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的大雪后,地面积起了厚厚的一层,华栋屋宇一派粉妆玉砌,屋檐下吊着一条条亮晶晶的冰凌。
刘备往窗外瞧去一眼,变小了的雪粒摇曳着随风蹁跹,昏聩的天空开了眼,露出暖烘烘的阳光,尽管还在下雪,但因天上放晴,竟生出了暖意。
院子里的童仆忙忙碌碌,有的执帚唰唰扫雪,有的在门楣和柱子上裹红布,年关将近,家家户户都活泛起来,即便一冬寒冷,仍挡不住人们过年的热情。
也不知荆州怎样了,每年的元旦,无论在哪里,无论有多窘困,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大筵僚属。去年元旦,虽尚在争夺荆州的战事中,他还是临时设了一筵,那天,他、关张赵、诸葛亮……许多许多新老僚属聚集一堂,觥筹交错间,满是喜庆,那一张张脸上都洋溢着兴奋而憧憬的笑容。
因为赤壁大胜,曹操败走,荆州旧土空悬,正是他们挥戈扩土的大好时机,好事临近比好事到手更让人兴奋,那是一种追逐快乐的充实幸福。
多少年了,刘备已经忘记了幸福的感觉,那仿佛是属于别人的一顶华贵的帽子,他只能在遥远的角落里欣赏着、羡慕着并奢望着,直到某天,他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也可以戴上那顶帽子,不仅佩戴,还能拥有,并传至后代,还有什么能比拥有梦寐以求的东西更幸福呢。
这种幸福感是从荆州的土壤里开出了第一朵花,总有一天会姹紫嫣红,开出满园春色,开出锦绣烂漫,开出天地间最奢华的铺陈之色。
他是真的很想回荆州,犹如婴儿痴恋母抱,犹如大旱之望云霓。他一刻也等不得了,恨不能扑倒在荆州湿漉漉的土地上,呼吸着荆州潮冷的空气,唱楚歌吟楚辞爱楚女痴楚人,一辈子捧着脚下的一抔土,方才是极致的大快乐。
可他现在被困在一座软玉温香的牢笼里,他成了身披华衣的金丝雀,享用着人间最奢华的美食美服,日日饮下醇美的甘露,心里却在渐渐干涸,那浇下去的琼浆只是喷起了火,在胸怀间烧出一片焦渴的硗薄之地。
自从他来东吴迎亲,数月之间,东吴为了招待他这个佳婿,用豪宅美食、奇珍异宝将他供养起来,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每宴皆有江东重臣或吴地英才侑酒,说不得的声色犬马,奢靡狂纵,可刘备心里明镜儿似的清楚,明里是东吴盛情款待,其实是他被东吴软禁了。
人人皆以为他过惯了戎马征战的颠沛生活,乍有这等富贵荣华、赏心乐事从天而降,还不得纵情声色,把那些个英雄大业统统抛开,及时享乐方才是人生至理。
可柔软的女人、甘洌的美酒,以及金玉之屋、鱼贯之仆,于刘备只如放在手边的一捧鲜花。他可能一度沉迷,却最终会弃之而去。他的心放飞在天下的广袤山河间,成就雄霸之业是他毕生的梦想,他梦寐中也忘不了自己从小便立下的豪志,他要乘羽葆盖车,以巡天下。
与羽葆盖车相比,女人、美酒、金屋、童仆皆如粉尘,把软玉温香放在男人的雄心里称量,总显得太单薄,太容易被遗忘。
但他身在屋檐下,不得不装出痴恋温柔的浪**模样,雄心壮志从不放在嘴边,每日不是在府中任情调笑,便是出城去打猎,宴席上畅饮不拘,喝多了还故意胡言乱语,显出一派没胸襟没抱负的窝囊废姿态,像是巴不得一辈子在江东待下去,甚或连坟地也寻好了。那一日指着京城外的一处山丘慨然道:刘备日后埋于此地!
江东上下都在拿他当笑话,皆道闻名天下的刘玄德原来是个贪恋富贵的浪**子,趴在女人的胸脯上便起不来了,这么个沉溺**靡放纵的窝囊废,竟然被称为当世英雄,连跋扈的曹操也敬他为不可小觑的敌手,曹操是不是眼拙了?
刘备听得见这些嘲笑,他觉得可笑,也觉得可悲,他这辈子都在装窝囊废,以前在曹操面前装,现在又在孙权面前装,什么时候能雄迈豪壮一次,再不用夹着尾巴做人,真正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夫君!”有呼唤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刘备从遐想中回过神来,迟钝地回过头,半开的妆奁边,一面菱花铜镜映着孙夫人年轻美丽的脸。
孙夫人捏着一根簪子,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给我戴上!”
刘备接过玉簪,轻轻插在她绾好的发髻上:“这样好吗?”
孙夫人不满意地摇摇头:“不好!”她把簪子拔下来,自己又重新别在发间,娇嗔道:“笨死了!”
刘备看着这个比他小了三十岁的妻子,还有种做梦的恍惚感。他觉得自己不是娶妻,而是娶了一个女儿,也许孙夫人也有嫁了一个父亲的错觉。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仿佛不可逾越的鸿沟,用任何深情款款的恩爱也弥补不了。
成婚行礼的那天,当刘备看见孙夫人青春姣好的脸,仿佛刚结了苞的雏菊,娇嫩得不胜风狂,他简直不忍心去碰这个少女,心里颇以为孙权残忍,竟舍得把自己年方妙龄的亲妹妹许给年近半百的父辈,他若是有妹妹,别说是嫁给父辈,便是大过十岁也会心疼而不许。
孙夫人也盯着刘备出神,她还不到十九岁,满心里装着青春少女的古怪念头,她对一切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心,包括对刘备这个丈夫。她不讨厌他,能够嫁给名震天下的英雄,她其实是欣喜的,虽然年纪大过了两轮,可她倒也不在乎。她自小习武,自认为若策马疆场,不输须眉。她不喜欢文绉绉的书生,她赞赏的是纵横捭阖的沙场英雄,恰好刘备是后者,这倒合了她的心愿。
私下里,她常常对刘备伯伯叔叔地乱喊一气,压根儿不管什么夫妻相处之道,她虽已为人妻,却不懂得温良淑均的妇道。她把刘备当作活玩偶,仿佛一把有年头的古剑,他饱经磨难的沧桑令她着迷,也令她好奇。
“你在想什么?”孙夫人歪着脑袋看他。
“没想……”刘备心不在焉。
孙夫人把手里的香囊掷了过去,直丢在刘备的额头上:“又哄我,明明神不守舍,是不是想着昨日在酒宴上唱曲儿的女优,这种货色你也喜欢吗?”
刘备哄孩子似的说:“没有没有,夫人休要胡想,我只是偶然走了神。”
孙夫人挖了他一眼:“男人皆不老实!”她伸出足尖点了点地,向那掉在地上的香囊努着嘴:“捡起来!”
刘备越发觉得自己娶了个骄横的女儿。以往他身边的女人,麋夫人、甘夫人都温柔敦厚,从不拂逆他,处处为他考虑,随他东西无定,迁徙播越,即便被他数次抛舍,也通情达理,没有丝毫怨言,仿佛是他背后沉默的影子。
他弯腰捡起了香囊,递给了孙夫人,便是这一捡一递之间,他以为自己变成了侍奉女人起居的奴仆。
孙夫人半威胁半玩笑道:“你可别做对不起我的事,不然,我就拿剑捅破你的肚子!”
这一番女孩子的威胁话听着好笑,可刘备笑不出,目光缓缓地又望向了窗外,米粒似的雪花在北风的催促下纷纷撒落,那遥远的不能望见的地方是荆州吗?在结了薄冰的长江边上,会有他熟悉的人影吗?
远远地,有人缓缓走来,稳稳的脚步烙下了整齐划一的脚印,似乎是赵云。
这一个多月以来,刘备耽于享乐,赵云无所事事,整日领着随从亲兵在京口一带山野周游,孙权还时时给他们送去美酒,乐得一干人日日醉酒酩酊,陪着刘备在江东享受得不知世事变迁。
“主公!”赵云在门首呼喊。
刘备走到门边:“有事吗?”
赵云笑了一笑,用怠惰的语调说:“主公,兄弟们有些小事,想讨主公示下,不知主公能不能屈尊去见一见兄弟们。”
刘备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他回头道:“夫人,我与子龙去办些要事!”
“你早些回来,兄长今晚要宴请我们!”孙夫人在房里提声道。
“好!”刘备应着,随着赵云穿过门庭,迤逦从院墙角门走出,一直走到赵云等亲兵侍从暂居的别院。
二人进了内堂,赵云紧紧关上了门,刘备立即肃了颜色,问道:“怎样?”
赵云压着嗓门道:“收到消息,荆州水军已向东开拔,如今已行至樊口。”
刘备轻轻拊掌:“好,这边准备得怎样?”
“船已备好了,不知主公何时动身?”
刘备沉吟着:“不要急,且先过了元旦,东吴上下庆祝大节,元旦那三日,孙权会大宴宾客,趁着他们疏忽之时,我们再动身。”
赵云应诺,他提醒道:“要不要告诉主母?”
刘备沉思有时,他叹了口气:“带上她吧,我去告诉她,只是,暂时不能说实话。”谈及这个小妻子,心情竟像被荫翳遮蔽了,慢慢落寞下去。
嘭!爆竹炸开了花,粉碎的竹末冲上天空,结出一朵一朵青色的莲花,和缤纷的雪花一起坠落,整座京城沉浸在节日的喜庆中,声声爆竹和城阙上的新年鼓声彼此呼应,仿佛一粗一细的两副嗓门在对歌。
江东公门的宴席已摆了三日。这两年江东喜事不断,去年赤壁大胜曹操,江陵重地囊归东吴所有,孙策殒命后留下的基业不仅没有受损,反而渐成恢宏之势,这番欣欣向荣的景象皆有赖主君孙权经营有方。难怪孙策临没时将基业传给孙权,称道:“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果然是慧眼识才,托举称人。本还对孙权这位少年君主有些顾虑的江东僚属,而今见得江山稳固,社稷拓疆,不禁衷心服膺。
便为这五分的喜悦和五分的钦佩,宴席上大小僚属皆争相敬酒祝寿,倒把孙权灌得大醉酩酊,连路也走不得了。宴席未散,已昏晕得不认人,指着张昭喊公瑾,指着鲁肃喊子布。还是张昭心细,吩咐两个侍从将孙权搀回后堂休息,他却暂代主人,招呼宾客尽欢。江东上下自孙权始都是豪饮之士,每有酒宴皆持大爵而饮,甚或独抱酒壶,目下已喝倒了一片,酒劲喷着热火冲上来,扯的扯领口,脱的脱外衣,却还在一迭声地要酒。张昭看得直皱眉,却莫可奈何。
正是热火朝天之时,却见吕范急匆匆地跑进来,因跑得太急,粒粒热汗贴着俊朗的面孔只是流淌,比之周瑜,吕范也以姿容可观名传江东,私下里有人还称他为小周郎。
吕范左右看了看,急问道:“主君呢?”
周围尽是一派说胡话的酒鬼,只有张昭出来说话:“主君大醉,已退于后堂歇息。”
吕范焦虑地叹了一声:“出事了!”
“什么事?”张昭的心悬了起来。
“刘备跑了!”吕范几乎是在吼,那声音大得像炸开了一截房梁粗的爆竹。
张昭惊得手上一颤,酒爵当啷掉了下去。他瞧着殿堂内醉得东倒西歪的江东文武僚属,几个武将喝高了,扯着手互诉衷肠,说起当年贫弱之时,卖身给富家充养牛犊,哪知今日风水轮转,竟成专阃一方的统兵大将,老子这些年太不容易了,彼此说到动情处,竟抱着哭成一团。
张昭不由得又是气又是急,喝令道:“来啊,给诸位君子醒酒!”
他也顾不得了,攥着吕范便往后堂跑,半醉的鲁肃却像是忽然清醒过来,也跟着冲了出去。
内堂里孙权正睡得香甜,鼾声如雷,睡梦中还在蹭蹬拳脚,仿佛在和谁畅快淋漓地划拳,三人也管不了什么君主卧榻不可擅闯,径直冲入了孙权的床边,倒吓得一众侍从想拦又不敢拦。
张昭哪儿还顾得上忌讳,操出两只手,死命地摇晃着孙权:“主君,主君!”
孙权正在酣睡中,还道是梦里有老牛顶腰,烦躁地举手拍了拍,索性一个翻身,把脸朝向里。
张昭被逼上了刀尖,他把衣袖一拨拉,大声令道:“取水来!”
侍从战战兢兢地递来一卮水,张昭一把握住,先是用力将孙权翻过来,高举铜卮,用力将杯中水泼向孙权的脸。这一下好比飞瀑直下,激**的水波敲在沉默的寒潭里,孙权打了个冷战,一骨碌坐了起来。
他登时勃然大怒:“混账!”
张昭忽地跪了下去:“主君,请恕张昭无礼,实在有十万火急的大事,不得不唤醒主君!”
虽然被激醒,孙权的意识还陷在不甚清爽的泥潭里。他扶着头,机械地转动脖子,浑噩的目光看见三个交错分离的人影,恍惚是张昭、吕范、鲁肃。
侍从捧来微酸的蜜饯给孙权醒酒。他一面饮汤,心里的混浊感觉在逐渐消散,一面问道:“什么事?”
吕范忙不迭地说:“主君,刘备趁主君大宴群僚,乘船离开京城,秘密遣返荆州!”
孙权惊愕:“他不是说元旦佳节,携夫人乘船出游吗,如何变成遣返荆州?”
吕范懊恼地说:“主君,我们被他骗了!他登船之后,溯江行了五六里,靠岸接上了赵云等人,一行人并不停留,径直往西而去,俨然是要潜回荆州!”
孙权把碗重重一蹾,怒道:“大耳儿安敢有此险恶机心,孤待他不薄,他何以欺瞒孤!”
吕范紧追着说:“主君,刘备此去不远,即派水军追击,定能将他拿回,请主君下令,吕范愿率军劫刘备而归!”
孙权还在思谋,鲁肃却抢道:“主君不可!”他近前一步:“刘备今日潜回荆州,应是深思熟虑,谋划多日,肃猜想荆州水军或会顺江接应,若是我方率军追击,两方水军起了争持,刀兵交错,陡燃战火,岂不误了大事!”
“难道就放任刘备回去?”吕范质疑道。
鲁肃不退让地说:“刘备本来也留不住,我江东将他留了数月,宝宅美服,珍馐卮酒,哪一样不足以移情易性,可他仍一意归巢,可知此人不贪寻常享乐,不图目前富贵,若强留不放,刘备心有不慊,荆州也会问我们要人,祸端从此肇也!”
孙权垂首想了想:“子敬以为该当如何?”
鲁肃谆谆道:“莫若顺水推舟,刘备要走,我们便放他走,如此,盟友情谊尚在。”
吕范着急地说:“刘备,枭雄也!子敬与敌为善,这是放虎归山,日后必为我江东大患!”
鲁肃镇静地反驳道:“请问子衡,荆州刘备与北方曹操,孰为我东吴强敌?我东吴北有强曹,合肥襄阳两线数起战事,若再自造一敌,头足之伤未愈,腹背再生创痛,可乎?”
吕范被问住了,可他是不甘心的,想着好不容易把刘备困在江东,成了江东可以任意处置的泥鳅,而今泥鳅脱掉桎梏,入海变成蛟龙,龙还能束缚得住吗?但他辩不赢鲁肃,只好去看孙权。
孙权又把蜜饯捧起来,捏着小勺子搅动了半晌,却长久地没有饮下,俄而,一声长叹:“子敬此言有理,只是刘备仓促离京,到底于礼不合,于情不通,总不能白白看他离开。”
鲁肃知道孙权已松了口,但还心存顾虑,刘备这一跑,跑掉的是江东的颜面,他小心地建议道:“主君可速速出行,赶去送刘备一程,以表我江东待客之情,他日论起来,江东对刘备仁至义尽,是刘备不领情,那背信忘义的骂名他如何洗得掉。”
孙权好歹有了一丝笑意:“罢了,就依子敬之言!”他翻身下床,趿着鞋走了两步,大大地伸了两个懒腰,眼角眉梢像缓缓展开的一朵花,绽出谲诈的笑,他从微开的唇里吐出一个个清晰的字眼:“刘玄德,终有一日,孤要汝连本带利偿还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