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1)

雪化了,冰澌溶泄,沉寂了一冬的世界开始复苏,暗淡的天空逐次放射出和煦的阳光,驱赶着冻得硬邦邦的空气。

带着暖意的风从角落里吹来,在树梢头吹出了一点儿悄然的新绿,天气果是要见好了,诸葛亮抬头望着不刺目的阳光,心底生出了无限的感叹。

他顺着漫长的游廊快步走去,长廊的尽头蜿蜒出一条宽只能行两人的石子路,他轻踩了上去,被雪水润泽的石子踏着有些滑脚,走起来需得蹑足轻行,这条路还未走完,已听见路的尽头处传来格外响亮的吆喝,把残剩的寒冷都**涤干净了。

“你小子又耍赖!”

“小气,让一次嘛!”

诸葛亮循声一望,看见关羽和张飞坐在一座亭榭里,因寒意未曾完全散去,足边还烤着红彤彤的炭火,两人对面而坐,正在下棋。

关羽砰砰敲着棋盘:“益德,落子无悔,你休得耍赖,快落子!”

张飞手里攥着一枚白棋,扭着身体说:“就让我这一次嘛,好哥哥!”

关羽狠瞪着他:“数数看,一局棋,我起首便让了你六子,你又频频悔子,我让了无数回,你还要让,这棋没法下了!”

张飞鼻孔里哼出不满的声音:“小气,我棋术不如你,你该有大将风度,何必与我一般见识,不过是几子罢了,我昨日还把那把上好宝弓送给你了呢,你得了我的便宜,让一局棋又有甚打紧!”

“你前日讹了我的宝剑又待怎讲,上个月骗了一双战靴,上上个月是一副铠甲……”关羽扳着指头数得一清二楚。

张飞愁苦着脸:“记得可真清楚,就是个小气性子!”他正嘀咕着,没提防关羽扬手将他掌中的棋子夺过,啪地定在棋盘上。

“哈哈,落子无悔!”关羽拍手大笑。

张飞嚷嚷着,忽地双手一抹棋盘,将那枰上的棋子混了个乱七八糟,黑白子混淆一处,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他放声大笑:“哈哈,二哥,我看你怎么赢!”

关羽青了脸,抓起一把棋子劈头盖脸地砸过去,张飞哪里肯依,立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抓住棋子投掷,霎时,亭中围棋飞舞,里中夹着两个粗莽男人的吼叫声,亮晶晶的黑白子飞出了亭榭,还滚在诸葛亮的脚边。

诸葛亮站在亭下,瞧着这两个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武神竟像个孩子似的打闹,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不由得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正互掷“暗器”的两人听见咳嗽声,握着棋子扭过头去,正瞧见亭外遒劲老梅后的一袭白衣。

“啊,军师!”张飞将棋子往枰上一丢,脸上立时现出了欢欣的笑容。

诸葛亮抬步上了亭台,笑道:“二位将军好雅兴!”

关羽搡了张飞一把:“别提了,跟这小子下棋,有什么雅兴,还是改日与军师对弈吧!”

诸葛亮点头一笑:“云长棋艺精湛,亮甚为佩服,改日定要讨教一番!”他拂开石墩上的棋子,稳稳地坐了下来。

关羽侧身从背后的一面小案上拿起一只信袋:“这是半个时辰前刚到的益州檄书,请军师过目!”

诸葛亮掏出信袋里的一片竹简,信并不长,须臾便即看完,他捏着信沉吟,眉头却锁紧了。

关羽说:“大哥还困在雒城,两百多日了,但就是攻不下来,上个月来书说是雒城难攻,今仍围之,今日的信还是这么说,似乎这信就没改过!”

“什么鬼城,半年多也攻不下来,有天王老子在守?”张飞粗声粗气地说。

诸葛亮微一叹:“主公孤军深入,辎重不济,军粮皆靠仓廪野谷,时间拖得越长,刘璋准备越充分,对我方越不利,长围雒城不下,对方后援一旦奔袭,或者坚壁清野,驱民四避,主公恐怕很难撑持下去。”

诸葛亮又看了一遍信:“霍峻独守葭萌关……算算看,自主公离开葭萌关攻克涪县,霍峻便屯守后方关隘,竟一年有余了。”

张飞由衷地赞道:“霍仲邈好不英威,大哥率主力南下,他独自守关待命,兵力微薄,而乃不辱军命,俺好生佩服!”

诸葛亮皱眉道:“主公说张鲁遣将南下攻打益州,霍峻告急求援,奈何主公分身乏术,不能回师驰援,战局越发混乱了。”

张飞嗤之以鼻:“张鲁这个混账,他这是趁着我们与益州交锋,想趁乱分一杯羹!”

诸葛亮担忧地叹息:“而今前有雒城之阻,后有葭萌之危,主公进退维谷,再拖宕下去,只怕会生出难以预料的变故。”

关羽忧心忡忡地说:“军师,你看我们要不要增援益州,为大哥解围!”

诸葛亮默然思量片刻,轻一摇头:“暂时不用,主公书里并无增兵之意,想是尚未到万难之境,不过,且先做好准备,以防万一!”他看着关张二人,正容道:“云长,益德,烦你们翌日校点精兵,做好随时入蜀的准备!”

“是!”两人都合手一拱。

诸葛亮把信轻轻地放下,慢慢地把目光移开了,枝丫参差交错的梅树掩映着石子长路,那路上急急忙忙跑来一人,路太湿滑,他跑得又急,一步一踉跄,溅了一身的雪水。

“先,先生!”修远喘着气冲到亭边,扶着柱子大声咳嗽。

“出了什么事,急成这样?”诸葛亮站了起来。

“了不得了,我刚才本在屋里……夫人,夫人赶来……她说主母执意回江东,还把公子也带……带走了!”

诸葛亮大惊失色,关、张也很震惊,张飞跳着脚地奔向修远:“你说什么,她把阿斗带去江东?”

“是……”修远捶着胸口,“她说要回江东,再不回来了……”

张飞瞪眼咆哮:“好个无情无义的妇人,走就走,还把我侄儿也带走!”

诸葛亮急声道:“二位将军,速去阻拦,无论主母肯不肯留下,定要把公子抢回来!”

一向稳重的诸葛亮说出的话也颇不留情,关张知道事态严重,飞身跳下亭榭,狂风般冲出去,张飞还一路狂呼:“来人,备马,所有亲卫一起出动,随我去救公子!”

诸葛亮也等不及了,一把捏紧羽扇,跟着关张飞跑而去,他步子迈得很大,心中又焦急万分,湿漉漉的石子路绊得脚步不稳,几次险些摔倒,却是全然不顾,只顾闷头奔跑,撞得迎面过来的童仆闪避不已,这不顾一切的狂奔与他素日的持重冷静竟判若两人。

到了门首早有快马准备,关张两骑已率了一队部曲奔得远了,诸葛亮也不知劳累,竟如武将般一跃跳上马背,狠狠一抽马鞭,随着关张的蹄尘紧紧尾随。

转过一条街,便到了荆州牧府,却打听得孙夫人原来已去了江边,众人都急得满头大汗,关羽吩咐水军立刻备船,旋即倒转马头,与张飞以及众亲卫迅速奔去江边。

狂风骤雨般疾驰到了江岸,却见一艘大船刚刚起锚,船帆高张,顺着风势推涌波涛,离那岸边越来越远。

“嫂嫂!”关羽在岸边高声呼喊,可任凭他叫破喉咙,船上也没有一声回应。

张飞气得在马上猛甩马鞭:“狠女人,无情无义,把我侄儿还回来!”

关羽着急得一个劲地骂水军都督,好不容易才见荆州水军行船来岸,一行人跳下马,疯一般地跳上船,关羽和张飞竟然亲自起碇,恨不得下水去推船。

“你们看!”诸葛亮忽然叫道。

众人惊异,顺着诸葛亮手指的方向望去,那大船的一侧竟漂着一艘小舟,舟上一人银盔银槊,手中长槊一撑舟板,借力反弹,飞身跃上大船甲板。

“是子龙!”张飞跳起身欢呼。

船上霎时一派喧哗,赵云持槊左右穿插,与那船上侍从打了起来,不过数招,便打得满船侍从跌足倒地,无人敢撄他锋芒。忽有一个女人钻出了船舱,怀里搂着一个小孩,指着赵云谩骂,似乎是孙夫人在训话。赵云却不卑不亢,始终不曾屈服于孙夫人的威胁,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孙夫人抽出长剑,竟要与赵云对决。

“划快点!”张飞在甲板上暴跳,一会儿冲去把住舵,一会儿拔出剑在空中挥舞,一会儿满口喷着脏字眼。

两船越来越近,十来艘荆州水军艨艟战舰开出水军营,渐渐对那大船形成了合围之势,当此时,江风寒烈,铅云低垂,风帆鼓鼓振**,陡然是两军激战的紧张气氛。

“嫂嫂,将侄儿还回来!”关羽扬声高呼,两船稍稍合并,船身轻碰,冲力撞得两船轻轻摇晃。

孙夫人紧紧护住阿斗,环顾周遭,荆州水军已将他们团团围住,艨艟战舰上的水兵手持铁索利器,大有飞索上船的意思。

“你们想杀了我吗?”孙夫人怒目而视,纵在险境,仍是傲气十足。

诸葛亮在船头深深一拜:“我等闻知主母返回江东,特来给主母送行,另公子不宜随主母而行,望主母暂留公子!”

“送行?”孙夫人仰头大笑,“好不虚伪的说辞,明明是来逼我,却装出欺诈的脸孔,真是恶心得紧!”

她凛然一怒:“我告诉你们,江东我回定了,阿斗我也要带走!”

诸葛亮很冷静:“那么请问主母,欲带公子走是为何,主母又为何忽然想回返江东?!”

孙夫人冷眼一瞥:“江东是我家,我想回就回,需要军师许可吗?至于阿斗,他是我子,做母亲的带儿子回家,犯了哪条王法?”

诸葛亮的语气很温和:“主母差矣,亮何敢阻挠主母归家,主母心系故园,欲探访桑梓是人之常情。然则,主母断不可带公子走,公子乃主公骨血,一身干系重大。当年当阳之难,赵将军身负公子,从万军中杀出重围,才保有主公这唯一的血脉。后来甘夫人临终殷殷,将公子托付于我等,叮嘱我等必要上心佑护,不可须臾懈怠。可怜公子前遭兵祸,后遇母亡,孰人不怀怜惜之情,孰人不生慈哺之心,望主母体恤主公血脉得之不易,看在夫妻情分上,留下公子,我等当深感夫人厚恩!”

一席话说得很平静,没有一丁点的激烈情绪,而话中却套着话,孙夫人怎会听不出来,诸葛亮是说自己不是阿斗的生母,甘夫人当年临终托孤,也不是托给自己,自己没有权利养阿斗,自己若一意孤行带了阿斗走,竟像是要绝了刘家的后裔。

她听得心寒,深觉自己被诸葛亮看低了,脸色唰地变白:“诸葛亮,明说了吧,你想怎样?”

“请主母留下公子!”诸葛亮字字铿锵如金音。

孙夫人死死地盯住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江上的雾气随风飘**,诸葛亮沉静的脸浸在蒙蒙的雾里,仿佛朦胧的月光,都说诸葛亮是姿容绝世的美男子,为什么自己越看越觉得可恨呢。她挑起眼睛说:“我若是不答应呢?”

诸葛亮轻一叹息:“孙刘两家联盟交好,何必兵戎相见!”

诸葛亮并没有正面回答孙夫人的问题,可这两句话却彻底道出了结局。孙夫人霎时觉得心中无限悲凉,她想着自己远嫁荆州,几年过往,既锁不住丈夫渐行渐远的心,又不能得到这些僚属的真心尊敬,到头来,心灰意懒想要归家,还被人逼得无路可退。

她望着诸葛亮,咽下一口悲酸的气,扬起脸说:“好,我可以留下阿斗,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主母请讲!”

孙夫人一字一顿地说:“你亲自上船来接阿斗,我还有些话要吩咐你!”

刹那寂静,唯听见江风飒飒连绵,高耸入云的桅杆不住地摇晃,发出嘎吱嘎吱的颤抖声。

“军师,不可去!”关羽悄悄扯了扯诸葛亮的衣袖。

诸葛亮深吸了一口气,他向前迈出一步,声音清朗而干脆:“好!”

“军师!”关张二人同时急呼。

诸葛亮对他们宽慰地一笑,紧握羽扇,大步走向船边,对面船上将一块很宽的舢板搭过来,他一步踏上去,对面的水手一拉他的手腕,他脚步颠颠一跑,便跳上了甲板。

“军师,你……”赵云见诸葛亮不顾危险亲自上船,又急又忧。

诸葛亮轻抚他的肩,向他笑着摇摇头,转身对孙夫人一拜:“主母!”

孙夫人怀里的阿斗本来心里正在害怕,乍见诸葛亮来了,瘪了嘴巴哭道:“先,先生……”

诸葛亮柔声道:“公子不哭,先生带你回家!”

孙夫人道:“你跟我来!”她牵住阿斗,反身进了船舱,诸葛亮并不犹疑,跟着她迈了进去。

船舱不高,舱顶仿佛一个倒扣的锅,压得光线弱了下去,孙夫人倚着舷窗而立,手还紧紧拉着阿斗,像是想抓住某种流沙般不能实握的东西。

诸葛亮在她身后站住,却隔了一段距离,舱里没有人,猎猎江风击打在舱外,仿佛要将这船掀翻了。

孙夫人转过身:“你果然有胆气,竟敢只身上船,你不怕我杀了你吗?”她持剑的手向上轻举,一抹寒冷的剑光映在诸葛亮清癯的脸上。

诸葛亮毫无惧色,淡然一笑:“主母不会!”

剑在空中呜呜声碎,孙夫人扬起了冰冷的笑:“你这么笃定?”

“亮相信主母!”诸葛亮很平静。

孙夫人冷冷地哼了一声,剑却慢慢放下:“你既有胆量孤身上船,我便告诉你一句实话,我与刘玄德有两年之约,当日他入蜀前,我曾与他约好,若两年之内,他还不来接我,我便会离开他!”

这是诸葛亮根本想不到的,他霎时讶然,饶是他睿智明断,也无法应对这个古怪的夫妻约定。

孙夫人酸楚地笑了一声:“如今两年之约已到,可他仍然音信全无,我便知道,他早已把我忘了,他既绝情至此,我又何必强留,成他厌弃的累赘呢,故而我才去书江东,请我兄长遣船来接我,这便是我离开的缘由。”

诸葛亮努力梳理着那纷乱的心绪,温言劝道:“主母,主公自入蜀以后百事纷扰,而今又战事吃紧,并不是要遗弃主母,请主母休要错疑主公。”

孙夫人摇摇头,道:“你不用为他说话。”她一声苦涩的叹息,“我素来好强,无论何事都不肯输于别人,我曾经发誓,嫁人一定要嫁给天下一等一的英雄,上天垂怜,我果然做到了,我的夫君是个响当当的英雄,可我万万没想到,尽管我如愿以偿,却换来这般结局……”她哽咽了一下,眸中泪光一闪,又被她顽强地忍了下去。

她自嘲似的苦笑:“他忍了我几年,若不是为孙刘联盟,他根本就不想娶我!”她神情黯然,缓缓地盯着诸葛亮:“我知道你们都讨厌我,虽然我是你们的主母,你们却从不曾真心尊敬我,都拿我当外人,也许心里常希望主公休了我!”

“主母……”诸葛亮想要慰藉她。

孙夫人朝他摇摇头:“我虽谈不上贤淑温良,也别把我想成不通情理的坏人,有些事情,我心里清楚,只是不愿明说。”

她稍稍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我是个女人,虽然自小习武,自认武略不输男儿,也希望嫁作人妇,为丈夫怜惜疼爱,享一享寻常逸乐。可天不遂人愿,他刘玄德当初娶我原本是为荆州,后来忍受我,还是为荆州,说到底,他之视我只为联盟系带,而不是妻子,我又何必觍颜强留,既遭他的嫌弃,又损了自己的身份!我如今走了,并不是要破坏孙刘联盟,而是不想再过度日如年的守活寡日子,你可以告诉他,我虽从此与他再无瓜葛,但孙刘联盟仍在,让他尽可放宽心。”

仿佛微风拂冈,长草起伏,心底霎时无尽感慨,诸葛亮怔怔地不能言语,他想自己自信谋略机心超乎常人,到今日才算是开了眼界,这样一个有干识、明大礼的女人,为什么过去竟从未真正识得,现在匆匆瞥见冰山一角,却是山长水阔,别离在即。

“主母!”诸葛亮郑重地下拜,“请留下!”

孙夫人看向诸葛亮,那张诚恳的脸上没有伪善的机诈,只有让人感动的真挚,她叹道:“你虽机心重重,到底是一个君子,可惜而今劝留已晚了!”

“主母还是留下吧!”诸葛亮再次恳求。

孙夫人含笑摇头:“他当初不要我,让我丢了面子,我如今休了他,也让他丢面子,我们扯平了,他刘玄德是大英雄,当有博大器量,总不至于被妻子休掉,便要提兵来算账吧?”

诸葛亮听她调侃的语气里蕴着坚决,知道再劝无益,只得惋惜地住了口。

孙夫人俯身牵住阿斗的手,抚摩着他还挂着眼泪的脸:“阿斗,母亲要回家了,你同先生走,好吗?”

阿斗懵懵懂懂,他一直都没听懂孙夫人和诸葛亮在说什么,加上心里害怕,耳畔只是一片嘈杂,如今听见孙夫人问他,才恍惚地回过神来:“阿母回家,阿斗也回家,我们一起走。”

孙夫人心头涌上一阵悲痛,她忍悲笑道:“阿母不是回荆州的家,阿母回舅舅家。”

“舅舅家在哪里,阿斗能去吗?”阿斗眨巴着眼睛。

孙夫人几乎便要落泪,她搂住阿斗,在怀里轻轻哄了一会儿,想着几年朝夕相处,虽非亲生胜似亲生,一朝离别或许永无再见之日,怎不让她伤情悲慨!孙夫人哀凄叹息了好一会儿,猛地一放手,将阿斗推到诸葛亮身边:“快带他走!”

“阿母!”阿斗冷不防被孙夫人推开,晕头转向地还以为是船要翻了,吓得赶紧拉住诸葛亮的衣服。

孙夫人背转身,哑着嗓子叫道:“走!”

诸葛亮整好衣冠,对孙夫人隆重地长揖到底:“主母保重!”他一把抱起阿斗,快速地迈出了船舱,身后当啷一声脆响,是孙夫人手中的长剑掉落在地。

正在舱外等得心急如焚的赵云见诸葛亮抱着阿斗安然出舱,兴奋得跳跃而来,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军,军师,你可出来了……”

对面船上顿时爆发出轰鸣如雷的欢呼,张飞抱着桅杆,猴子似的蹿上蹿下,炸雷般的声音甩入了茫茫江雾:“军师出来了!”

诸葛亮与赵云踩着两船之间的舢板,跳到了己方甲板上,彼方大船收了舢板,船帆升入茫茫高天,艨艟战舰缓缓让开水道,那大船的彩绘鹢首**开波浪,压着江水驶了出去。

张飞冲来拽过阿斗,狠狠亲了一口:“臭小子,吓死你三叔了!”他搡着诸葛亮:“军师,那女人对你说什么了,你可用了什么巧计才让她放了侄儿?”

诸葛亮淡淡一笑,却不说一句话,他举目远眺,大船已行得远了,朦胧江雾缭绕着行船的轮廓,他向前走了一步,仿佛能看见那屹立船头的纤细身影,渐渐被千年涌动的江水吞没,犹如被过往的时间湮没的一段记忆,就这样过去了……

叮叮当当的清越之声联翩作响,仿佛敲在冰面的一枚玉珂,诸葛乔悄悄地抬起头,原来是风过路,唤醒檐下铁铃,那空幽的响声不绝如缕,像牵连的呼唤,余音袅袅地飞向远方,追也追不上。

他小心翼翼地跟在一个粉衣侍女身后,嗅到侍女身上柔软如花果的清香,他觉得脸上烧出一片绯红,把头垂得很低,目光在侍女的衣裙边起起伏伏,那像有弯弯的一汪水,总能融化目光。

他忽然站住了,因为有个女人出现他面前,她微笑着凝视自己,笑容里像浸了一泓明亮的月光。

“叔母。”他下意识地呼道,忽然又觉察到自己犯了个错误,局促地捏起了手指。

黄月英却并不介意,她伸出手,轻轻地搭上他的手腕,诸葛乔心里酥麻酥麻的,他没敢看黄月英,眼睛仍然落在地上,他又看见有一小片绿茸茸的落叶,嫩生生仿佛婴孩的脸,他不忍心踩踏,悄悄地绕开脚步。

黄月英牵着他往内堂走,和气地问道:“你今年多大?”

“十一。”

两人走进屋里,当中的围屏软榻上坐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两条腿耷拉下来,晃晃悠悠像没熟透的果蒂,她认真地咬着手指头,白瓷似的脸蛋上晕着病愈的桃红,似润在皮肤里的胎记。

她真像一枚才结了花苞的果子,诸葛乔想,他见那小女孩盯着他目不转睛,脸又红了。

“这是乔,叫阿兄,”黄月英轻轻地推了推诸葛乔,又指指诸葛果,“这是果妹妹。”

原来她真的叫果!诸葛乔惊喜起来,他礼貌地称呼道:“果妹妹。”

诸葛果瘪着嘴巴,她不肯称呼兄长,翻翻眼睛,赌气似的扑通倒在榻上,黄月英一把将她提起来:“真失礼!”

诸葛果却耍赖似的卧在黄月英的怀里,从母亲的衣襟后悄悄打量诸葛乔,看久了,还吐出舌头做鬼脸。

黄月英无奈道:“她被她父亲宠坏了,真不懂规矩!”既提到诸葛亮,便不得不解释一番:“你叔父公务忙,晚些才能回来见你。”她也没有改换称呼,顾虑着孩子需要一个适应阶段。

她将诸葛果抱下地,说道:“你这一路一定累坏了,我带你去房里,先好好歇一歇。”

诸葛乔唯唯地答应着,他又随着黄月英走出去,这一次却还跟着一个诸葛果,诸葛果一只手牵着黄月英,另一只手却淘气地去扯诸葛乔的腰带,每当诸葛乔回过身来时,她又若无其事地把手缩回来,等诸葛乔转过背,她又在腰带上攥一下。

诸葛乔没办法,只好用一双手勒紧腰带,让诸葛果没有缝隙可以拉拽,可诸葛果却发现了新乐子,她又算计起诸葛乔落在身后的影子,可劲地踩他的脑袋,有一遭两遭踩中,她像中了好彩头,得意地笑出了声。

诸葛乔的房间到了,两个侍女正在屋里收整,见黄月英来了,停了手躬身行着礼。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黄月英说。

诸葛亮偷偷看了看,里外两间,用屏风隔断,很干净整洁,家什不多,甚少富贵之气,像一方刚凿好的松木匣子,还存留着淡淡的木香。

黄月英和蔼可亲地一笑:“你先歇着吧,晚膳时我再来叫你,以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一定别客气。”她其实看得出孩子的拘谨,想先给他卸下一些负累。

诸葛乔又是唯唯应承,他像温顺的羊,一声驳议也发不出,只是一味地同意。

黄月英牵着诸葛果出去,诸葛果走在门边,还回头翻眼皮。诸葛乔并不生气,他反而觉得有趣。

屋里只剩下诸葛乔和两个侍女,他看看她们,她们看看他,像三只蹲在荷叶上互相打量的大眼青蛙。

“郎君要歇下吗?”侍女柔声道。

诸葛乔听着她软绵绵的声音,便有些倦意,他打了半个哈欠,却觉得失礼,他怕被误会,慌忙解释道:“我不睡,不睡……”

他喋喋了两句,可不睡觉又的确无事可做,便坐在书案前,案上放了几卷书,他翻了翻,想认真读上两行,注意力却总不能集中,像是被一根线牵去了别的地方。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片薄薄的竹简,简上无字,光滑得如一面祭天的青玉圭,那是兄长诸葛恪送给他的留念,竹简为诸葛恪亲手所削,诸葛恪说,若是将来诸葛乔不愿意待在荆州,就把这竹简寄回来,他收到竹简后,一定想方设法接走弟弟。

为了他过继给诸葛亮的事,诸葛恪曾和父亲吵了一架,脸上挨了父亲一巴掌,诸葛恪挨了打还不肯认错,口口声声说要率军扫**荆州,便是死也要把二弟救回来,父亲只好把诸葛恪锁在屋里,逼着他面壁思过。

临别前,诸葛乔给父母郑重地磕了三个头,他想哭,可父亲不准他哭,父亲谆谆地告诉他:“这一趟去了荆州,便成了二叔的嗣子,一定要孝敬叔父叔母,把他们当作亲生父母,断断不可存了见外的心思,我们诸葛家风气淳厚,可不能让你败坏了。”

话说得很重,诸葛乔不敢不答应,他把脸压在冰凉的地板上,眼泪全压了上去,抬起头时,泪已半干了,地板上却残留着深色的水痕。

他于是告别亲生父母,乘着船溯江西上,一阵江风被抛去船尾,又一阵江风扑向船头,一行行飞鸟掠过江面直入云天,那飞天的痕迹像留恋家园的柳枝,努力地牵着游子的心,却牵不住游子渐行渐远的脚步。

他用那片竹简挡住脸,双颊有些疼,不知是谁在他脸上划了两道冰冷的伤口。

天黑尽了,苍穹间星河闪耀,冰轮清冽,诸葛亮终于回来了。那时诸葛乔和黄月英母女待在一块儿,娘仨正在闲话,诸葛果对诸葛乔很好奇,当他是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像对待刚进家的小猫小狗,想亲近又怕被伤害,便躲在母亲身后一面打量他,一面捉弄他,不是伸脚去踹他的小腿,便是扯他的腰带,拧他的衣袖,急得黄月英又是拽又是训。

门开了,诸葛亮站在那一片明亮的月光里,白衣羽扇的剪影是水里朦胧的倒影,又仿佛薄雾里看不清真容的神仙。

诸葛乔呆呆地看着诸葛亮,也不知该怎么称呼,心里是一个称呼,唇齿间是一个称呼,彼此纠缠在一起,便叫不出口了。

“乔,是吗?”诸葛亮温和的声音被月光染了光泽。

诸葛乔想起自己竟还傻坐着,他慌忙起身要行礼,却被诸葛亮摁住了肩膀。

“阿父!”诸葛果扑入了父亲怀里,诸葛亮抱起了她,在她的两边脸上分别亲了亲:“有没有惹母亲生气?”

诸葛果仰起脸:“我很听话!”她凑近了父亲的耳朵,悄悄道:“阿父,家里来了一只小羊!”

诸葛亮被她逗乐了,他对诸葛乔温和地一笑:“还习惯吗?”

诸葛乔结结巴巴地说:“惯,惯……”

孩子的紧张像温水上涌出的白泡沫,却有几分惹人怜惜的可爱,诸葛亮和气地叮咛道:“既来了这里,便如在自己家里一样,若是有什么不妥当不舒坦,尽管说出来,不要生分才好。”

诸葛乔诺诺地说了一声“是”,果然像一只温柔的小羊,诸葛亮瞧着这个男孩,温润得像个女孩儿,很像诸葛均小时候,可似乎更加柔弱。

黄月英问道:“今晚的事做完了?”

诸葛亮摇摇头:“没有,我不能待久,军务紧急,我是抽空回来看看,累你多照拂乔儿,我立时便要走,他们还在等我。”

黄月英又是无奈又是疼惜:“真是劳碌命!”她抱过诸葛果:“你去吧,有我呢,放心。”

诸葛亮微微一笑,也不停留,转身出了屋。

这一来一去仿佛交睫,诸葛乔甚至觉得诸葛亮根本没有来过,刚才那一幕只是瞬息的幻象,他发蒙似的看着门后诸葛亮已消失的背影,人早就不见了,唯有一缕风在门轴上萦绕,只听黄月英说道:“你以后得习惯,他太忙,三五日不归家是常事。”

诸葛乔也不知自己要不要习惯,与继父的第一面匆忙如呼吸,他还来不及品出滋味,便已如白驹过隙,奔去无踪影。

但他却从此刻知道了,他日后的父亲是个忙碌人,忙碌是诸葛亮灵魂里深深的烙印,催迫着他的生命像御风般飞快度过。

诸葛乔想出了神,没提防诸葛果在背后抓他的腰带,他猛地一回头,假装生气地瞪起了眼睛,诸葛果被吓住了。

“小羊发火了!”她大呼小叫,躲避似的抱住了母亲,却仍是忍不住地对诸葛乔挤眼睛。

诸葛乔瞧见妹妹的顽皮样子,露出他离开家后的第一次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