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座衣冠,皆是楚楚之士,门外的阳光缓缓地涌进来,照见一张张模糊的脸,嘈杂的声音被撩进来的风任意撕碎,便在那耳际融化成稀粥似的一塌糊涂。刘琮在主座坐得太久,腰骨酸麻,扎在头上的衰绖太紧,勒得头阵阵晕眩,以至僚属们的脸看起来像罩了张麻布,五官淌出一摊污浊的水。
“主君,”蔡瑁高声道,“曹操大军前锋已至宛城,望主君早作决断!”
主君?刘琮还不适应这个称呼,他像是被忽然套上了一件华贵的锦袍,却不甚合体,总有种游离的感觉。
“呃,诸君以为当如何?”
满座衣冠抖动着,却没有人慷慨激昂地站出来说要决一死战。曹操这个名字像横扫一切的狂雷,足够让善战的武将拿不动刀枪,骑不动战马。
刘琮只好挨个问:“舅舅以为如何?”
蔡瑁清清嗓子,用沉重的语气说:“瑁以为荆州自遭黄祖败覆,元气大伤,兼之先主新亡,民心哀惨,曹操新有柳城之胜,正是士气如虹,军心昂扬,以我哀伤之师敌曹操战胜之师,若以卵击石,深为本州忧之。”
仗没打,先把自己贬得一无用处,刘琮也觉得沮丧:“舅舅的意思是……”
蔡瑁看了看刘琮,又看了看群僚:“瑁斗胆建策,莫若开示诚意,俯首曹操,还能保住荆襄百姓太平,主君也可封侯受赏,仍可为州主!”
刘琮算是明白了,蔡瑁是打定主意投降曹操,别说是做做样子的抵抗,他连甲胄也不披,便释兵授首。
刘琮到底是不甘心的,做人家的门下客和自己做主,是两种人生,前者掣肘太多,时时得看人家脸色,后者自由自在,快心快慰。
“诸君皆赞同蔡将军吗?”他把问题丢出去,他想无论如何,总有人不同于蔡瑁,只要有反对之声,荆州还是一块有血性的土地,拼着热血和曹操决一死战,未必便会失败。
“主君!”傅巽首先道,“巽附议蔡将军!”
刘琮很是烦恼,他努力使自己显得有气魄,声音便足道地扬高了:“曹操未来,我等便释甲授首,何其谬哉!我愿与诸君据全楚之地,守先君之业,以观天下,何为不可乎?我荆襄尚有精兵,樊城亦有刘玄德固守,可为掎角,曹操纵有雄兵,当击退于金城汤池之下,何谓弃大州而行臣服!”
“巽以为有三不可,”傅巽的应对相当敏捷,“逆顺有大体,强弱有定势。曹操拥天子,号令天下,今我以人臣拒人主,逆也,此为一不可;以新造之楚而御国家,其势弗当也,此二不可;以刘备而敌曹公,又弗当也,此三不可。有此三不可,欲以抗王兵之锋,必亡之道也!”
刘琮听出傅巽这番话俨然是深思熟虑,他渐渐意味到,在曹操大军逼近时,荆州这帮臣僚的算盘珠子早拨好了,都等着把荆州献出去给曹操当见面礼,却把他这个主君晾在一边。
“主君自料何如刘备?”傅巽补问了一句。
刘琮老实地说:“我不如。”
傅巽像是挖着陷阱等人跳,显出心满意足的表情:“主君自度不如刘备,然刘备也不能御曹公,则虽保楚地,不足以自存;若刘备足御曹公,则刘备不为主君之下也!”
这是倾危策士的一贯伎俩,立论时摆出甲乙两面,甲若成立,乙则不成立,乙若成立,甲则不成立,于是甲乙皆不可行,总之你永远被他牵着鼻子走。
刘琮觉得自己那刚刚复苏的热血正在冷却,他用哀求的语气说:“诸君,先父创业不易,徒然将荆州拱手相让,吾心何忍!”他求助地看住了蒯越,想着蒯越到底是刘表克定荆州时的功臣,与先父有患难之情,总会与他人不同。
蒯越默然有顷,缓慢而不迟疑地说:“主君,我荆州新丧,士气低落,难御北方新锐之军,若凭一时义愤操戈而斗,不免涂炭生灵,戕害无辜,莫若拱手北面,也不失封侯拜爵。”
连蒯越也主张投降,刘琮最后的希望熄灭了,他低沉而悲慨地叹了口气。
蔡瑁听得众口一词,心里得意起来,脸上也收不住了,欢天喜地地说:“主君勿要忧虑,既是众人皆有北面之意,即可遣使北上,宣明主意,倘若延迟,曹公大军临城,再谋授首,则晚矣!”
刘琮悄悄地攥着一只拳头,很想一拳击烂蔡瑁那张嘴,他终于明白了,蔡瑁当初推他为主,哪里是为他着想,也不是为血缘亲谊,分明是为自己谋,推了自己上去,他便可在荆州任意妄为,或者待得时机成熟,一举攫取荆州权柄。可他能怎么办,蔡瑁掌控着荆州军权,兵符在人家手里捏紧了,自己不过是不能自主的傀儡,可叹自己当初还和兄长明争暗斗,孰知早成了人家一盘菜上撒的作料,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他喟然一叹:“唉,既然诸君皆有北面之意,吾岂能违众议,罢了,便遣使北上,宣传荆州臣服之意。”强忍着说完没骨气的话,刘琮的一颗心都在滴血,想到曹操兵不血刃地夺得偌大的荆州,他几乎想收回自己的话。
“主君圣明!”众人一迭声地称赞,那份光荣和自得仿佛打了大胜战。
真是羞耻!刘琮盯着这些所谓的荆楚俊杰,一股腻烦倒卷而上,他硬生生吞了下去,却突兀地说道:“北面臣服曹操一事,还得去樊城告诉刘备。”
这是必须要做的一件事,刘备到底是在荆州的土地上,而且还在积极整兵备战曹操,荆州如此轻易地投降曹操,若不告诉刘备总说不过去。刘琮忽然觉得,也许在这偌大的荆襄土地上,只有刘备敢和曹操抗衡,尽管他的力量弱小,可他从不畏惧,刘琮于是以为自己真的不如刘备。
蔡瑁轻松地说:“无妨,小事。”
能“光荣”地把荆州送给曹操,为他们将来谋取更大的利益,区区一个刘备已不在话下,刘备算什么,他便是死撑着和曹操对抗,也会被曹军的铁骑踏为齑粉,反而为荆州除去一个祸害。
楚楚衣冠们小声地纷议,有在说曹公凛凛威风,有在说投降后如何献词,却没有一个人说出半句激愤的抗争言辞。
刘琮重叹一声,那最后的一点儿热血熄灭了。
秋意深了,西风一阵紧似一阵,天上的云层越来越厚,把太阳深藏在背后,迅速地向着地面重重压下。
徐庶提着一个大竹篮,边走边笑,口里还哼着小曲子。他绕过了一丛密生的蔷薇花,跨进一个弧形拱门,院子里扫落叶的童仆见他来了,都躬身一拜。
房门虚掩着,听见里面此起彼落的谈话声,他轻轻一推,半扇门缓缓开了,抬头便看见刘备倚案而坐,旁边是正襟危坐的诸葛亮,张飞撇着两条腿坐得很不安稳,在最外边的是赵云,却是纹丝不动。
“呀,都在呢,好得很!”他笑眯眯地关了门。
“元直,你来得正好!”刘备向他招手。
徐庶把篮子往案上一摆:“来尝尝,我母亲专给大家伙做的吃食!”他从篮子里取出无数的饼子糕点,一一塞到每个人的手里。
诸葛亮笑道:“其乐也融融,其乐也泄泄,元直之谓也!”
徐庶将两大块麻饼塞入他手中:“吃你的吧,又掉书袋!”
张飞毫不客气,几大口吞了两块饼,吐着满嘴的面末,大声称赞道:“不错,好吃,元直,你母亲真是好厨艺!”
徐庶得意地仰起笑脸,毫不谦让地说:“可不是!”
见徐庶言笑宴宴,诸葛亮大是感慨,他和徐庶相交十年,徐庶性子爽快,不拘小节,或哭或笑皆随性而发,但哪里见过他这般欢愉,那由内而外的幸福感,遮也遮不住,想到徐庶孤苦飘零,而今得享天伦,他很为徐庶高兴。
刘备因对徐庶道:“你来晚了,刚才我们正说起有消息传来,曹操已率兵南下。”
“曹操来了?”徐庶惊疑。
“只是风闻,还未确定,正要遣派斥候分部打探。”
徐庶问:“襄阳有消息吗?”
“没有,”诸葛亮凝眉摇头,“两个月来送去襄阳的问函都石沉大海,主公本想亲往襄阳探病,奈何襄阳方面却拦阻不让,我猜这不是刘表的意思,定是蔡瑁的主张!”
刘备愁然一叹:“只怕景升兄凶多吉少!”
赵云欠了身向前:“不然悄悄去襄阳打探,蔡瑁再有阴谋,总有蛛丝马迹泄露出来!”
刘备垂头一想:“罢了,索性派密探潜入襄阳,看能不能探出些风声!”
张飞正咬着糕点,囫囵着吞下,噎了好一会儿,才闷着声音说:“去二哥那里问一声,他与公子刘琦在一处,莫非老子死活,儿子竟有不晓得的?”
诸葛亮道:“上次公子赶往襄阳探病,被蔡瑁生生拦了回头,我想他定然也不知襄阳有了什么变故!”
“襄阳成了活棺材吗,闷在里面出不来了?”张飞拍着大腿叫道。
活棺材……刘备忽然打了个寒噤,一种不祥感慢慢涌起,仿佛有一双死人手在周身抚摩,冰冷僵硬,毫无生气。
“主公!”门外传来孙乾焦急的声音,众人都扭头去瞻,那孙乾已一把推开了门,因是太急,一双脚重重绊在门槛上,头朝下直直摔倒,幸好坐在靠外的赵云飞身上前,双手稳稳托住了他。
“公祐何故如此着急!”刘备半是埋怨半是关心。
孙乾擦了擦满脸虚汗,也来不及对赵云说谢谢,一口气不提地说:“主公,襄阳信使到了!”
刘备腾地弹跳而起:“在哪里?”
“正在外守候!”
刘备不暇多想,提起袍子就奔了出去,几乎是蹦跳过门槛,果见院子的亭中立着一个人,竟然是襄阳学舍的宋忠。
宋忠见刘备奔来,慌忙躬身下拜:“见过左将军!”
刘备拱拱手,急问道:“景升兄病情如何了?”
宋忠扭捏不吭声,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他从腰间的革囊里取出一卷白帛,颤颤地双手捧上,却不敢看刘备的眼睛。
刘备一把夺过,心急火燎地扯开了便读,目光方才扫过三四行,那汗便淌了一身,胸口似被大刀轮番砍了十来刀,痛得他霎时眼泪直流。
“景升兄亡故了!”他仰天长呼,手一扬,白帛飘飘落下,所有的悲慨情绪仿佛开了闸一样不可遏制,眼泪倾巢滚落。
诸葛亮缓步走上凉亭,弯腰捡起白帛,默然地看了一遍,羽扇缓缓垂下,两行清泪流过他轩朗的面颊。他举手轻轻一揩,没让人察觉。
“怎么了?”徐庶轻问。
诸葛亮把白帛递给他,徐庶展开一看,这原来是刘琮写给刘备的信,里面说了三件事:一是刘表病故,刘琮继位为新君;二是曹操大军南下,前锋抵宛;三是荆州不能抵挡曹军铁骑,遂决定举州归附。
刘备悲泣不已,一眼瞧见宋忠,心中怨愤顿起,大怒道:“景升兄病故,你们为什么不报丧!”
宋忠唯唯不能说,刘琮派他来送信,他本就以为难作,可刘琮强而命之,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来樊城,一直担心惹火了刘备招致身首异处。
“混账!”刘备越想越气,抡起胳膊便要一巴掌甩下去。
诸葛亮拦住了他:“主公,宋忠只是信使,迁怒于他有何用!”
刘备愤愤地放下手,悲伤陡起,不禁泣道:“未想那日襄阳一见竟成永诀,可恨蔡瑁绝情,违背人伦,居然不给我报丧!”
诸葛亮温声劝道:“主公节哀,如今曹军临近,前锋已抵宛城,不日将临樊城,需早定大计,不可因哀心过甚贻误大事!”
刘备虽是满心悲凄,也觉得诸葛亮所言为真,擦着眼泪说:“我心已乱,实不知该怎么办,望孔明能赐良谋!”
诸葛亮沉吟:“曹军既已到宛城,必定一二日则克下新野,新野一破,樊城无有屏障,而刘琮欲举州归附,樊城便成孤城,不如弃城而归江陵,江陵险塞,可为盘踞!”
“弃城?”张飞瞪大眼睛,“还没打就跑了?”
诸葛亮不理会他的质疑,平稳地说:“云长与公子刘琦现在江夏,我们若能保江陵,则两军连为一线,互为支援,若是不能得,也可退居夏口,与云长合并。”
刘备方寸大乱,不知道诸葛亮的提议到底好不好,他烦躁地敲着脑门,橐橐地满地走来走去。
赵云进言道:“主公,云以为军师之议未尝不可。而今曹操势大,我军又一分为二,其势不可撄其锋,莫若弃樊城而走江陵,避其锋芒,再谋后续!”
刘备摆摆手:“罢了,罢了!弃城走江陵!”他郁闷地长长叹了口气,扭头又看见宋忠,马着一张脸,恶狠狠地说:“你回去告诉蔡瑁,尔等谋事何其狠毒,祸到眼前才报与我知,是要陷刘备于万劫否?”
他一把抽出长剑,吓得宋忠的脸白了,哆嗦着想要求饶,奈何声音竟然发不出。
刘备引剑而向,目光凛然:“本欲杀汝祭旗,但纵将你千刀万剐,也难消仇愤,况我今将行,临行之时杀你一个小小信使,非丈夫所为,你滚吧!”
宋忠巴不得听见这话,一声也不敢发,扭头一歪一颠地跑了个没影。
刘备胸中愤懑难平,仰天一声叹息,手腕一飞,长剑飞向半空,坠落之时,没入柱中,嗡的一声敲碎了扑面的秋风。
诸葛亮进家门的时候,夜已很深了,沉沉的风在庭院中叹息,拂身之时有种彻骨的寒意,败了的花、枯了的叶都贴着地面随风旋转,也没有人打扫。
推门之时,屋里温暖的灯光扑了一身,他扶住门框,身体忽然变得异常疲倦。
“回来了。”黄月英慢慢地从床沿站起,她已有了七个月的身孕,行动时略有些迟钝缓慢。
诸葛亮快步走去:“别起身!”他扶着妻子重又坐下。
黄月英对他轻柔一笑,荧荧灯光晕染下,诸葛亮看见她脸上的淡淡泪痕,他心里明白,轻握住她的手:“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你得保重自己。”
黄月英小声地说:“我知道的……”
诸葛亮轻捋着她散在肩上的一缕头发:“明日鸡鸣便要离开樊城,你随甘、麋二夫人同行,我不能照顾你了。”
黄月英大度地一笑:“没关系,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诸葛亮默默凝视着妻子,深深的愧疚袭上心头,他动情地说:“对不起了……”自黄月英怀了身孕,他便一直想将她送走,可他杂事实在太多,兼之不放心孕妇路途颠沛,更没想到曹操会来得这样快,竟就耽搁下来,事到如今,战火烧到目下,方才惊觉自己有多愚蠢。
黄月英摇头:“别说这话,丈夫应以大事为重,我若是存了责怪之心,又怎配做你的妻子!”
诸葛亮长叹,伸臂将妻子揽在怀里,听得窗外秋风飘零,让他生出了刹那的凄凉感。
“随身辎重不要带太多,越轻便越好,此去江陵路途甚远,不可被身外之物拖累。”他轻声叮咛着。
“嗯,我知道。”黄月英抬头望着他,“我什么都不带,你知道我的,我不会给别人添麻烦。”
诸葛亮不禁感叹:“你总是这样深明大义,诸葛亮何德何能,竟能娶你为妻。”
黄月英轻轻笑了一声:“与君同感!”
“是同感于诸葛亮娶妻如伊人,还是感与我同,庆幸有夫如此?”诸葛亮戏问。
黄月英狡黠地眨眨眼睛:“你说呢?”
“二者兼而有之!”诸葛亮一本正经地说。
黄月英捶了他一下:“美得你呢,就爱听自己的好话!”
诸葛亮畅声一笑:“好话谁不爱听,何况是自家女人说出口,哪家男人不乐意?”
“哎哟,这样粗鄙无礼的言辞,你也说得出口!”黄月英捂了耳朵。
诸葛亮却还是欢笑,黄月英笑瞪了他一眼。她轻倚在他肩上,低声道:“你自己也要保重,也不知前途如何,我总觉得忐忑。”
诸葛亮慢慢地收住了畅然快笑,浅浅的怅然浮上心头,仿佛水面起了风,泛开的涟漪上结出一朵半开的莲花。
“我知道。”
他轻轻地说,温柔地拥住妻子,窗外有风,仿佛他们彼此吟哦在心底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