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1)

呼呼的一阵风把门撞开了,屋里的女童慌忙合上门,回头一瞧,倚在床帏里的甘夫人并无异常,虽然面色苍白无血,也不喘了,不咳了。

“夫人,饮些汤吧。”一个女童捧着一碗蜜饯汤水跪在床头。

甘夫人疲惫地摇摇头:“放下吧。”她无力地靠在隐囊上,神采俱失的目光盯着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棂,有很细的风贴着窗拂过,似乎谁在窗下叹气。

她这一场病来势汹汹,两个月时间竟病入肌骨,眼见是江河日下,旬日衰竭,饮食皆废,百药无灵,也许大限便将来到,不过是苦苦地挨日子罢了。

她沉重地叹了口气,瞧着满屋子里忙着服侍她的女童,她不禁想着,还伺候什么呢,都没几日可以熬了。

紧闭的门被推开了,刘备跨过门槛,携着一身浓重的风尘,像是从沙堆里钻出来的仙人球,他一把解开披风的缕带,任意地丢出去,飞一般地走到床边。

甘夫人费力地坐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刘备轻轻摁住了她:“北边的事办好了,我特意来临烝瞧你。”他给甘夫人掖好掀开的被褥,仔仔细细地打量她:“你觉得怎样?”

甘夫人苦涩地摇摇头:“不行了……”

刘备责怪地啧了一声:“什么不行了,尽说晦气话!”他望见床头搁着的一碗蜜饯汤水,伸手一探:“哟,有些凉了,你怎又不吃呢,我着厨下给你重做吧?”

甘夫人虚弱地摆手:“不用了……”

“不爱吃吗?你想吃什么,我吩咐他们做!”刘备温存地说,扬手便要吩咐下人。

甘夫人轻轻拉住他的衣袖:“别,我没胃口,你这会儿就是端碗龙肉,我也食之无味!”

刘备挽了她的手:“怎能不吃,空腹还要吃药,很是伤胃,你本就虚弱,再不进食,如何撑得下去,瞧你瘦成什么样……”他眼圈一红,忍着才没让眼泪滚落。

甘夫人冰凉的手在刘备的掌心缓缓放定,“夫君,”她用很柔软的声音说,“妾大限到了……”

“说的什么话!”刘备又惊又伤地说。

甘夫人的手抽搐着,她凄婉而镇定地说:“夫君,我嫁与你十年,如今见你大业初成,我很是欣慰,奈何天不假年,我不能再侍奉你了。”

刘备心如刀割:“哪里就严重到这地步了,你总是想太多,一场病痛而已,何苦咒自己!”

甘夫人沉沉地叹了一声:“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我何尝不想多活几年,看着你终成大业,看着阿斗长大成人,可是,可是……”她哽咽住,悲泪潸然落下。

刘备好不难过,心中一时悲戚,无以言表之时,手臂轻弯,将妻子搂在怀里,眼泪一滴滴地滚落下来。

甘夫人在他怀中轻泣道:“夫君,我若一死,最放心不下的是阿斗。他那么小便没了母亲,我一想起就心痛如绞……你再寻个好人家的女儿,不求她别的,只要她对阿斗好,对你好……”

刘备呜咽着:“说什么娶新妇,你好生养息,阿斗没了母亲不成……”

甘夫人流着泪酸涩一笑:“傻话,你怎能不再娶,你若是不再纳妇,我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身边没有女人,谁来照顾你?你又是个急躁马虎的脾气,恁大个人还孩子气,没个细心的人照顾你,我真担心……”她越说越心痛,竟自泣不成声。

刘备一面给她擦泪,一面自己流着泪:“我急匆匆赶回来探病,你便与我说了一通丧气话,让人好不伤心。”

甘夫人已是伤心欲绝,强忍住那诀别的剧烈悲痛,把澎湃的眼泪狠狠地压在心里:“好,好,我不说了……”她望着他,却长久的没有说话,她轻轻抚摩着丈夫染了些微风霜的脸,心里涌动着无限的爱和无限的痛。

她有多舍不得他,她多想能活得更长一点儿,看见他功业大成,看见他脱却数十年的颠沛艰苦,拥有他一直渴望拥有的梦想,看见他们的儿子长大,娶妻生子……

她期期地说:“我想见阿斗,你带他来见我,成吗?”

刘备抹掉眼泪:“好,我立马去带他来!”他想也不想地拔腿就往外跑。

甘夫人听见那急切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脸上的微笑像飘浮的花瓣,从眼角缓慢滑落。那脚步声真是熟悉呵,是她十余年光阴里最熟悉的一种眷恋,许多的日子里,有时是在令人恐慌的嘈杂中,有时是在一片萧瑟的孤寂中,有时是在茫然无顾的迷惘中,每当她听见那脚步声,那些孤寂、哀愁、迷惘便都如晒干的雨水,成为阳光下飞逝的痕迹。

那是属于她独有的眷恋,是她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她倚仗那眷恋,熬过了无数的艰难流徙。脚步声又渐清晰,宛若罗帐底吹奏出的柔软笙歌,在如霜的灯光下展开了一个亲昵的拥抱,她在意识里挣扎着向他奔跑而去,身体却重重地向后倒了下去。

好大的风,吹得新坟上的招魂幡飒飒乱舞,茔上的黄土被风卷着一粒粒滚下,撞上垒得严整的石块,蹦跶跃起,在空中抛出一个弧线,纷纷落在一个人的肩上。

他像木头似的倚坟而坐,身上承了许多黄土,也没有拂一拂,似乎想要让自己与这新坟一起被黄土掩埋,也做个冢中枯骨,这样,他不会寂寞,坟里的亡人也不会寂寞。

背后新砌的墓碑上的刻字填了尘土,有些模糊,字是他自己写的,他知道自己的字不好,但是为了写好墓碑,他练了一天一夜,直到手膀子发麻,也不肯松懈一点儿。

亏欠了一生,还要亏欠几个字吗?

他这一生亏欠的人太多了,兄弟、部属、妻子、儿女……那一张张曾经熟悉的面孔都在风里化作无根的飞絮,有的已被他抛弃在当年的征途上,成了无人可识的尘泥,有的还殷殷地追随在他的车辙下,他总是惦记着要给他们最好最珍贵的弥补,可他们在时,他只是苦难的世上一个穷途末路的悲情羁客,等他能够弥补时,他们却早已灰飞烟灭。

有的人,注定会对不起,有的人,注定会在下半辈子的愧疚中怀念。这是他们的宿命,也是他的宿命。

远远地,有马蹄声渐渐接近,是来找他的人吗?也许只是陌生的路人。他没有力气去想,他连自己有没有活着都不知道,又怎能去管别人。

马蹄声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停下了,有人跳下了马,脚步很轻,真像一场绵绵春雨,滴滴都落在了心里。

“主公,他们都在找你。”云一般的影子落在他面前,声音从那云里飘出,没有丝毫的尘垢。

刘备抬起头看了他半晌,他像是失忆了,忘记了这个人是谁,甚或忘记了自己是谁。他在捕捉那分崩离析的记忆,也在捕捉那散成了粉末的声音,艰难地组成一句话:“你来做什么?”

诸葛亮半蹲了下来,目光柔软而体恤:“主公沉溺哀伤,我们很是担心,今早不见你在房中,大家这会儿都在寻你。”

刘备轻叹:“心里难过,来这里坐坐。”他回过头,伸手在墓碑凹陷的字坑里抚摩,那粗糙的感觉让他微痛,而哀伤却缓缓压了下去。

诸葛亮心底恻然,索性坐在刘备身边:“主公深情,令人感动,只是哀思有节,望以大事为怀,切勿伤戚过度。”

刘备怃然一叹:“刘备半生飘零,匹马征程,自以为以仁义为本,宽以待人,德以济人,到底有如许之人对不住。”他苦涩地笑了一声:“罢了,人死不能复生,徒叹愧意也无济于事!”

“主公,回去吧,大家不见你,甚为着急。”诸葛亮轻言细语地劝道。

刘备扶着墓碑站起来:“也只有你知道我在这里。”

两人翻身上马,也不策鞭,只松松地揽着缰辔,缓缓地并肩而行。

“主公,其实亮来寻你,还为一事。”诸葛亮道。

“什么事?”

“孙权遣使前来回复借南郡一事,他愿借地,但只能借南岸!”

刘备拽了一把缰绳:“恁个小气,给个南岸就打发了,江北之地若不得,算什么借南郡!”

“孙权也有他的盘算,他怕我们得了南郡,则江南江北连成一线,前可进取襄阳,后能逼入江夏,进而威胁东吴。他又不能因一南郡与我们结仇,便分地而划之,让我们不能北出长江,始终困于江南。”

“真是够精细的打算。你说,这地我们要还是不要?”

诸葛亮确定地说:“要,怎能不要?南岸油口为长江入口,先得此地,再图进取江北,主公须知,我们占取江北,一为全占荆州,二为上溯益州!”

刘备沉吟,须臾耸着眉头:“油口?待我接管之后,需得取个妥帖的名字!”

“一个名而已,改不改倒无所谓了。”

刘备一味摇头:“不响亮,不好记!”

诸葛亮笑了一声:“主公若嫌不好,那便改个名字便是。”

刘备真个使劲地想了想:“不然叫功(公)安吧?文治武功(公)以安天下,好听好记,还吉利,如何?”

“甚好!”诸葛亮笑道。

两人行到临烝城门口,早见几骑飞出,腾起的黄尘在马蹄后甩出,仿佛拉开了一面帘幕。

“大哥!”张飞的喊声远远地传来。

刘备摇头:“这嗓门,交趾也能听见了。”

张飞一骑轻尘飞来,大喊道:“可见着你了!”他甩着满头的汗珠,“东吴使者到了!”

“知道了!”他回答着,扭头去对诸葛亮说,“孔明,我该不该亲自去一趟东吴,向孙权讨要北岸?”

诸葛亮摇头:“太冒险,主公少安毋躁,北岸之地当徐徐求之,况且而今周瑜为南郡太守,一直屯守江陵城,便是孙权松口,周瑜也不答应。”

刘备不甘愿地叹口气,攥着缰绳恨恨地说:“周公瑾啊周公瑾,你可真成了绊脚石!”他轻轻一飞马鞭:“既是东吴使者已到,孔明随我去一趟公安吧!”他没有滞涩地把新取的名念出来,那马鞭洒脱地飞出去,甩成一条张扬的弧线。

一场冬雨后,寒冷更是深了,天空总是一片昏黄黯淡,屋瓦斗拱上凝着厚厚的霜,未干的雨水从檐角滴滴答答地落下,在水霤里蓄满了惉懘的潦水。

才进十月,屋里便燃了炭火,荆州之地多原隰丛林,湿气太重,气温虽比不得燕赵和中原低,然一入冬季则冷风彻骨,寒冷仿佛具有很强的渗透性,锥子似的扎进了骨头里。

刘备几乎是跳上了台阶,心急火燎地推开门,想要冲进屋去避寒,却看见诸葛亮从后面急急地走来。他停住了,等着诸葛亮走到跟前,也不等诸葛亮行礼,一把攥着他便往屋里走,口里道:“天太冷,进去说话。”

诸葛亮一手夹着簿书,小心地挪了出来:“这是亮整理的公安编户名簿节略,请主公过目!”

刘备搓了搓手,这才接过簿书,一面细看,一面坐下,叹道:“孔明当真细心,计量翔实,瑕疵少见,只是数目庞杂,事体烦琐,可知孔明需得日以继夜,辛苦了。”

“这不是亮一人所为,故而不辛苦。”诸葛亮说。

刘备奇道:“那还有谁?”

“马良马季常。”

刘备想起来了,他兴致盎然地念出一句乡谚:“马氏五常,白眉最良。”他把簿书一合:“是马家四郎君?”

诸葛亮很欣慰刘备知道马良的名号:“正是他,这次主公新得公安,亮临时辟他助我料检民力,主公以为如何?”

刘备赞许地说:“人才难得,马良有贤名,孔明用他,我自然满意!”他满怀期望地一叹:“荆楚一地,人才济济,若皆能纳为我用,何愁大业不成!”

诸葛亮顺着刘备的话锋道:“现有个大才,主公用不用?”

“谁?”

“刘巴刘子初!”

刘备却犹豫了。刘巴是荆州人,刘表数次征辟,他都拒而不就,摆出了不入仕的名士派头。曹操收复荆州,一道手令传下,他却欣然赴公门就职,后来还身负曹操之令,往江南招纳四郡,偏偏这时候刘备轻骑南下,江南四郡一夜之间易旗,他不得反使,北上的路又被刘备掌控,只好藏于乡里,伺机北还。刘备听闻刘巴才干,曾想纳为己用,刘巴却想方设法地躲着刘备,那颗丹心偏偏向着曹操,便是这宁死不食周粟的犟种士子,诸葛亮却向刘备举荐,这让他很是不解。

“刘子初……”刘备不置可否,“他是曹操的人,又不肯服顺,一门心思想要北还,岂能为我所用!”

诸葛亮沉静地说:“主公可曾听过此语: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他略等了等,看得刘备已在沉吟,便说道:“主公用刘巴,非仅为用一人,乃以用此人昭我爱才之心也。若刘巴能为我所用,为大善,若不能,则能昭示远人,刘巴之徒尚见用,何况其他,此为燕昭王筑台延郭隗而徕远人之意!”

诸葛亮说了一半,刘备已透彻明白,他点头道:“好,便用刘巴!可即刻延请之,他若肯来,我当欣然纳之,他若不来……”他迟疑着看了一眼诸葛亮。

诸葛亮接过话茬:“由他东西南北,以显主公宽仁之怀!”

刘备苦笑了一声:“刘子初当真是不召之臣,天下士子若皆似刘巴一般倨傲无礼,刘备何能采众谋而成大事!”

诸葛亮款款道:“主公勿忧,主公有求才之心,贤才自可徐徐招纳。其实,亮有一大才一直想举荐给主公,只是此人行踪不定,如今竟不知道他在何处。”

“何人?”

“庞统庞士元!”

刘备兴奋起来,兴冲冲地说:“可是凤雏乎?”

诸葛亮微笑:“正是凤雏,此人有经纬桢干,其奇谋干略,亮不如也,若主公能纳此人入帷,当能济大事,成伟业。”

刘备盎然地说:“打听一下,凤雏在哪里,必要延来一见,如此桢干之才,怎能不纳入我囊中!”

诸葛亮道:“我已去信家姊问消息,想来这一两日便能有回信。”他冒出一个隐隐的担心,到底想要提前给刘备筑起准备的墙,说道:“士元性子桀倨,高迈而不容于世俗,若是日后延请至帷幄,望主公谅其短而用其长!”

刘备却想,连刘巴这般不通人情的士子他都咬碎牙齿忍了,庞统至多是恃才傲物,身上脱不掉名士的跅弛简傲。若论起轻率无威仪,难道还能比得过当着严谨持重的诸葛亮的面都箕踞的简雍吗?简雍是什么人,可是他刘备的发小,他没所谓地说:“孔明放心,我还不至于如此没胸襟。”

刘备回答得太干脆,反而让诸葛亮不能释怀。他太知道庞统,也太知道刘备,这两个人若不能倾心相交,便成为势不两立的敌人,两个都太鲜明,彼此唯有非黑即白的结局,没有中庸选择。

“主公!”门口的铃下忽地喊道。

“何事?”刘备答道。

“有位晁先生拜访!”

“谁?”刘备恍惚了。

“他说他姓晁!”

刘备忽地觉得一阵心惊肉跳,他下意识地看着诸葛亮,嘟囔道:“他来做什么,期限还没到呢!”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对诸葛亮急切地挥挥手:“你暂避一时!”

“不用避,期限未至,晁家不会上门讨债。”诸葛亮平静得仿佛无事发生。

刘备却被诸葛亮的平静弄蒙了:“你说晁焕来做什么,他不会是来讨债吧?”他蓦地生出一个决然的念头,咬着牙阴森森地说:“他若要债,我撵他出去!”

诸葛亮静静一笑:“主公只要不赖账,便可无事。”

刘备也为自己刹那的耍赖念头感到可笑,他收拾着心情:“既来之,则安之,不管晁焕来意如何,刘备不做无信之事!”他应了铃下一声,让他领晁焕进来。

“刘将军一向安好?”晁焕满面春风。

刘备殷勤相迎:“晁公稀客,今日是哪阵风将你吹来?”他请了晁焕另榻而坐,俨然待以上宾之礼。

晁焕笑道:“听闻刘将军新得公安,晁某特来相贺!”

刘备绽出一丝笑容:“有劳晁公惦念,我琐事繁忙,也未曾登门叩拜,反叨扰晁公亲赴公安,实在过意不去!”

晁焕推手一笑:“不敢不惦念,也不敢劳动将军亲临,将军大事在身,怎可随意造访小民!”

两个寒暄欢愉,刘备一面堆着笑说废话,一面在心里默默算账,这两年多以来他从新野偏远一隅逐渐扩充地盘,属下的疆域包括荆州江南四郡,以及这新得的一半南郡,财力兵力已今非昔比,若要当真清偿债务或者并不是不可能。奈何管账的一直是诸葛亮,一是他不擅理财,二是有诸葛亮打理,他几乎可以不操心,因此竟不知道自己手里到底攥了多少钱。

“刘将军,晁某有一事相问!”晁焕的声音拉回了刘备的神思。刘备笑着一扬手:“请讲!”

晁焕从袖子里抽出一片竹板、一张麻纸:“刘将军还记得这个吗?”

刻骨铭心,怎能忘怀!

刘备的笑极不自然:“是当日我向晁公所借资财的券契!”

晁焕笑着点头:“将军信义昭然,至今也不赖账,晁某很是欣慰!”他展开麻纸,手指轻点着纸上的一行字:“再有半年此债到期,将军可曾备好了还款?”

刘备不知该如何说,而耳边却响起了一个沉稳的声音:“老先生放宽心,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到那一日自当连本带利一笔还清!”

晁焕转头瞧见诸葛亮:“原来是保人,你可曾记得,若刘将军不能还债,你必得还给我晁家五千家奴!”

诸葛亮平静地微笑:“有券契为凭据,诸葛亮怎会抵赖?晁老先生若是不信,再立一份契约也无妨!”

“好!有担当,此臣当配此主,此主当得此臣!”晁焕喝了一声彩,他左看看刘备,右看看诸葛亮,蓦地,长声大笑,畅笑声中他走到房中的火炉边,一扬手,半片竹板落入炭火中,一团蓝色火焰腾起来,火苗子瞬间吞没了竹板。

“晁公!”刘备大惊失色。

晁焕和畅欢笑,见那竹板被烧成了黑乎乎的一团,也不见丝毫惋惜。

“晁公,你这是作甚?”刘备莫能明了,还道是晁焕心智疯癫。

晁焕笑叹了一声:“我苦心经营二十年,攒下千万身家,奈何却养出一个暴戾的败家子,不可指望他继承家业!”

他稍稍一顿:“我一生穷于商贾,乱世纷扰,却做不了一个振困扶危的英雄,虽是遗憾,心中却常怀宏愿,若能凭我财力助英雄成于微末,也若我成了英伟基业一般。而将军乃汉室帝胄,信义昭于四海,兼之胸存远志,百折不挠,正是晁焕一生所寻觅的大英雄,所以莫说是五千万钱,便是将全部身家倾囊相授,又有何不可!”

刘备刹那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他深深地为自己刚才的担忧感到愧疚,诚挚地一拜到底:“晁公大义!”

晁焕连忙扶住了刘备:“将军不必行此大礼,将军如今霸业初成,正证明晁某当日的眼光无差,既是如此,这借贷自当一笔勾销,权作我送给将军的薄礼!”

刘备备受感动,反手握住了晁焕:“晁公大恩大义,刘备终身铭刻!”

晁焕笑呵呵地扬起那张麻纸:“券板已烧,可契约尚在,书板两分,则券契不存,晁某有个小私心,想把这张契约留作纪念,将军可允否?”

刘备大度地说:“但凭晁公所愿!”

“刘将军借贷,孔明作保,千古之下,若后人得窥,倘能知英雄草创之艰难乎!”晁焕哈哈大笑,笑声明快爽朗,仿佛黑夜垂落时乍现天空的一霎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