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淡的日光下,风里**来浓烈的血腥味,混浊的烟霭在周遭缭绕,迷离了一双双凄惶的目光。
这是一片稀疏的小树林,秋阳在地面扭曲了斑驳树影,不远处,沔水的波涛声犹如金钲鸣响,飒飒江风吹拂着满天云霞向天边急速涌动。
刘备倚着战马而坐,的卢马累得吃草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来回甩着尾巴,四只蹄子缩成一团,趴着像一条狗。
他垂下眉目,凝着掌心卧着的一枚青玉簪子,那簪子头上镶的玛瑙缺了一个角,缺口填满了血,好似伊人眼角飞逝的一滴泪,玉簪握在手里,变得很沉,仿佛握住的是一段往事。
这簪子原是他送给麋夫人的新婚贺礼,那时的他财力菲薄,只能将一枚平平无奇的玉簪交于新妇手中,麋夫人却甚是喜欢,当作至宝般珍藏,总也舍不得用来饰发。
十余年颠簸流离,麋夫人跟随他东奔西跑,辗转迁徙,如今思想来,他竟从来没有认真送过什么好物给麋夫人。他刘备半生颠沛,无根无依,身边的女人也得不了一日安乐,别说是荣华加身,做个风光命妇,便是享享小康之家的和睦也竟成虚妄。
玉簪为赵云带转给他,当他第一眼看见青玉簪时,他就知道麋夫人不会回来了,耳边听着赵云悲诉麋夫人怀抱阿斗东躲西藏,奈何身受重伤,行动不便,当时情况危急,四面曹军纷至沓来,麋夫人却不肯跟他上马,只把阿斗和玉簪交给赵云,便决然投井了。
刘备听完没哭,倒是甘夫人哭成了个泪人。他握着玉簪默默地走远了,那身后的泣泣哭声随风吹**,在耳际来回徘徊,他还是没有哭。
他知道的,麋夫人不会回来了,那个相伴了他十年的女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青玉簪在手里慢慢变得温热,仿佛还余留着她发间的温度。他记得,新婚之夜,当他拔去簪子,那一头披散的乌黑长发,宛如一片出岫的青云,屋里的花烛爆了,暖暖的光芒映着她柔情如梦的微笑。
他握紧了玉簪,终于,眼泪再也不能忍耐地滚落。
世间悲欢,原来是如此迅速地转换,夕阳落山的时候,他还能为妻子拔簪,太阳升起时,死亡就将他们隔绝了。
有人在他身边慢慢蹲下,他没有看那人,心里却清楚来的是谁。他流着眼泪,却沉静地说:“没事,哭一下就好了。”
没有劝说,一点儿声音也没发出,因为来人知道,陪伴比劝说更有用。
刘备哽咽着擦擦眼泪:“别耗在这里陪我了,你去看看你女儿吧!”
“她们都还好!”诸葛亮平静地说。他正拿手绢擦拭羽扇,扇面上沾满了血和泥土,一张手绢污了,扇面也不见干净。
刘备慢慢地抑制住那悲慨的情绪:“好了,没事了。”他擦干眼泪,问道:“云长有消息没有?”
诸葛亮说:“水军逻卒刚传来檄书,不到半个时辰,云长即到,我们乘船直奔夏口。江陵重地,曹操势在必得,我们只有放弃!”
刘备扶着马站了起来,“不啰唆了,轻装上路,去江边等云长!”他瞅了一眼诸葛亮的左臂,“你的伤怎样?”
诸葛亮轻松地说:“无妨,皮外伤。”
刘备自嘲地笑了一声:“备半生屡战屡败,孔明才与我认识一年有余,便经历如此惨败,可知备为常败将军也!”
诸葛亮鼓励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昔日楚汉之争,高祖屡败于项羽,妻子不保,父母无靠,东西不定,狼狈失所,却终有垓下之胜,奠定汉家天下,世间从没有不可逆转的胜败,贵在坚持而已。”
刘备怅然叹道:“亦不知刘玄德之垓下当在何年何月,又在何地何处?”
“主公!”远远地有人急声呼唤。
来的竟然是孙乾,满脸血污,从肩膀至鞋袜污了大半身黑灰,袍子上也撕裂了三四个大洞,走一走,甩得碎布来回摇摆,好像全身插满了草。
“公祐!”刘备又惊又喜,激动地握住孙乾的一双手。
孙乾百感交集,眼底霎时涌泪:“未想还能逃出生天,得与主公谋面!”他哽咽得说不下去。
刘备也自感慨:“苍天可怜,你我数年历经艰难,总能化险为夷,乃天不绝我!”
孙乾呜呜咽咽地收了泪,又忙道:“主公,我在赶来的路上遇见一人,他欲拜谒主公!”
“是谁?”
孙乾扯着袖子揩着一脸的汗和泪:“因一路紧急,也没来得及详谈,他只说姓鲁,从江东而来,有急事需立刻面见主公!”
“江东?”刘备一愣。身边的诸葛亮却喜道:“定是孙权派来的使者!”他忙对刘备说:“主公,这是天赐良机,此人一定要见!”
“何谓天赐良机?”
“曹操来势汹汹,我们如今势单力薄,独木难支,孙权遣使前来,定是有联盟之意,若能联合江东,何忧破曹!”诸葛亮说得很肯定。
刘备细想着诸葛亮的话:“他现在何处,带他来见我!”
孙乾利落地答应一声,提起破得不成样子的袍子,也不管兼程赶路辛劳,仍豁出去十二分的耐力奔跑。
只不过片刻时间,孙乾已折转奔来,后面果然紧跟着一个人,那人三十多岁,容长脸上一团温和,因连日赶路,满身尘土,发带松松的歪在一边,散发在疾走中乱纷纷地扑在肩上,手里还紧紧地拽着马鞭,似乎仍在下意识里有策马飞奔的念头。
“刘将军!”那人深深一拜,抬头时,露出那水一般明净的目光。
刘备不知他姓名,礼貌地拱手回礼:“先生何人?”
那人稳稳站定了步子,郑重地说:“在下江东鲁肃!”
刘备讶然:“莫非是临淮鲁子敬?”
“蒙将军记得,正是在下!”他说话不温不火,笑意匆匆划过眼睑。
刘备大为感叹,鲁肃为江东孙权重臣,雅亮壮节,曾经为助朋友周瑜,倾其家业一半不吝相赠,赢得江南一派称誉,而这样一个江东英秀人物竟然甘冒烽火,驰骋千里,于万难险境中谋面于己。虽未详知来意,他已是大起敬意,敛容道:“先生千里见我,有何雅言指教?”
鲁肃平和宁静地说:“将军身构险难,肃斗胆问一句,将军欲往何处暂避曹军锋芒?”
“暂去夏口。”
“肃闻说曹操已尽得沔水西岸之地,正星夜奔赴江陵,俟后必定饮马长江,驱军南下,将军有何谋算?”鲁肃声音清朗,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却并不用力。
真是问住了刘备,他其实真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鲁肃这一问扎中了他的要害,他只好含糊混沌地说:“我与苍梧太守吴巨有旧,欲往附之。”
鲁肃未置可否,却道:“将军能否听肃进一言?”
“先生但言无妨!”
鲁肃微躬了身体,声音不疾不徐:“肃窃以为将军依附吴巨不甚妥,苍梧偏远弱小,财不可支社稷,兵不能当欃枪,或者经年将为人所并,将军何故委肉而当虎蹊哉?”
刘备已慢慢领会出鲁肃话里的意思,他并不着急流露,只是不动声色地问:“依先生之意,我该依何处?”
鲁肃款款地说:“将军可曾想过江东?”
刘备心头陡起一阵喜悦,扭头与诸葛亮对视一眼,拱手一请:“先生请详言,我洗耳恭听!”
鲁肃抬起头,手中的马鞭轻轻挥下:“江东孙讨虏,聪明仁惠,敬贤礼士,江表英豪咸归附之,今已据有六郡,兵精粮足,足以立事。肃窃为将军计,莫若遣心腹往结之,以共济大事!”
刘备身子微震,到底拿捏住了矜持:“谢先生良策,容我三思之!”
鲁肃并不着急要刘备应诺,他知道自己造访的目的实际已经达到了,对于穷途末路的刘备来说,还有什么支持比江东更能让他动心,他放下一颗心,这才悄悄牵着衣袖擦汗,余光却瞥见刘备身边白衣羽扇的年轻人。
他放了手,慌忙行了一礼:“这位是诸葛孔明吗?”
“正是!”诸葛亮回礼。
鲁肃喜上眉梢:“果是子瑜之弟,我是子瑜朋友,多次听他言及你,今日幸而得见,不胜心悦!”
“原来是家兄朋友,失敬!”诸葛亮温和地一笑。
忽有士兵的喧哗声迅疾擦过耳际:“关将军到了!”
刘备煞是兴奋,略整衣衫,将撕拦的披风撩在背后,用力一拍战马,的卢伸出四足,腾地弹跳而起。
他恳挚地对鲁肃说:“先生可愿与我同赴夏口,我尚要向先生咨诹疑虑!”
鲁肃扬声笑道:“求之不得!”
刘备大感振奋,扯住战马缰绳,一手握住鲁肃,大踏步地向江边走去。
浩**江水从遥远的千峰云层中汹涌而出,犹如驰骋奔腾的白马素车,一轮旭日浮在江上,浪潮一涌,那太阳也似不胜江涛勇力,便要被波涛吞噬。
这里是扬口,扬水与汉水的交汇处,却是汉水流域最为重要的渡口之一,习惯上称为汉津,两水并合,水势更大,在此乘舟,顺流东下,便可抵达夏口。
江岸上拥挤着嘈杂的人群,喧嚣的喊声很快被涛声淹没,十几艘高桅战舰破浪冲锋,一忽儿抵岸而止,激得浪花分流而涌。立时,挺立战舰上的水兵转动粗大的盘绞绳索,将无数艘小舟一一放下。那小舟刚一落入水面,早就拥在岸边的人群争先恐后地跳上船头,爬的爬,跑的跑,包袱行囊也不要了,全扔在岸边,被涌上的潮水卷了远去。
关羽在战舰船头望着这疯狂的景象,不由得连连叹息,举目瞧见刘备迤逦而来,挥手大叫道:“大哥!”
早有水兵在船头搭上一块舢板,他急忙忙地跑下舢板,蹚着漫过脚踝的水迎了过去。
诸葛亮跟在刘备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松软的河沙,沙砾渗入了鞋里,刺刺地扎着皮肤,他却似乎毫无知觉,放眼望去,满目晃动着不顾一切狂奔上船的人影。这些人有的是从樊城一路跟随,有的是半道上归附,原本有十万之众,在当阳时遭曹军骑兵冲破,如今剩下的已不过千人,其余的不是死于曹军铁蹄之下,就是失散无踪。
蜂拥如潮的人群背后炸开了一声凄厉的号叫:“曹军来了!”
诸葛亮惊骇地回过头,满天的尘埃犹如一只巨大的黑手,从天边抹向江天云色间,嗜杀的呼喝冲入耳底,那是曹军绵绵无休的生死追击,势必要将刘备最后的力量歼杀在沔水西岸。
“鲁先生,快随我走!”刘备攥着鲁肃的手腕,风尘扑浪般飞跑上大船。
关羽见追兵逼近,百姓仍在吵吵嚷嚷地爬船,尚有一半挤在岸边,他不禁着急得又是吼又是跳:“快跑!”
虎豹骑已奔到了岸边,腰刀一挥,数截残肢飞上天幕,腥臭的浓血下雨般洋洋洒洒,染红了偌大的一片浅滩。
“放箭!”
“开船!”
两声命令同时发出!
虎豹骑的战马踩着横陈江畔的尸体,从臂鞘里扯出一支强弩,齐整整地对准天空用力一弹,箭在天空划出一条完美而可怕的弧线,噼里啪啦穿透了船板,有正在爬船的士兵和百姓被弓箭射穿了脊梁骨,惨叫一声栽入江里。
第二波飞箭从天空坠落,成片的箭格外耀眼,像是坠落凡尘的陨石,待得落至眼前才发觉是火箭,箭砰砰砰地弹在船身上,火便连成了势,宛若愤怒的情绪,呼啸着、怒骂着,迅速将一艘船埋入肆虐的火焰中。
“开船!”又一声呼喝。
什么都顾不得了,船锚从水底迅速拉起,粗大的长杆用力对着江岸一抵,对冲的力量把船推入了江中,旋即,布帆高张,大小船只蹙踏浪花,向东快速划去。
能上船的只有一半,还有一半挤在岸边,不是被浪冲走,便是葬身火海,或者被曹军刀锋削掉脑袋。每艘船沿还吊着人,大船是人悬在空中,像挂面似的甩来甩去,小舟则是抱着船沿,脚底下蹬着水,有的体力不支,船至江心时不慎松手滚入浪里。
岸上的虎豹骑还在射箭,一排排羽箭铺天盖地,有的船着了几支火箭,忙得一船人赶快扑火。再见那江畔,两艘大船和十来艘小舟被烈火焚烧,木板噼啪爆裂之声不绝于耳,无数的火人惨号着滚出船,没跑多远便伏地没了声气。
数十艘船顺江而行,大的为三桅,小的却只一风帆,大小船上皆挤满了人,有甲胄不整、刀兵不亮的士兵,也有逃出一命的难民,彼此摩肩擦踵,也顾不得拥挤,只要有个空隙便插下一人。
刘备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见着江岸的血红之火,沿江大小船只人头攒动,哭喊声响彻一江,抱歉地对鲁肃说:“鲁先生,刘备大败,累你受惊,对不住了。”
鲁肃不介意地摇摇头:“将军言重了,肃虽有此一险,却见得将军仁德之风,兵败奔北,仍不忘携百姓而归,肃不胜钦佩之至!”
刘备感慨一叹:“鲁先生于危难之际,舍命而从,刘备好不感动!”危险渐去,刘备也不想天长地久地拖沓下去,打算打开话匣子,因说道:“适才先生劝刘备与讨虏将军结交,却不知先生所来是奉讨虏将军之令,还是潜身自往?”
鲁肃平和地说:“肃本奉我家主君之命,听闻刘镇南亡故,往荆州祭吊二位公子,不料曹军忽然南下,中道仓促无归,故而转道来寻将军,而今肃有一语斗胆相问,荆州而今已俯首曹操,将军意欲何为?”
刘备斩钉截铁地说:“刘备与曹操不共戴天,曹操为汉家之贼,吾岂能屈居之下!”
鲁肃大松了一口气,郑重道:“刘将军何其壮哉,吾主也不愿臣服曹操,至此危亡之秋,愿与将军结盟,不知将军其意若何?”
仿佛绝地逢生的希望从天而降,刘备大为振作,他隐忍住那血管里急躁跳动的激动,稳稳地说:“能与江东结盟,乃吾之夙愿,甚好!”
鲁肃粲然微笑:“多承刘将军之意!”他在心底系得很紧的扣终于松了。
江风张狂,船舶压着苍茫水流不舍东行,士兵不断地将吊在船边的人拉上来,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的人们逃出生天,连道谢也忘了,只软软地瘫倒在甲板上,泪涔涔地叹着气。
西风正冷,遥遥斜汉昏惨一片,朦朦胧胧似乎被一张麻布罩住,于是星光很暗,夜色便浓得犹如化不开的愁怨。
夜深,船泊岸了,船上的人也不敢上岸,睁着一双困倦蒙眬的眼睛,偶尔打个盹儿,也紧张地掐自己一把,听见风声也当是曹军骑兵的马蹄声,皆是一派草木皆兵的惶惶不安。
诸葛亮低头走进船舱,舱内一灯如豆,蒙蒙中唯能见到轻轻飘**的帷幕,还有那朦胧的人影,似乎在画绢上随意的一勾。
守在床边的医官见他进来,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
他无声地点点头:“费心了。”
“夫人战场产子,身体虚弱,需静心休养;孩子不足月,血气不足,身子怕是有些羸弱,以后得多加养护!”医官小声地叮嘱着。
诸葛亮一一应诺,医官看了他一眼,本还想说些话,然而深深的恻隐让他说不出那些残忍的话。
“还有什么吗?”诸葛亮一眼就看见他的欲言又止。
医官瞧了瞧**的女人,诸葛亮顿时明白了,他点点头,和医官悄悄走至舱门口。
“你说吧。”诸葛亮平静地说。
医官说不出,双手搓了一搓,踟躇着不知该如何说起。
诸葛亮见他嗫嚅而不说,知他有难言之语,鼓励道:“没事,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无须顾忌!”
医官埋着头,用压得很低沉的声音说:“夫人先天身弱,本很难孕子,天幸得此一胎,奈何十月不足,便身遭颠沛,血气大失,五脏乍寒,血不忍寒,因之阴阳失调,邪气乃下,恐怕……”他先是说一通玄奥的医理,到关键时刻却停住了口。
诸葛亮已意识到了什么,但他没有逼问,更不惊慌,静静地等着医官说完。
也许是诸葛亮的平静让医官有了说出来的勇气,他缓缓地沉了口气,几乎是闭着眼睛说道:“恐怕夫人以后再不能生育了。”
他头上冒汗,等着诸葛亮惊惶失措地追问他,然而,时间缓慢过去,却既没有追问,也没有捶天顿地的质疑,只有深如幽谷的平静。
“哦,我知道了。”诸葛亮淡淡地说,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良久以后,诸葛亮背转了身,沉默着走入船舱。
光线很暗,烛火在费力地挣扎,舱内的一切都显得朦胧,像偶然置身在一场梦里,连意识都变得缥缈。
他的脚步很轻很轻,几乎听不见声响,他慢慢停在了床边,床帷软软地垂下,银质的挂钩像一弯残月,在黑寂的房间里摇摆。
“是你吗?”**的女人弱弱地问,一只手伸向他。
他握住了她,抚了抚她汗湿的额头:“你怎么样了?”他在床边坐下,若明若暗中,他能看见枕上那张衰弱的脸,以及蜷曲如线团的小婴儿。
黄月英朝他微微一笑,勉力伸出手搭在婴儿的襁褓上:“看看咱们的女儿。”
孩子安静地躺在母亲身边,她睡得很沉,小嘴吧嗒吧嗒,好像在睡梦中和父亲打招呼。
诸葛亮贴近了女儿,听着她微弱的鼻息:“很像你……”
黄月英望着他的眼睛说:“眉眼像你,很好看。”
“希望她长大了像你一样聪明伶俐!”诸葛亮低下身体,浅浅的笑从眉间漫开。
黄月英轻轻地拉住他的衣袖:“给我们的女儿取个名字吧。”
诸葛亮转过脸来,微绽出温煦的笑容。他目光温柔地盯着婴儿,那幼小的身躯藏在襁褓中,像一枚被嫩树叶包裹的红果:“叫果儿好不好?”
黄月英露出孩子一般的开怀笑靥。“果儿,真好听,”她转头对孩子轻轻努起嘴,亲昵地呼唤,“果儿,诸葛果……”
诸葛亮俯下身子,轻轻地拥抱他的妻子女儿,矜持如他,也不能抑制住那满满的情感,他忽然很想流泪。
他想起小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拥抱自己,轻柔的,动情的,像是被沾满阳光的一片花瓣包围。后来母亲的面容也模糊了,只有拥抱的感觉在记忆里深埋,有时在半梦半醒之间,他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拥抱的温暖,而当他醒来,不过只是一阵绕梁的微风。
“月英,对不起……”他忽然说。
黄月英惊慌起来,她用力地解释道:“别说这话,我不是好好的吗?”
“是啊,好好的,你与我们的女儿都好好的。”诸葛亮笑着说,眼底泛起酸涩,他把头转向阴影里,不让妻子看见自己的伤感。
黄月英幽幽一叹:“女孩儿很好,只是你也很喜欢男孩儿……”
诸葛亮心里狠狠一哽,却面带微笑地说:“以后还会有机会,不是吗?”
黄月英低低地说:“是的……”她觉得只是这样回答不太好,又绽放出祥和的笑。
他们像都隐藏着什么心事,一刹那陷入了沉默,空气里弥漫着寂寂的沉重,唯有灯烛燃噬灯芯的毕剥声,舱外不知是谁在吹埙,如此苍凉悲情。
诸葛亮柔声说:“你好好休息吧,睡一觉……”
他低头在妻子额头上亲了亲,给她掖了掖被角,垂着头轻轻地离去。
舱外正是冷月当空,昏暗的天空仿佛被血水洗涤,一抹又一抹的暗污颜色从东飘到西,又从南滑向北。
有人影在翻腾的夜雾中隐没,他走得近了,方看清是徐庶。
“元直。”他把手搭上那人的肩膀。
徐庶没有回头,甲板上的风很大,将他的声音吹乱了:“孔明,你说我阿母会不会已经……”他的声音沙哑了,说不出那个字。
诸葛亮叹了口气:“别乱想,吉人天相,老人家不会有事。”
徐庶沉默了一会儿,迟迟道:“我想去找她。”
诸葛亮愕然一惊:“你去哪里找她?江陵以北已是狼藉遍野,你若贸然前往,以身犯险不说,人也未必能找得到。”
“若是……若是我阿母身遭不测,我也不能苟活于世!”徐庶毫不犹豫地说。
诸葛亮知道徐庶是说到做到的性格,慌忙解劝道:“别自己吓唬自己,哪儿会有这许多不测,老天有眼,也不容此难发生!”
“孔明,实言相告,我心已乱,若是一日寻不得老母,便一日不能饶过自己,为人亲子,舍母于危难之中,岂是人子所为……”徐庶说不下去。
诸葛亮安慰道:“待危机暂过,可遣人去打探消息,你放心,这事我也会上心,一定找到你母亲!”
徐庶又沉默了,森冷的江风从他的头顶侵略而过,他迟钝而缓慢地转过身,冰凉月光淌过他苍冷的脸,诸葛亮陡然发现他已是满面泪光。
这样伤情悲绝的徐庶是诸葛亮从没见过的,那个雄阔豪情的男子仿佛在瞬间失了踪影,夜色下,一切都在遁逃,包括曾经最熟悉的面孔。
两个朋友便安静地立在船头,彼此沉默着,不说话,仿佛又说了很多话,便是这样的相依,也让他们感觉彼此渐行渐远。惨淡的江雾从水面盘桓而起,隔着他们的视线,也仿佛隔着他们不能靠近的距离。
也不知这样伫立了多久,直到月亮渐渐隐没了,白蒙蒙的天光懒洋洋地洗去黑夜的浓墨重彩,将混浊的阳光任意丢弃而下。
徐庶看住诸葛亮,勉强露了一个笑容。
“徐家阿兄!”船下忽有人急声呼喊。
徐庶惊讶,他扶着船头往下看,却见一叶小舟泊在大船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向他挥起手。
他疑惑地辨认了许久,忽地惊呼:“秀娘!”
秀娘瞬时哭了,她一面擦眼泪,一面哭喊道:“徐家阿兄,没想到还能见着你……”她激动得泣不成声,也顾不得周围那一丛丛诧异的目光。
徐庶也自激动,他抓着两只手,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秀娘喊道:“你找着你母亲了吗?”
徐庶像被重锤击了,失魂落魄地说:“没……没有……”
秀娘竟显出骇然的神情:“啊呀,你莫不是还不知道吗?”
徐庶一愣,突地,他似被电击,浑身打了个激灵,齁着声音道:“你知道什么?”
“我也是听说,我在往南逃来的路上,听说你母亲被曹军抓走了!”
徐庶眼前一黑,激**的血腥味从脏腑喷向脑门,那惨烈的力量撕开了头颅,剥开他的皮肉,露出那一副残缺不全的骨骸。
哐!刘备一脚把一盏跪地人灯踢飞了,却还不解气,又补上一脚,那铜人满地里转悠,脑袋咔地掉了,手上托起的灯盏也折断了,灯盘飞出去,砸在舱门上,弹回来,飞落于地,又蹦起老高。
“曹操!”他恶狠狠地喷出这个名字,却似乎嫌念出这个名字也污了口,又厌烦地吐了一口唾沫。
他实在怒不可遏,那火气越蹿越高,死命地拗着腮帮子,顺手捞起一盏酒爵,眼见便要掷下去。
“主公息怒!”诸葛亮冲过去拦住了刘备的手臂,一方向上鼓着劲,一方向下拗着力,诸葛亮受伤的手肘疼得一阵**,忍不住哼了一声。
刘备忽然清醒,他慌忙松了手,关切道:“没伤着你吧?”
诸葛亮摇摇头,他将刘备手中的酒爵轻轻取走:“主公勿怒,事在眼前,赫斯之怒虽解一时之气,却不能济事,望主公深察。”
刘备沉闷地叹了口气,却看向一直跪着不动的徐庶。
“元直当真要走吗?”他问得很痛心。
徐庶把头低低埋下,他说不出,他从来没想过会离开,从他第一天跟随刘备前往新野,他便立下宏愿,此生无论危难颠沛,亦当济大事而成辅佐,他是一诺千金的伟男子,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违诺。
“庶……庶……”徐庶剧烈地颤抖着,“本欲与主公共图王霸之业,今老母已失,方寸……方寸已乱,无益于事……”
他抬起头,泪水洗得五官失了力度,他用力指着自己的心:“徐庶之心,可表日月,可方寸……方寸已乱……”
方寸已乱……刘备明白了,他纵算强留下徐庶,也只能留下一个失了丹心的躯壳,这躯壳是没有生气的残骸,苟延着、残喘着,在日复一日的悲哀中等死。
他怀着最后的希望去看诸葛亮:“孔明以为如何?”
诸葛亮面无表情:“哀莫大于心死。”他微微一哽,举起白羽扇遮住了脸。
刘备怃然长叹,走过去扶起了徐庶,他凝视这个曾让他一见倾心的奇伟男子,用很大的努力才逼着自己说出来:“你走吧……”
他说完这话,猛地转过背。
多少记忆瞬间回潮,大雪纷飞的小酒馆,把酒畅歌的朋友,生死与共的决战……那份豪情,那份壮阔都在此刻一一闪现。
快意恩仇,弹铗而歌,醉卧疆场,醒时驰骋,多少与子同仇的诀绝,多少与子偕行的渴望,原来都成了一场空。
终于烟云散尽,再真挚的感情,再美好的往事也留不住故人远去的脚步,纵然痛入骨髓,纵然万般不舍,又能怎样?
又能怎样……
江水滔滔奔涌,江风直上云霄,吹起满天水雾,一叶扁舟泊于岸边,浪潮拍来,推得小舟摇摇晃晃,浪花便飞上舟子,在甲板上蓄了一摊又一摊的水。
徐庶深深地拜伏而下:“庶今一别,不知何年何月能见主公,山水长远,主公保重!”
刘备用力扶起了他:“元直珍重!”
他又一一看着为他送行的关张赵诸人,想说几句动听的离别话语,终于是无言以表,只是握着手说了一声“保重”。
他最后走到诸葛亮身边,百转千回,千回百转,他只能说出一句话:“我违诺了。”
诸葛亮怆然一笑,他回过身,从随行士兵的怀里捧来两瓮酒,扬手将一瓮扔给徐庶。
“元直,与君离别,当饮一醉!”
“好!”徐庶朗声道。
他揭开封,举起酒瓮,两只瓮身轻轻一扣,清越的撞击声敲打出不绝的悲音,他凄楚地说:“不离不弃,一生相盟,我做不到了……”
瞬间,眼泪涌出双睑,他仰起头,对着瓮口,咕咚咕咚饮完满满一瓮酒,酒液流了一脸,满脸滢滢水波,竟分不清那是酒水还是泪水。
诸葛亮也揭开封盖,瓮口对下,猛地尽数饮下,他平日里少见豪饮,此刻竟也把那一切持重隐忍都撕剥开去。
两只空酒瓮同时脱手。
“走吧!”诸葛亮推了他一把。
徐庶慢慢向后退却,满脸的泪被江风吹得凌乱缤纷,他一字字道:“孔明,我会等着看你实现管乐之志,无论我在哪里,我总看着你……”
诸葛亮缓缓地笑起来,那熟悉的微笑与记忆中不差分毫,仿佛往事返潮,仿佛时光倒流,连绵的江涛是记忆走过的声音,在每个哀伤和欢乐的瞬间,都有那微笑犹如永不凋谢的鲜花,长长久久地盛开在心底。
徐庶想起来了,那一年在襄阳学舍,当他第一眼看见这微笑,他便告诉自己,他要让他们成为朋友,彼此肝胆相照,分甘共苦,不离不弃。
后来,他们做了朋友,还是一生最好的朋友。
一生最好的……
“走吧,别回头……”诸葛亮吞咽着泪水,他猛地转过背,再不看徐庶一眼。
徐庶也扭过了头,迎着浩渺江风,像永不回头的一支箭,射向再没有归途的未来。
他踏上小舟,忽然朗声吟哦道:“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踟蹰。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
“这是什么诗?”有人悄声问。
“是李陵送别苏武的诗。”也不知是谁回答了一声。
吟哦声阔长弥远,缀着每一朵浪花的心尖,有依依惜别的悲伤,有壮士扼腕的遗恨,有终生不复的追悔,更有刻骨铭心的怀念。
“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行人怀往路,何以慰我愁。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
“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蹊路侧,悢悢不得辞。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
念诵之声被泪水打湿了,豪迈而悲壮的力度遭咬去一个角,软弱的哀绝便漏了进去,侵蚀了念诗人的胸怀,徐庶戛然止住,汹涌的泪水吞噬了他的脸。
本倚着船的秀娘听着徐庶的念诵,已是泪如雨下,她原为能跟徐庶同行,本是万分欣喜,此刻却被那离别之情伤动了心怀,她并不懂得徐庶诗里的意思,可她在那诗里听出了惹人落泪的极致悲伤,那悲伤太沉重,过去千年万年,也难以消解。
船桨用力一**,小舟缓缓离岸,徐庶静静地立在船头,泪水抛入风里,在丝绵般缠绕着他的雾霾间化成了无数句散落的诗句。
江风飒飒,扁舟逐浪飞行,渐渐地,成了遥远而不可见的一个小黑点,浪潮涌向前方,终于什么都没有了。
两个朋友自始至终都没有再看对方一眼。
诸葛亮背对着江岸,挺直的背没有动,甚至也没有发出一声哭泣,他像是被建在长江边的水文础石,在亿万年的沧海桑田中铭刻着天地翻转和人世变迁。
他捏紧了羽扇,大步地往前走去,身后是奔流到海的万里长江,以及那永远也看不见的孤帆远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