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已记不得火是怎么燃起来的,他仿佛一直在做梦,梦里有授首的敌人,有皇帝褒奖的诏书,有天下一统时放牧南山的战马,等他清醒过来,整个江面已是一片火海。
火从诈降的东吴战船上烧过来,仿佛江南的瘟疫一般,触着了一艘船,另一艘船便不能幸免。紧跟着,越来越多的战船被大火吞噬,今夜的东南风特别张狂,似哪个体力惊人的泼妇口中喷出的脏话,噼里啪啦连珠炮似的没有止尽。
火在水面呼啦啦拉起了帷幕般的红线,趾高气扬地烧上了岸边的营寨,上万的士兵在烈火中慌不择路地奔逃,可火的烧灼速度太快,跑不多远,便被追蹑而来的火焰扯住脚踝,用力拉入火海里,几声悚人的惨号后,滚出一具烧焦的尸体。
整片天空都被烧亮了,竟照出了一钩血红的月亮,恍惚是天神流血的眼睛。
大火喷着灼热的黑色气流,严寒被赶得没了影儿,滚滚热浪从四面八方张开怀抱,紧紧地勒住无路可逃的士兵,那横亘江面的连环战船也在这怀抱里化为满天绽放的齑粉。
曹操的脑子一片空白,他是被属下将领硬推上马,从熊熊大火间飞奔,一座座雄峻的营寨在他身后纷纷化为一团明亮的火焰,他仿佛奔跑在一场梦里,他其实一直都在做梦,始终没有醒,也许待他醒过来,他仍在赤壁的营垒里等待东吴降将率战船来归,或者,他其实是在许都的丞相府里,与一众儿子畅论远志。
赤壁的大火足足烧了一整夜,这是曹操最惨烈的一次失败,他的失败成就了另一个人的辉煌,从此,周公瑾的名字响彻天下。
曹操逃出赤壁,一路向西紧急撤往江陵,孙刘联军紧追不放,追得曹军玩命似的跑,往往在一处刚刚歇脚,水还没喝一口,追兵的厮杀声已逐风而至,逼得全军丢开家伙事撒腿飞奔。刚烧开的水,刚煮沸的肉粥也只好留给孙刘联军享用,以致孙刘联军嘲笑曹军是联军的庖厨。越跑到后面,人越少,有的跑不动成了俘虏,有的做了逃兵,还有的跑至半道累得当场倒毙。
逃奔的途中处处惊心,越往前走越是泥泞难行,进入华容县境,是大片的沼泽地,洋洋的水潭交错着黏湿滑溜的草垛,处处埋着陷阱,不留神便滑入了泥水里,人马行进极为缓慢,为了加快行军速度,曹操命令羸兵负草填之,士兵们便踩着人肉铺成的道路前进,羸兵为人马蹈藉,深陷泥中,头颅胳膊腿脚被踩歪了位,血喷出来,染红了黏稠的泥淖,有不肯当人肉道路的士兵,先一刀杀了,再甩去路中央。
即便用如此残忍的方式,行军速度仍然很缓慢,失败的哀伤情绪始终在军队中萦绕,南征时的踌躇满志已被赤壁的大火烧成了灰,此时留存的唯有那求生的渴慕,甚或那求生也成了水中摘月的奢望。
曹操累得快要散成无数块碎片,马蹄歪了一下,也不知是踩着了水塘,还是陷入了泥淖。
他每走一段路,都会向旁边的马车里喊一声:“冲儿?”
回应他的声音很轻,人马行进的蹚水声太大,他常常听不见,不得不把大半个身子匍匐下去,耳朵贴在车厢上,或者揭开车帘,悄悄地睨一眼,逼不得已时,他会把手伸进去,探一探曹冲的鼻息,若能在指间感受到一丝微弱的呼吸,他那悬在嗓门的心才缓缓放下。
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追兵的喊声了,也许孙刘联军也疲累了,泥泞艰涩的道路不仅延宕了曹军的行军速度,也绊住了追兵的步伐。
曹操立起身体望了望,漫长的华容道快要到头了,这一支残兵仿佛从母亲腹中挣扎而出的婴儿,在潮湿阴冷的子宫里艰难地爬行,即将迎来苦涩的新生。
路口恍惚有旗帜飘了一飘,似乎一片不慎落入人间的青云,曹操以为自己眼花了,他揉了一揉,那面旗帜却变得清晰起来,旗帜下漫出了一股黑色洪流,有逼眼的亮光分泌而出?——?那是一支军队。
“有埋伏!”不知是谁号呼了一声,已精疲力竭的曹军都吓破了胆,竟有士兵哭了起来。
曹仁拍着马冲上来,气喘吁吁地说:“丞相,快……快走……”
“快……快走……”于禁、夏侯惇一众武将也赶了上前,每个人都像得了哮喘病,说话透着没力气。
曹操打量着这些在战场上威风八面的将军们,那一张张倦怠的脸显着菜色,像是饥饿多年的难民,拿着兵器的手竟在不由自主地发颤,身体摇晃着,似乎随时可能掉下马鞍,他心里又悲又苦,眼泪几乎要迸出来。
他缓缓地拔出佩剑,脸上透着誓死的坚决:“孤欲与众将共生死!”
“孟德,别来无恙乎?”一个清朗高爽的声音幽幽传来,仿佛高山之巅垂下的一瀑清泉,流淌着畅快的浪花儿。
曹操愣住了,他看见那面旗帜下缓缓驰来一骑,阳光在那人的脸上耐心地勾勒。他忽然明白了,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玄德,汝欲取吾性命乎?”
刘备畅声大笑:“非也,非也,今日只为叙旧也。”
“叙旧?”曹操只当刘备是杀人前的伪善仁厚,“玄德好兴致,伏于此路等候曹操,原来只为叙旧?”
刘备却是确定地说:“正是,孟德不信也罢,信也罢,刘备今日不举刀兵,更不取孟德性命,只为叙旧!”
曹操一怔:“奇了,刘玄德与曹孟德为不解仇雠,你不举刀兵,又为何伏兵当道,不取我性命,又何必挥师拦路。”
刘备富含意味地凝着他:“当年讨董之际,孟德问刘备,若他日刀兵相见,该当若何?孟德尚记刘备之回答乎?”
曹操回想着:“你说愿效法晋文公……”他不禁一呆:“玄德今日莫不是要效法晋文公?你这是为何?为一句戏言释刀兵,玄德若当真行此举,曹孟德是该领汝情,还是笑汝愚拙?”
刘备轩朗大笑:“孟德想知道刘备为何放你,何不下马一叙?”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自己却先下马,走至路口新搭起的土台前。
曹操犹豫着,曹仁在他背后悄声道:“丞相,不要去,刘备奸诈,不可信。”
曹操把佩剑插回鞘,说道:“刘备若要杀我,此刻便该率军杀来,不用再施伎俩,我便去会会他,瞧他怎么说!”
他驱马向前,曹仁、夏侯惇一众人到底不放心,索性紧跟在他身后,同来到土台下。
曹操腾身下马,正对上刘备含笑的眼睛,他乍看见刘备身后白衣羽扇的年轻人:“这位便是诸葛孔明?”
诸葛亮行了一礼:“承曹丞相知道诸葛亮微名。”
曹操一面和刘备登台,一面打量诸葛亮,说道:“卧龙之名,荆州俱闻,我自得荆州,日日听闻卧龙,人未见,耳却熟也。”
刘备笑吟吟地说:“蒙孟德记得刘备帐下心腹。”他见曹操仍在看诸葛亮,不禁笑道:“孟德对孔明如此着迷吗?”
曹操失落地说:“我是以为他像,郭奉孝……不免多多看顾……”提起郭嘉,心中的酸痛涌动起来,那个死在北征乌桓途中的英姿青年,是烙在他心上的伤疤,他忽然想,若是郭嘉还在,赤壁这把火也许烧不起来。
说话间,二人已在土台落座,有侍从奉酒爵献上,刘备捧起一祝:“为久别重逢,当饮此爵!”
曹操端着酒爵迟迟不饮,刘备心里透亮,笑道:“孟德若担忧此酒,我们换一换就是!”他说着便要去取曹操手中酒爵,曹操却不肯了,他是受不得激将的倔强脾气,索性当先一饮而尽,还张扬地亮了亮底。
刘备也笑着饮毕,他用探询的目光看住曹操:“赤壁一战,孟德以为如何?”
曹操叹了口气:“奈何,兵锋未交,疾病先行,士气低落千丈,徒使周郎成名!”
刘备笑道:“孟德经年征战,天下豪杰皆为授首,意气风发,却败于小儿郎手中,可知天意无常,正逆自有天惩之!”
曹操听出刘备在嘲讽他,他哼了一声:“何为天惩,我为天子讨逆,率王师南征,尔等不服归化,与王师争衡,我之败乃朝廷之败。”
刘备微微收住了笑:“孟德以己为正,以彼为逆,却不知天下皆以汝为逆,恨不能讨贼兴复,还帝于都!”
曹操冷笑了一声:“我为逆?若没有我曹操,天下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帝。尔等明忠汉室,而乃割据州郡,妄图称霸一方,与朝廷分庭抗礼,若尔等为正,不知何人为逆!”
刘备目光如炬,毫不退让地迎着曹操的话锋说:“正朔之间自有公论,孟德倘或以汉家忠臣自居,当日逼宫戕害无辜之时,忠心何在!”
曹操静默有时,他仰起了脸,神情间隐伏着不肯屈服的毅然:“尔等口说忠心,却觊觎神器,天子沦落颠沛时,诸人作壁上观,不援手不朝奉不迎候,而今朝廷典章粗具,天子旌旗四指,却与我辩难正逆,人心之伪善,令人齿寒!”
他也不待刘备回应,举起续了酒的铜爵,朗声道:“曹操坦率相告,天下诸侯欲恢复汉家衣冠者,也只有你刘备一个,你我虽为仇雠,却到底有此同道,为此当寿!”
刘备也举爵奉觞祝寿:“望孟德当真心存汉室,如此,天下大幸!”
曹操复杂地一笑,他把酒爵放下,说道:“玄德今日伏兵中道,想来不是只为与操辩难正逆,你还未告诉我,你为何要放我走?”
刘备慢悠悠地说:“你不能死,至少是,现在不能死。”
曹操笑出了声:“我为何不能死,真真奇了!”
刘备仍是漫不经心的微笑:“我虽恨你,但也佩服你雄才大略,数年之间扫平北方,俾得战乱之地重归太平,你若死去,北方将重陷战火,天子无所归依,宗庙无所建立,也不知多少觊觎神器者将操戈而起,天下将重现董卓末年之乱。”
曹操恍悟:“原来曹孟德这条命还有这般作用,”他向前一倾,诡谲地一笑,“玄德是否也为自己计,曹操不死,北方平定,后顾无忧,还能牵住乘胜追锋的江东,玄德方能在江南挖一抔土?”
刘备不说话了,两人互相对望着,忽然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
曹操咬着牙笑道:“刘玄德阴险至极,机诈至极,可恨可鄙,也可敬可叹!”
刘备用同样的语气说:“曹孟德张狂至极,卑劣至极,可痛可气,也可赞可重!”
“为此天下最无耻两人,当祝寿!”曹操再举酒爵,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倒酒入口。
曹操露出挑衅的笑:“你就不怕放了我回去,他年我重振刀兵,再与你一争高低,那时,你休要后悔!”
刘备淡淡地笑道:“刘备一生行事绝不后悔,若他年再与孟德战场相见,我一定会杀了你!”
曹操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曹操这颗头颅值钱得很,只怕你摘不去。我也给你一句话,他日若你我再举刀兵,我也会杀了你!”
“我等着你来杀我。”刘备半认真半玩笑,他举起了酒爵,“此一爵后,各自别过,日后仍是仇雠,你我不共戴天!”
曹操毫不客气地说:“不共戴天!”
两人彼此饮毕,曹操拱拱手,匆匆地走下土台,一直忐忑等候的曹军将领忙不迭地簇拥着他返回行阵。
刘备令路口的军队让开一条道,曹军像涧溪般缓缓地从夹路的刘军中漫出去,在周围刀枪剑戟的森严押护下行进,着实觉得骇人,也不免古怪。
这时,那驱赶马车的车夫不提防,车轱辘也不知碾着了什么,马车狠狠地一颠,像筛豆子似的将车厢抛起一段,又哐地落下来。
曹操登时大怒:“跌着公子,我要你的脑袋!”他不由分说掀开车帘,着急地喊道:“冲儿?”
曹冲没有反应,昏暗的车厢犹如一具灰尘扑扑的骨灰盒,合着死去多年的残骸,曹操的脸竟发白了,伸手在剑柄上捏了一捏,心里已起了残忍的杀机。
“公子有恙乎?”诸葛亮的声音便如轻风吹拂,那一袭白衣从刀剑林立的军阵之间缓慢出列。
曹操犹疑了一下:“军中疾疫已历数月,吾儿不慎染疾……”
“我能看看吗?”诸葛亮静静地说。
曹操半信半疑地看了他半晌,诸葛亮淡淡地一笑,一甩缰绳,踏踏地向那马车驰来,曹军众将本想拦阻,夏侯惇已把剑拔了出来,生恐诸葛亮有甚叵测居心。曹操此刻是病急乱投医,也顾不得什么敌我之别,挥手让众将退下。
诸葛亮便从曹军众将之间策马而过,他俯身往车里凝看了许久,沉思片刻:“公子沉疴已久,不可再延宕时日,需急治。”
他从腰间的鞶囊里取出一只小布袋:“这是几味药,赶快给公子服下,或还能有救,然三日之内为最要紧,若能挨过三日,则病瘥复初,若挨不过,天意如何,亮也莫可奈何。”
曹操怔愣了半晌,犹犹豫豫地接过药袋子:“你……”他张着嘴,却不知该怎么组织一句话。
诸葛亮平静地说:“同为人父母,同有怜子之心,丞相数年征伐,残家园,坏阡陌,也见过父别子,母诀女,天下凄惨之景,令人酸鼻,丞相今有幼子病危之痛,其锥心刺骨应深不可忘,当能体谅天下父母之心。”他手搭羽扇,拊掌一揖,掉转马头驱入刘军阵列。
曹操脸上的表情像流淌的水,一忽儿苦,一忽儿愁,一忽儿酸,一忽儿悦,他其实听出了诸葛亮话里的劝诫,他望着这个年轻人的背影,仿佛一片白羽毛,既纯净又繁复,也不知那颗心里藏着多少不堪回首的惨淡往事。
他长叹一声:“多谢!”
曹军重又开拔,车马之声搅动泥浆,像在锅里拍打稀粥,曹操去得远了,忽然听得刘备在他背后呼喊:“孟德,汝欠我女儿一条命,吾今日以德报怨,救汝小儿一命,汝该如何谢我?”
曹操勒住战马,没有回头。片刻的安静后,嗡嗡的声音顺着他肩上的风飞出来:“他日与玄德战场相见,若玄德挥戈挺近,吾当不辞争之,若玄德坚壁清野,当退避不战!”
“如此多谢!”刘备高声地笑道。
曹操一甩马鞭,马蹄噼里啪啦地拍着泥水飞驰,一面缺了角的大纛遮住他的后背,渐渐地消失成一线黑影,适才人声鼎沸的华容道只剩下几行凌乱的车马印,弯弯曲曲地拖拽出去,仿佛蜕皮的老蛇,迟缓地爬向迷蒙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