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1)

曹操刚一踏进门,早已等候多时的儿子们都站起身行礼,个头高高低低,模样错落不一,却没一个丑陋,最次的那一个也五官周正,论智力更是各有千秋,纵算不能开疆辟土,成就像自己一般的光辉事业,也不是愚拙的废人,这一点曹操很骄傲。

“父亲!”整齐的呼声里仍有落后的余音,却不碍大务。

曹丕是长子,当先说道:“父亲,朝廷允你南征了吗?”其实若论起来,曹昂才是长子,可惜在南征张绣时战死了,曹丕算是“越级跳”。有好事的都道他命硬,把自家长兄克死,自个便能成为嗣子,按着长幼顺序,以后曹操的爵位还不得传给他吗?

曹操落了座,接过曹丕递来的热手巾擦了一把脸:“允了。”

曹彰头一个慷慨激昂地嚷道:“儿子愿随父亲出征!”他自来好武,不好读书,虽只十余岁,却击得一手好剑,素日居家也仗剑坐卧,以班超投笔从戎是为大丈夫志向。

曹操瞧着他笑了一声:“好性急,素日便是个好武的性子,听见征战则急不可耐。”

曹彰气势十足地道:“大丈夫当为卫、霍,将十万骑驰沙漠,驱戎狄,立功建业!”

曹操笑着叹息道:“汝不念读书慕圣道,而好乘汗马击剑,此一夫之用,何足贵也,还敢夸夸其谈!”

曹彰较起了真,义正词严地说:“儿子以为,大丈夫当驰骋沙场,马革裹尸,何能做博士!”

“你还瞧不起博士?”曹操不禁揶揄。

曹彰不屑地说:“博士咬文嚼字,钻研经典,皓首穷经,为一字一文而穷研苦思数年,倘遇纷乱,力不能抗一斗士,百无一用,奚可效之!”

曹操摇摇头:“此为偏颇之见,子桓、子建皆为博学之士,依着你的说法,他们也百无一用?”

“他们的志向与我不一样!”曹彰狡辩道。

曹操笑问道:“你是什么志向?”

“为大将!”曹彰铿锵有力地说。

“为将若何?”

曹彰正正声色:“为将者,当披坚执锐,临难不顾,为士卒先,赏必行,罚必信。”他以为自己说得很好,气势极足,每个字都从丹田处提拔而起。

曹操蓦地大笑:“好个大将之道,我原来养了个勇将儿子!”他被曹彰毫不掩饰的志向表达勾起了兴趣,因对诸子道:“既然彰儿述己志向,尔等盍各言尔志。”

曹植近身,微微的笑在他清俊的面孔闪着光:“儿子斗胆言志。”他今年虽才十六岁,却颐养了一身的风流雅量,写出的诗文让父亲曹操也甚赞叹,好与一众博学文士诗酒唱酬,家中常常宾客盈座,彻夜达旦。

“儿子有文武二愿,文愿读尽天下书,书尽天下诗;武愿踏尽天下土,览尽天下物,若有千难万险,亦无所避!”

果然是才高八斗,志向也是一派斐然文气,四个“天下”连续罗出,豁然显出那锋芒展露的少年意气。

曹操笑道:“子建好大口气,天下尽为汝读尽、书尽、踏尽、览尽,你可让他人如何立志!”

“父亲有包举宇内之志,振**八荒之心,儿子愿承继父亲鸿业而已。”曹植的口气很是志在必得。

曹操快然一笑:“好,有志气!”他环顾着其余儿子,“你们呢?”

按着顺序,曹丕本该先说,曹植却抢着出了风头,他不得已落在后面,含着温润的笑,不疾不徐地说:“儿子别无所愿,只愿侍奉父亲左右,聆听谠言庭训,终生受教!”

这话明听寡淡如水,细品却大有文章,不露声色间拍父亲马屁已至炉火纯青。诸子都不是省油的灯,素日各有算计,竞相在父亲面前竭力表现,生恐兄弟们抢风头,听得曹丕这一席话,不禁暗自揣度,何等险佞心机,装出一副温顺的孝悌模样,却把争执心深深隐藏。

曹操叹道:“子桓秉孝道,我心甚感,然丈夫立世,当立大志,立大志方有大功业。”

“是!”曹丕老老实实地答应。

曹操又瞧向其他人:“别停下,继续说。”

儿子们顿时七嘴八舌,敦厚的说希望修身自守,好诗文的说希望博学多闻,尚武的说希望斩将搴旗,有相同,也有不同,各自搜刮出华美动听的辞藻,想在父亲面前讨一个好。

曹操一面听一面评价,他忽地对坐在角落里的曹冲说:“冲儿何无一言?”

曹冲听见父亲呼他,微微挪了挪。他才十三岁,眉目间却透出非比寻常的成熟,他笑了笑:“兄弟们说得太好,我还没想好呢。”

曹操鼓励道:“无妨,说错了又不会责罚,不过是父子闲谈。”

曹冲温和地笑道:“儿子之志与兄弟们的伟志相比微不足道,既父亲垂问,儿子便斗胆一说,儿子愿父亲少征伐。”

曹操一愣:“这是何意?”

曹冲倾过身体,眸子亮晶晶的:“父亲少征伐,是为天下无战事,则我父子得享天伦,儿子能时时侍奉父亲左右,天下之子皆能时时侍奉天下父亲左右,岂不乐哉!”

曹操忽然大喜,那种狂乐的喜悦从眼睛里流下去,在四肢百骸舒服地冲**出一朵朵喜不自胜的浪花,他赞叹道:“冲儿之志方是伟志,我何尝想年年征伐,若天下无战事,我当与诸子同享天伦,诗酒唱酬,阅经典,读名籍,人生至乐!”

他欢喜地把曹冲拉至身边,亲昵地抚着他的后背,笑呵呵地说:“诸子之志各有千秋,然冲儿之志最得我心,他年岁虽小,其智岐嶷,偶或可为众兄长之师!”

定论已下,儿子们都伏低了头一迭声地应和,傻子也看得出曹操对曹冲的喜爱。曹冲生来敦敏徇齐,四五岁便被称为神童,其智谋权变竟令曹操身边的谋臣自叹弗如。建安七年(202年),江东孙权遣使求好,赠送的贽礼里有一头巨象,曹操心血**,欲知巨象重量,询问群僚,无人能解,却是七岁的曹冲想了个妙法:把大象置于船上,刻其水痕,再以他物装入船中,至水痕处则止,如此可得重量。自此后,曹操对这个儿子倍加爱惜,曹冲偏偏越大越聪明,仿佛世人的脑子都长在他那里。因他极得曹操宠爱,群下若犯错害怕责罚,总是找到曹冲求情,曹冲也总能想法排忧解难,如此更赚了人心,都说曹操俟后必定以曹冲为嗣子,爵禄自然传至彼身,正牌长子曹丕也只能望洋兴叹,徒恨自己的智略不及曹冲一半。

曹操微微收住笑,正声道:“此次南征,彰儿、冲儿随我出征,诸子留许。”

诸子都听出来了,曹彰数次随曹操征讨,此次再随军南征并不奇怪,可曹操竟带上了十三岁的曹冲,无疑是在宣告某种惹人艳羡的事实,有好事的儿子去打量曹丕,他像是没有什么不自然,仍然端出恭顺的谦和姿态。

曹操有些疲倦了:“都散了吧。”

儿子们络绎而出,回头间,曹操还拉着曹冲问东问西,不禁又是嫉妒又是无奈,可毕竟无能为力,对于素性离经叛道的曹操来说,废长立幼不合规矩的古训于他不过是一句空话,他轻易便戳得稀烂。

风如巨手捶击,门哐地开了,垂低的幔帐像忽然睁开的眼睑,露出了帘幕背后的幽暗,惨白的光线在墙壁上吐丝,结出网状的密集光斑。

司马懿像被蜇了一般从**抬起头来,又像失了骨髓似的,迅速地趴了下去。腰有些酸麻,他想动手揉一揉,却犹豫着用眼风悄然环顾,白蒙蒙的窗户上有浅浅的黑影划过,不像人影,应是树影,门被风吹开了,门轴嘎嘎地转动,门后有沙沙的拂拭声,像是压抑的脚步声。

他于是不敢动了。

他已在**躺了足足两个月,偶尔起一次身,先要观察四周动静,翻个身也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自己家里尚且要谨慎小心如此,他倒宁愿被埋在坟墓里,守着黑漆漆的死寂,总还是一种不必顾忌的自由。

他没有生病,一个刚至而立的年轻人,正是旭日东升时,断断不到那耄耋期颐之年,因衰老而至卧床不起,行动之际需人时时照拂看顾。他跑得走得乐得玩得,健康得仿佛一匹没有鞍鞯缰绳束缚的西域汗血宝马。夜晚静卧时,他能听见心脏在胸腔里蓬蓬勃勃地跳动,那种奔放的**属于烈火般灿烂的青春,是广袤霜天上飞驰的苍云,便是匆忙过路,也要留下深深的痕迹。

可他此刻却必须把自己的热烈、冲动、亢奋、绚丽统统埋起来,装出令人怜惜的苍老、悲苦、衰弱、困窘,他很讨厌这种不能驰骋纵横的脆弱,纵算是伪装的,也让他以为羞耻,与安静的冥思相比,他其实更爱狂野的奔跑。

但他别无选择。

他之所以要把自己埋在衰弱的土壤里,只是为了躲避一个人,那个人叫曹操。

因为曹操要辟他为官,他不愿赴任,又找不到推辞的理由,只能装病。他有洞察人心的眼力,看得出曹操的勃勃野心,看得出汉朝日薄西山,取代衰微汉朝的也许正是曹操,他不想在王朝末世的权力纠葛里掏一抔血腥的土,无辜地撒在自己身上。在曹操身边谋事是这个年代许多学有所成的年轻人的梦想,可不是他司马懿的梦想。

也许,他和曹操是同一类人,他能看出曹操的野心,曹操总有一天也会看出他的心机,两个太相像的人被历史齿轮赶拢在一起,是历史的恶作剧,也或者是别有用心。

他装病以来,曹操派了几拨人来探病,有白日里正大光明地探顾,也有半夜翻墙入室,躲在门后偷窥,他始终坚卧不起,一面在卧榻上叹息人生悲苦,一面佩服曹操的不择手段,他想如果有一天他身居要职,他或许也会采取和曹操同样的手段,或者更狠毒也难说。

门轻轻一颤,有人走了进来,司马懿更不敢动了,他像死人般僵硬。他装的病叫风痹,关节麻木,四肢瘫痪,动一动便能瞧出端倪。

进来的是个女人,却原来是他的妻子张春华,她捧着一只铜瓯,因有些烫,用手巾包住了两只耳朵。

“怎么是你?”司马懿惊讶,他不是惊讶妻子入屋,而是妻子亲自捧食而进。

张春华淡淡地叹了口气:“不得已。”她将铜瓯放在床头的小案上,轻轻吹了吹:“昨日下雨,你起身去捡院里暴晒的书,被人看见了。”

司马懿大惊:“谁看见了?”

张春华神情很淡漠:“一个婢女。”

“她人呢?”司马懿昂起了头,他紧紧抓住被衾,一股恶狠狠的杀机和滚烫的血一块儿冲上脑门。

张春华伸手试了试铜瓯的温度,寡淡地说:“没了。”

司马懿没听出意思,仍是紧张地问道:“人呢?”

“没了。”张春华还是那白水似的表情和声音。

司马懿瞬间恍然,妻子的果决残忍让他一阵寒战,又是一阵佩服和感激,他问道:“没人怀疑吗?”

张春华没所谓地说:“一个婢女,谁会问?”她端起铜瓯捧给了司马懿。

司马懿却是食欲全无,他像搅面似的来回摇晃勺子,忧虑道:“有第一人知道,便会有第二人第三人,始终躺卧不起,总不是办法。”

张春华稍一迟疑:“我告诉你一件事,昨日丞相府派人来了,话传给我们听,实际仍是说给你听,我昨日因处置那婢女,事情紧急,也没告诉你。”

“他们说什么了?”

“丞相府的人说,他们等着你的病好,但若是病好后再复盘桓,举家收之。”

“当啷!”司马懿手中的勺子掉了下去,若不是张春华扶着他的手,那铜瓯也险些摔落。

他拍着脑门一声沉重的叹息:“唉,躲不过去了!”

“他们说待你病好,你尚可再延宕几日,何有此叹?”张春华不甚了了。

司马懿愁闷地说:“你不知,人家既敢说待我病好,便是风闻我这是在装病,我若再坚卧不起,当真为全家招来一场祸事。”

张春华只觉心惊:“那怎么是好,能不能想想办法?”

司马懿沮丧地叹着气:“司马仲达,你躲过一时,到底躲不过一世,刀把子在人家手里攥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无计可施!”

“他们,他们,不会真的为了你不入仕罪下全家吧。”张春华还怀着最后的希望。

司马懿微微摇头:“知道孔融吗,圣人之后,才学名闻天下,皆因言辞抵牾,人家说杀就杀了。孔文举何等身份,我区区司马懿能与他比吗,天下大才尚且不能保一命,何况我!”

张春华几乎要滚泪了:“逼煞人也,早知如此,又何必装这一场病。”

司马懿仰面默思,他缓缓地作下了决断:“既是躲不过,只好迎难而上,这是命中该有之难!”他捧起铜瓯,深深地吞了一口麦粥。

司马懿跪在了丞相府正堂外的陛阶上。那时曹操正要南征荆州,披一身赤喙金鳞的铠甲,像一条被阳光染亮的鲤鱼,行动起来,每一片鳞甲发出明亮的清鸣。他一眼便看见司马懿,顿时笑起来:“仲达,瘳乎?”

司马懿把头撞向地面:“承丞相挂怀,懿小病,已痊愈了。”

曹操也不让他起来,他索性半蹲下去,一只手搭上司马懿的肩膀:“汝兄长伯达为我主簿,清检素约,雅伦有望,数为群下称道。汝却屡辟屡不至,汝比之汝兄,当真淡泊名利。”

司马懿惶恐地说:“懿自小多病,体弱不堪任事,非为激俗邀名,所谓淡泊之称,非懿所敢当!”

曹操大笑,他攥着司马懿的一只手拉起来:“汝兄弟八人,世称八达,崔季珪称汝聪哲明允,刚断英特,尔谦冲过头,便成伪善君子也。”

司马懿忐忑地说:“懿何敢当此佳论,崔君虚誉耳。”

曹操笑眯眯地说:“仲达自便,待吾复返许都,再与尔叙话!”他拍了拍手朝前走去,忽然又倒回来,凑近了问道:“君以为吾此番南征有几成胜算?”

问题抛得很仓促,司马懿应付不暇,他垂头一想:“五成。”

曹操愕然:“才五成?”

司马懿诚挚地说:“一成为丞相思谋,一成为群下思奋,一成为民心思顺,一成为军心思战,一成为天下思归。”

曹操不禁大笑。“机诈!”他用力拍了司马懿一巴掌,“谢仲达吉言,剩下五成我替你说了,乃他方之主、之臣、之民、之军、之疆。此一仗,无非是敌我之五成角逐也!”他撒开手,大笑着扬长而去。

司马懿那悬在嗓子眼的心缓缓地落下了,他回头看见曹操光灿的背影,那种不可逼视的耀眼照亮着许都的一片天,却不知能否照亮整个九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