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1)

昨夜一场小雨,直到天亮才停了。微晴的天空放出了白晃晃的阳光,地上积的潦水还未干,亮晶晶地照见匆匆行走的人影。

诸葛亮抱着一扎簿书,穿过一树又一树花木,风沙沙吹动,叶面蓄积的雨水滴答掉落,沾着他的纯白衣衫,随着行走,雨滴从肩上飞起,泪水般四散分离。

“先生,当心!”修远紧紧跟随,不时提醒诸葛亮注意地面的积水。

诸葛亮却走得很快,一直走到门口,手未叩门,已看见黄月英抱着诸葛果站在门廊下,一面逗引女儿一面观览垂在天边的雨后彩虹。

黄月英见诸葛亮来了,握着诸葛果的手招了招:“果儿瞧瞧,这是谁来了?”

诸葛果向诸葛亮伸出手:“阿父,抱抱!”

诸葛亮笑起来,把簿书交给修远,将诸葛果抱了过来,亲着她的小手:“果儿,果儿,又是一个月没见,想父亲没有?”

诸葛果抓着父亲的白羽扇,捏着扇柄,啪啪地打在诸葛亮的肩膀上:“阿父不想果儿,果儿不想阿父。”

诸葛亮登时大笑:“臭丫头,敢与父亲讲条件!”他拧了一把诸葛果水嘟嘟的脸蛋:“好,阿父想果儿,果儿该想阿父了吧。”

“嗯!”诸葛果快活地答应了一声,抱住父亲的脖子,赏给父亲一个甜甜的吻。

“阿父,”诸葛果嘟嘟囔囔着,“阿斗,阿斗呢?”

“阿斗在他母亲那儿。”诸葛亮捏着她的小手,“果儿想见阿斗吗?”

诸葛果把脑袋晃了晃:“想,想。”

诸葛亮回身对黄月英道:“你若得了闲,可带果儿去拜访主母,不好失了礼数。”

黄月英道:“还用你说吗,我早去拜访过了,只是,”她微微皱了眉头,为难地说:“这位新主母,真怪。”

孙夫人自随刘备来到荆州,荆州僚属便在私下议论,说她跋扈不通人情。那次刘备和臣僚举会商谈大事,她中道里着人唤刘备回去,刘备自然是不肯,她便不依不饶,连遣人来喊了七八遭,刘备当时脸色就黑了,听说回去后,夫妻大吵了一架,刘备当晚没回家,去张飞家里留宿了一夜。刘备与孙夫人不睦实已是公开的秘密,夫妻俩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吵急了吵凶了,还要动手,孙夫人岂是弱质女流,与男子真刀真枪地对决,也不会输了阵仗。府上童仆私下纷传小话,有回主公脸上挂花,他自称是不小心磕在门框上,其实是遭孙夫人一拳命中。

僚属们不敢过问主公家事,但孙夫人的强悍却是有目共睹,她以江东金贵千金自居,以为自己是下嫁刘备。不知当初是谁给她吹过耳旁风,她认为刘备是落魄无归时投靠江东的帝胄破落户,靠着江东的施舍,赚得立足之地。丈夫既如此不堪,自然更瞧不上丈夫的手下,嫌他们是穷酸土包子,一群跟着主子向我江东讨饭吃的乞儿,素日对荆州僚属爱搭不理。属下女眷好心拜谒主母,她要么不见,要么见了马着一张脸,或者自顾自击剑练武,唬得人家从此不敢登门。刘备因此责她无礼,她仿佛是为了与丈夫作对,将无礼进行到底,平时待僚属们冷若冰霜,大节上也不派发赏赐,一句温存问候更没有。便为这种种跋扈行为,众人不免惦记起以前的主母。

其实,以往麋夫人、甘夫人在时也不觉得有多好,如今来了一个凶悍的孙夫人,却都怀念其甘麋二位夫人的种种好处,当真是失去了才知道那不在了的珍贵。

这些事诸葛亮也多少知道一些,可他从不拿主君隐私当谈资,叮咛道:“这是私下的话,出去万万不可说。”

黄月英微微一笑:“我知道,我不是嚼舌根的闲妇人,你放心就是。”

诸葛亮点点头,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便在廊下一面逗女儿,一面和黄月英闲话。

“军师!”庭院里有人呼他。

他抬头,是刘备身边的侍从。“什么事?”

“主公请军师速去!”

诸葛亮知道是有大事,他将诸葛果抱给黄月英,便随那侍从拐出门,一径里走到荆州牧府上。

此时议事的正堂内,已来了数位荆州僚属,却都正襟危坐,陆续还有人进来,各自寻了席位落座,偶尔小心地交头接耳片刻,也不高声喧哗。这番与会的肃严和昔日那任意嘈杂的混乱大相径庭,自诸葛亮颁布十二教令,数年以来,刘备帐下群僚从起初的反抗和不习惯,直到如今的风纪肃然。

“主公到!”门口的铃下高声道。

众人起身参礼,刘备点着头,走到南面主席坐下,才刚落座,便开口道:“有战况,东吴要越过荆州,攻打益州,而今战船已开至夏口,北岸江陵守军也在集结,东吴来书,让我们让开道路!”

底下响起了低低的哗然,前几日荆州风闻东吴欲遣兵攻克益州,还道是谣传,孰料今日举会,竟然抛出这么一段燃着火的干木柴,着实让人惊骇不已。

张飞最是忍不住的急脾气,当即道:“这分明是假途灭虢,不能放他们过去!”

众人皆纷纷附议,其实当刘备说出此事,假途灭虢这个词闪电般飞过众人心里,东吴若向西进益州,必然会途经刘备管控的荆州疆域,灭蜀非强兵不能,一旦大量战船聚集在荆州管辖的长江水面,万一东吴挥师南下,荆南四郡岌岌可危。

“这是谁出的馊主意,剜人腹心,好不歹毒!”简雍啐了一口。虽然教令严禁与会不得非礼,他却仍是一副我行无素的率性模样,端坐时膝盖也晃晃悠悠。

孙乾道:“定是周公瑾,他想撕开荆州脏腑,趁机获利。”他思索着对刘备道:“主公,便是撕破脸,也不能放东吴入蜀!”

刘备沉沉地叹了口气:“诸君皆知东吴是为假途灭虢,我又何尝不知。只是他们的理由摆得充分,说是曹操对益州早有觊觎之心,一朝略定,荆州忧矣,莫若我们自家规图益州,有益州做辅,可抵御曹操,还让我荆州为东吴西进先驱,言辞精美,居心却极险恶,奈何!”

张飞的火蹿上了脑门:“为他东吴做先驱?呸!大哥,你便答应他们,让开一条道,我率军随他们入蜀,路上把他们的脑袋一颗颗斩了!”

刘备斥道:“意气用事!”

“主公,”主簿殷观清声道,他是长容脸的君子,说起话来,面上的表情都往下走,统统聚集在下巴上,“绝不可为吴先驱,若进未能克蜀,退又为东吴所乘,即前后相违,大事去矣。”

刘备颔首:“是此理,可该如何应对呢?”

殷观显出成竹之色:“观以为可赞其伐蜀之策,但可答复其新据诸郡,未可兴动。我屯守要隘不动,东吴必不敢越我而独取蜀,他们虽有假途灭虢之图,若途不得借,则灭虢之图不得成也!”

刘备在心下掂掇着,他其实已认可了殷观的谏议,却像是为了找到支撑理由的依靠,下意识地去看诸葛亮。

诸葛亮赞赏地说:“孔林此议甚好,主公可纳之。”他轻轻地摇着白羽扇,话锋微微转变:“不过,亮在思谋,江东忽有西进之图,意欲何为?”

这个问题其实也是刘备心中的疑惑,但他当务之急是要应对东吴借道入蜀,此时急务暂得解决,质疑便跳了出来。

诸葛亮垂下羽扇:“江东欲西进以取益州,也当知我不肯让道,如此大张旗鼓兴兵伐国又能得到什么好处,亮所思者,是为此事发生的时机蹊跷,正值主公向孙权讨要江陵之际,江东却突然兴兵,这二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刘备像从大雾中拨出了一轮太阳,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阻我讨要江陵。”

诸葛亮蹙着眉点了点头:“江东兴兵,欲穿我腹心而过,我若应允其伐蜀之谋,则将为其先驱。强兵在外,荆南四郡空悬,江东可趁此席卷南下;我若不应允,江东与我刀兵对峙,唯有求和,求和平事需各自让步,我则不能再要江陵,此为第一层意图;第二层,此为江东暗示,西入益州,北进襄阳皆当自江陵开拔,如此要隘,不可脱然转手;第三层,”他微微停顿,“是为捋龙鳞,探探我们能忍到何等限度,摸出青红皂白来,为日后谋算!”

刘备登时咬牙道:“好个歹毒之计!”

诸葛亮叹息一声:“好深的谋算,适才宪和质问谁人出计,亮也很想知道是谁,此人一策而藏三谋,犹如花中开花,非绝世桢干不能谋此计!”

刘备道:“既是知道江东机心,目下该如何化险为夷?”

诸葛亮不紧不慢地说:“便依孔林之策,虚以应诺,而实则防备,主公宽心,不过一二月,东吴会主动退兵。”他露出一丝冷峻的笑:“曹操正在扬州集结,欲再出巢湖,待得北方战事骤起,着急的是东吴,不是我们。”

风卷起两片槐树叶,仿佛两声口哨,随风飘飘****,带着低沉的叹息声在空中划过迂回的弧线。周瑜呆呆地瞧着两片落叶翻飞如蝶,蓦地,像被厉鬼噬了魂,浑身打了个寒战,冷汗从鬓角渗出来,晕眩感像沙包砸在头顶上。

他从江陵一路疾行回京城,走到夏口便觉得身体不适,起初以为是伤风,并没在意,孰料越发地体乏力弱,时不时冒冷汗,便是把自己裹在厚重的棉褥里,那汗也像涌泉般汩汩地流淌,每晚总要发烧,额头烫得连他自己也觉得可怕。他心里有些发慌,胡乱抓了药来吃,却不见丝毫起色,他又怕耽误正事,硬生生地挨着撑到了京城。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把那遮蔽视线的荫翳拨开了,装成没事人一般,靠着一股倔强之气撑住软塌的腰板,进屋时看见孙权的脑袋像是水里倒映的一颗雨花石,有些淡淡的晕染影,他用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脊梁骨,把力气拍了出来。

“主君!”

孙权倦怠地答应了一声。他像是多日不眠,眼袋深得像挂在眼睑下的两囊黑沙,藏不住的憔悴从额头流到下颌。

“曹操陈兵扬州,欲再出巢湖。”这是他见到周瑜的第一句话。

周瑜并不惊异,合肥—巢湖一线为东吴和曹操势在必得的争地,曹操灭东吴之心无日不有,东吴欲北入合肥挺近中原之心也不曾消亡。这两年来,不是曹操来,便是东吴往。

“主君勿忧,兵来将挡,曹操欲从巢湖入江,我们屯守要隘,他未必讨得着好处。”

“曹军南来,气势汹汹,我们或者该全力应对,公瑾以为呢?”孙权试探着说。

周瑜还在筹划如何抗曹,没听出孙权的深意:“是该全力应对,然也不必担忧,巢湖至长江一线为丘陵水网,路途竭蹶,辎重难运。我江东坚壁清野,坚守而不战,时日长久,曹操当会北退。”

孙权见周瑜没明白他的意思,他觉得总掖着很累,坦白道:“公瑾,有曹操压境,西边那块儿是不是该撤回来了?”

周瑜瞬间清醒过来,这是要把率水兵进逼刘备的奋威将军孙瑜撤回来。自从东吴向荆州提出越境夺益州之意,刘备自然是不肯,手书给孙权表示抗议,甚至称道若东吴夺益州,他则披发入山野。当此之时,两边陈兵江面,剑拔弩张,互不相让,谁都知道,最先让步的一方便是这场角逐的输家,只看谁咬得最死,坚持得最久。

因此听孙权这一说,显然是想让步,颇让周瑜不解。他迟迟疑疑地说:“主君是说调回派往荆州的水军?”

到底是明白了,孙权松了口气,却反问道:“公瑾以为不可吗?”

周瑜不想妥协:“瑜以为对付曹操自有余力,不需要调回奋威将军,奋威控扼长江要道,锁死刘备北出西进之路,使他不得觊觎江陵,如此关头,似不可撤回水军。”

孙权按捺性子说:“可北面曹操压境,我们却与盟友争锋相对,此不是给曹操以可乘之机?”

周瑜耐心地说:“我江东北出长江要隘,一为襄阳—江陵一线,一为合肥—巢湖一线,东西两线皆不可丢。如今争东线而弃西线,得不偿失。”

“为小争而失盟友,公瑾以为能偿所失?”孙权的语气强硬了。

周瑜噤了一下,他望了一眼孙权沉甸甸的脸色,一股寒气扑了过来。他到底是孙权麾下臣僚,即便他周公瑾名闻天下,连曹操也为之忌惮,可在孙权面前,他只是一个俯首听命的臣仆,他越是固执己见越是在威胁君主的权威。他把语气放得轻柔了:“主君若以为不妥当,不知该当如何?”

孙权挥挥手,不容置疑地说:“把仲异调回来吧。”

其实周瑜很想争辩,他费了偌大的力气才把刘备逼到今天进退维谷的困境,再拖得一些时日,待得刘备撑持不下去,江陵将会永在江东掌握。可孙权不同于孙策,对孙策,若有异议,他可以据理力争,也不担心孙策会因此生忌,他和孙策是可剖肝胆的刎颈之交,彼此互为知己,默契深厚。但面对孙权,周瑜却退缩了。孙策是开创基业的乱世雄主,孙权却是坐拥巍巍宫殿的帝王。帝王之心,是森寒的井,没人知道井里埋着什么。

“是。”周瑜说,那字音顺着咽喉滑下去,在心上敲出一个流血的洞。

孙权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语气也轻松起来,又露出那惯常的莫测微笑:“公瑾一路辛苦了,先去歇息吧。”

周瑜行礼告辞,他走了两步,忽然停住:“主君,江陵重地,望主君慎重守之。”

孙权微愕,他从喉咙口拔出一声似是而非的答应,再想说点什么时,周瑜已走了出去。门半开着,周瑜的一抹衣角飘了过去,像一缕失了依傍的游魂。

马良本来想叩门,却停住了,脉脉如水流的琴声从房中传出来,曲声里含着绵绵的哀思,那像是一场匆匆的相逢,匆匆的诀别,年华在东风中已悄然转换,故人却在等待中苍白了华发。

嘣!似乎是琴弦断了,未完的余音颤抖着久久不息,而后是一声幽幽的叹息。

马良竟觉得愁肠百结,难以消解,他缓缓地平息着心境,轻轻叩门,里边应了一声,他方才轻轻步入房中。

“孔明兄,”马良把怀里的簿书放在书案上,“我听说周瑜在巴丘病故了。”

诸葛亮清朗的面上显出戚戚之色:“我也刚刚知道,他从京城返回江陵,途经巴丘竟一病不起,方三日就救不活了。”

“真突然呢,”马良叹息,“到底是什么病?”

诸葛亮拈起断开的琴弦,轻轻捋着续起来:“季常可知曹操兵败赤壁,除了周郎智略深远,还因为士卒染病,士气低落。”

马良坐下去,埋着头想了一会儿,忽地像是警觉般小声呼道:“周公瑾莫不是染了瘟病?”

诸葛亮拨了拨已续好的琴弦,也不说是不是:“天妒英才,公瑾方才三十六岁,大好年华,可叹可惜可痛!”

马良见诸葛亮颇有怜惜之情:“孔明兄,周公瑾亡故,于江东是损失,于我们却是少了一个对手,孔明兄何故怏怏不乐?”

诸葛亮抚着琴长久无声,他忽地一叹:“知音难求。”他一拨琴弦,一声悲怆之音从指尖颤颤地吐出,泪水般四散分离。

马良懂了,他默默地整理着文书,轻声道:“周公瑾亡故,也不知谁会替代他督守江陵。”

诸葛亮笃定地说:“不用猜,一定是鲁子敬。”

马良蓦然喜悦:“那江陵岂不能为我所有!”

诸葛亮慢慢地绽放出很浅的微笑,他把古琴挪了挪,取过羽扇轻轻一晃:“江陵迟早会为我所有,只是,我此时却在想一个人。”

“谁?”

“庞士元!”

马良将手中的文书一搁,他忽然想起诸葛亮曾经说过要和周瑜赌命,这一场没有正面交锋的博局,诸葛亮在不动声色中大获全胜,他对诸葛亮油然而起膜拜之情。

“士元兄会来公安吗?”马良不甚确定。

白羽扇仿佛飘落的凤翎,停在诸葛亮的胸口久久不动,他许久不言,透亮的眼睛里有看不穿的情绪在缓缓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