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1 / 1)

徐庶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听见江陵城上空孤雁飞过的悲鸣,恍惚以为自己生在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人脸、陌生的城墙、陌生的天空,连自己也变得陌生起来。

他此刻规规矩矩地跪得如同一株匍匐的草,小心翼翼地等着一个人的接见。很多的瞬间他以为这个卑躬屈膝的人不是自己,他该仗剑奔走,热血奋争,去那烈火沙场搏击生死。他这一生只为两种人下跪,父母和师长,可今天,他却逼着自己向敌人下跪,也许,将来会一直跪下去,直到他死于荒丘,埋于黄土。

一个笑声从门里飘出来,明晃晃的阳光勾出一个人火红的影子,仿佛一条跳出龙门的红鲤鱼。

“颍川徐元直,孤闻汝名久矣!”曹操跨过了门,用一双手搀起了他。

徐庶勾着头,他像个初见老师的学生,脸上显出窘迫的不自然,下意识地挣脱了曹操挽住他的手。

曹操错愕,忽而一笑:“元直尚以我为敌乎?”

“不敢。”徐庶诚惶诚恐。

曹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富有意味地说:“元直今日叩拜门下,是择主乎,访友乎,抑或,寻亲乎?”

徐庶一整衣襟,再次跪拜,恳求道:“请丞相归庶老母,庶终生铭记丞相恩德,不敢须臾忘怀!”

曹操这次没扶他,似笑非笑地盯了徐庶一刹:“若无老母为我所请,元直终生不登曹孟德之门乎?”

徐庶心中一颤:“丞相仁德宽厚,慈悯苍生,庶恳请丞相念及我这一片无可奈何之心,归吾老母,徐庶当肝脑涂地,万死不能报答丞相于一。”

曹操无声地一笑:“元直果真是纯孝之士,你这番话说出,赢得可昭日月孝子之名,却让世人以为曹操挟持孝子之母,绝人亲祀!”

徐庶惶惑地磕下头去:“不敢,庶知丞相宅心仁厚,并非残忍之人,老母当日失陷,幸得丞相倍加照拂。庶今日方能造访丞相,求得老母奉养,庶若能与老母同享天伦,皆为丞相秉孝悌之恩所赐!”

曹操朗声大笑:“不愧是闻名荆州的大才,马屁拍得果真有学问,我听着舒坦!”他弯下腰,一只手拍了拍徐庶:“元直,若我让你们母子相见,同享天伦,汝欲如何答谢我?”

徐庶咬着牙,吞下一口苦涩的唾沫,艰难地说:“愿……愿终生为丞相效牛马之劳。”

曹操一把扯起了他,笑道:“牛马之劳过了,我只求能用元直之才,望元直勿要推辞!”

徐庶惴惴地说:“庶愚拙之人,斗筲之才,怎敢承丞相所托!”

曹操呵呵笑道:“元直过谦了,你无须顾虑,但有所求,一并告知,我尽量满足你!”

徐庶得了首肯,小心地说:“庶尚有一不情之请,望丞相恩准!”

“什么?”

“听闻丞相尚获刘将军女儿,其女尚幼,孤弱失怙,丞相能否送她归其父,以彰显丞相仁德之风。”

曹操沉默,蓦然诡谲地笑了一声:“莫非元直尚惦念旧主不成?至此之际,尚为旧主女儿求恩。”

徐庶背心一阵发凉,他稳了稳情绪,诚恳地说:“庶与刘将军识于患难,为刘将军厚遇,其恩重若泰山,今日庶投于丞相门下,若一朝侍奉新君,便即背恩忘义,以旧为仇,如此覆信小人何能生于天地间,丞相也不会赞赏徐庶为人!且庶以为丞相送还刘将军女儿,有利而无弊,一则可收远人之心,绥不服,抚不平;二则丞相听徐庶一言而行善举,感激天下微末,纷纷驱走丞相门下。”

曹操一阵大笑:“元直好一张巧口,你这是在与我谈条件吗?”

“不敢,庶只为丞相谋。”徐庶谦恭地说。

曹操缓缓地捋着须:“待我想想,有句实话要告诉元直,我便是把刘备女儿送回去,刘备也不会承我的情,他恨透了我,自然,我也恨透了他,我们不共戴天,元直莫非不知?”

徐庶方要再辩解一句,曹操却对他摆摆手,若有所思地问道:“元直有一挚友唤作诸葛亮?”

没料到曹操会提诸葛亮,徐庶错然,轻轻答道:“是。”

“闻说此人有经纶大才,可惜又被刘备叼走了,元直可否亲书一封,请他北上?”曹操期待地说。他从不掩饰自己的爱才之心,听说哪里有不世大才,便是攻破一座城池,屠戮十万人,只要能将贤才装入囊中,也在所不惜。

徐庶说不得是该喜还是该愁,他诚实地说:“丞相爱才之心令庶感动,只是孔明既已择主而侍,必不肯改迁,恕徐庶不能写此书。”

曹操扼腕叹息:“可惜了,刘备这织席小儿却颇能收人心!”他乍然冒出一个念头,想到了便一定要说出口,不顾忌地道:“若是诸葛亮的家人为我所请,他也会如元直一般,北上叩拜门下吗?”

徐庶一点儿不犹豫:“他不会。”

“为何?”

徐庶实实在在地说:“因为徐庶之心是为百斛米、一丈绶、三寸印,孔明之心,”他停了停,目光灼热如火,“是为天下。”

“天下?”曹操愕然,竟自放声大笑,“好,我便要看看胸怀天下的诸葛亮如何与王师对决,我们便在这浩浩长江之上一决高下!”他扬起手,用力地劈下去。

冬天要到了,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团团雾气浮在长江上,凛冽的劲风从江面卷起,将铺天盖地的湿气笼罩在夏口城上空。

也许是要下雨了,诸葛亮边走边想,冷风吹得庭院里的树木瑟瑟发抖,光秃秃的枝干摇摇晃晃,似乎不胜其寒。

诸葛亮进门的时候,刘备正歪在棉缛上看书,抬头看见诸葛亮进来,他把书轻轻一合,笑道:“孔明来得正好,我正有事欲与你商量。”

“亮也有事与主公相商。”

两人彼此笑了一声,刘备握着书想了想:“莫若你我同写一字,看看想的是不是同一件事?”

诸葛亮笑着点点头。刘备吩咐人取来笔墨,两人背过身去,各自在宽竹简上落下一字。写毕,各自把竹简拿来一瞧,刘备写的是“孙”,诸葛亮写的是“使”。

刘备又欣慰又遗憾:“唉,事想到一处,字却不一样。”

诸葛亮摇头一笑:“事恐怕也未必想得一样。”

刘备愕然:“我写孙,你写使,皆为联盟江东之意,何谓所想不一样?”

诸葛亮取过两片竹简,用羽扇轻轻托起,点了点“孙”字:“主公写‘孙’,为绸缪联盟江东,共抗曹操,奈何我方刚在当阳败了一仗,士气颇有低落,而曹操势大,锋锐不可挡。风闻江东孙权驻军柴桑,或有观望之心,联盟之心不明,敌人之力太强,故而徘徊,可是这样?”

刘备点首:“正是!”

诸葛亮又指指“使”字:“亮书‘使’,虽也暗指联盟,然亮却在思虑该派谁去结盟东吴。如今曹操大军南压,形势危急不可迟延,此去江东乃为联盟抗曹,而抗曹并非易事,我们虽有鲁子敬荐盟,而东吴庙堂情态不明,因之,若遣人不当,不能说服东吴,则形势大变,我们虽暂处夏口,如何能抵挡曹操的虎狼之师。”

刘备恍然:“孔明以为该遣谁为使?”

诸葛亮把竹简放下,躬身道:“亮愿请缨赴东吴结盟!”

刘备惊住,摆手道:“不成不成,江东路远,形势微妙,万一仓促起变,你该如何脱身,我又如何救得了你!”

万难之时,刘备却依然体恤温存,诸葛亮不由得感动:“主公毋忧,江东虽疏离,然非荆棘之地,况有鲁肃斡旋,亮定能无事!”

他见刘备仍在犹豫,又劝道:“此去东吴,一为结成两方之盟,共御强曹,二为坚定东吴战心,俾其不于中道改诺,若遣使不当,则联盟不成,怎可轻忽!”

刘备长久地没有说话,直到急躁的风声撞响了窗格,檐下响起一片铜铃声,他才像从睡梦中惊醒般回过神来。他望着诸葛亮,很慢地说:“罢了,烦孔明往东吴走一遭,只是百事小心!”

诸葛亮道:“亮此一去,望主公敕令云长苦练水军,旬月之间,大战将起,不可疏忽。”他略一顿,压着举重若轻的声音说:“亮以为长江一战是为扭转全局的关键,我们或者可以趁此夺取荆州!”

刘备只觉得一颗心怦怦跳动,嗓子冒着干柴烟。他忽然明白了险中求生的真理,也许和曹操这一仗真的是他命运的转折点,他可以抛开让他烦恼却丢不开的道义包袱,以讨逆的名义拉起争夺天下膏腴土地的辉煌旗帜,从此拥有自己的领地,迈出隆中对的第一步。

哦,隆中对,那么光灿灿的一个目标,是他这一生不舍追求的梦想,便是被死亡扯住了脚步,他仍然奋力向前奔跑。

十五年后,当白帝城下的涛声惊醒了帷幕里皇帝昏聩的梦,他还能清晰地背出隆中对的一字一句,因为那是他终生的信仰。

他的心里滚烫得像烧着一盆大火,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他把所有的狂热念头都摁下了。

门外有人叫门。

“什么事?”刘备漫不经心地问。

“江陵来书!”铃下回答。

“江陵来书?”刘备诧异,“传进来!”

铃下推门而入,捧着一封函了口的信进来,恭敬地交到刘备手里。

刘备抠了封泥,揭开盖信的检,捧着信简从头一个字往下看,慢慢地,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笑里含着愁,愁里含着悲,悲里含着恨,恨里含着蒙。

“怎么了?”诸葛亮问道。

“曹操,把我女儿送回来了。”刘备错愕地说,仍然如坠梦里。

曹操果然将刘备的女儿送来夏口,用一叶扁舟,三五随从,从沔水登船,顺流东下,驶入连通沔水与长江的夏水,在夏水中一**百里,东向行到夏水的入江口——夏口。

如辰,当这个刘备的小女儿见到父亲时,却是一副痴傻呆愣的模样,看着刘备仿佛看着一个从未见面的陌生人,看见持刀的士兵便浑身发抖,几度慌不择路地要跳入江里,成了半个傻子,给饭吃则吃,给水喝便喝,平时抱着枕头哼曲儿,也不认得人,只念念叨叨说要去找阿姊。

刘备落泪了,他记不得这是第几次失败后弃妻儿,可他觉得,这一定是最后一次。

诸葛亮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苍冷的风从肩上悄悄坠落,像逃跑的士兵一般奔北入屋,在房间里打着旋涡,将垂地幔帐高高地掀起,他看见那少年长跪在书案前,正在一册一册地理书,每一册都细细卷好,还用干手巾擦干净,整整齐齐地摞在案头。

他微微一叹,轻轻走了进去:“你不用做这些事。”

少年一惊,他慌忙放下手中的活儿,深深地拜下:“先生!”

这个礼太大,诸葛亮扶起了他,对面一照,却见那少年手上缠着白布带,额上还敷着药膏,他体贴道:“好好养伤,待伤好了,我托人送你回家。”

少年着力地擤了一下鼻息:“我没有家了,阿母死了,我就……就没家了……”他使劲地眨着眼睛,泪水不肯相让地泛出来。

诸葛亮油然起了恻然之情,他温声道:“别的亲友呢?”

少年摇摇头,用力把眼泪吞下去,伤心地说:“没有了……当年阿父阿母怀抱我从关中南逃,半道上遇着兵灾,与阿父走散,阿母只身带着我来荆州,现在阿母没了,我再没别的亲友。”

“阿父走去哪里?”

少年眼中是一片凄凉的茫然:“找不着了,也许不在了吧。”

诸葛亮越发地可怜他,天下大乱,豪杰纷争,受苦的永远是下层百姓,像少年这样家破人亡的苦命人呢,世上不知还有多少,他救了一个,却不能救天下人,只要乱世不终结,便会有无数家庭破碎,无数人死去。

少年蓦地抬起泪眼,戚戚地求道:“先生,你能收留我吗?”他似乎害怕诸葛亮嫌弃,慌忙解释道:“我能为你做事,收拾屋子,做饭洗衣……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不惹你生气,我听你的话……”他着急得语无伦次,一张脸涨红如沸。

诸葛亮柔软地笑了一声,他轻轻掸去少年肩上的浮尘:“不用你收拾屋子,做饭洗衣,这些事有人做,真是傻孩子。”他略微思索,问道:“今年多大?”

少年还没反应过来,结巴道:“十……十三。”

“念过书?”

“念……念过一点儿。”

诸葛亮俄而失笑:“险些忘了,你唤作什么名字?”

“我姓……姓徐……徐……”

这个姓在诸葛亮心里**开了涟漪,轻微的疼像蔷薇的刺,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暗暗地划开了伤口。他平静地问:“徐什么?”

少年的脸红如熟透了的蟠桃:“名不好……不好,徐……徐阿牛……阿父阿母不识字,瞎取的……说是牛能干,想着我像牛一般能干……”

诸葛亮莞尔:“阿牛,不难听,很有趣的名字。”

少年巴巴地说:“先生是有学问的人……你能给我另取一个名吗?”

诸葛亮默然凝思,目光慢慢转向案上摊开的那一册书,却瞧见“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一句辞,忽地心里亮堂起来。他笑道:“你还不到行冠礼的年纪,不合取表字,我本来连你的字也一并想好了,先送你一个名吧,徐路。”

他伸出手在那“路”字上轻轻一敲,少年盯着那个字看了半晌,痴痴地问道:“字是什么?”

诸葛亮笑着用羽扇拍了拍他的肩:“真是个急性子!”他用扇柄在书册上一划:“认识这两个字吗?”

少年辨认了好一会儿,扭捏地说:“什么远?”

诸葛亮慢慢地念道:“修远。”

“修远。”少年跟着念了一遍,他像是怕忘记,又念了四五遍,还攥了攥手心,想要将这个名字捏紧。

“谢先生赠名!”他高兴地说,忽而又担心地说:“先生愿意收留我吗?”

诸葛亮笑得极优雅:“我连名字也送你了,你说呢?”

少年恍然,他看着诸葛亮温暖如阳光的笑容,忽然明白了,又欢喜得要拜下,诸葛亮一把扯住他:“不要行大礼。”他温存地叮咛道:“你若真要跟着我,恐怕会受无穷累。”

少年坚决地说:“我不怕累……”他似觉得自己说错话,慌忙改口道:“不,不会累。”

诸葛亮笑起来:“你歇着吧,我要出一趟远门,回来再说。”他起身便要往外走。

“先生去哪里?”

诸葛亮回头:“江东。”

少年倏地跳起来:“先生,等等,我也去,我也去!”他从案头抓起一册书,稀里哗啦拢作一卷,当先冲到了门口。

诸葛亮倒不知如何是好:“你还是留着养伤吧,不用跟着我。”

“不,我要跟着先生,先生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少年紧紧地捏着书,目光坚毅,他看住诸葛亮,仿佛看见的是他毕生的信仰。

诸葛亮竟觉得有些震撼,这个时候他并不知道,这个被他唤作修远的少年,会在他身边守护近三十年,直到五丈原流星陨落,当年的少年霜白染发,他仍然是先生背后沉默而温情的目光,不扎眼,不争先,是那样纯真的守候,在时间的陶铸中永远保持了珍贵的干净。

一只漆卮从门里摔出来,当啷啷在门口跳起老高,卮裂开了缝,在空中分崩离析,再次坠地时已炸成了无数片。

徐庶又惊又怕地跪下去:“阿母!”

里边是又怒又悲的骂声:“迂孝!谁让你来救我,汝以身侍贼,空背纯孝之名,却置母于不义,致己为不忠,为迂腐之孝而背忠义,天下皆耻之,恶之!”

“阿母,我……”徐庶想要解释。

门里的声音不容他辩解:“我本已怀了必死之志,只愿汝追随明主,振辅王纲,休得以我为念,可恨我不早绝,我若早些自绝,又何必陷子于不忠不义之地!”说着话,已是呜咽不成声。

徐庶又疼又悲地磕下头:“阿母,儿子千错万错,阿母尽管责骂,只求阿母切勿有轻脱之念,这叫儿子如何思量!”

屋里的哭声放大了,一声声只是撕心裂肺,徐庶只顾垂泪,却也不敢进屋去宽慰。

哭声渐渐弱了,似乎是母亲哭得疲累了,很久便没了动静,悄然地唯有风声吟哦。徐庶心里直打鼓,却听得屋里乒乓响了一声,也不知是什么物件踢翻了,他微微一紧,怯然地呼道:

“阿母!”

无人回答,那呼喊仿佛是投入了一座湮灭多年的坟墓里,连一丝恍惚的回应也没有。

徐庶又跪了一会儿,心里越来越慌乱,那种大祸临头的恐怖像暴雨般将他浇得透心凉,他顾不得了,索性顶着被母亲斥责的惶怕,站起来一把推开了门。

脚下却是一绊,原来是翻在地上的胡床,他还来不及扶正胡床,只是那么不经意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便是那一眼,他这一生便如倚危栏观残山剩水,看得天地在枯萎,自己也在枯萎,他的世界只剩下悲无断绝的一片冷峭萧瑟。

从此,那个在隆中山水间仗剑高歌的奇伟男子死去了,当年与至交好友醉里挑灯,扶松一醉,落拓放浪,畅快时自以为胸怀间装得下天下,只落得孑然孤惨,幽恨满膛。

他眼睁睁地看见母亲吊在房梁上,像是死神的衣角从天空拖下的一笔,触目惊心得让他失了魂魄,那么冷峭的一笔呵,仿佛是命运讽刺的唇角。

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仿佛垂死孤魂的绝望号叫,而后,他的世界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