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张肃跪在冰凉的地板上,头压在手背上,背从腰弓成一道不平滑的弧,像一只去了壳的乌龟,软糯得轻轻一抬脚,便能踩得稀烂。

当啷!锐器掷地的声音在头顶炸开了一个窟窿,张肃把头压得更实了,压不住的余光看见一块青瓷碎片在手边蹦跳,总也停不下来。

耳际是鞋底急促摩擦地板发出的刺耳之声,伴随那脚步声的是喷着粗气的怒吼:“安敢,安敢……”

刘璋便是发火,也笨嘴拙舌,气得鼻青脸肿,却只憋出几个字,脏话也不会说,只是神经质地反反复复念叨。

“竟敢骗我!”他吼了一声,俄而像被伤了足的小孩,一个没站稳,跌坐下去,眼睛里闪出了水盈盈的光芒,显得可怜巴巴。

这一年以来,他为了催迫刘备北征张鲁,往葭萌送去的资货数不胜数,几乎掏走了一半的成都府库,原想借着刘备的力量消灭益州隐患,可刘备自屯守葭萌关,除了无休止地要兵要物要粮,却不见丝毫举兵迹象,仿佛安心在益州做吃白食不做事的清客,这颇让刘璋起初的希望渐渐开始变成失望。更让他感到愤恨的是,前日刘备来信说要回荆州救急,还问他要辎重兵甲,一口气怄得他几乎晕过去。可叹他到底仁弱,不忍撕破脸皮,糊弄着打发了四千老弱残兵,只当自己倒霉,被一个骗子蹭吃蹭喝了一年。可令他想不到的是,更可怕的事情却在此时发生了,原来刘备当初慷慨允诺来益州,是想鸠占鹊巢,而且已和他内部僚属狼狈为奸,只等时机成熟,便兵临成都,他被人愚弄于股掌之间,却还揣着仁心去讨好敌人,真真愚蠢!

“刘备,张松……”他念着这两个名字,恨得一身的血都凉了。

黄权见刘璋还沉浸在愤懑感情里不能自拔,提醒道:“主君,而今既已知晓刘备叵测贼心,趁其尚在葭萌未去,该早做决断。”

刘璋打了个激灵,他弹了起来,瞠着眼睛说:“怎么办?”

黄权道:“立刻下令各关戍,锁关闭户,不得与刘备交通文书,则刘备不知张松行藏败露,我们则可密做安排,一举拿下刘备!”

刘璋瞪着伏在地上发抖的张肃,狠狠地说:“张松……抓起来,满门诛杀!”

黄权忙道:“不当立杀,先审问,供出同谋!”

还有同伙!刘璋想一想便觉得汗毛倒立,他不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好,先审问。”他又坐了下去,却看见门楣上倒悬着一抹鲜红的光,像一摊血。

他竟想起了王累,那个总是很在意仪容风范的儒士,为了阻挡他迎候刘备入蜀,把自己像包袱似的倒挂在城楼上死谏,最后落了下来,血溅当场,头发散成一片厚重的红云,脑袋摔扁了,让他本来就圆的脸显得更大,像用擀面杖擀平的一张面皮。

他当时正坐在华贵轺车上,准备去涪县迎接刘备,王累的惨死让他在车上呕吐起来,糟污了垫脚的绒毛氍毹,不得已重新换了一辆车。

悲哀的是王累那纵身一跳也没有唤醒他迷昏的意识,他像是中了蛊,被人牵着鼻子在一场骗局里浑浑噩噩地走了这么久,差一点便把身家性命一并交付。

只差一点呢,他颤抖着,被欺骗的恼怒让他歇斯底里地喊起来:“传令杨怀、高沛,斩了刘备!”

一枝梅花从墙外探进来,枝丫上结着半开的花苞,仿佛女儿含羞带怯的双眸。法正支着窗瞧那梅花迎风簌簌,本是极雅,因觉得冷,又缩了回来,扭头看见法华正在往炭炉里加炭,火烧得很旺,冷气却驱不走,许是屋子太陈旧,平时也没翻新,湿气藏在板壁间,越发累积起死寂的寒意。

他急急地搓着手,来回走了走,双足像踩在钉板上,疼得不敢触地。

“真冷。”他抱怨道,想钻进被子里睡个天昏地暗,把寒冷摔在沉酣的美梦外边,可他在等张松的消息,心里搁着事,不敢贸然放松了自己。

昨晚张松忽然来访,告诉他刘备要回荆州,两人都傻了,他们本已谋算好了,不过一二年定让益州易主,把这个懦弱优柔的刘璋拽下台,打开成都城门,风风光光地把刘备迎进来,从此尽心辅佐新主,也不负这平生抱负。孰料事情急转直下,刘备竟有返回荆州之意,他们和刘备隔着关山重水,消息传递不易,都猜不出刘备的心思,是别有深意呢,还是当真要放弃这绸缪多日的大阴谋。两个人一夜密话,又是急又是忧,虽是一筹莫展,却到底不肯前功尽弃,便约好了由张松去益州牧府打探消息,实在探不出究竟,法正可以充任遣送资货使者的身份往葭萌关走一遭,当面锣对面鼓地向刘备问个清楚明白。毕竟刘备这一走,不仅仅是放弃了可资为用的益州沃土,也把这两个内线逼到了图穷匕见的绝境。

法正心里像卧着一条蛇,因为冷便眠卧不动,可他知道迟早会有觉醒的一天,要么放出去吞噬他人,要么自噬。

外边有人敲门,法正以为是张松,也不等法华动身,自己飞一般奔去开门。

来人锦服绣袍,通身修饰得滴水不漏,头上罩着紫貂风帽,遮住大半张脸,像是门背后露出来的半副簇新的楹联,法正认了一认,竟然是李严。

李严,南阳人,曾在荆州为吏,曹操攻略荆州,他那时案巡秭归,东归之路被阻断,不得已西入益州,刘璋赞他才干卓荦,任他为成都令,将天府之都的官事民事交于这个初来乍到的外客,较论起来,李严入益州的时间比自己都短,混得却比自己好。

“正方?”法正像是寻娘找着了爹,错愕得忘记让客人进门。

李严闪身而入,反手将门关了,劈脸便喝道:“法孝直,你干的好事!”

法正皱皱眉头:“嚷嚷什么,这可是我家!”

李严不理他的质疑,用两只手抵着他的胸膛,硬推着他往屋里退,前脚才进门,便肃声道:“孝直,你闯了大祸!”

“啊?”法正心里冬眠的蛇忽然抬起了头,倏地抵了他的胃一下。

李严冷笑道:“还装糊涂呢,法孝直一向清高不从俗流,淡泊名利,无为守静,原来是另有所谋,指望着改换门面,好邀新宠!”

法正的脸瞬时变紫了,沉声道:“你说什么?”

李严乜了他一眼:“你与张子乔勾勾搭搭,想更换益州门庭,可是这样?”

那条蛇用力弹起来,在法正的心上咬了一个小口,疼得他一身的骨头都在裂开缝。他狞起脸,否认道:“你不要赖污我!”

李严摇着头,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卷写满字的蜀地麻纸:“这是张子乔的验问爰书,他把你供出来了!”

法正抖着手扯开爰书,泛黄的纸上的字像扎眼的光斑,他才看了一半便觉得头晕,颤声道:“你从哪里得来的,张……张子乔被抓了?”

李严一把夺过爰书:“三个时辰前悄悄逮拿,由黄公衡送来我这里审问,这是草具,誊写的那一份已由黄公衡送呈主公。”

法正眼睛发直,愣愣地失了神,那条蛇将他缠得透不过气来:“你是来抓我的吗?”

李严眨巴着眼睛:“我若抓你,会是一个人吗?”

法正疑惑道:“你,你是……”

李严压着声音道:“听我说,黄公衡百事求稳妥,他得了张子乔的验问爰书,忘记便宜行事,却还要请示主君决断,这一来一请,再下令领兵抓人,尚需时日,趁着黄公衡还没把验问爰书转呈主君,你赶快走吧。再一事,主君已令各关戍锁关,勿通左将军。”

法正傻了,他不敢相信地看着李严,吞了一口苦苦的唾沫:“我若离开,你怎么办?”

李严笑了一声:“难得法孝直还能为他人着想,你放心,我与黄公衡兵分两路,他去请示主君,要我去知会城关守将,防备你逃跑,你在我知会之前溜掉,他能怀疑吗?即便他有猜疑心,振威仁弱寡断,也不会把我怎样。”

法正顿了顿:“你,为什么救我?”

李严把爰书塞回袖子,轻轻叹道:“一不想见死不救,二……”他露出一丝吊诡的笑容:“为将来计,孝直聪明人,可懂我的意思?”

法正明白了,李严也看出刘璋为孱弱之主,守不住益州沃野,刘备雄略有大志,悬重兵于别国之土,广收众心,遍布恩信,益州已呈两主并立之势,总有一日会决裂而争锋,他不得不为自己将来做打算。猜到李严的心思,法正又是感激他的赴义之举,又是胆寒他的心机,但他心下焦虑,也不多话,拱手道:“法正多谢正方再生之恩,告辞!”

他吩咐法华赶快备马,主仆二人飞一样奔出了门,直向成都北门而去。法正因几次以使者身份交通刘备,携有出入关门的传符,那城关守将还没收到禁止法正离开成都的命令,因此两人轻易便出了城,也不敢有丝毫停留,只管拍马飞驰,越成都,经新都、雒城、绵竹、涪县,进入了梓潼郡的寒山苦水间。因法正获悉祸事较早,刘璋下令各关隘闭门的使者竟远远地被他抛在了身后,加上刘璋使者传来的口令语焉不详,又不说是什么事,只说紧闭关门,别给刘备传递文书消息,关隘守将皆懵懂迷惘,每每为问出个究竟,又耽搁了许久,更为法正赢得了时间。

便这么不眠不休地狂奔两日两夜,终于看见葭萌关的城楼,法正累得眼前发黑,可一想到火烧眉毛的大祸正在追着他的脚步,逼着自己策马往前,在城下用尽全身力气号叫:

“我是法正,法正,放我进去,我要见左将军,大祸临头了!”

他驱马来回奔跑,喊了十来遍,到底唤来了城门候,因法正曾来过葭萌关,尚算是张熟脸,城门候便吩咐士兵开城门。法正见得合拢的城门像哈欠般缓缓打开,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在马下,人事不知。

风像暗箭一般,倏地射进屋来,法正蓦然醒了,他转了转头,白晃晃的阳光从窗格间跳进来,在床头勾出一个人影,他低下了脸,因瞧见法正苏醒,清亮的眼睛里满是欣喜。

“将军!”法正激动地呼道,他一下子坐了起来,两行热泪摄住了他的脸。

刘备轻轻地摁住他的肩:“孝直受苦了。”

法正抽了一声,忽然想起惊心动魄的祸事,抢着声音说:“将军,大事不好了……”

刘备打断了他:“我已经知道了,”他见法正困惑,解释道,“法华告诉我了……唉,难为你了。”他伤感地摇摇头:“可惜张子乔,是我对不起他……”他哽咽了,泪水像烧开的水,滚得满脸没有余地。

“主公,”庞统走了进来,“密事既已败露,我们得当机立断,再迟些,各关隘皆收到刘璋敕令,我们便被困在笼中,进退维谷。”

刘备擦着眼泪道:“我已想好了,士元前次谋划上中下三策,我决定采其中策,先除掉白水关的眼线!”他因担心法正不明白,便把庞统的三策重述了一遍。

法正叹道:“此时便是行上策也不可能,敕令闭关的驿使虽被我甩在身后,也快到葭萌关了,白水关远在北面,信使暂时未曾传达,只有先除白水关之敌,俾得后顾无忧,再步步斩关。”

刘备轻轻一拊掌:“事不宜迟,立即传书杨、高二将,请他们来葭萌关相会!”他对法正体贴地笑笑:“孝直在关内好生休息。”

法正忽地翻身下床,他扑通给刘备跪下来,结结实实地喊了一声:“主公!”

刘备愣住了,他听得出这是法正隐忍许久以后的真情呼唤,他扶起了法正,感动地说:“孝直舍家而从刘备,置此危难关头,忘身不顾,吾何其之福!”

法正咽着眼泪,正声道:“正愿前往白水关为使,亲自说动杨、高二将!”他见刘备犹豫,补充道:“寻常使者召唤,他们未必肯信,唯有法正亲往,外示刘璋之意,内动二将之心,足成大事!”

刘备沉默,喟然一叹:“如此,有劳孝直了。”他紧紧地握住了法正的手。

葭萌关的城门开了,深厚的城门像张开的口,吞进去的是刺骨的风,吐出来的是旌旗招展的军队,黑缘边大纛肆意地展开来,仿佛英雄迎风挺拔的腰板,刘备一马当先,风扫落叶般驰出了城关。

他担心杨、高二人怀疑,没有率重兵出列,只有一支百人部曲随行,打的打旗,持的持矛,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卤簿。

杨怀和高沛果然来到葭萌关下,随行还带来三千精甲,虽然法正哄他们说刘备要回荆州,刘璋很不高兴,但也莫可奈何,遣他们去给刘备送行,也顺便摸摸刘备的底牌,他们信了法正的话,但还是心存忌惮,那三千精兵在关下一字排开,密密麻麻,仿佛荆棘丛,不像是所谓的送行,倒像是来攻关。

法正策马奔到刘备身边:“左将军!”他笑得很妥当,在杨、高二将面前,他还得装作和刘备没有君臣之分。

刘备对他微一拱手,算作见礼,又对杨、高二将笑道:“二位将军,有劳了,刘备回荆州去,相烦二位将军送行,真真过意不去。”

长脸的杨怀和短脸的高沛凑一块,像驴配着猫,怎么看怎么滑稽,杨怀试探地问道:“左将军如何突然要回荆州?”

刘备惆怅地一叹:“不得已,曹操大军南下,荆州危矣,荆州来书催迫,请吾回去驰援,不然,荆州丢失,无家可归。”

高沛追着问道:“那,张鲁怎么办?”

刘备显出愧疚的神色:“本受振威所请,来贵州征讨贼寇,一年以来,受振威厚恩,本该肝脑涂地,以报振威之情,奈何曹操南下,本州危急,刘备愧甚恨甚,只得先归荆州,若荆州危难已解,再入益州为振威排忧。”

杨、高都不信刘备的鬼话,他们既怀疑刘备回荆州的动机,又猜测他滞留葭萌关的原因,听他说什么日后还要来益州,更是厌烦。刘备在益州好吃好喝了一年,大约是赖上了刘璋没原则的好客,赖上了益州的膏腴丰富,还想着以后再来贪便宜,这人真是无耻得可恨。

刘备邀道:“二位将军,进关内叙话如何?”

杨、高彼此闪烁着眼神,他们对刘备始终有防备之心,在城外还有个转圜余地,若是进了城,万一刘备设下伏兵,跑也没处跑,再者说,这三千甲兵也断然带不进去,只能留在城外枯等,没有军队保驾护航,任谁都能拿住他们。

杨怀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左将军客气了,我们来是为将军送行,将军既是还没走,那便罢了,将军还得收拾行装,我们不打扰了。”

刘备热情地说:“来则来矣,怎可不入关一叙,倒让人说刘备怠慢宾客!”他招招手:“关内已摆下酒宴,刘备此一回荆州,诸事繁多,也不知何时能与二位将军见面,依依离别,不免心伤,当要一醉畅叙离情!”

杨怀、高沛仍是推让,高沛道:“将军盛情本不能推阻,只是白水关内尚还有事待处置,将军也需整装,还是不必了吧。”

刘备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两只狐狸怕涉水,他仍旧保持着温情的语气说:“整装也费不了多少工夫,与二位将军共叙别情方为刘备至愿,便是费去一些时辰,又有何妨!”

一方越是盛情邀请,一方偏要推让,杨怀、高沛的疑心越发重了,他们往那葭萌关内投去一眼,一阵裹着浮屑的风从关门内**开来,仿佛抛出来的长枪,总觉得机关重重,陷阱层层,更不敢轻举妄动。

刘备也着急了,杨、高二人率兵来到葭萌关,只有诓进了城里才好动手,若是在关外动手,一场恶战势必难免,他希望兵不血刃就拿下白水关,既铲除眼线,又能将白水关守军归为己有,偏偏这两只狐狸不上当,他若再强请下去,很可能适得其反。

“二位将军当真不给刘备面子吗?”他把脸沉下了,做出了恼怒的样子。

杨、高二人却像是猜到了什么,杨怀也把笑意一抹,坚决地说:“对不住了,左将军,白水关内有紧急之事,我们先回去了!”他对高沛甩个眼色,两人双双向刘备拱手告别,掉转马头,便要奔向百步之外的三千铁甲。

刘备整个人呆了,他像是被丢进了冰窟里,脑子冻得僵硬了,瞬间竟忘记要做什么,傻子似的看着杨、高二人离开。

“二位将军留步!”法正忽然喊了一声。

杨、高二人扭过头来。法正顾不得了,他对守在城门口的百人部曲队伍厉声道:“还不快动手!”

也不知部曲们懂不懂法正的意思,更不能透透彻彻地宣示明白,法正被逼得走上了钢丝索,只有寄望此刻有人能心领神会,可恨庞统率领荆州牧亲兵还守在关内守株待兔,却不知狡兔三窟,一个陷阱捕不住。

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仿佛有人从城关处冲了出去,又仿佛只是一阵太猛烈的风,一道恍惚的黑影拉着缰绳飞身上马,马蹄一踏,冰冻的土地裂开了般,汩汩的热气冒了出来。

还没弄明白情形的杨、高二将都愣住了,只见一匹战马向他们冲来,因速度太快,竟没看清马上有没有人,便是这瞬间的迟疑,便把生的最后抉择转手交易。

很亮的光从天空劈下,仿佛云上坠落的神翼,巨大的磁力从天而降,大地在震**,炙热的地火忽然蓬勃而起,烧灼了叠嶂层峦,沉重的山石正在一片片碎裂,骇人的响声摇晃着城关,卷起城上的铠仗砍向那片天。

葭萌关外像被窒息的雾水罩住了,几千人鸦雀无声。

两颗头颅正在天空转圈,两道浓血像湿润的扫帚似的,每一次扫过的痕迹总留下缤纷的血沫子,没了腔子的两具无头尸体在马上摇了一摇,似对自己的突然死亡感到迷惑,可也没坚持多久,轰然坠马。

那突然杀出斩首杨、高二将的无名者一勒战马,马蹄在血地里蹚了一下,他的脸上溅了血,轮廓都模糊了,看不出模样。

他将手中血淋淋的斩刀高高一扬:“杨怀、高沛已授首,汝等还不降乎?”

三千甲兵都蒙了,这一切仿佛是一场可怖的梦,守将瞬间丢了性命,他们瞬间失了依怙,恍惚被忽然闷在泥淖里,挣不出个清爽。

法正醒过来了,他拍着马冲上来,大声道:“放杖者免死!”

片刻的停顿,一个接着一个的士兵丢去手中的兵器,当啷乒乓之声响彻耳际,小半个时辰,士兵们都齐刷刷地放杖,没一个肯抵抗。

见得眼前兵器堆积如山,刘备大松了一口气,他打量了一眼那血染战袍的无名小兵,心底对他生出了无限的好奇。百人部曲里竟只有他一人听懂了法正的话外之音,此人心思机敏,危急之时能解纷扰、断大局,更可贵的是勇略过人,果敢不辞难,刘备感慨起来,又有些喜悦。

他想起了赵云,若是赵云在,今天出其不意斩首杨、高二人的一定是他,赵云不在,他却意外地收获又一个赵云,如果这个无名小兵当真能成为赵云那样文武兼备的明识将领,那该有多好啊。

浩浩之风从葭萌关的中心贯通,像一柄流动的利剑,几乎要将城关劈成两半,顶着这肆无忌惮的风,刘备在城楼上缓缓踱步,心里的感叹却比风还要猛烈。

终于撕破脸了。

他用了一年的时间试图弥合道义原则和霸业雄心,无数次因为二者之间的冲突而深陷自责的泥潭,一方面想成就帝王霸业,一方面又害怕背上道义指责,最终霸业雄心战胜了道义原则,再不用顾忌同宗血裔不可伤,伪善的面纱已被撕得粉碎,剩下的只有**裸的争霸心。

他一回身,看见斩首杨、高二将的无名小军官匆匆走上城关,他拜了下去:“主公!”

刘备打量着他,这小军官年纪不过二十五六,眉毛像飞起的双翼,唇角也在上扬,轮廓的每条线都呈现出往上飘升的弧度,整个人的精魂似乎都飞了起来,那张扬压也压不住。刘备笑眯眯地问:“你唤作什么?”

“魏延魏文长。”声音很响亮,仿佛号角。

刘备默默记住:“很好,我有个疑问,你今日如何听懂了法孝直的话?”

魏延年轻的面孔洋溢着自信的轻笑:“因我知主公不会回荆州,既是不回荆州,又召来杨怀、高沛,必是有诓而诛杀之意。”

刘备惊异道:“你如何知道我不回荆州?”

“主公率荆州兵甲西入益州,在此险隘重关历经一年辛苦,今日忽要离去,他日努力皆付流水,主公不做无用之事,不行无妄之举,况且荆州并无非赴不可的急难,故而延以为主公必不回荆州!”

刘备大奇,他又打量了魏延一番,这个年轻的小军官像放飞的纸鸢,直入高天,掣云而行,所以他看得往往比其他人更远更广阔,于是这独具慧眼促成了他的张扬,有人会欣赏,也有人会厌嫌,可若是被明睿的君主用之得当,他将会成为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剑。

“魏延!”刘备拿定了一个主意,“我若遣你为先锋,随黄忠将军同攻涪县,你可敢担当?”

魏延不做那谦虚辞让的伪装模样,他向后退了一步,拜下去的同时信心十足地说:“魏延敢!”

刘备刹那大笑,他托起魏延的手臂,调侃道:“魏文长,锋芒太露,当心铩羽!”

魏延笃定地说:“有主公坐镇指挥,有三军齐心协力,魏延定会攻克关隘,摧城拔寨,为主公拓展基业!”

刘备笑得更欢畅了,他一点也不讨厌魏延的张狂,鼓励地握握魏延的肩膀,最后只叮咛了一句:

“学会藏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