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寒冷的风绕了窗急切地敲打,屋里暖烘烘如沐春风,屋外却寒风肆虐,耳听得闷闷的撕扯声汹涌澎湃,还以为有浪潮扑来。

孙权倚在案后,盯着案上的一封信看了很久很久,炭炉里的火光映着他严峻的脸。

信是周瑜所写,半个时辰前刚从南郡送来。信写在一块白绢上,周瑜的字像琴弦般纤长柔韧,字里行间却不见悦耳音声,扑面便是冷森森的刀兵气息。

“刘备以枭雄之姿,而有关羽、张飞熊虎之将,诸葛亮睿断之才,必非久屈为人用。愚谓大计宜徙备置吴,盛为筑宫室,多其美女玩好,以娱其耳目,分此四人,各置一方,使如瑜者得挟与攻战,大事可定也。今猥割土地以资业之,聚此四人,俱在疆场,恐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也。”

孙权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看得眼睛累了,信里的内容已全记在心,而是否尽纳却始终不曾有个决断。

十天前,刘备已来到京城,带了两船聘礼,浩浩****的迎亲队伍从京城渡口一直迤逦行到侯府,羔羊、大雁、旨酒、彩锦摆了满满一院子,惹得满街的人都探头探脑进门来看热闹。如今,刘备和孙氏联姻的消息早就传遍了京口,好些个东吴僚属都吵着要喝喜酒。

他已和刘备见过了面,对这个名震九州的帝胄之后他虽是如雷贯耳,而从不曾谋面,那天第一次见面却真让他大感意外。他原来以为刘备年近半百,当有了几分老态,不料照面一打,竟不能在那张脸上找到半点儿衰残。他也想不到刘备如此豪爽豁达,言行做派豁然一股侠士风度,若非因心里的顾忌,他还真想和刘备敞开心扉,做对生死相许的刎颈之交。

怪不得世人皆言刘备能得人效死力,果然是气魄岿然,可干凌云,让人乐意与他相交,如果你剖了一颗心给他,他一定也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你。

那天,两人谈笑风生,相处甚欢,融睦而无碍。可酒阑灯残后,孙权却滋生出了深深的忧虑,这样一个气势伟壮的英雄,怎么能轻易钳制?即便彼此结成了亲密的姻亲,但凭着一层婚姻关系,又如何能掣肘胸中有大丘壑的刘备?

也许周瑜是对的,用宫室美女将刘备软禁在东吴,消磨他的英雄豪气,让他在温柔乡中沉溺了意志,瓦解了他,就是瓦解了刘备对东吴潜在的威胁。

他正在冥思苦想中,门下却喊道:“主君,刘将军求见!”

他忙将案上的信卷起,往袖子里拢好,绽了笑快步迎了出去。

刘备越门而入,行动起来仿佛一阵火热的风,似乎他刚从汤池沐浴而出,通身洋溢着阳光般的温暖。

孙权自信阅人无数,然而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物,也不是说刘备当真有举世无双的雄才。若论起武力和谋略,单单东吴便有如许超拔贤干强过刘备,只是他天生具有的气派偏能让人过目不忘,难怪曹操也对他心存忌惮,言表赞许。

“孙将军,叨扰了!”刘备笑颜促生,声音清亮如金磬。

孙权打叠起满脸的春风笑容,热情地让了刘备另榻安坐,吩咐下人上了茶果,自于东向而坐。

“刘将军在京城还住得习惯吗?奉礼简陋,恐有疏忽之处,敬请宽恕则个。”孙权语带委婉,煞是殷勤。

刘备笑着摆了手:“将军客气,自备来京,无日不全礼而待,如此盛情,倒让刘备心有愧疚!”

孙权笑道:“孙刘联姻,便是一家人,招待一家人,该当殷勤尽礼!”

两人相视一笑,刘备似乎很随口地说:“我此来京口,一为完婚姻之礼,二呢,尚有一事需求将军!”

孙权的笑绽在眉眼周围,他心里暗自揣测,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不知所为何事,但讲无妨!”

刘备缓慢而着力地说:“欲请将军允我出江而治荆州。”

话语很短,语调也很平缓,然孙权却探出了刘备话里的真意,刘备现今占据的荆州领土大部都在长江以南,所谓出江而治是为占据江陵。刘备是要求自己把南郡北岸也一并借给他,让江南江北的荆州故郡扩充联结,进一步踞有长江。

孙权打了个哈哈:“将军现已是荆州牧,如何又提出江而治?”

刘备温和地笑了一声:“荆州八郡,我只得四郡半,且皆在长江以南,所谓荆州牧不过是名实不符的虚职。刘备也无多望,只愿能跨江而治,让这虚职尚不负其名!”

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孙权渐渐心生恼恨,真是不知餍足,怨不得曹操对他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被这么个人缠上,孙权有种说不出的烦恼。

“将军欲借江陵否?”孙权干脆撕捋下面具,“然将军已得江南四郡与南郡南岸,奈何还欲借土地?”话说到最后隐隐透出丝丝埋怨。

刘备怎听不出孙权口气里的怨气,他今天耐性却很好,仍是一脸柔和地笑道:“赤壁之后,荆州战事稍弭,百姓丰乐,人丁兴旺,四郡半之地已不够安置骤增人户,备无他处可安民,只好来求孙将军,愿将军将另一半南郡借于刘备安民!”

真是个绝妙的理由!孙权恨恨地想,安什么民,分明是想扩土养兵,与天下诸侯一较高低。他隐隐听说,似乎诸葛亮曾经在隆中给刘备定下三分天下的策略,第一步便是控扼荆州,看来刘备对于荆州是不得掌控便誓不罢休。去年见识了诸葛亮的机诈应变,今年又领略了刘备的死缠烂打,这一对君臣可真是绝配!

孙权思量半晌,深以为不可立刻回绝刘备,免得陡然生出嫌隙,不如先稳住了他,再徐徐图谋,因而乐呵呵地说:“将军所言也有道理,你我两家既已联姻,当该彼此提携扶助。只是,江陵如今由周公瑾控撄,他现领着南郡太守,我且去书问问他的意见,他若无异议,自当分地修好,将军也勿要心急,兹事体大,不好仓促决断,务要从容谋划,方不负两家同盟之谊!”

刘备当然知道孙权在和他打太极,虽则周瑜现在是南郡太守,但他毕竟是孙权的属臣,哪有君主断事还要臣下首肯的道理。明里孙权满口的亲切语词,暗里却是使了一招拖字诀,孙权是想和他耗,什么去信周瑜,周瑜若是长时间不回信,或者周瑜根本就不答应让出江陵,又该如何呢?

刘备也不想争执了:“也罢,烦将军去书公瑾问一声!”

“这个自然!”孙权回答得很爽快。

刘备不阴不阳地抛出一句:“公瑾雄才,器量广大,文武筹略,足见将军识人之明!”语带尖刻,显是在宣泄心中愤懑。

孙权一愣,既而竟是长笑:“哪里及得上将军的识人之明,卧龙诸葛亮这样的大才也被将军收归旗下,倒让孙权羡慕得很呢!”

刘备微微愕然,他忽地意识到,这是孙权借着他的话当盾牌反击,他不动声色地微笑着,竟做出了洗耳恭听的表情。

“去年孔明来江东,我有幸见识过卧龙风度,果然是气宇轩昂,不同凡响,果配得上‘翩翩浊世佳公子’这一句美誉!”孙权提起诸葛亮津津乐道,脸上竟流露出倾慕的神色。

刘备瞅了他一眼,脸上的笑特别温和:“哦,将军过奖了,孔明纵是良干,也当不得如此赞誉!”

孙权笑吟吟地摆摆手:“非也,非也,当得起,我还怕言辞不能写万一!”他半躬了身,玩笑着对刘备说:“将军若以为孔明不好,不如将他让给我,其有意乎?”

刘备展着笑说:“待备去书问问他的意见,兹事体大,不好仓促决断,务要从容谋划,方不负两家同盟之谊!”

这俨然是在学孙权说话了,孙权也不介意,还看着刘备笑个不停,一时,两人都心怀鬼胎地哈哈大笑。

孙权笑道:“将军,权也有一事相告,良日已择,三日后司成大礼,使将军与家妹完婚!”

“甚好!”刘备颔首一笑。

孙权微笑着起身:“如此,权领将军去看看新房,便在本府东苑,特又新辟了数亩以扩新宅。”他走来握住刘备的手腕:“待成礼后,你我便是一家人,将军为我妹夫,我为将军舅子,这称呼也得改口了吧?”

刘备也不辞让,两人携手出门,一路欢声不断,似乎亲密无间,毫无嫌隙。

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天,苍暗的天空被厚重的色调涂抹,满世界只听得见雪花沙沙地落地,以及凌厉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呼啸滚涌。

门窗都关得严实了,炉里的烧炭滋滋地跳着火星子,红得发亮的炭一块压着一块,纷纷地灰沉下去,蓝幽幽的火焰燃上去,炉上架了个支架,上面有一只铜釜,汩汩的热气从釜嘴缭缭升起。

修远蹲了身,将案头已变冷的水倒在一个唾盆里,捧起炉上的铜釜重新注入了热水,将水杯轻放在案头。

案后翻卷的诸葛亮却对周围一切置若罔闻,也不知案头的一杯水已是换了三次。右手因长时间地持着毛笔,手指变得冰冷僵硬。他并不抬头,目光定定地落在翻开的簿书上,只是用左手轻轻搓动右手,将硬邦邦的指头揉得软一些,再搦笔下书,一笔一画并不见滞涩生硬。

嘭嘭嘭!敲门声从躁急的风雪声后透出,修远搁了铜釜,起身抽出门闩,手才搭在门上,那门就被风吹得大开。

一阵迷了眼睛的霰雪扑了进来。

“军师!”张飞雷霆般的喊声将厚重的风雪一把撕开。他大步迈了进屋,顺手便将斗篷朝门后的巾栉架上一扔,后面跟着的关羽也将斗篷举手一掷,两个人的动作甚是连贯默契。

修远冒着狂风暴雪将门死死顶住,好不容易才将门闩插上,回身之时,关张二人已一左一右坐在铺了棉席的三尺枰上,张飞一把抓起诸葛亮案上的水杯,仰脖子咕咚喝了干净。

诸葛亮搁了手里的笔:“二位将军冒雪前来,有紧急事吗?”

张飞嘴快,抢道:“大哥去江东一月有余,始终不见回返,我们心里着急,去书问他,他要么不回书,要么含糊其词,只得手书去问子龙,今日子龙回书了,可是不得了!”

他一面嚷嚷,一面让关羽将信取出,忙慌慌地放在诸葛亮的案前。

诸葛亮铺开那信,不过寥寥数行。赵云行文很谨慎,既不会诋毁君主,也不会自评其事,只有简单的事实陈述,若无着意思量,或者竟看不出什么深意。

“云白:主公安好,大礼已成。将军特辟土造新宅,多赠珍宝玩好,以彰两家盟好。”

张飞用力戳着那信,大声道:“什么叫特辟土造新宅,多赠珍宝玩好,这不是温柔乡吗?大哥定是被美人珍宝迷了心智,困在东吴出不来了!”

诸葛亮惊讶片刻,张飞居然还有这样的眼力,竟能看懂信中隐藏的秘密,果然张飞只是脾性心直口快,易躁而不柔顺,然其智谋并不见得卑弱。

“军师,我们需得想个对策,大哥再不回荆州,诸事起变,仓促间难以应对,而且我担心这是不是东吴设的美人计!”关羽愁着眉目说。

诸葛亮望着关张,刹那,竟生出一阵喜悦,关张虽性子暴烈,然断事并不糊涂,一事偶出,或者当机之时骤生莽撞,而稍作思量后,便能得明断,其既为万人敌,当也有超拔谋识与之相配。

他从案首取过羽扇,轻轻一摇:“二位将军不要着急,事情还没有到十万火急的地步!二位将军所忧,亮也无日不思,然主公定不会贻误大事,最长一二月内,他必将回返!”

“他在新妇的卧榻上折腾呢,还舍得回来?”张飞大剌剌地张嘴就来,也不管这话糙不糙,让略知人事的修远听得红了脸。

诸葛亮也自皱眉,但他知张飞是担心刘备安危,情急之下口没遮拦,他也不见责,却还欣赏张飞的率性,郑重地说:“二位将军,主公并非不想回来,我想他也一定归心似箭,只是有不得已之事,脱不得身。”

“是什么?”关张异口同声地问道。

诸葛亮把赵云的信推了一推,轻轻磕击着:“子龙书中称特辟土造新宅,多赠珍宝玩好,益德适才说这是温柔乡,诚也,主公并非贪恋温柔之人,他是被东吴困住了,亮猜测东吴设关置卡,往来荆州的书信也被东吴掌控,子龙故而不敢详言!”

张飞一拳头捶在书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倾出来,气愤道:“碧眼小儿!他竟敢软禁大哥,我立即发兵征讨东吴!”

他是说到做到的性格,话还没说完,已跳将而起,用力咬着钢牙,便想立即杀奔东吴抢回刘备。

诸葛亮慌忙止道:“将军休怒!”他站起来,白羽扇搭上张飞的肩膀,劝道:“不可急躁,当从长计议。”

张飞急得跺足:“从长什么,我急得睡不着了,再从长计议,东吴若是对大哥动了歹心,我们兀自在这里空弄唇舌,大哥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便自刎以谢!”

关羽忽地两只手一伸,将张飞用力摁下去:“张益德,给我坐下听军师说!”

张飞被关羽强摁住,手脚却不老实,螳螂似的一伸一缩。

诸葛亮叹了口气:“将军宽心,东吴软禁主公,却不会动歹心,有子龙在主公之侧,子龙机变多智,当能保得主公平安。”

他加重了语气:“二位将军可备艨艟战船,分为两队,一队扼守公安,北窥江陵动向,一队从公安逡巡夏口一线,准备接主公回家,若本月之内主公仍不见返,即行便宜之事!”

“好,我即刻去办!”张飞急不可耐,硬生生挣脱了关羽,跳蹦着冲了出去。

他疾走之际也没关门,狂躁的风雪被他甩了进来,将炭炉里的火吹得奄奄一息,关羽瞧着他的背影直叹气:“这莽汉吃了炭火,烧得慌!”

诸葛亮体谅地说:“关心则乱,益德关心主公,故而急也。”他站起来,一面披外衣,一面说道:“云长,分拨水军一事,尚需谨慎,益德心躁,怕会出差池,你我速去水军兵营。”

“好!”关羽披了斗篷,和诸葛亮急急出了门,外面正是风狂雪乱,地面积起了两寸厚的雪,两人骑了马,也不敢疾走,马蹄虽裹了草,却是一步一小滑。

公安城仿佛被硕大的灰白帘幕罩住了,天和地都裹起来,没有了边界,城市的轮廓似被水墨浸染,变得凄迷模糊,屋檐下皆垂着长如剑的冰凌,在凄厉的风雪中纹丝不动,路上的行人都埋着头赶路,偶有走急了的,常常一跤摔下去,不慎将骨头跌了。

“好大雪!”关羽哈了一口白气,“路不好走,抄近路吧。”

诸葛亮搓着手,说道:“但听云长所言。”

两人拐了个弯,从两条幽深巷子穿出去,雪花在身前身后簌簌落下,像无处不在的感伤宣泄。

关羽望了望低沉昏暗的天空,郁郁地说:“过两日是元旦,大哥或者来不及回来与大家过年。唉,这许多年来,每年元旦都与大哥一起过,今年缺了大哥,心里空落落的。”

诸葛亮慰藉道:“主公一定会回来,此次纵有危难,也当化险为夷。”

关羽低低一笑,甩了甩斗笠上厚重的雪粒:“军师,若是元旦无事,与我一起去益德家吧,大家一处热闹,可别与张老三客气,他欠了我多少顿酒了。你还别说,老三媳妇做得一手好菜,这莽汉却是好福气!”

诸葛亮知道张飞的妻子是曹操麾下大将夏侯渊的侄女,一方是仇人之女,一方是仇人之将,这段姻缘成得极怪异,他并不反对,乐意地说:“好,我求之不得!”

关羽正要说话,却见前边路口不断有人退出来,还有马车掉头,因路太滑,车马转弯很难,车夫拉着缰绳,使出吃奶的劲,方才将原地打旋的马扯向后,却是人力竭,马也劳苦。

有人一路骂一路滑地退出来,回头啐了一口:“凭什么堵着路!”

关羽看得奇怪,他在马上向一个行人喊话:“父老,前边走不动吗?”

那人捂着口鼻,挡着噼啪乱飞的风雪,嗡嗡地说:“可别提了,有人把路堵了,这一日了,不放一人过去。”

“是谁堵路?”关羽一听就来了火气。

“还有谁,公子刘封呗,人家什么人,堂堂荆州牧公子,说堵路便堵路!”

关羽惊愕,刘封是刘备的养子,豪勇能战,屡立战功,虽非亲生,却最得刘备喜爱,他仗着刘备的宠任,一向在荆州僚属前横行无忌,素日连诸葛亮也要让他三分。

“公子为何堵路?”

“听说是为与那帮达官贵人赏雪景,宅中摆不下,偏要挪至当街,刚刚有儿子送重病的父亲寻医,死活不肯通融,人命关天视若儿戏!”说话的人越说越气,用力吐了一口唾沫。

关羽气得一抓缰绳,骂道:“孺子!”他猛一拍马,也不顾道路积雪难行,携着一身怒火杀往前方。

诸葛亮眼见要出大事,慌忙催马跟上,奈何坐骑比不得关羽的追风赤兔,马蹄在雪地里行得极滞涩,几度左右颠踬,险些把他跌下马背。

关羽已冲得老远,前方果然围起了褐色步障,摇曳的火光映在幔帐上,仿佛开在水面的睡莲,离步障十步外,立着一排持刀的亲兵,青松般顶着风雪。

领头的亲兵见有人骑马驰来,因风雪迷眼,也没看清来人,走上前将腰刀一伸,喝道:“站住!”

关羽大怒:“鸟!”他俯下身,单手一招空手入白刃,竟将那亲兵的腰刀生生夺下,刀把子直撞过去,将那亲兵掷出去一丈远。

众亲兵见头领被打,抽着刀逼近。关羽怒不可遏,将夺来的腰刀一抛,刀鞘倏地飞了出去,那刀像剥了皮的巨蟒,喷着凌厉的光刺向天空,赤兔马昂扬地嘶鸣一声,关羽吼道:“挡我者死!”

这一声雷鸣的呼喝**开了风雪,众亲兵终于认出了来人,莫大的畏惧和大雪一起落在他们的肩上,众人竟连拿刀的力气也没有了。天下皆知关羽为万人敌,于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对付几个三脚猫功夫的亲兵,犹如踩死一群蚂蚁,轻易间便能断人头颅。

关羽轻蔑地扫射他们一眼,一甩缰绳,赤兔马如闪电掣云,直冲向步障,一阵扫雪飞**而起,那垂地的幔帐被冲得飞向天空,竟生生垮了下来。

步障内本是热火朝天,刘封邀了一众要好的荆州僚属,一面烤全羊,一面看倡优说唱,一面饮酒说闲话。其实这街背后便是刘封的宅邸,他嫌宅院窄小,玩乐起来不舒畅,便大开宅门,把酒宴从宅邸一直摆到当街,在街面上搭起了临时的挡风棚子,以供宾客坐卧,又嫌路人过往观瞻不便,索性封了路,大家伙少了拘束,玩乐得忘乎所以。

一拨人正在看倡优演角戏,刘封突发奇想,在地上摆了一排炭炉,让倡优半**体,背着手跳火炉,一面跳一面唱曲儿,倡优们又想哭又不敢哭,忍着严寒酷冷,发着抖呜咽唱曲。

众人却看得兴起,拍的拍手,顿的顿脚,荤段子、脏段子不间断地飞出来,更博得阵阵大笑。

本是乐得颠倒世事,却听见外边吵成一团,刘封还来不及问个究竟,那挡路的步障竟呼的一声飞起来,而后幔帐下飞出一骑,手上钢刀一劈,光芒扎得那骀**的欢乐顿时萎靡,吓得宾客们跑的跑、躲的躲。

刘封却是个蛮横脾气,他屡次征战沙场,什么凶险没有见过,当下里跳下坐席,一把捞起佩剑,怒声道:“什么人,敢闯我的宴席!”

“我就敢闯了,你敢怎样!”关羽厉声道,策马竟奔到了刘封面前。

见得闯入者竟然是关羽,刘封的气焰缩下去了一大半,那拔了一半的佩剑,却怎么也拔不动了。

关羽一手按刀,挑衅地说:“怎么着,贤侄,想与你二叔切磋武艺?”

刘封讪讪地把佩剑收了回去:“二叔,你怎么来了?”

对这个叔父,他有种说不出的恐惧,自他被刘备收为义子,荆州属僚哪个不卑躬屈膝,奉承阿谀,唯有关张对他待理不理,尤其是关羽,从不把他当侄子,仿佛他就是一个外人,不过仗着刘备的收养之情,做了个没有血缘的假子,让他喊自己一声叔叔都是莫大的恩惠。

关羽冷冷地哼了一声:“听说你嚣张得很,办家宴把路也堵了,我来瞧个热闹。”他瞥着缩在角落里的宾客:“给二叔说说,都请的是什么客人?”

关羽的目光仿佛刀子,众人被他瞧一眼,便似被千刀万剐,皮肉一块块掉落下去。

刘封又是羞又是气,他忍着脾气说:“我不过是自家耍乐,何敢嚣张,二叔这话说过了。”

关羽嗤道:“我说过了?你听说过办家宴堵路的吗?别人过路还得瞧大公子喜欢不喜欢,公子果真谦卑有礼,与人为善!”他越说越气,又瞧见那几个半裸的倡优,彼此冷得团团抱住,真真风化**然,更是怒火中烧:“瞧瞧你都干了什么事,你父亲不在,你便放了野,整日斗鸡走狗,不务正业,平日窝在家中任意妄为也罢了,今日竟敢堵路扰民,你不去听听,人家指着你的脊梁骨骂,你父亲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刘封被他骂得抬不起头,他到底是荆州牧公子,从来是在风光旖旎间被人仰望的奇葩,而今被人当众辱骂,不仅颜面无存,也对关羽生出几分忌恨。

“关将军息怒。”宾客中走出一人,却原来是麋芳,他讨好地笑道,“公子也不是有意扰民,不过是为图一乐,大冷的天,关将军进屋去小酌一杯如何?消消气。”

关羽乜着眼睛看了他半晌,忽地冷笑一声:“我说是谁,原来是麋子方,你兄长麋子仲君子也,奈何兄弟天壤!多谢你美意,关某无心饮酒,关某而今管教侄儿罢了,此乃家事,望子方休得多言!”

这一番呛辣的抢白太不留情,麋芳涨红着脸退了下去,心里极恼恨,却因对关羽忌惮,不敢贸然反驳,却气得藏在角落里踢雪。

关羽再看那刘封,恨得想对他施军法,提着刀策马又逼近一步,惊得众人以为他要劈掉刘封的脑袋。

“关将军,关将军……”诸葛亮终于赶上来了,他见刘封颓唐躲闪,满座宾客如惊弓之鸟,遍地一派狼藉,便知自己毕竟是来晚了,懊恼得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句。

他赶到关羽身边,因见关羽攥着刀,温言劝道:“关将军,有话好好说,何必动起刀兵,若不慎伤了公子,岂不悔哉。”他小心翼翼地探过手去,将关羽手中的刀轻轻拉了过来,心底的巨石方才落下。

他扶着马背跳下,和颜悦色地对刘封说:“公子,关将军也是为你好,设宴挡路,惊扰百姓,虽为众乐乐之意,奈何有碍他人方便,欢宴何存?公子莫若移宴回宅,也自能赏景,既不扰民,又得欢娱,岂非两全其美?”

刘封瞧着诸葛亮温和的脸,虽听出诸葛亮句句是劝和的好话,却总觉得诸葛亮在装好人,荆州僚属私下说诸葛亮是抓不着的泥鳅,挑不出毛病,又不得罪人,任凭谁都会有三五仇雠,即便不生仇,也会因克犯口角留下嫌隙,偏诸葛亮没有私敌,便是这种不树敌,反让人觉得可怕。一个人太完美,完美到仇恨无缝可钻,那才是无懈可击的强大。

刘封认定了关羽和诸葛亮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故意搅了他的好兴致,可这两个人,一个是刘备情义深厚的义弟,一个是刘备视若心腹的谋臣,哪一个也惹不起,他只能打碎牙齿自己咽下,忍住这股子窝囊气。

他装出恭顺的模样:“先生教诲得是,封知错了。”他吩咐童仆把宴席上的器皿、坐席、肴馔等抬回府中,收拾完毕,还不忘记请诸葛亮和关羽入宅叙话。

诸葛亮推让道:“公子自乐,亮尚有公务需处置,改日当登门造访!”

刘封其实巴不得诸葛亮推辞,有这两个丧门星在,别说是纵情欢愉,便是无所事事地闲话,也着实煞风景。

诸葛亮因见刘封撤了步障,这才重又上马,和关羽离开去水军营垒。

关羽那口恶气还没消散,恨恨道:“军师,你太纵容他,不该就这样算了,依得我,非要好好治他!”

诸葛亮淡淡的:“罢了,毕竟是主公之子,何必逼得太狠。”

关羽不屑一顾:“我就没认过他这侄儿,不是为大哥好看,我正眼也不会瞧刘封,我认的侄儿只有阿斗,与他刘封有何相干!”

“关将军,”诸葛亮的语气变得异常凝重,“听亮一句劝,得饶人处且饶人,为当下计,也为将来计。”

关羽愣住,他扭头看住诸葛亮,骤起的霰雪扫过眼前,一霎而迷蒙了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