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很大,扇得门扉来回摆动,风还带起了大片大片的尘土,迎面就是狠狠一巴掌。
刘备掩着脸一路小跑,噌噌噌跑上几级台阶,急急地冲进了屋,门首的童仆慌忙关严了门,留得劲风在门外疯狂拍打。
他在门边轻轻拍去身上的尘土,略定了定神,这才缓步入了里间。
屋里灯光很暗,刘表软软地靠在枕头上,垂在床前的帷幔遮住了他大半的身体,若不是有一线光打在床头,还以为那**没有人。
“景升兄!”刘备在床边参礼。
刘表虚弱地笑了笑,瘪瘦的双颊凹陷下去,一笑起来,颧骨全凸了出来,他对着刘备伸出了手。
刘备一阵难过,握住刘表瘦骨嶙峋的手:“景升兄如何病成这样!”他说着两行泪流了下来。
刘表叹息:“天命终了,无奈啊!”
刘备双目滚泪,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安慰。
“玄德,”刘表微微喘息,“我不行了,有几句话想问问你。”
“你说,你说。”刘备抽噎道。
刘表沉默有顷:“你是不是以安抚流民为名,募兵扩充实力,还在江夏训练水军?”
刘备愣了,仿佛被人掐住了咽喉,半晌竟无法说话,脑子里一片混乱,他其实早想到总有一天刘表会知道真相,只是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因此嗫嚅着:“我……”
刘表却没有想象中的愤怒,弱弱地摆摆手:“不必惊惶,也无须隐瞒,你胸怀大志,不甘居于人下,有此做法也合情合理。”
他望着错愕不能语的刘备:“我既将死,自然要对你说真心话,我以往对你甚是猜忌,你久负名望于天下,曹操这样的人物,居然也对你有三分忌惮,你倚我荆州,我怎能安枕而无忧!”
刘备更是惊惧,但刘表的话语里并没有些许仇恨,反而很是平静,还有些怅然。
“所以你屡次求我增兵,我皆不允,我是怕你羽翼丰满,便要夺了荆州!”
“我……”刘备猛一站起。
刘表压住了他的手。“听我说,”他缓了一缓,“可是我现在却渐渐想明白了,天下归有德者居之,荆州或者真的应该让给你!”
刘备震惊,他瞧了瞧刘表,那衰弱苍老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试探之意:“景升兄如此说,是要陷备于不仁不义吗?”
“玄德言过了!”刘表咳嗽了两声,“我即将江河归海,两个儿子又不成器,荆州地处要冲,北有曹操虎视眈眈,南有孙吴相机而动,要保得荆州不失,除了玄德还能有谁?我是真心真意想把荆州让给你!”
刘备坚决地摇摇头:“不可!备怎可趁人之危,景升兄若真有山崩一日,应择嗣子受印绶,备当鼎力扶持,不负景升兄多年看顾之情,何能横夺同宗产业!”
“玄德!”刘表着急地说,“昔日陶恭祖也曾让徐州印绶于玄德,玄德能受徐州,如何不能受荆州!”
“此一时彼一时!”刘备断然地说。
刘表长叹:“玄德若不肯受荆州,这荆襄八郡却付于何人!”
刘备道:“景升兄有子,择子任之,天经地义。”
刘表愁苦地叹了口气:“择子?择谁?”
“长公子刘琦,他仁厚宽和,风雅持重,为守成之君,景升兄何不择他受印!”
“琦儿……”刘表讷讷,他期期地瞧着刘备,“若是琦儿受印,玄德可愿助其守卫荆州?”
“当效全力!”刘备拱手道。
刘表颓然一声叹息:“唉,罢了,既然玄德力保,便如此了吧。”他撑住身体,双手紧紧握住刘备:“荆州有劳玄德了!”
台阶很长,飞尘扑面拍打,刘琦焦急地跑上台阶,一面跑一面甩去面上的灰尘,后背全是涔涔的汗沫,头发也松散得似乎揉碎了。
他跑到台阶的最上面,也不稍息,扬手抓住面前髹漆大门的铜环,力量用得很足,敲门声震天响动。
“开门,我是长公子!”
门嘎嘎开了,他正要冲进去,却被一人死死地挡了出去,逼得他险些掉下台阶。
“蔡瑁?”他斜眼一瞧,“你做什么?”
蔡瑁慢悠悠说:“公子来做什么?”
“我听说父亲垂危,特来望病!”刘琦怒气冲冲地说。
蔡瑁一睖眼:“谁说主君垂危,竟敢造这样的谣,是大逆不道!”
刘琦瞠目道:“你休要诓我,让我进去拜见父亲,自然一见就知!”他抢步便要冲入府中。
蔡瑁将手一拦:“长公子且慢!”
“你走开!”刘琦怒喝,右手紧紧摁在腰间的剑柄上。
蔡瑁毫不害怕,冷森森地说:“长公子休怒,论亲我也是你的舅舅,长辈说几句不入耳的话,晚辈便要拔剑相向吗?”
刘琦无法反驳,缓缓地放开了手,眼睛里却仍是满满的一团火焰。
蔡瑁冷看了他一眼:“长公子身负主君重命,镇守江夏重镇,当初赴任之时,主君谆谆教导,长公子曾对主君信誓旦旦,称道定当守好江夏,绝不辜负主君重托,如何一年未到,长公子竟然违了誓?”
刘琦质疑道:“我如何违了誓?”
蔡瑁冷笑:“江夏重镇,枢机要地,守之当谨慎之、忐忑之,日夜忧患不敢轻率。而今长公子释众擅走,孤身奔来襄阳,留下江夏无人防守,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你就不怕主君降罪于你?”
“我……”刘琦被他击中要害,无以作答。
“再者,公子远在江夏,襄阳并无传书,公子如何知道主君垂危,是有人故意造谣生事,还是公子有别的想法呢?”蔡瑁阴森森地道。
“我有什么想法?”刘琦高声道。
蔡瑁抱了双臂:“公子如何问我,我哪里知道?”他幸灾乐祸地盯着手足无措的刘琦:“我劝公子还是先回江夏吧,主君有事自然会传唤公子,切毋听信他人挑拨离间!”
他索性不再理刘琦,两步跳入门槛,令人将那大门关了个严实,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他拍了拍手,鄙夷地说:“想跟我斗,你嫩了!”
“蔡兄!”门廊后闪出一人,面皮黄得像被烤过头的鸡蛋,却是刘表的外甥张允。
蔡瑁对他和气地一笑,张允扯了扯他的手,悄声道:“他走了?”
蔡瑁得意地笑道:“他能不走吗?”
张允默默点头:“既然长公子已走,我们该早定大计。北方传来消息,曹操已率大军南下,不日将兵临荆州,我们该有个谋划!”
“张兄以为该如何?”蔡瑁不动声色地问。
“有两条路,一是抵抗,二是归顺,若是择一,凭荆州区区之地恐难敌曹操铁蹄,袁绍当初踞有富庶河北,实力比我们强过数倍,却惨败于曹操;若是择二……”张允没说了,脸上是试探的谄笑。
“择二怎样?”蔡瑁故意问。
张允嘿嘿笑道:“蔡兄为曹操故交,自然比我更清楚!”
蔡瑁哈哈笑着指住他:“张兄好可恶,是要拿我做歆享吗?”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
呼地一阵烈风,大门被重重撞开,吹得满屋帘幕乱飞,刘表从**猛地弹起,捂住胸口大声地咳嗽。
屋里的女童都慌了手脚,抬的抬痰盂,捧的捧热水,一窝蜂拥到床边。那刘表却像是被触怒了,一面咳嗽一面骂:
“滚,滚!”
女童们缩着脑袋,也不敢真的离去,捧着痰盂和脸盆没敢动。
“夫人呢?”刘表嘶哑着声音问。
“不知。”一个女童胆怯地说。
刘表长叹道:“久病床前无孝子,夫妻本是同林鸟……”猛烈的咳嗽把他后面的话掩饰过去了。
门被谁推开了,一个人卷着呼啸的风冲进来,大声喊道:“主君!”
刘表费力地抬起头瞧了瞧:“德珪?”
蔡瑁奔到床前,惊惶地说:“主君,大事不好了!”
“什么,什么大事?”刘表也紧张起来,双手死死抓着被单。
蔡瑁吞了口唾沫:“刚得到消息,曹操已调精兵二十万,星夜兼程向荆州奔来,前锋即到宛城了!”
“什么,曹操来了!”刘表惊得一立,奈何身体过分虚弱,承受不住那忽然的紧张,他又摔入被褥,焦急和忧虑冲上心头,他捧着心口又是喘息又是咳嗽。
蔡瑁忧心忡忡地说:“曹军眼见兵临城下,望主君早定大计!”
刘表被提醒了,他挥挥手:“去,去把长公子调回来!”
蔡瑁没有动,眼角微浮过一丝冷凝的笑,无声地盯着衰弱如残枝的刘表。
“我让你去调长公子,你,你去啊!”刘表着急地拍着被单。
蔡瑁阴冷地笑道:“曹操大军临近,主君现又在病中,当此之时,应定下嗣君之位,以备万全之策!”
刘表艰难地抬起头,正看见蔡瑁冷若冰霜的目光,刹那,他打个哆嗦。
“你们都给我退下!”蔡瑁厉声喝令道。
蔡瑁声色俱厉,刘表又不中用,女童们哪敢违抗,抱着痰盂和脸盆纷纷奔出房间,杂乱的脚步声很快被肆虐的大风吞没了。
“你,你要做什么?”刘表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向后靠去。
蔡瑁森森地笑着,慢慢地从袖中抽出一只没有封检的皂囊,解开扎绳,捧出一册卷轴,双手呈给刘表,却又没有真的递在刘表手里:“请主君择定嗣子!”
“嗣子,你想……”刘表慢慢回过味来。
蔡瑁将卷轴一点点展开:“请主君择定公子刘琮为嗣子!”那青色简牍上已写满了字,却是以刘表的名义发布的嗣位府令。
“蔡瑁,你好大胆!”刘表怒声道。
蔡瑁啧啧地摇头:“主君何必动怒,瑁也是为荆州基业着想,择定公子刘琮为嗣子乃众望所归!”
刘表拼了力气啐了他一口:“狗屁的众望所归,是你蔡瑁一心所归!”他现在才深刻地感到了后悔,不应该将长子远派江夏,更不应该早不册定嗣子,一再的犹豫和迟疑,终于酿成了今日的祸殃。
蔡瑁微微动了颜色:“主君何苦如此固执,定公子刘琮为嗣子有何不好,我劝你还是加盖了印章吧!”
“我若是不答应呢?”刘表倔强地仇视着他。
蔡瑁幽幽叹了口气:“那瑁只有得罪主君了!”
刘表逼视着蔡瑁,那直勾勾的眼神看得蔡瑁心里发怵,他忽然爆发出狂悖如痴的大笑,笑声犹如狂风催木,甚是惊骇。
蔡瑁被他的笑声惊住,心虚地说:“你笑什么?”
刘表轻蔑地瞅了他一眼,从床头的书笥里拿出一个小方盒,颤巍巍地取出一方铜印章。
蔡瑁惊喜,忙把那卷轴装入囊中,系口绳紧紧扎住一片检,又摸来一方封泥筩,抠出一点儿填进检上的小凹槽,诸般动作做完,把皂囊捧在刘表面前。刘表举起印章,默然间连声叹息,半晌,缓缓地落了手腕,在封泥上重重一摁。
蔡瑁满足地捧起皂囊:“多谢主君!”
刘表把印章一丢,哐啷掉在地板上,铜印顿时磕破了一个角。他喘息着盯住蔡瑁,用最后的力气说:“善待长公子!”
他再也没有力气了,像被抽了底座的房梁般,直直地倒在榻上,他睁着大大的眼睛,一滴眼泪顺着他瘦削的面颊缓缓流下,却没有人为他拂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