推开了,他摸摸头,不好意思地笑笑,磨蹭着踱了进来。

诸葛亮瞧他神色有异,便问道:“有急事?”

修远摆着手:“没,没有。”

诸葛亮是玲珑心,寻常的一个眼神便能让他捕捉到蛛丝马迹,他正色道:“有事就说,不要隐瞒,若是耽搁了大事,你担待不起。”

修远支吾着:“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知道瞒不住诸葛亮,憋了一会儿,到底把关羽训斥刘封的事情说了一遍。

“先生,你说这事算大事还是小事?”修远小心地说,生怕自己是乱嚼舌根,在背后传人小话。

诸葛亮重重地一叹:“唉,云长,你好颟顸!”

修远一愕:“关将军做错了?他不该训斥公子?”

诸葛亮紧紧一蹙眉,紧锁的眉间现出几道深壑:“该不该当众训斥公子,该不该不问情由便让公子裨补错漏,都另当别论,他最不该把孟达送来的奏记拿给公子看,这是构人生嫌!”

修远懂了,关羽急火攻心,怒气成了遮蔽理智的乌云,忘记了告密者与被告者应当彼此不相接近,刘封知道孟达上书告他刁状,那仇嫌便无可逆转地生成了。

“那怎么办呢?”修远难过了,他为自己没能阻挡关羽生出了几分内疚。

诸葛亮向后微微仰靠,自语似的地低声道:“从此少相见,便可少嫌隙。”他探问地看住修远:“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

诸葛亮徐徐一叹,忽而埋怨道:“不该这时病卧,一日不入公门,便出了差池!”

修远听诸葛亮自责,他也责怪起自己力量薄弱,不能为先生分忧,越想越愧疚,却听见身后门响,是黄月英推门而入,他便告了一声退,悄悄出去了。

黄月英见诸葛亮要下床:“怎么,又要出去?”

诸葛亮不回答,却问道:“果儿怎样了?”

黄月英无可奈何地说:“你们真是父女同心,你病,她也病,她已好多了,睡着了,保姆陪着呢,我不放心你……我就知道你闲不住,刚好一点便要去搏命!”

诸葛亮柔声道:“累你操心了。”

黄月英忡忡地说:“果儿先天体弱,身子骨一向不好,小小年纪便成了药罐子,我真担心……”她戚戚地住了口,蓦然转过身去,悄悄地泣了一声。

诸葛亮心中凄恻,他牵住黄月英的手,轻轻地将她揽在怀里。

“孔明,”黄月英低低地说,“我想与你商量一件事,你依我好吗?”

“你说,我一定依你。”

黄月英沉吟着,似乎在酝酿言辞,许久的纠结后,她轻轻地说:“我想给你纳妾,你需要子嗣。”

诸葛亮没说话,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听见了不想回答。

黄月英像是做错了事,不敢看他:“你说了,一定依我,我会给你选好人家的女儿,配得上你……”

“不用。”诸葛亮轻轻地说,却很坚决。

“可是,我……我……”黄月英艰难地从嗓子眼里挤出话来,“我不能再为你养育子女……”

“我们有了果儿。”

“果儿是女孩。”

诸葛亮平静地说:“有果儿足够了。”

黄月英忽然想哭,她知道诸葛亮说的是真心话,他便是这样的男子,在内心深处永远筑起一座坚韧的堡垒,风霜雨雪皆不能摧毁,人言非议皆不能逼迫,他也许把自己钉死在江山社稷的沉重间,却始终会在心里为妻子和女儿留存一隅温暖。

诸葛亮渐渐浮起了笑容:“如果你还不放心,那就给江东去书,从兄长的子嗣里过继一个,当作咱们的儿子,好吗?”

黄月英没法拒绝,诸葛亮总能想到两全其美的办法化困窘于无形。

“我依你。”她最终被他说服了。

诸葛亮握住她的手站起来:“去照顾果儿吧,我已经好了。”他从床头拿起白羽扇,用羽毛轻轻拂过妻子的脸,匆匆一笑,便自去了。

黄月英怔怔地看着诸葛亮消失在门外的背影,两行泪却隐现在脸上。

刘封用力一掷,手中的青竹简摔在坚硬的地板上,裂开了一条豁然的缝,像合不拢的嘴,装腔作势地吐露着心事。

门外的仆从听见屋里摔东西,也不敢进来瞧个究竟,知道公子脾气暴戾,他发火时,最好躲远点,以免惹火上身。

刘封望着屋里的家什,恨不得统统砸个稀烂,若是此刻面前站个人,他也想一刀戳穿那人的脑袋,让滚烫的脑浆顺着刀刃热烈地流淌,无论怎样都不足以浇灭他心中憋屈的怒火。

他刚从江陵回来,和孟达见了面,孟达大约没想到自己呈给诸葛亮的上情文书会被刘封知道,尴尬得几乎想避而不见,两人各怀鬼胎,彼此话不投机,虚伪地撑开两张僵硬的笑脸,说了三句话便就此分别。

刘封觉得自己很冤枉,所谓侵占民田,说到底是被孟达坑了。

孟达被刘备遣去镇守江陵,为了在新君面前获得更牢固的地位,不免要讨好新君的儿子。他那日说荆州拓荒,江陵有一百顷荒地无人认耕,问刘封要不要,刘封想也不想地接受下来。没想到那里原来是江陵大户的祖陵,因多年迁移远去,渐渐竟遗弃了。后来收到消息,被占了土地的大户哪里肯依,一纸讼书告去江陵公门,孟达本来想悄悄压下去,但大户非比寻常百姓,不肯罢休,说是公门若是不理讼状,他们便上荆州牧府评理。为了洗刷清白,孟达只好向诸葛亮求告,也不说实情,吞吞吐吐地露了一半,本以为擅长调理纠纷的诸葛亮会将这件事弭平,不想半路杀出一个关羽,活生生搅浑了这一池水,让刘封颜面扫地,也让孟达马屁拍在了马脚上,本来是私下里交通谄好的见不得光的事,被阳光一曝晒,倒让两人生了嫌隙。

刘封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凌辱,他恨孟达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卖了他还充好人,更恨关羽多管闲事,挫伤他的自尊,堂堂荆州牧公子被荆州牧手下属吏屡次欺辱,他虽名分尊贵,竟比不过一个微末的刀笔吏。

那恨深厚得一颗心装不满了,他挖了一点出来,却在胸膛上淌着血,他哀怜起自己的际遇。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发着毒誓,可总有一天会怎样呢,他不知道,关羽的势力如日中天,没有人能撼动他在刘备心中的地位,坊间都知道,刘备对两个结拜弟弟的情意超过了儿子,每每提及唏嘘叹息,称没有关张便没有刘玄德,更何况他刘封还只是义子。

刘封沮丧地捶了一下膝盖,他像砍倒的木桩般倒下去,一缕飞尘恰好落在他脸上,他吹了一口气,飞尘飘了出去,在黑暗的角落里划出一丝恶毒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