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1)

一溜长廊绕院而修,凭依着两边的繁茂花树,这廊仿佛是花海中乘风破浪的龙船,刘表便半躺在廊中的矮榻上,眯着一双眼睛漫不经心地赏花。

阳光暖人,晒在身上仿佛有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抚摩,说不出的舒适安逸。刘表从去年冬至前后卧床不起,整整一个冬天都在生病,到今年开春身体才渐渐起复,立夏之后精神随之振作,还能出门散步,虽不能走得太远,到底是好转的征兆,因此心情也日渐愉快,闲暇之余不免生出许多赏心乐事,譬如赏花、观鱼、听曲,诸如此类。

他嗅着空气里的花香,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像是吸入了道家仙气,立刻神清气爽起来,手在头顶惬意地一挥,远远地看见回廊尽头走来一个人。

“是玄德吗?”阳光刺眼,他看不太清。

“景升兄!”刘备站在明晃晃的阳光里对他行礼。

刘表露了笑容:“不必拘礼,过来坐下,我身体尚未复原,不能回礼了!”

刘备弯下身体,在刘表榻前坐下,左右端详了一下:“景升兄气色大好,可喜可贺!”

刘表心里高兴,面上还是辞让道:“哪里,无非是有了一二分精力罢了。”

“备观景升兄气色,却与常人无二,备虽不通医道,也粗略可窥,料想不过一二月,景升兄必能恢复!”刘备诚心地说。

刘表笑着拱手:“那表不辞良语,托玄德吉言!”他微微坐了起来:“我久病不起,闻说玄德有弄璋之喜,也没亲临道谢,等郎君周岁,定当亲自登门,以为贺晬。”

刘备谢道:“烦景升兄惦念。”

“取了什么名字?”

“有个乳名叫阿斗。”

刘表轻轻拍着手:“好,阿斗好,好念好记,还亲切。”他心情极好,展颜笑出了声。

刘备因见他情绪颇佳,不失时机地说:“景升兄,备这次造访襄阳,有一事相告。”

“什么事,你说。”刘表宽宏地笑着。

刘备说:“闻说曹操北征乌桓,长驱深入,备想许都一定空虚,景升兄何不趁此机会北上,一举拿下许都,锁住曹操南归之路,天下大事可定!”

刘表听完,表情懒洋洋的:“为这个啊,曹操北征乌桓,我也知了,只是曹操善用兵,又有诈谋,他虽北去,一定在许都留有重兵,我们起兵北进,若曹操突然折返,加上许都坚固,我方后援不及时,前后不相及,落败几算甚大。”

刘备也没有争持,他像是料定了刘表要否决他的谏议,只是平静地说:“景升兄思虑长远,然则备以为曹操一旦北定乌桓,下一步一定会饮马长江,荆州首当其冲,我们得早做准备。”

刘表默默点头:“玄德所言极是,只是曹操势大,需妥善定策,我也思虑日久,只是一则目下曹操暂未进犯荆州,二则身染沉疴,寸思昏昏,因此踌躇不下,不知玄德有何良策?”

刘备暗暗捏了一下手掌,语气平和地说:“备还有一请,望景升兄准允!”

“是什么?”刘表今天的耐性很好。

刘备一字字慢慢地说:“荆州北来流民甚多,流民不事产业,易生事端,备想请得荆州千顷荒地,赐给流民耕种,另外也可以耕养战,若曹操南来,还能收拢起来作为一支临时的抵抗力量,不致俶扰州内治理。”

刘表觑了一眼刘备,怎么了,这个从来不事稼穑的刘玄德居然想去安抚流民种地,莫不是转性了,不想当英雄,想做财主养老?

他笑呵呵地道:“这办法好,一可安定民心,二能得兵力,玄德好明慧,如何想得出这策略!”

刘备谦让道:“不敢,那,景升兄是答应了?”

刘表眯着眼睛微笑,很久没有说话,刘备一双手心全是汗水,心里很紧张,可他不敢追问,也不能流露出着急的神情。

“就这样办吧。”刘表随意地说。

刘备很激动,然而,他牢牢地锁死了所有的兴奋,依然平静地说:“谢景升兄恩许!”他又小心地说:“既然景升兄应允,备想退出新野,保踞樊城,新野偏僻,地薄人少,樊城地肥人广,乃流民常居,备若能守樊城,既能抚流民,又可护襄阳,不知景升兄可否应许?”

去樊城?刘表微微蹙了一下眉头,比较新野而言,樊城离襄阳太近,中间只隔着汉水,两城隔水相望,若是良马快船,半日不到就能跑个来回,倘若提一支大军挥戈南渡汉水,襄阳立刻陷入旌旗覆盖中,想到这里,他上上下下悄悄观察刘备,可并没有在那张脸上察觉出丝毫的谲诈。

他又一想,刘备麾下不过两三千兵马,自己牢牢掌控着荆州民户,他连半个兵也征不了,凭这两三千兵马,即便有关张赵这样的猛将,如何能攻下固若金汤的襄阳城。所以,把樊城让给刘备盘踞,倒也不算坏事,何况新野太靠北,城小墙低,一旦曹军南下,新野只怕抵不住那北方狂潮。但如果把刘备横在樊城,依据樊城地势,假若北方有变,远可抵抗曹操的支援力量,近可回保襄阳,其实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刘表的感觉很复杂,对刘备这个同宗,既不能太疏远,也不能太亲近,他要靠刘备对付随时可能南下的曹操,但刘备享誉天下的名气却让他时时提着一颗心,听说当年曹操和他煮酒论英雄,说遍天下豪杰,曹操却独独以为天下能称上英雄的只有他自己和刘备,像这么一个连曹操都忌惮的人物如果不悬吊了心去提防,那他刘表就真是个傻瓜了。

“樊城为襄阳门户,玄德若想保有,也不是不可以。”刘表说话时始终带着一抹笑。

刘备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彻底放下了,他当真是怀着深切的感激说:“多谢景升兄!”

刘表大度地一摆手:“你我同宗血脉,何必客气!”

两人又寒暄些家常闲话,刘备得偿所愿,心里惦记着还在外厅等他的诸葛亮,便起身告辞欲走。

刘表叫住了他:“玄德,问你个事。”

“何事?”

刘表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笑:“听说我那侄女婿如今拜在你门下?”

刘备的心再次从腹中跳上嗓子眼,怦怦地跳动着,他不知刘表问他这事的真实意图,更不知如何回答,只得简短地吐出一个字:“是!”

刘表轻磕脑门:“怪了,我几番劝他来荆州做个一官半职,他总是推托不肯,如何玄德竟请得动他?”

刘备含含糊糊地敷衍道:“人各有好吧。”

刘表面无表情地躺了下去:“无他,表随意一问,玄德无须放在心上!”他声音放得低了,像是从梦中发出。

刘备如释重负,匆匆一揖,反身便走,生怕多留一刻,惹出刘表的反悔。

在长廊的尽头,迎面过来一人,那人大约看见是刘备,想闪身躲去一边,可刘备走得太快,到底没能躲过。

刘备也看清那人了,热辣辣的阳光下两个人居然同时放慢了脚步,目光里都有剑一样的恨意射出来。

“玄德一向可好?”蔡瑁假装的笑脸仿佛一张捏坏的面饼。

刘备一拱手:“好,命大死不了!”他冷冷地哼了一声,一蹬足踏步而走,甩起的衣袖扫到了蔡瑁脸上,蔡瑁直气得脸色发青,为着投鼠忌器的顾虑,却不敢发出一声斥责。

他见刘备走远了,口里小声地骂了几句,才沿着长廊走下去,径自走到刘表榻前。

“德珪来了。”刘表立起身体,挥手示意蔡瑁坐下。

蔡瑁款款坐下,悄悄地问:“刘备找主君有什么事?”

刘表淡漠地笑了一声,把刘备刚才的话重述了一遍。

“那主君都应允他了吗?”蔡瑁问。

刘表无所谓地摆摆手:“他说得恳切,我自然都答应了!”

蔡瑁顿足叹道:“主君怎可答应他,他分明是别有企图,安抚流民,是为征兵扩充实力,入据樊城,是为挟持襄阳,此人用心险恶,不可不防!”

刘表忽地大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蔡瑁迷糊了:“主君既然知道,又为何全都应允了他?”

刘表冷声一笑:“无论安抚流民,还是入据樊城,殊途同归于一:募兵!兵力充实要靠什么,靠钱来养,他刘备哪来的钱,没有钱养什么兵,我之所以答应他,一为给他一个面子,二嘛,好让他为我们守住襄阳门户。”

蔡瑁透彻明白了:“主君高瞻远瞩,瑁不及也。只是,瑁总有隐忧,刘备野心勃勃,不甘居于人下,主君要早定大计!”

刘表凝看着一束月季花,很久很久没说话,半晌,很轻地说:“德珪,我问你,你是不是曾经派死士刺杀过刘备?”

蔡瑁震惊,瞬间的慌张让他险些失态,他连连摇头说:“绝没有的事!”

刘表转过头看他,一丝冰冷的笑容贴在眼角:“你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我只有一句话,刘备不可杀!”

蔡瑁哪里敢问个所以然,低声辩解道:“主君休听谣言,瑁何敢行此莽撞之事,定是他人谮恶栽赃!”

刘表冷冷道:“我再送你一句话,别把私欲搅进公事!”

蔡瑁悚然危惧,一句话也不敢辩白,虽然毒辣的太阳劈头盖脸罩了一身,后背心却冒起了一股寒彻骨的冷气。

荆州牧府外厅,五楹厅堂明亮空旷,诸葛亮静静地端坐着,日近正午,太阳正趾高气扬地悬在天空,射出的万丈光芒热辣辣犹如针扎,守在门后的童仆铃下早热得噼啪拿手扇风,可堂上的诸葛亮却正襟危坐,沉稳如太庙里的鼎,倒让门口热汗淋漓的一干人疑惑:他怎么不怕热?

他没有随刘备同去见刘表,一是实在不愿意见这个姨父,若是刘表问起他为何前拒荆州牧而后依刘备,他还真没想好如何回答;二是如今既然归于刘备麾下,他和刘表之间便不再是纯粹的亲戚关系,他为刘备幕僚,刘备与刘表相处,他必定要百事以刘备为先,断不能掺杂了亲缘感情进去。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外晃进来一个人,阳光直直地打在他身上,看不太清面貌,诸葛亮还以为是刘备来了,缓缓地站了起来。

“孔明!”声音不是刘备,带着半分颤抖和半分期待。

诸葛亮看清楚了,来的是刘琦,或是走得急,面上沁满了豆大的汗珠,一缕头发也从发髻中脱落,被汗贴在左脸上,他竟全然未曾察觉。

“公子!”他行了一礼。

刘琦笑得很怪,眉眼间像藏着什么话,可只是动了动嘴皮子,余光悄悄地瞥向门外,守门的铃下片刻不能离去,院中的树荫下还有晃动的人影。

“孔明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他大声地笑着,“上次告诉你我得了一册古书,等着你来鉴赏,正好今日你在,走走,与我一同去!”

诸葛亮还没来得及说话,刘琦已拽住他的手,硬把他拖出了门。

“公子,亮还要等主公!”诸葛亮小声地说。

刘琦充耳不闻,依旧大声地说着那册古书:“你可得去看看,我知你是鉴别古书的行家,我花了不少钱购来,你必要给我好好甄别一番,若是假的,我得找那买主算账!”

“公子!”诸葛亮焦急了,然而刘琦的手铁钩似的抓得紧实,手腕被他扣得生痛,不能松动一分。

他很想发火,但忽地又觉得刘琦行为怪异,既不像是玩笑戏弄,也不似寻衅生事,他心里存了疑问,慢慢地不再挣扎,任由刘琦将他拖走。

刘琦带着他穿过长廊,专一拣了僻静巷道,左进一个月洞门,右穿一条逼仄夹道,蝉鸣在头顶喧叫不停,那阳光似乎被甩在远远的地方,凉风从足根后吹上背脊,待走得小半个时辰,行到一处两层楼阁前,刘琦一推门,拉了诸葛亮走进去,这才放了手。

“古书呢?”诸葛亮揉着被捏得发红的手腕。

刘琦背对着他:“在楼上!”

诸葛亮侧头一瞧,果见有一段楼梯隐在房间的阴影里,仿佛沉在云里的一片荫翳,楼阁外壁爬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门楣上还吊着簇簇的藤蔓,屋里浸着一股冷气,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刘琦扶住楼梯,回头看了诸葛亮一眼,目光里蕴着孩子般的哀求,那可怜巴巴的眼神让诸葛亮心里一软,他只好跟着刘琦攀上了楼。

楼板在脚下踩得嘎吱嘎吱响动,一步步慢慢爬到了楼梯顶部,刘琦推开一扇隔板,手撑着顶层地板钻了出去,反身握住诸葛亮的手,将他拉了上去。

楼上光线不亮,只有一扇很小的天窗,透进来一束阳光,像是沉入海底的一把明亮的沙子,和周围的昏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诸葛亮张目四处打量了一番,屋里堆着两摞书,书旁是一方案几、一团青蒲,或者是平时刘琦读书的地方。

“公子,你有什么事请直说!”他看着刘琦,语气平静。

刘琦忽然直直地跪了下去,诸葛亮大惊,伸手便去扯他:“公子如何行此大礼!”

刘琦犟着不肯起:“望孔明救刘琦一命!”

诸葛亮用力抬起他的手:“公子有话但说无妨,何需降贵折礼,折杀诸葛亮了!”

刘琦坚持着不动,像是和地板浇铸在一起:“孔明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公子未曾说是何事,让我如何答应!”诸葛亮锁了眉头。

刘琦伏地一拜:“刘琦命苦,继母不容,如今父亲重病不理事,蔡氏权重日胜一日,嗣子所选暧昧不明,旦夕间或遭构陷,命绝于他人之手,因此求教孔明,望孔明教我脱身之计!”

原来是为这个!诸葛亮叹了口气,他并不想搅和进荆州牧的家务事,故而以往刘琦曾经数次求计于他,他总是想法搪塞过去,虽然他被刘琦拉走时,心里隐隐已有了这层担心,未料果然还是旧事重提,到底没能躲过。

“这是公子家事,亮一个外人如何能插足!”诸葛亮的眼睛里闪烁一丝不悦。

“论亲,孔明乃刘琦妹夫,论情,你我也是多年朋友,孔明如何能坐顾不理?”刘琦说得哀凄。

诸葛亮不想和他纠缠下去,想起刘备或者已和刘表会面完毕,说不定正出来找自己,转身便要强行离开,哪知才走到那隔板边,却见楼梯已被抽走,两层之间高有一丈,如何能跳得下去?他一时动了怒气,扭头狠狠瞪了刘琦一眼。

刘琦一把拉住诸葛亮的羽扇:“今日上不至天,下不至地,言出子口,入于吾耳,孔明可言否?”

诸葛亮用力抽回羽扇,背转了身,不说一句话。

“孔明当真见死不救?”刘琦越说越伤切,一滴泪珠啪嗒径自滚落。

诸葛亮还是不动不说话,仿佛置身在另一个世界中,遥遥的不可接触。

“孔明若是不救,刘琦唯死而已!”刘琦提高了声音,凄怆得仿佛立刻要粉身碎骨。

诸葛亮缓缓挪动了步子,并没有走向刘琦,反而是行到两摞书前,从中间抽出一册书,哗的一声抖开。

“亮记得公子好读《史记》,可还记得《晋世家》一节?”他提着那一册书转向了刘琦。

刘琦迷惑起来,在此性命攸关之时,诸葛亮居然有闲情谈书,难道是想岔开话题吗?他心里焦虑,冲口道:“孔明……”

诸葛亮轻挥羽扇,沉定的目光有种让刘琦无法抗拒的力量,他只好暂时压住焦躁情绪,勉力克制着听诸葛亮说话。

“公子请看,”诸葛亮把书摊在刘琦面前,“公子可否读给亮听?”

刘琦无奈,顺着诸葛亮手指的滑动,轻轻念道:“十二月戊申,申生自杀于新城。此时重耳、夷吾来朝,人或告骊姬曰:‘二公子怨骊姬谮杀太子。’骊姬恐,因谮二公子:‘申生之药胙,二公子知之。’二公子闻之,恐,重耳走蒲,夷吾走屈,保其城,自备守。”

“好!”诸葛亮轻轻止住了刘琦的读书声,“公子可知申生何故死,重耳何故生?”

刘琦此刻脑子一片混沌,茫然地摇摇头。

诸葛亮缓缓地梳理着羽扇的毛片,漫不经心地说:“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

犹如暮鼓晨钟,刘琦霎时通透明白,他兴奋地一拜:“谢孔明赐计!”

诸葛亮肃了颜色,“公子作甚,亮只与公子看书论古,亮何尝有片语教导公子,公子差矣!”

刘琦心领神会,知道诸葛亮不肯涉入他的家事,连忙点头:“是是,孔明与琦乃品书耳,非关其他!”

诸葛亮道:“把楼梯续上,亮要走了!”

刘琦心情大靓,笑哈哈地走到隔板边,响亮地拍了一声巴掌,等候在门边的童仆搬来了挪走的楼梯,两人扶着木梯款款而下,走至门边,刘琦仍连声地道着谢,还想邀诸葛亮把盏,诸葛亮因惦记着刘备出来寻不着自己,略说了些客气话,便匆匆离开了。

他走到外厅门廊,探头瞧了一眼,里面却没有人,只有缓缓移动的阳光,照得满屋一片金光闪闪。

“看见刘将军了吗?”他问门首的铃下。

铃下道:“刚才刘将军来找你,小的说你去公子那里了,他没留下等你,或者去寻你了。”

诸葛亮心里暗暗叹气,他为求节省时间专走捷径,可荆州牧府第道路阡陌纵横,他和刘备定是错开了,他也不愿在这里等待,略想了想,转身沿原路而去。

前面有人急匆匆地对面冲来,他想闪到路边,但步子才微微一挪,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唤:“孔明,到底寻见你了!”

诸葛亮大松一口气,拜道:“主公!”

刘备急忙道:“我去外间寻你,铃下说你去了公子刘琦处,我赶去他那里,他说你走了,我只得又折返来寻,公子寻你何事?”

诸葛亮左右看了看:“出去说。”

两人出门上马,从襄阳城中一径穿过,盛夏时节,天空清明如磨得太亮的镜子,映出遍野苍翠林木,仿佛是堆涌过度的墨绿色颜料,热风过境,颜料微微晕开,风一止,散开的颜色再度合拢。

诸葛亮出来把刘琦寻他的事复述了一遍,刘备叹道:“可怜公子,幼时丧母,早早失了怙,而今又被继母迫害,幸而孔明为他谋划出路。”

诸葛亮缓缓道:“其实亮为公子谋出路,还有另一层意思。”

刘备问:“是什么?”

“亮以实心相告,公子向来与主公亲厚,他若能离开襄阳,去他处据守,离了襄阳耳目管控,或者将来能为我们辟下一方疆域也未可知。”

诸葛亮的话富含深意,刘琦为荆州牧长公子,毕竟在荆州有其不可取代的尊荣地位,万一将来世事变迁,他刘备失了所依,还能去刘琦处寻得栖身之处,想到这份上,刘备越发觉得诸葛亮心思缜密,叹道:“孔明所虑深远,确是为将来计。”

“对了,刘表答应主公了吗?”诸葛亮问。

“他答应了。”刘备说,“我甚是困惑,景升兄竟应允得如此爽快!”

诸葛亮微微一笑:“他未必不知道我们的打算,他能应允主公,也有他的谋划,不算我们欺瞒他!”

“他若是知道,又何必答应我?”刘备迷惑不解。

“因为他以为我们无钱养兵!”诸葛亮的笑里带了几分促狭。

“是吗?”刘备半信半疑,乍又想起借贷一事,眉头一紧,“我还真不一定能借到钱呢!”

诸葛亮从容笑道:“主公若有忧虑,三日后便去晁家借钱,解了主公心结!”他扭头认真地看着刘备,“但有几句话想告诉主公,望主公能铭记!”

“是什么?”

诸葛亮扬起马鞭,清亮的声音滑出口中:“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刘备静静地听完,恍恍惚惚地懂了一些什么,又恍恍惚惚迷糊了更多,可那一字字吟哦到底在心里深烙下了印记,他一攥缰绳,坚韧地说:

“好,便是万难,我也当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