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1)

汉献帝建安十七年(公元212年),荆州。

雨像细弱的泪,落起来没完没了,伤人的寒气越发足了,天总是灰着脸,云在天边垒城堡,却不涂上鲜艳的颜料,也不知什么时候便会下雪。

黄月英在门口摘下了遮雨的簦,掸了掸衣衫上的雨珠,这才推门而入,照面看一眼,竟笑了出来。

诸葛亮正伏案疾书,神情沉凝得像一尊守陵的石像,诸葛果趴在他背上,一只手扯住他的头巾,一只手敲着他的肩膀,嘴里还在唱小曲儿,便是这般聒闹,诸葛亮竟能全神贯注批复公门文书,像是小女孩的吵嚷是过耳的风,轻轻一掠,痕迹也没留下。

黄月英又好气又好笑,训道:“果儿,别缠着父亲,真不懂事!”她走过去,便要抱走诸葛果。

诸葛果耍起赖,紧紧地攀住诸葛亮的肩膀:“不,不,我要阿父背着!”

“不听话!”黄月英沉了脸色,硬去掰开诸葛果的手,强行将她拖离了诸葛亮,“走,跟母亲出去,父亲做事呢,别吵他!”

诸葛果不干,犟着坐在地上,因黄月英硬要拖她走,她着了急,竟哭了起来,喊道:“阿母是坏人,阿母不让我与阿父在一块,阿母坏死了,最坏的人是阿母!”

诸葛亮看得心软:“罢了,让果儿留下吧,也不吵。”

黄月英瞪他一眼:“你就宠着她吧,这丫头越发没规矩了!”她丢开了手,用力戳了诸葛果一指头:“去去,我才懒得管你!”

诸葛果飞一般扑进了诸葛亮怀里,还不忘记抱怨一句:“阿母是坏人!”

诸葛亮正色道:“不许说阿母是坏人,知道吗?”他将诸葛果抱在身边坐好,把白羽扇递给她:“玩着吧。”

诸葛果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花,笑容却已等不及绽放出来,她大模大样地摇着羽毛扇,得意地对母亲晃晃脑袋。

黄月英也不理她,却将一卷白帛放在案上:“草图我画好了,你看看。”

诸葛亮惊喜地搁了笔,将那白帛展开,四角压平,那上面原来绘着水车法式,他细细地观览一遍,叹道:“果然精妙,好好,可颁下荆州各乡里照此而制,如此一来,大大增进农力。”

黄月英笑吟吟地说:“我为你做事,你怎么谢我?”

“夫人欲亮如何感谢?”诸葛亮也笑道。

黄月英偏着头想了想:“把那小东西交给我,我今天非收拾她不可!”她对诸葛亮孩子气地眨眨眼,忽地闪身而起,趁着诸葛果不防备,一把抱起她就往外走,任凭诸葛果如何叫喊踢打,也充耳不闻,生生将她带了出去。

诸葛亮不禁展颜,抬头间修远进来了,后面还跟着关羽、张飞。

“军师!”关、张二人招呼着,诸葛亮忙搁笔起身相迎,修远知道有要紧事要说,挪了锦簟给关、张就座,自己再掩门出去。

关羽从怀里取过一份檄书,轻搁在诸葛亮的案头:“东吴送来羽檄,说曹操率军南下濡须,请我们出兵驰援。”

诸葛亮翻开檄书,是一片粘着羽翎的青竹简,已拆了封泥,果然是孙权发来的求援信,恳请盟友共抵曹操。

“要不要救?”张飞问道。

诸葛亮沉吟道:“一为盟友之谊,二为共御曹操南下,保住长江要塞,论理该救。”

张飞道:“如此,即可遣艨艟战舰往东赴救,为掎角之援。”

诸葛亮却不忙下决断,缓缓地提起了另一件事:“主公入蜀一年,一直屯守葭萌关,北不得出汉中,南不得下成都,三万余人困于关下,我们又相距遥远,也不知主公那里到底是什么情形。”

关羽也蹙起眉头:“大哥前日来书,说刘璋屡催他北上征伐张鲁,他以整兵为由,推了几次。可这也不是长久之策,他毕竟在人家地盘上,又是打着为人除寇的旗帜,他日若是遭了猜疑,可如何收拾。”

诸葛亮叹了口气:“主公是把葭萌当作又一新野也。”

话虽没说透,关羽、张飞却是摸出了门路。刘备当年寄寓荆州时,被刘表遣往镇守新野,为北抗曹操的前沿烽堠。虽是为他人做保境卫疆的兵器,刘备却在新野潜心布恩,广慕仁义,收纳人才,荆襄士子慕名而从者不可胜数,以致刘表生出猜忌,也终于使得刘备牧民荆州后,昔日蒙恩的荆襄人才望风而从,为他坐稳荆州奠定了人才基础。如今他把这一手用去了益州,也想先树恩德,广收众心,逐渐蚕食益州根基,以为将来取而代之做准备。

“当作新野?”张飞摇起头,“此一时彼一时,他日为客寄荆州,寓侨之人暂居方寸之地,自可徐徐而图之;今日是为主家遣征敌雠,战事贵在速决也,可急不可缓,他久居而不动,主家岂能容下?大哥若因循旧策,大谬也!”

张飞虽粗莽,却经常能一针见血,忽然便能带给人惊喜,诸葛亮看了张飞一眼,心里赞了一声,说道:“益德所见正是!”

张飞咬着钢牙:“依着我的意思,索性撕破脸,率兵打他个落花流水,把益州生生夺过来!”

关羽也道:“若是当初让我与益德随大哥入蜀,益州早已落入我们手中,如今这般拖拖拉拉,一年过去了,还在葭萌关整兵,人家会信你吗?”

诸葛亮叹道:“二位将军比亮更知主公,主公仁厚之主也,为道义所困,不忍横夺同宗基业。”

张飞痛惜地说:“我听说大哥初入蜀时,与刘璋相会涪县,庞军师曾建议大哥于会中袭刘璋,进而夺取益州,大哥竟然一口回绝,大好机会白白浪费!”

诸葛亮想起自己在刘备入蜀前,曾告诫他当断则断,不可因不忍之心而延误时机,偏偏刘备天性里有仁德之风,尽管心里知道不留情的决断于大业有助,行事时偏要网开一面。他虽也不赞同刘备刚入蜀便行鸠占鹊巢之举,却对刘备屡因仁义错失时机而感到沮丧,遇上这么个太有道义原则的主公,诸葛亮也无可奈何。

诸葛亮沉沉地说:“主公屯居葭萌关,或许也莫可奈何,进不得进,退不得退,时间拖长了,再想伺机而兴大事,难矣!”他将那份檄书轻轻敲了敲:“我有个想法,不知二位将军可否赞同?”

关、张二人都望向诸葛亮,做出了洗耳恭听的认真模样。

诸葛亮拈起檄书,目光在字里行间逡巡:“将东吴请援檄书传给主公,告诉主公,长江战事吃紧,东吴急请增援,望主公定夺。”

关羽错愕道:“这是什么说法?”

诸葛亮目光炯炯:“给主公一个离开葭萌关的理由!”

关羽和张飞对望了一眼,他们都是饱经战阵的老将,已明白了诸葛亮的用意。关羽当即道:“好,就依军师之议,我立即给大哥写书!”

他把檄书收起来,和张飞一道匆匆离开了。

诸葛亮却似还没有摆脱那棘手的疑难事,久久地陷入了沉思中,他看见被诸葛果丢在地上的白羽扇,弯腰捡起来,两片羽毛飘落下来,他心念一动,将羽毛细细地拆了,在书案上默默地摆八卦,竟摆出一个“屯”卦。

诸葛亮怔住,喃喃道:“风雨交加,雷电震动,九五处坎险之中,大困也。”

一丝惊慌像一条冰凉的虫子,悄悄地从脚指头爬上来,在胸口转了很久,终于钻进了心里。

冬天的葭萌关苍黄遍野,山林染了很重的霜色,寒风从遥远的山坳处吹来,一路呼啸着奔到关门下,便不肯离去了。

葭萌关隶属梓潼郡,白水河和嘉陵江在这里汇合,沿白水河上溯,可到要隘白水关,沿嘉陵江上溯,则可抵达巴蜀咽喉阳平关。进出巴蜀的陈仓道和金牛道也在这里会合,陈仓道迂回遥远,却因有嘉陵江水运之便,上可远至渭水,下可顺江入巴西阆中,位于嘉陵江中段的沮县是漕运要枢,进出益州物资常常在这里中转;金牛道为秦时所开,上至汉中盆地,下抵剑阁,自秦以来,由汉中入蜀,一般取此道而行。

葭萌关是连接汉中与巴中的关塞,距它西南五六十里是为剑阁,故而用兵者常言,要守住益州门户剑阁,先得守住葭萌关。在巴蜀的崇山峻岭间,险隘之关有数处,但葭萌关为其中最关键之所,刘备北征张鲁的三万大军便在此驻扎。

刘备入蜀后,在涪县与自成都远来迎候的刘璋相会,彼此会饮数日,结下兄弟情谊后,便北上葭萌,做出了北征张鲁的姿态。这一年以来,刘璋往葭萌关送来车甲、器械、资货无算,成山的辎重堆在关城内,是对荆州贵客的厚恩,也是在催迫着刘备为他解决北边忧患。

可刘备却一直按兵不发,每当刘璋催他北上,他不是说初来乍到,将士水土不服,便是说张鲁势大,不易轻敌,当徐徐图之。他有自己的深谋,也有自己的矛盾,一面搅在道义负担里,一面又期望出现转机,若能既合情合理地接收益州又不背负道义骂名,对他是最完美的结局。其实,刘璋也有自己的打算,他虽赠予刘备资货甚丰,倚重之情昭昭可见,却在葭萌关北边的白水关布下重兵,由心腹大将杨怀、高沛统领,说是拨归刘备部勒,却有监视嫌疑。

恰是刘璋设在白水关的守军,让刘备更不敢轻举妄动。他若为了让刘璋放心,当真北上汉中,便得越过白水关。可他这一出去,后退之路则为他人所断,一旦被关在益州门外,便是骑虎难下,打得赢张鲁还好,若是打不赢,他连荆州也回不去。

这是明显的赔本买卖,他即便再有道义精神,也不肯把老本输光,可若是没有行动,一天天在葭萌关待下去,刘璋的猜疑心会越来越重,一样会断了他的后路,把他锁在巴山蜀水的险境中。他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上,到底做不得主,却又不能立即撕破脸和刘璋刀兵相见,只有硬着头皮窝在险关里,拖一天算一天。

此时,庞统正站在葭萌关城门上,周遭山峦叠嶂,重岩危壁,地势虽险要,可长困在此,却成了无能为的困兽,斗也斗不起,只会在长时间的无所事事中耗尽士气。

在这险塞关隘驻足,庞统却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他入蜀以来,屡劝刘备以轻兵袭攻成都,刘备都辞以不忍,也不知错过多少机会,急得他几乎想把主公一拳打晕,然后自己带兵突袭刘璋,待得益州归于囊中,再请罪伏诛。

关城下飞来一骑,披着一身沉甸甸的露水,似乎赶了很远的路,他仰头对守关将士高呼:“荆州羽檄!”

守关将领往下看了一眼,立即吩咐士兵开城门,那信使拍着马冲进了葭萌关。

庞统心知有大事,连忙跑下城楼,果有士兵领着信使过来,信使连汗也来不及抹,急道:“军师,荆州羽檄!”

庞统拿过檄书,见那信上粘着翎毛,显是加急檄书,他握着信也不等待,在城关下跨马而奔,亲自带信送给刘备。

他在刘备置于葭萌的临时住所门前下马,刚才跨进宅门,却见中郎将霍峻领着十来个小兵走出来。霍峻个子极高,白白净净,像一截挺拔的白竹,明明是勇毅的武将,却让人错疑是文士。

“军师!”霍峻笑呵呵地行了一礼。

庞统见他一身精干的戎装,胳膊上还挂着弓,便道:“仲邈这是要去哪里?”

霍峻笑道:“主公晚间宴请群僚,去山里看看,能不能猎着没卧巢的野味。”

庞统“哦”了一声,心底却叹息一声,荆州军在葭萌关下无所事事,除了按时操演,不是去山间打猎,便是跟着刘备欢宴庆贺,却不知到底庆贺什么,霍峻这等战将没有战场立功的机会,只有去和野兽搏击以体会沙场激争,真是大材小用。

霍峻对庞统拱拱手,领着一干亲兵径直去了。

庞统心里有事,也不耽搁,急匆匆地往里边走,还没走到内堂,却听见刘备的笑声,原来刘备并不在屋里,他坐在庭院的凉亭间,顶着风和黄忠下棋。

黄忠的棋艺极烂,下至一半已是兵败如山倒,急得抓耳挠腮,又想悔棋又怕刘备斥他输不起,拈着一枚白子,迟迟地不肯落下,每每想到一着,刚要定子,又似以为不妥,再拿起来掂掇不能决定。

刘备催道:“快下快下,汝为万军之将,战场之上决机一瞬,落一子却左顾右盼,好不拖沓!”

黄忠眉目不展:“主公,行军打仗与对弈不是一回事,前者在当机立断之勇耳,后者却得布局精密,举一而谋十,难杀人也。”

刘备笑道:“你这烂手,若遇着孔明那般国手,也不知输掉多少家当,幸遇着我,我还道备棋艺已是最劣,没想到汉升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笑着将棋盒里的黑子当当当乱抛,晃眼却看见庞统走来,笑道:“士元,你快来教教汉升,这老儿手太烂,一局棋下了两个多时辰,他便悔了七八遭!”

庞统没有一丁点的雅兴,他将那信递过去:“主公,荆州羽檄。”

刘备登时不笑了。他拆了封泥,信有两份,一份为东吴发往荆州的求援信,一份却是关羽手书,两片竹简托在手里,他认真地看了一遍,信竟变得沉了,像被沉重的心事加了砝码,他把信转给了庞统和黄忠。

“曹操大军南下,江东求援,云长请我定夺,”刘备啧了一声,“这老二,军情紧急,盟友求援,出兵襄助便是,竟也要问我。”

庞统掂着信沉思,他反复地将关羽的手书看了几遍,在几个字眼上落去重重的目光,心中却渐渐显现出一个清晰的轮廓,他喜道:“主公,这是荆州在为我们解困!”

刘备一诧:“何解?”

庞统道:“我们困于葭萌关,前不得入汉中,后不得下成都,北有白水关守将扼守监视,南有成都主人心思难料,主公也不可真的去讨伐张鲁。我们在葭萌关多待一日,便多惹主人的一分猜忌,值此进退维谷之际,便若围棋困局,欲解困,必得突出重围,寻一事机而另谋他路!”

刘备渐渐懂了:“你是说,我们可以借着东吴求援一事,离开葭萌?”

庞统微微点头:“正是。”

“离开葭萌,”刘备犹豫了,“那是要与刘季玉争锋吗,这,是否不妥?”

非得把这个被道义折磨得失了大业心的主公逼上正途,庞统正声道:“主公不远千里,率精锐铁甲前往益州为何,莫非当真是为刘璋征讨张鲁?倘若是为同宗除寇消灾,为何主公屯于葭萌迟迟不动?若不是为同宗除患,又何必身倚他乡,弃本州而投荒蛮,主公担忧与同宗争锋,主公受人厚资却按甲束兵,就不怕撕破脸吗?”

刘备被庞统的一番话激得一震,可那道义原则像长在心里的参天大树,哪里能轻易连根拔起。他紧紧地皱起眉头,烦闷地叹了口气。

黄忠不由得也劝道:“主公,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再在葭萌屯守,士气日渐低落,倘或一朝战事陡起,恐怕难撄锋芒。”

刘备焦虑地握住双手,他也知道自己入益州的最终目的是取而代之,却被那该死的不忍之心把开创基业的雄略拖进了泥潭里,他真是恨透了自己的优柔寡断,咬着牙把那软弱的慈悯吞了个干净,问道:“那该怎么做?”

庞统听出他有松动之意,正言道:“统为主公进上中下三策,请主公斟酌之!”

“士元请讲。”刘备殷殷道。

“上策,阴选精兵,昼夜兼道,径袭成都,刘璋不武,又素无预备,大军卒至,一举便定!”

刘备从盒里拈出一枚棋子:“请闻中策!”

“中策,杨怀、高沛仗强兵守关头,明受主公部勒,实为刘璋之谍也,闻其数有笺谏刘璋,使发遣主公还荆州。主公可遣与相闻,以荆州檄书告之,说荆州有急,欲还救之,并使装束,外作归形。此二子既服主公英名,又喜主公之去,必乘轻骑来见,主公因此执之,进取其兵,乃向成都。”

刘备紧紧地捏着棋子,一直没有放下,却问道:“下策呢?”

“下策,退还白帝,连引荆州,徐还图之。”

三策说完,刘备手中的棋子还没有松开,他凝着沉默的脸色,良久不曾开言,他并不着急作出判断,却去问黄忠:“汉升以为如何?”

黄忠肯定地说:“我然其上策,出其不意,一战而定乾坤。中策步步为营,或会有数番鏖战。下策乃前功尽弃,最不足取!”

刘备轻轻地摊开手,那枚棋子已被攥得汗湿,水漉漉的光泽像分明的盐粒:“给振威去信,便说荆州急难,恐不能北征汉中。”

“主公这是……”庞统迷惑了,刘备似乎是赞同中策,但却并不是遣使白水关守将,反而是送信去成都,竟是似是而非的抉择。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刘备一字一顿道,一松手,棋子当地落在棋盒里。

庞统悟解了,刘备需要出师之名,无论是出奇兵突袭成都,还是诱攻白水关守将,若没有一个合适的出兵理由,便与刘备惯常的道德之风相冲突,而这个理由只有往刘璋处找突破口,刘备这是冒着主动得罪刘璋的风险,把自己逼上与刘璋决裂的绝路,而后师出有名,道义之累便可轻而易举地卸下。

庞统忽然发现自己错看了刘备,刘备虽然常被慈忍牵绊,可他心思缜密,骨子里有驾驭复杂局面的君王心机,而且有胆量和胸襟,这等不怕失败的冒险精神让庞统肃然起敬,他不再与刘备争执,踏踏实实地应诺了一声。

晚霞像酡红的醉颜从天际缓缓褪去,浸了霜色的夜幕正从晚霞的边缘偷跑出来,成都城繁华的街道逐渐地昏昏欲睡,张肃回头看了一眼天色,踏步进了弟弟张松的府邸。

“你们主人呢?”他一面走一面问府中家老。

“他去拜访法校尉了。”

张肃跨出去的步子顿了一下:“何时回来?”

“不知,”家老迟疑,忙又补充道,“晚上一定回来,从事请暂在家中等候,小的去法校尉宅门问一声。”

张肃见张松不在家,本来想回去,却到底因那不可不解决的紧急事,只好耐住性子等待,因吩咐道:“罢了,我去他书房等候,你去寻他一寻,给他带句话,我有要紧事,请他赶快回来!”

“是!”

当下里,张肃便去了张松的书房,府中侍从点了灯,又烧了一盆炭火,烘得屋子暖融融的,请张肃坐了加厚的棉褥,也不敢打扰他。

张肃枯坐在书房,也不知做什么,只好翻书看,搜来一册《诗》,也看不进去,读了两行诗,又心事重重地放下,却没留神胳膊肘撞翻了案上堆叠的一摞文书,哗啦啦全滚落下去。他没奈何,只好一片片竹简捡起来,有一部分是张松写错了的草稿,画得乱七八糟,有的字已全然不可认,一片竹简上的一行字吸引了他。

“左将军见启……”

后面涂了几个黑墨疤,看不清是什么,张肃莫名地心惊肉跳,额上竟渗出了冷汗,他抖着手,逼自己拿稳了,努力地辨认着字迹:“今大事垂可立……益州可得……奈何释此去乎……”

张肃惊得一阵晕厥,一股森寒冷气在脏腑里横冲直撞。瞧那简上墨色尚新,应是落笔不久,推测是张松急着去见法正,来不及收整草稿,随意塞进简牍堆里,自以为没人会去翻弄案头文书,岂知人算不如天算,竟被自家兄长无意中窥破了这笔墨间的惊天阴谋。

他来寻张松,原是为刘备忽然提出要回荆州,消息传来,成都僚属都说刘备无信,来益州后受了莫大恩惠,不发一兵,不交一战,带着三万人白吃白喝,耗了益州财力民力,末了竟要拍屁股走人。他以为张松与刘备走得近,怕弟弟鬼迷心窍,上了刘备的当,一为警诫兄弟好自为之,二也想在张松口中套出刘备忽回荆州的真相,没想到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骇人,张松竟已迈上了不归路,成了卖主邀利的无耻叛徒。

张肃打了个寒战,他颤抖着把那竹简塞进了袖子里,仿佛有千万芒刺扎背,浑身每片肌肉都在疼痛地收缩。

怎么办,是隐瞒还是告密?

他霍地站起来,神经质地转了一圈,犹如被人打了一鞭子,一下子弹射出门。

门外的苍头道:“从事去哪里?”

“我家里有事,不等,不等了。”他慌里慌张地说,警惕地捂住袖子,仿佛偷了传国玉玺的大盗,惊恐得草木皆兵,一阵风过,也以为是索命的亡魂,他一路走一路踉跄,慌不择路地逃出了府门。

最后的晚照落在墙垣的枯藤间,宅门关上了,把一个黑暗的世界锁在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