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长江是沉酣的巨龙,江面的灰雾是扬起的龙鳞,蜿蜒万里的龙身在弯曲的卧巢间匍匐不动,江上起了浩浩之风,如龙吟般弥远清越。
刘备在甲板上久久站立,眼望着雾气中绵延无尽的长江,仿佛哪个垂暮英雄抛出去的腰带,把那一生的豪气洒在江水里。
天太冷,浅水处还结了薄薄的冰,船行的速度不快,刘备却是归心似箭,冷风刀子似的拍在脸上,他坚挺着纹丝不动,赵云几次催他进舱避风,他偏生不肯,仿佛只有站在船头,看见长江,便会在一步之间跨入荆州。
“主公,进舱吧,风太大,外边冷!”赵云再次请求。
刘备坚决地摇头:“不冷,让我看看……你说,谁会来接我们,是云长,还是孔明?”
赵云劝不动他,正要再搜几句话,却见孙夫人从舱里钻出来,脸色很不好看,她对刘备没好气地说:“你过来,我问你话!”
赵云噌地一下闪开了,刘备不得已,和颜悦色地说:“夫人何事?”
孙夫人的声音带着怒气:“你要把我带去哪里?”她不等刘备辩解,自己先嚷开了:“你说带我乘船出游,走了这一日,越走越远,这是出游吗?”
船上的士兵听见女人吵闹,都探头探脑地看热闹,刘备慌忙将她推进了舱内,孙夫人一边挣扎,一边叫喊:“你做什么,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她狠狠地甩开了刘备的手。
刘备叹了口气,他知道迟早也会有这质疑,莫若早撕开早轻松,便诚实地说:“回荆州!”
“回荆州?”孙夫人愕然,“为什么要回荆州?”
刘备平静地说:“我是荆州牧,荆州是我的属地,不回荆州难道在江东一辈子待下去吗?”
孙夫人仿佛被丢进了梦里,寻不到头绪,她摇着头说:“回荆州……既然是回荆州为什么哄我?”
刘备无奈地说:“实在是不得已,你兄长将我软禁江东,我若实言相告,他必定不放我回返,只好行此欺瞒之策,请夫人体谅!”他深深地拜了下去。
孙夫人虽瞧他诚恳,那火气却也压不住。她是不肯被算计的刚强性子,诚挚的道歉和贸然的犯错比较起来,前者弥补不了后者造成的伤害。她登时又怒起了声音:“我不懂什么软禁不软禁,你骗我便是不该,要回去便回去,何必做出这等欺瞒之举,让人好不难过!”
刘备刚要再解释,猛听见外边喧嚣一片。他哪里顾得孙夫人,慌忙冲出舱门,却见一艘三桅大船压着水波急速从后面驶来,那船上飞起一面旗帜,硕大的一个“孙”字招摇得仿佛一张年轻的面孔,意气风发,不肯遮掩。
刘备跺跺足:“唉!”
大船渐渐逼近,一个嘹亮的声音随风**来:“玄德,何故走得如此之急!”
是孙权!
刘备此时是躲不得了,他索性横下一条心,大步走至船头,朗声道:“归心似箭,不得不急!”
孙权大笑:“我还道玄德吟赏江东风物,自此不舍得归家,原来玄德之心,从未忘荆州!”
孙权的一句话便戳破了刘备几个月以来的伪装。刘备却不惊慌,反而笑了一声,他猜想孙权也许一直都知道自己在演戏,他们不过是唱双簧,一个心知肚明,一个装腔作势。
大船已行到眼前,两艘船堪堪一碰,那微微的震动让两船之人皆为战栗,孙权稳稳地站在船边,风扯着他华贵的锦袍,仿佛是临风的一朵红莲花。他笑开了声音:“玄德既要走,也得让我为你饯行方可,不然失了宾主之道!”
刘备扬声道:“欲归之人,不过一舟一马,便即足矣,何敢劳动将军饯行!”
孙权笑道:“玄德何必推辞,我可是率江东群英为玄德饯行,玄德若不肯赴宴,岂不伤了群英之心!”他将身一让,那船上走出张昭、鲁肃、秦松等十余人,皆对着刘备款款行礼。
这阵势让刘备又惊又疑,他瞧着孙权那在风里失了一半情绪的笑脸,仿佛面对一个解不开的机关。
“玄德无忧,我不会在酒里下毒!”孙权爽声大笑。
刘备竟也一笑,他拱拱手:“既是江东群英之意,盛情难却,刘备不得已从之!”他把那犹疑捏得粉碎,毅然踏上两船之间的舢板,登上了东吴大船。
孙权一把挽住他的手,领着他踏步走入舱中,舱内果然已摆好了酒宴,两人分主宾东西对坐,侍从捧来美酒为宾主斟满,彼此祝寿对酌。
刘备奉酒上寿:“多谢将军盛情,刘备在江东叨扰多日,幸得将军照拂,如今别过,当真舍不得。”
孙权意味深长地笑道:“既是舍不得,莫若多留些日子?”
刘备心中跳起了一颗石子,不动声色地说:“江东风物再好,到底不是自己家,我还是想回荆州,老马眷槽而已。”
孙权轻轻地含着酒爵,酒水在他唇边缓缓**开:“玄德竟如此眷恋荆州,不知荆州比之江东强在何处?”
刘备融睦地一笑,那笑中仿佛容下了大千世界的魑魅假象:“荆州之于江东,各有千秋。江东好不好,将军自知也,何必问刘备;至于荆州好不好,将军也自知也,不然赤壁一战之后,将军何以遣兵攻略江陵,周公瑾又何以牧民南郡?”
孙权把酒爵挪开,两人互相对望,仿佛两只藏着陈酿酒糟的瓦罐,外边却粗糙不着眼,彼此拿捏着声音笑起来,笑声也不舍得放纵,都还要埋下五分心机。
“将军做孙权妹夫,尚还惬意否?”孙权问道,眼底是促狭的笑,像个窥伺了成人隐私的童儿,手心里攥住成人的把柄,不肯掖住,却要得意扬扬地展露出来。
刘备干脆地说:“甚好!”
孙权笑吟吟地说:“我那妹子素性顽劣,不好红妆,偏爱舞刀弄枪,她如今做了将军的妻子,将军可得好好管教她,休得宠着她!”
刘备平淡地说:“夫人奇女子耳,刚烈有男子之风,刘备甚为钦佩,何须我来管教!”
孙权做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我却忘了,将军驭人有术,诸葛孔明这般不世大才也为将军驱走,我原还想留下孔明,奈何他却为将军帐下心腹,不好挖将军墙脚。只是孙权心中忧虑,将军不怕如此大才有朝一日生出异心,弃将军而归他主吗?”
刘备笑得极妥当地说:“周公瑾文武筹略,万人之英,顾其器量广大,恐不久为人臣耳。然将军宠信有加,不枉猜忌,将军能信周公瑾,我何能不信孔明!”
两人互相讥讽挑拨,谁也不让步,谁也不服输,笑里藏着刀,背后燃着火,各自都想打压对方的气焰,却如同势均力敌的两把刀,谁也赢不了谁。
正说话时,舱外有士兵报道:“主君,荆州水军逼近我船,大小艨艟战舰二十余!”
孙权被酒意熏红的脸膛微染了墨色,他用力一掐酒爵,骨节咔的一声响,眉峰绷着一弹,不阴不阳地笑道:“将军归家好大阵势,荆州水军竟倾巢出动!”
听说荆州水军到来,刘备一直忐忑的心找到了暖巢,冲天豪气膨胀起来,声音也洪亮了几分:“不敢,我离开荆州太久,小子们性急而已。”他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多谢将军款待,刘备不可多留,告辞了!”
孙权忍住那勃勃愤恨,到底送了刘备出舱,果见江面上行来数十艘艨艟战船,“关”字大旗仿佛逐渐磨得锋利的钢刀,一片片割开遮挡视线的大雾。
刘备踩着舢板回到舟上,他回身对孙权拱手行礼:“保重!”
孙权也回了一礼,却看见孙夫人立在船头向他张望,他不禁心中伤感:“妹子,你是随我回江东留几日,还是随左将军回荆州?”
孙夫人看看孙权,又看看刘备,她向前踏了一步,忽地,仿佛捕着芬芳的蜜蜂,抓住了刘备的胳膊,她仰起脸,声如金磬地说:“我随他回荆州!”
苍茫雾色从女人坚韧的眉间淌过,孙权长叹一声,怅怅地说:“女儿出了嫁,便是别人家的人,由不得了。”
呜咽号角从荆州水军的战船上响起,一声声高亢畅快,仿若归家的欢歌,江面的雾褪却了浓色,明亮的阳光从遥远的尽头自由地涌来。
薄薄的一片竹简卧在书案上,像一个惊叹号,案角的炭盆里燃着灼眼的火,火星子爆出来,跳在竹简上,把自己毁灭了。
周瑜重重叹了一口气,敲了敲案上的那封信,轻薄竹简像把匕首,割得手背一阵刺痛。
“刘备回公安了。”他不甘愿地说,目光像染了霜的茭白,“士元,你知道吗,这是放虎归山,主君太仁慈了!”
庞统正蹲在炭盆边,用小铲子挖掉盆里的积灰,语气淡淡的:“刘备英杰也,岂能久居江东,纵然主君强留他,他也会谋划离开。”
周瑜郁闷地拈着那封信:“本想把刘备留在江东,将他与诸葛关张诸人分开,待得时日长久,诸葛等人群龙无首,必生祸端,我们便可趁乱南下,把荆南四郡收归我有,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到底让他跑了!”
庞统微抬起头,却笑了一下:“将军何必惆怅,诸葛亮何等人,他怎会让荆州群龙无首,他必定会想方设法将刘备捞出来。将军当初设此一策,本也如赌局一般。”
周瑜向后一仰,无奈地说:“罢了,就放过刘备这一遭吧!”他抱着手臂沉吟着:“刘备数次向我江东讨要江陵,我真担心主君一时心软,把江陵让出去,我江东北出长江的要隘怎能许给刘备!刘备贪得无厌,好不让人厌烦,到底要想个法子应付他!”
庞统道:“若是能将荆南四郡收归我有,则荆州南北相连,善莫大焉!但刘备怎可轻易让出四郡,唯有一战方能定大局。可江东北有强曹压境,合肥一线屡起烽烟,西面不能起火,目下只能不让他再讨要江陵,拖得一时,待得北边烽烟暂歇,再夺四郡囊入辖内。”
“正是这话。北面曹军逼迫日甚,我江东正与曹操争夺扬州北岸要隘,此时不能与刘备陡起刀锋,但不以兵相压,何以震慑敌方,我真担心刘备哪一日挥师北上强取江陵。旬月以来,关羽水军频频出没江上,最近时距我江陵水寨不过一里,叵测之心防不胜防。”
庞统静静一笑,笑容里像掖着锋芒:“若以战止战呢?”
周瑜立起身体:“请言其详!”
庞统铲起一块新炭,轻轻掂掇:“我听说诸葛亮曾在隆中为刘备建下天下三分之策,先夺荆州,次夺益州,而后鼎足中原。刘备为何屡求江陵,正是想得此长江要隘,溯流入蜀,践行隆中之策,可知益州为刘备势在必得。若是我江东做出西入长江、攻取益州的姿态,刘备会怎么做?”
周瑜的眼睛亮了,他是睿智的聪明人,庞统不用说得透彻,他便明白了其中的用意,他欢快地称赞了一声:“妙!”
他仿佛觉得不过味,拊掌道:“明为假途灭虢,实为围魏救赵,兵不真交,而江陵得保,庞士元高才也!”
庞统淡漠地笑了笑,又埋下了头,把那块新炭放入炭盆里。他拨了一拨,火燃得更旺了,蓝莹莹的火焰仿佛吐着芯子的毒蛇,扭曲着升了起来。
周瑜盯着恭默的庞统,脑子里突发奇想:“士元为孔明故交,为何不助孔明,反而助我?”
庞统的声音淡得没有情绪:“孔明为我旧识,却非故交,此其一;刘备非庞统心中明主,此其二。”
周瑜朗朗大笑:“好,有此二者足矣,人道卧龙凤雏得一则安天下,刘备得一卧龙,江东得一凤雏,这一场龙凤之争当真有看头!”他又是一叹:“士元为我郡下功曹,太委屈了,待得江陵之事处置,我定向主君举荐,必要委以重任!”
“多谢将军。”庞统淡淡地说。他对周瑜所谓的举荐没抱什么希望,他在周瑜帐下待了快一年了,数次出谋划策,周瑜有时听,有时也不听,他便一直任着功曹这个不高不低的职位,既成不了周瑜的心腹,也不能在江东谋臣间占据重要席位。
周瑜太自信,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旁人的谏议只是可用可不用的参考,他若下定了决心,没有什么能扭转他的自信,顶着凤雏名号的庞统也不能改变周瑜的决断,若是庞统的谋划能作为江东处理内外事务的决策,又将把周瑜放在哪儿呢?
周瑜是江东第一大将、第一谋臣,谁也不能取代他的地位,他在孙权心目中犹如泰山般巍峨稳定,有了周瑜珠玉在前,庞统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孙权毫无保留的重用,因为他要的是一个君主全心全意地信服他、听从他,这一点孙权做不到。
那么,谁能做得到呢?
庞统迷惘了,他甚至怀疑起自己当初的选择。一场赤壁之战,让周郎名传天下,多少赍志抱负的士子慕名拜在周郎门下,连他庞统也不能免俗,他义无反顾地奔赴江陵,渴慕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报,可现实却令人沮丧,周瑜把他当作那些寄食门下的清客,根本不能尽其才,也许,一颗太耀眼的星辰,往往容不下另一颗星辰和自己争辉。
他要做照耀天下的星辰,却找不到一片足够广阔的夜空容纳他的璀璨。
庞士元啊庞士元,你何时才能翱翔苍冥,凤嗥于九天,若没有凌云之风,垂天之翼不能展开,飞天之梦便真的只是一个梦。
庞统觉得哀伤,他把脸埋在跳跃的火光里,眼角酸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