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秋天的气息越发凝重了,风扯着哀音从早吹到晚,萧瑟枯叶一片接着一片脱落枝头,阳光也变得昏黄衰弱。

院子里碎叶翻飞,诸葛亮从缤纷落叶中迤逦而行,径直走到门首,轻一推门,暖气霎时扑面。

马良和修远正跪坐在书案边,细细地整理着如山的文书,一册册分类堆列,再在面上贴上一条白布标签,诸葛亮看得笑起来:“季常怎做起了书佐?”

本聚精会神的两人听见笑声,回头看见诸葛亮进来了,都是一喜。

诸葛亮持起羽扇拍了拍修远的脑袋:“你又偷懒,部分文书本是你做的事,竟敢拖着季常为你干活!”

修远噘起嘴巴:“我可没拖,是他乐意干的。”

马良也忙解释道:“不干修远的事,我是见他忙不过来,索性帮一帮,你可千万别怪他,这孩子很是勤勉。”

诸葛亮将马良手中的文书挪走:“这不是你的职分,我请你来,可不是让你做书佐。”

马良忽地从明澈的眼睛里泛出笑来:“孔明兄,你还记得昔日在隆中时,我说愿日后做你门下书佐,可叹今日果真如愿,也不负此生也!”

诸葛亮回忆着,不禁莞尔:“季常之才为书佐之用,委屈了,人才不堪其用,岂不是亮之过!”提起人才,却勾拔起另一段心事,不由得蹙眉一叹:“可惜,两只凤凰皆飞去南边,诸葛亮,你何其拙迟!”

马良听出弦外之音:“孔明兄是指谁?”

诸葛亮郁郁地说:“刘巴执意欲往交趾,我瞧他是打算折返北还,追也追不回,唉!”

刘巴的事,马良多多少少知道些,他劝道:“少了刘巴,虽然惋惜,却也不必过分伤怀,天下之才何其多,总不能都收括于怀。”

诸葛亮用羽扇轻轻挥去浮尘,惆怅地说:“这是只小凤凰,飞则飞矣,我更惋惜的是大凤凰。”

“大凤凰……”马良还未曾领会出来。

诸葛亮提醒道:“庞士元。”

马良醒悟:“原来是凤雏,怎么,他去了何处?”

诸葛亮惋惜地摇摇头:“江东,去了周瑜幕府。”他仰面喟叹,仿佛在对那冥想中的对手控诉:“周公瑾,周公瑾,你真是诸葛亮的对头,占据着我方北出长江要隘,还抢走我相中多年的人才!”

马良也遗憾地叹了口气:“真可惜了。”他蓦地闪出个想法:“孔明兄莫若手书给士元,请他南下。”

诸葛亮却没有丝毫动心:“不成,士元既已择主,便是名分确定,我若写书相请,违了道义仁信。再者,我们如今与东吴正有疆域之争,此时挖人家墙脚,将来如何向他们讨要北岸之地。”

马良怏怏地作罢,他生出了好奇心:“也不知士元在周瑜帐下现任何职?”

诸葛亮懒懒地说:“听说是郡下功曹。”他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冷泉激**,羽扇重重地拍在书案上,吓得正在整理文书的修远浑身一个激灵。他看着马良大笑起来:“季常,你真是一语中的,多承指教!”

马良须臾间哪里能体会诸葛亮瞬息变迁的心思,他傻傻地笑了一声:“我,我说什么了?”

诸葛亮自信地笑了笑:“凤凰需择梧桐而栖,不得甘露良木,则不会栖身长久,区区郡下功曹,怎是能栖凤凰之良木!”

马良迷糊着明白了什么:“孔明兄是说士元之才不得大用,他会离开东吴?”

诸葛亮用两根手指捋着羽毛扇,眼睛里**漾起少年人的骄傲:“我便与周公瑾赌这一局!”

“赌什么?”马良越发糊涂了。

诸葛亮眼底绽开诡谲的笑,举重若轻地说出两个字:“赌命!”

马良竟听得悚然,他猜不透诸葛亮的心思,却能感觉诸葛亮那勃勃不可阻挡的自信心。他想,也许庞统当真会离开东吴,将来的某个日子,在左将军刘备的公门里,会有一个重要的位子属于庞统。

他把这段心思放下,却另起一段心思:“我听说季平兄前日来了公安,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良窃以为季平兄雅量有望,孔明兄为何不辟他入公门?”

诸葛亮听他提起诸葛均,轻淡地说:“均儿品性均雅,却并非干才。因官取才,不能因人设官,公门之位有所任,有所不任,亮以为均儿不堪其职。”

马良感慨地叹息一声:“孔明兄真大公之心也!”

门外铃下说道:“军师,东吴使者到了,主公请你过去。”

诸葛亮一愣:“东吴使者?他们来做什么……”他满心的疑虑,却也不便滞留,吩咐了马良、修远几句,便去了刘备设在公安的府门。

府中已是人头攒动,却见院中整齐地摞着十来具竹笥,皆大得需两人之力方能抬起,也不知盛了多少金银绸帛。东吴使者果然已在堂上,已向刘备呈递了吴主手书和礼单,满脸堆笑地对刘备说:

“吾主静候左将军佳音。”

刘备看见诸葛亮进来了,先是点头示意,一手捧着礼单和手书缓缓过目,唇边含着得体的笑:“多谢吴主美意,请使者客馆暂住,晚些当设宴相待,薄酒粗馔,不胜惶意。”

使者一揖,笑开了脸,乐颠颠地出了门。

诸葛亮这才说道:“主公,东吴遣使是为何事?”

刘备竟显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他把孙权手书递给诸葛亮:“看看,奇哉怪也!”

诸葛亮接了信,那只是一方似玉一般光润的竹板,信的内容不多,是以孙权的名义所写,是说孙权获知刘备丧妻,深表哀悼。如今刘备椒房悬空,孙权有一妹,才貌堪优,愿配给刘备为妻,两家结为秦晋之好。

很认真地看完最后一个字,诸葛亮放了信,羽扇停在胸口很久没有动。

刘备抚着额头莫可若何:“你说他无端把妹妹嫁我,究竟何意?”

“一为牵制主公,二为修好同盟。”诸葛亮的语调四平八稳。

刘备不可置信:“孙权尚比你小一岁,他妹子定然是闺阁女儿,当嫁给年岁相当的少年儿郎,嫁给我作甚!”

诸葛亮轻一摇头:“主公英姿雄伟,气度不凡,佳人当配英雄,哪管得什么年岁!况且孙权与主公是为联姻,儿女私情倒在其次!”

刘备皱起了眉头:“我自然知道是政治联姻,可事情太突然,总以为忐忑,孔明,你看到底要不要许?”

诸葛亮缓然地说:“亮倒以为这桩亲事可以应许。”

“可许?”刘备瞪大眼睛。

诸葛亮点头:“有三利,一、两家联姻,可稳固联盟;二、孙刘同盟且联姻,利害攸关,可保荆州不失;三、既为婚姻,更能名正言顺地向孙权讨要江陵!”

刘备背着手来回踱了几遭,却仍是没有下定决心。娶一个妙龄少女于旁人是天赐艳福,于他却成了扎手的玫瑰,看着鲜艳欲滴,惹人迷醉,却得提防美丽背后隐藏的伤害。他到底是瞻前顾后,仿佛在高崖上观风景,又想登高欣赏霜天云起,又害怕失足摔得粉身碎骨。

他不甚舒畅地呼了一口气:“出去走走,容我想一想。”

诸葛亮并不急催,他很懂得拿捏分寸,君主有难解之疑,他会提出中肯的意见,至于决断则由君主自己做主,他从不做死谏台鼎的偏激之举,以成己忠名而归君恶名,便是做诤臣也当以智略为之。底下的僚属见诸葛亮从不言君恶,却也不效幸臣谄媚事上,偏偏刘备最信任他,私下里众说纷纭,有的说他圆滑,八面玲珑,有的却赞许他善为臣,甚或告诫属下学习诸葛亮的待君之道。

刘备和诸葛亮一径里出得正堂,看得府中童仆将东吴送来的贽礼往屋里抬,刘备看了一阵,失笑道:“孙权或者真有诚意也未可知。”

两人信步而行,缓缓地走至后院,呜咽秋风如泣如诉,直吹得满园落花残叶堆积,踩上去,咔嚓嚓,咔嚓嚓,好似摔碎了一面瑶佩,缤纷散开的碧光便似窃儿一般,悄悄地在房瓦、墙垣、廊柱之间躲藏。

有小孩儿的笑声旋转在风里,仿佛刚学会啄米的小鸡崽,叽叽喳喳,天然一派没有修饰的欢快。

却见得是黄月英蹲在门口,面前铺开了一张锦罽,一岁的诸葛果和两岁的阿斗面对面地坐着,你攥着我的袖子,我扯着你的手,两个保姆一左一右,四只手臂张开如圈羊的栅栏,眼珠子仿佛钉子,死死地盯在阿斗的身上,生怕有个闪失。

黄月英摊开左手,手心站着一只木鸟,她对两个孩子眨眨眼睛,握住那鸟儿的尾巴转了两圈,木鸟便似注入了生命力,僵硬的翅膀竟扑扇起来,纤细的双足一忽儿立,一忽儿缩,仿佛在天空翱翔。

诸葛果拍着巴掌笑起来:“鸟……鸟飞……飞……”

阿斗吞咽着口水,只是傻笑,却说不出话,他比别的孩子说话慢,两岁了只会极简单的短词。

刘备叹道:“每回都麻烦你们照顾阿斗,实在抱歉。”

诸葛亮微笑:“没什么,阿斗讨巧,内子很喜爱,亮也喜爱。”

黄月英听见说话声音,回头见刘备来了,慌忙起身行了一礼。

刘备对黄月英含笑点头,俯身在诸葛果脸上抹了一把:“果儿,认得我吗?”

诸葛果嘟嘟小嘴,撮出了伶俐的声音:“伯伯……”

刘备一把将她抱起,使劲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真是个聪明的丫头!”诸葛果觉得他的胡子扎脸,小手推了推他的脸:“须……须须……”

刘备没明白她的意思,长长的胡须扫过她嫩如水蜜的脸,她不高兴了,小嘴儿噘成小樱桃:“伯伯须须疼疼。”

阿斗见果儿被父亲抱住,心里痒起来,扯住了刘备的衣角,吐着口水泡泡:“抱,抱……”

刘备用督导成年人的口气说:“你是男孩儿,自己走路,父亲不抱!”

“抱,抱……”阿斗跟父亲铆上了,他死死抓住父亲的衣角,倔强地往自己的怀里挣,小脸上有一股子不服输的韧劲。

刘备一瞪眼睛:“抱什么抱,没出息!”

阿斗吓得一丢手,两行眼泪啪嗒掉落,咧着小嘴哈气,眼看便要号啕大哭。

“阿斗,先生抱好吗?”有个软绵绵的声音在说话,那声音真温暖,像**漾在水面的一钩阳光,真想抱着那声音睡下去,天荒地老,地老天荒,从此与快乐为邻,再不识愁滋味。

阿斗发傻地仰起头,他还没说好不好,便被诸葛亮抱了起来。他用一双手抱住诸葛亮的脖子,指头摁住他宽厚的背,这个怀抱比父亲的怀抱更亲切更柔软,是值得一辈子依靠的保护,让他深深地迷恋起来。

刘备嗔怪道:“不能宠着他,宠溺过度,日后成不了大器!”

诸葛亮微微一笑:“公子还小呢,逼迫太急,适得其反却不好了。”

刘备无奈地一叹,他也不好再反对,只是抱着诸葛果,默默地凝看院中飘飞的黄叶,听诸葛果哦哦地自唱自说。他凝眉道:“孔明,我思量多久,东吴这门亲确该应允,只是,我想亲自去迎亲。”

诸葛亮却吃了一惊:“东吴虽有结姻之意,然到底叵测难料,主公若贸然前往,东吴腹地,援手难至,恐生不测之变。”

刘备默默一叹:“话虽如此,我也知只身前往东吴,恐有不测之变,我想当面向孙权讨要江陵。”

诸葛亮迟疑着摇摇头:“怕只怕主公即便亲自讨要,孙权也未必肯奉送,亮以为莫若遣迎亲使前往东吴。主公是夫家,东吴是妇家,妇从夫嫁,亲迎入门,夫才携妇,到公安再成大礼!”

刘备伸手捋着诸葛果的羊角辫,神情若有所思:“我还是去一趟吧,孔明不必劝了,江陵迟迟不能划归荆州,我心中始终横着垒石,一日不得江陵,一日不得安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便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倘若能得江陵固然万幸,倘若得不到,探探东吴虚实也好。”

诸葛亮知道刘备下定了决心,他也不好再做强劝,殷殷叮咛道:“主公既是主意已定,亮遵从则是,只是,主公当提防东吴强留主公不放。”

刘备沉默。一片树叶从苍色天空摇摇晃晃地飘落下来,却在接近地面时被风重又卷起。他瞧着那片落叶久久沉思,缓缓地回过脸来,声音沉定而不可改迁:“孔明放心,我与你定下半年之期,倘若半年之内,我仍无音信,你可便宜行事!”

冰凉的伤感从诸葛亮的心底慢慢涨起,他以为自己怯情,他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惧变的刚强伟男子,却被此刻的离愁别情伤损了意志,刘备那带着永诀意味的话在他的心上挖了一个角,他想把缺角填满,却怎么也补不上。

如果世间不再有这个主公,他该怎么办呢?

这个念头像瞬间的火花,他慌忙地扑灭了,残灭的灰烬却没有散去,每一粒都融入了血液里。

他不知道,那火花会在白帝城的涛声中重新燃烧,当烂漫春花在永安的山林间绚丽绽放时,那一天,他会永远失去他一生命定的主公,千古君臣知遇如东流之水,再也追不回了。这世间将只剩下他一个,在理想的道路上艰难跋涉,终于把自己的一身嶙峋瘦骨埋在酬答知己的誓言里。

怀里的阿斗忽地挣腾起来,他却沉浸在那软弱的伤情里,没有察觉阿斗的异样,直到听见黄月英喊了他一声。

他这才反应过来,只觉一股热流顺着胸口淌下去,滴滴答答在地面洇出了一片水渍,竟是阿斗在他身上尿了,他莫可奈何,竟笑了出来。

刘备看得又气又笑:“没出息!”

两个保姆慌忙过来抱走阿斗,黄月英赶着给诸葛亮换衣服,诸葛亮褪下浑身是童子溺的外衣,连羽扇也在滴水。诸葛果见父亲遭了水灾,心里懵懵懂懂,一面拍手笑,一面去揪刘备的胡子。

刘备颠了颠笑得咯吱咯吱的诸葛果,无限感慨地说:“阿斗,阿斗,我真得给你找个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