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1)

小小的新野城最近很热闹,衢巷栋宇间都在纷传左将军刘备从隆中请来一个先生,听说年纪很轻,不过二十六七岁,俊逸轩朗,容止彬彬,外面看着很养眼,可里边怎么样却是众说纷纭。有说他是不世奇才,左将军不辞辛苦,亲自跑了三趟隆中才请出他,有说他言过其实,不过是隆中种地的农夫,虚名大得吓唬世人,用到实处便好比烂泥扶不上墙。如今这世道虚名是用来吃饭的道具,一个人无论有无真才实学,先把名气炒出去,粪壤亦贴着耀眼的金身,以此来干禄求仕,这诸葛亮大约也是炒名干禄之流。

对诸葛亮的猜测不仅在新野小民间流动,也在刘备的僚属之间暗潮蔓延,这些人都是跟随刘备东征西战的老部下,谁没有过和刘备经历过的艰难苦事,身上没有几道某次险恶战斗留下的伤疤呢,说起历历往事,别说是他们,刘备也会唏嘘叹息,可区区一个诸葛亮竟把数十年的生死交情衬托得黯然无光。这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自从被刘备请来新野,虽然因资历尚浅,尚只暂居客卿之位,可便是瞎子也看得出刘备对他的特殊倚重,每次一见到诸葛亮,刘备脸上都放着光,像有一轮太阳从眼角嘴角升起来,每有大事小事必要咨诹,往往言听计从,僚属们不免生出几分说不出口的忌妒。

这种忌妒最显明的是关羽和张飞。他们与刘备一起从隆中请出诸葛亮,按理说该比其他人有更多的了解,可他们并没有和刘备一样,与诸葛亮有过三分天下的深谈,不清楚诸葛亮到底凭什么本事说动了刘备的心,还道是刘备中了蛊惑,诸葛亮至多是效苏张诡辩,乃颠覆折冲的倾危之士。

“大哥昨日又与那条龙出去了,晚上才回来,也不知去哪里游**!”张飞口里含酸地说。他牵着马,从新野城的集市缓缓经过,热辣辣的阳光是刚出鞘的刀,用力掷下来,虽行在阴影里,也是满头汗。

“是,还问我去不去,我说腰疼。”关羽面色沉沉地说,一手扯着马缰,一手当真去捶腰。

张飞哈哈一声笑:“也问我了,我说腿酸!”

两人俱是大笑,张飞用力吐了一口唾沫:“我说那龙是草包,除了领着大哥去游山玩水,败坏心志,还能干出什么好事来!”

关羽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可大哥偏偏信他,我每每进言,他还说我们没气量,容不得有才之士。”

张飞哼声道:“他有才?他若真有才,何啻我们非议,僚属们可都在底下议论,说大哥请来一个花架子,大哥真是老了不成,昏聩不明好歹!”

“三弟,”关羽怀疑地说,“你说这条龙莫不是真有本事,若说是大哥受蛊惑,那元直呢,元直肝胆侠义,他与诸葛亮是挚友,当日是他向大哥举荐诸葛亮,我总以为事有蹊跷。”

张飞毫不犹豫地说:“元直看走眼了,这条龙就是个只会说空话的废物,哄得大哥忘乎所以,自以为得了天下大才,殊不知入了人家精心挖的陷阱里!”

他扬起了拳头,用力劈开飞下凡尘的阳光:“改日我非得揍这条龙一顿,让他知道俺的厉害,趁早滚回隆中!”

他最后一句吼得极大声,声音像压过山峦的巨轮,惊得满街的人面面相觑,还道是半路上跳出打劫的强盗。

可便是这一声吼,却让关张二人自己变了脸色。

明亮的阳光穿透云层,落得一街金子般的璀璨,在他们对面,刘备抱着手臂,脸上的表情很古怪,他的旁边是诸葛亮,白衣羽扇,晕在一片迷离的金光里。

“大哥……”两人心虚地喊道。

刘备挑着嘴角笑:“哟,这不是关张二位贤弟吗,怎么,腰不疼了,腿不酸了,尚有闲情逛集市,这是要去哪里?”

这不阴不阳的话让两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关羽讪讪地挤出一丝笑:“大哥,我们随便走走,走走。”

张飞为了掩饰尴尬,冲口道:“出去打猎……”他才出口便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慌忙吞了后半截。

刘备冷笑起来:“可不得了,我都请不动的两尊神,外边的野犬野豕竟勾着二位勇将,二位雄风威猛,胳膊腰腹想来已无大恙,倒累得哥哥我担心。”

这讽刺让关、张无地自容,恨不能钻入土里,埋上亿万年不见天日。

“相烦二位将军,”刘备一板一眼地说,“随我回府一趟。”

“去……去做什么?”张飞结巴着问。

刘备简练地说:“公事!”他嘲讽地笑了一声:“怎么,二位将军又腿酸腰疼吗?”他也不和他们多说,自和诸葛亮扬长而去。

关、张又尴尬又恼恨又后悔,不得已远远地跟在刘备身后,拖着腿行到新野公门,才发觉僚属们竟都到齐了,一拨拨人涌入议事厅,寻的寻席位,找的找友人。

那一边,一群人围着简雍闲扯,也不知简雍又说了什么不堪入耳的荤段子,惹得一伙人哄堂大笑;这一边,几个武将正在争吵当年在徐州,砍向曹操的第一刀是谁,乃至争得面红耳赤。

刘备驭下一向宽待,他又没架子,往往下己以待人,僚属们在他面前极随意,每有公事集结,也不见肃然恭谨,乱哄哄吵嚷嚷仿佛卖白菜的集市,乌烟瘴气,毫无规矩,甚或有部下说至慷慨激昂处,唾沫星子喷在刘备脸上,刘备也不责怪,至多一笑置之。

“主公到!”门口铃下高声道,僚属们像没听见,说荤段子的笑得顿足捶胸,争军功的正捋起袖子数伤疤。

便在这一派混乱中,关张迅速闪了进来,寻了个角落把自己藏住,却还是忍不住和旁边的熟人闲话。

刘备在门口站住了,瞧得里边乱成一锅粥似的嘈杂,竟突突地生出一股子腻烦,若是从前,他会置若罔闻,甚至会加入他们的热闹里,一面儿搜荤段子逗乐,一面儿爆粗口骂娘,可今天,有些心情已在悄悄改变,他不再是过去因境遇潦倒而自甘堕落的失败者,他需要一个全新的改变,这个改变必须从现在开始,他向铃下示意了一眼。

铃下挺起胸脯,气运丹田,霎时便是一声雷鸣般的高亢鸣喝:“主公到!”

里边闹得热火朝天的僚属们被这一声镇住了,乱纷纷的喧嚣像被一只大口袋猛然收走,便在这片刻的安静,刘备抬起一只手,轻轻挽住诸葛亮的手,两人并肩走了进来。

僚属们纷纷参礼,眼神却扑闪着,心里也揣测着,刘备竟然和诸葛亮携手同入,这会是一个什么预兆呢?

刘备在主席上落了座,诸葛亮退后两步,深深一揖,便在次席就座。

“诸君,”刘备目光沉凝地望向僚属们,“今日公会,只为一事。”

他轻轻点了点头,侍从躬身送来一把令剑,他紧紧一握,倏尔站了起来,铿然道:“我欲擢升诸葛亮为军师,自此,新野一概文政武政,皆由诸葛亮持掌,诸君皆得听总于诸葛亮,敢有违令者,斩!”

寂静,是被大网锁住的寂静,而**正在网下暗暗生长。

僚属们都蒙了,他们以为刘备说的是胡话,或者他们自己在做梦,刘备怎么能擢升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持掌军政,这一定是疯了!

刘备容不得他们有没有异议,也不会和谁再行商榷,他高举令剑,稳稳地交于诸葛亮手中。

“谨遵主公教令!”首先赞和的是徐庶。

“谨遵主公教令!”赵云也唱声回应。

其他人还是一片压着**的沉默,谁也不愿意开口,悄悄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彼此的眼神里捕捉对方的心思,是服从,还是提出异议。

他们对诸葛亮太不服气,隆中一耕夫,襄阳一书生,刚来新野几天,便攫住了刘备的心,竟让他持阿衡之任,让这帮老部下听命一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在座的诸人除了诸葛亮的挚友徐庶,还有一个事事都不拂逆的赵云,谁都不肯心甘情愿地服膺。

“大哥,”张飞憋不下这口气,急不可耐的话从腔子里跳出来,“此事干系重大,你为何事先不与属吏商量,让吾等措手不及!”

刘备冷冷扫了他一眼:“此事我深思多日,心中早有决断,无须商量。”

“可擢升一无名之士,不与属吏商量,到底说不过去。”张飞像被蜘蛛网套住的蚊蚋,用力地挣扎着。

“高祖于众中拔韩信为将,与谁商量了?”刘备反问道。

张飞哑巴了,他怏怏地退了下去,气是没消,却无法宣泄。

“我知道你们心里不服气,还有谁想讨个商量,尽管说出来!”刘备索性撕开了。

众人见连主公的义弟张飞也被当众驳回,哪儿还敢非议,心里的不服只能深深地埋下,却不合在此公然宣告。

刘备亢声道:“教令已颁,若无异议,当共遵从!”

“谨遵主公教令……”应和声参差不齐,高低落差间仿佛草堆里的虫豸,跳一跳,落一落。

刘备看住诸葛亮:“请军师宣第一道教令!”

诸葛亮握着剑缓缓站起,他在无数怀疑和愤恼的目光中坦然若素,声音沉稳地说:“即日,公门议事,当端严整肃,明主臣之分,正公私之界,不得于众中喧哗,不得于座中调笑,倘有违令之事,辄行笞罚。”

这就是诸葛亮的第一道教令?众人愕然,谁也想不到新上任的诸葛亮颁布的第一道教令,竟然是严肃与会风纪,诸葛亮连举会之时说荤段子也管,这也管得太宽了。

“诸君尚有异议否?”刘备的问话透着股拒绝的味道。

“谨遵教令!”众人又高低错落地回应着,悄悄看一眼诸葛亮手中的令剑,隐隐感到从前嬉笑怒骂的好日子到头了,刘备请来一个私利不容的铁面法官,第一手便是斩断昔日那主臣不分的任意妄为。

火热的太阳高高地升在湛蓝无尘的天空,一团团云不断地变换模样,仿佛是天女在织机上不停手地织衣,经纬纵横间,飞出无数件样式不一的锦缎衣衫。

听着满耳不绝的蝉鸣声,刘备背着手沿着墙根缓缓而走,拐了两个月洞门,便看见一个小院落,一入院门,一簇簇粉红蔷薇遍地开放,绚烂如一面滚动的织锦。

里屋的门没有关,风贴着门吹进房,在一摞摞的竹简上翻涌,诸葛亮和徐庶一左一右倚在案后,指着铺开的几卷竹简,小声地议论着,有时徐庶还捉起一支笔,在简上轻轻划过。

因太专注,两人都没有注意到有人来了,更不知是谁跨步入门,只是恍惚地感觉眼里的光线弱了,还道是天上浮云遮了太阳,垂下一地阴影。

诸葛亮的目光从竹简上慢慢抬起,若有所思地挪到远方,却看见门边立着刘备。

“主公!”他拉了一把徐庶,两人慌忙从案后站起。

刘备跨了进来,笑吟吟地说:“夏日炎炎,众人皆在消暑,你二位却案牍劳形,当真让人感慨!”他望着案上铺平的竹简,每一片简上皆落着干净整齐的字,行间微有涂抹,似是改写,问道:“这是什么?”

诸葛亮道:“新拟定的十二教令,亮与元直正在斟酌更正。”他从案头拿起一卷竹简:“此为总目,请主公观览。”

刘备展开了卷册,其上正是诸葛亮新拟定的十二教令目录和总纲,分文政和武功两大类,文政有《官令》《法令》《察令》《爵令》《农令》《田令》,武功有《军令》《战令》《兵令》《将令》《攻令》《守令》,看毕十二教令总目已是大为振奋,又看见总纲之论上写有“任事以功,措事以刑,教事以法,壹事以令”,忍不住拍了一声巴掌:“好!”

他把教令总目轻轻卷起来,小心地放了回去,由衷地说:“自有孔明,方知教令之用,昔日竟如活在浑噩梦中。”他兴奋地笑起来:“待你们更定教令,即日宣布实行。”

“只怕底下非议多。”徐庶说了一句实诚话。

刘备一摆手:“不用管他们的非议,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

徐庶当即便笑了:“主公也成了法家门下高足,孔明功不可没。”

刘备一愣,方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说了一句《商君书》里的名言,他不禁哑然失笑:“孔明借我《商君书》,确是好书,可我琐事太多,至今尚未读完,惭愧。”

“无妨,亮不催着主公还。”诸葛亮半认真半玩笑道。

一席话说得众人皆笑,诸葛亮因问道:“不知主公读到哪一章?”

刘备想了想:“《赏刑》。”

诸葛亮点点头:“主公尚记得《徕民》一章乎?”

刘备绞尽脑汁回想了半晌,只从那记忆深井里捞上来半桶水:“惭愧,唯有一二模糊印象,不甚清爽。”

“无妨,亮背给主公听。”诸葛亮富有意味地一笑,轻轻念道,“今王发明惠,诸侯之士来归义者,今使复之三世,无知军事;秦四竟之内,陵阪丘隰,不起十年征。者于律也,足以造作夫百万……”

刘备有些生疑了,诸葛亮百事皆有准绳,不会平白无故地背书,他也不急着探问缘故,就书论书道:“《商君书》奥壸,孔明可否开释一二?”

诸葛亮静静笑道:“这说的是商鞅谏议秦孝公广拓土地,以徕三晋之民,务为农耕,蠲免赋税,则不夺一地而三晋之民可尽!”

刘备恍然:“原来是这么个说法,这一手还真是绝,不夺地而得尽其民,若果然奏效,三晋之民皆跑去秦国耕地,三晋民力凋敝,哪里用辛苦征伐,三晋已空耗国力,真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诸葛亮欣然赞道:“主公明鉴!”他莞尔一笑:“自古民心为贵,民在天下在,民去天下亡,诸侯皆穷争土地,却不知天下根本在民,无民力支撑,纵然囊括九州四海,仍旧守不住江山!”

徐庶插话道:“秦有地而得三晋之民,倘若无地如何争民?”

诸葛亮轻举三根指头:“一布信;二重赏;三申礼,民趋利而往,无利而去,若行此三者,纵然如今地方褊小,但有民力依靠,根本撑持,自可依根本而拓土地。”他缓缓地停了,之后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可以效法。”

“效法?”刘备终于能肯定了,诸葛亮阐述经典果然暗藏玄机。

诸葛亮点头:“对,如今我们虽寄寓荆州,偶得新野容身之所,然毕竟为他人地盘,兵力财力薄弱,若要募兵以备北方还得经过荆州牧许可,百事难以施展,因之,亮窃以为可以徕民之术为募兵之策!”

刘备渐渐提了精神,他认真地看着诸葛亮,那每个字都打入心里最契合的地方。

“募兵有两难,一、我们不可在荆州本地编户中招募,人民户簿皆在荆州公门手中,我们无权持握;二、贸然扩充兵力会引起襄阳猜忌,稍一不慎,很可能祸及自身!”诸葛亮缓然地说着。

“然则,万事无绝对,总可以找到空隙。荆州为南北要冲,数年平宁,北方人民驱家奔赴以避战火,荆州八郡百姓有十之一二为不著名籍的流民,这些流民不归荆州公门管束,无籍无编,却又耗费荆州财力养护,很让荆州官属伤脑筋,流民伤损荆州,而我们正可借流民之力。”

刘备有些懂了,但他还想不到具体处事的细节,恭敬一请:“怎讲?”

诸葛亮道:“主公可上告荆州牧,称愿招募流民耕地,一为安定流民,自耕自养,少耗荆州财力;二以耕养战,万一北方曹操南下,流民也能自保,不致滋生内乱,荆州兵力也可少分力来佑护流民。”

刘备明白了,诸葛亮这是打着安抚流民的幌子践行募兵之实,他犹犹豫豫地说:“这,是欺瞒景升兄吗?”

未等诸葛亮说话,徐庶先自拊掌道:“好谋略,能得良策当择而行之,何必苛求琐碎道义,但有大义不灭,大节不改,所谓大行不顾细谨,主公勿要催折良谋而生犹豫之心。”

刘备低头思想好一会儿,轻叹道:“罢了,不得已而为之,只是,既要摆出农耕抚民之貌,又要暗行募兵之实,该如何均衡二者?”

诸葛亮和缓地说:“农耕并非只是貌,可求取荆州荒地招募愿耕地的流民,流民无有生计,只能以贱业为生,如今能得田土养家,必定会欣然前来,俟后,可将这一部分流民归在我们麾下,半日耕半日战,一年农事结束既能充实军粮,还能训练出一支军队,那时襄阳方面若再有质疑,也莫可若何!”

刘备沉吟:“办法倒是好,只是募兵之后,军资则相应增多,去哪里找偌大的财力养兵?”

“借!”诸葛亮轻捷地迸出一个字。

“借?”刘备愕然,“向谁借?”

诸葛亮肯定地点头:“可向荆州豪门借!”

刘备一笑:“他们怎肯借钱给我,这些豪门世家,哪一个不会精打细算,攒下的家产分文不能赊出,他们如何能把一大笔钱放入刘备空空如也的囊中,只怕等一百年,刘玄德也还不起。”

诸葛亮摇了摇头:“不然,我们以招募流民垦荒名义借贷,岁末所得田赋,一分流民自留,一分充作军资,一分送于贷方,将来还要连本加息偿还,这种空手套白狼的好事他们怎会轻易放过!”

“若是将来还不起呢?”刘备担心地说。

诸葛亮清湛的目光紧紧盯着刘备:“主公难道永远拘于新野小县?天地偌大,志气偌高,钱财散尽还复来,何愁还不起?”

近乎激将似的反问让刘备的隐忧沉了下去,他决然地一挥手:“好,借就借!”片刻,又疑问道:“可向谁借?”

诸葛亮微凝了神色:“亮也为这事辗转几夜,这钱还不可随便借,思来想去,只有南阳晁家可为选择!”

南阳晁家是荆州朱门大户,门下生意不仅遍布荆襄八郡,还伸入北方腹地,甚至经略边陲,在西北互市上和北方游牧大做边关交易,资财富可敌国,连荆州牧刘表见了晁家人都要礼让三分。

刘备不是不知道晁家,但他一向与这些豪门大族交情很淡,贸然要向人家借钱,既不好开口,又不能强要,他发愁道:“我倒是知道南阳晁门的豪奢名气,可我与晁家从无来往,晁家如何肯借贷于我?”

诸葛亮宽慰地说:“无妨,亮与晁家还有一二分交情,择日亮与主公共登晁府借贷!”

刘备错然地盯了诸葛亮一眼,奇怪了,他来荆州这么久,凭他多年闯下的名头,和荆襄豪门还无甚深厚情谊,如何年纪轻轻的诸葛亮倒能说出“一二分交情”的话,这人身上到底藏了多少他不知道的秘密,竟像是一口埋了亿兆宝贝的深井,无数次挖掘下去,总是挖出来不一样的东西。

诸葛亮又说道:“再一事,新野城小地弱,且过于偏北,倘若招募流民甚多,此地不易容纳,若曹操大军南下,新野又为第一要冲,亮以为主公可进言刘镇南,拔军迁往樊城,一可得地利,二可避刀锋。”

刘备寻思着:“好,我去与景升兄说。”

徐庶道:“招募流民耕战一事,何时动手为好?”

“亮以为越快越好。”诸葛亮肯定地说。

刘备背着手踱了几步,回身时,果断地说:“明日!”

屋内光线充足,阳光在家什上闪闪发亮,虽然户外燋金烁石,但因这屋子通风很好,兼之门窗洞开,不时有穿堂风徐徐吹过,减退了空气里的热度,增添了几许凉丝丝的惬意。

甘夫人和麋夫人倚屏而坐,笑吟吟地瞧着保姆怀里的孩子,孩子蜷曲在襁褓里,仿佛一团毛绒绒的圆球。

“瞧阿斗的鼻子眼睛可真像他父亲!”麋夫人轻轻抚着婴儿的脸蛋。

阿斗吧嗒吧嗒嘴巴,胖乎乎的小手指头塞进嘴里,一溜口水淌在下巴上,亮晶晶的像一串珠子。

“哟,流口水了!”甘夫人用手帕抹掉阿斗下巴上的口水,“这点不像他父亲,他可不流口水。”

麋夫人扑哧笑了:“姊姊说笑话,小孩儿嘛,流口水是常有的事,他父亲若是也这样,可不成小孩了!”

甘夫人笑道:“妹妹又不是不知,他父亲就是个大孩子,一年到头都得耍三四次孩子脾气,必得哄着捧着呢!”

阿斗噘起嘴巴,呜呜地哼着什么,小手啪啪地去打保姆的脸,小身体不停地蠕动起来。

甘夫人揉了揉他的小手:“不得了,说他父亲坏话,阿斗不依了!”她“哦哦”地逗引着阿斗:“不说了,母亲不说了,阿斗别告诉你父亲啊!”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刘备背着手缓缓地走了进来。两位夫人抬头看见,牵衽起身,甘夫人摇摇阿斗的小手:“阿斗,看看谁来了?”

阿斗扭了扭头,潮湿明亮的眼睛里映出了父亲的身影,他笑出了声,对父亲摇起了手,仿佛是在和父亲打招呼。

刘备欣喜,双手接了阿斗抱住,在他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臭小子,认得父亲啊?”

阿斗嫩生生的脸蛋被刘备的胡子扎了,身子又被他搂得太紧,上半截在他怀里,屁股以下却掉在外面,他觉得很不舒服,一张带笑的脸变烂了,五官登时挪了位子,哇地大哭出来。

“哭什么?”刘备慌了手脚,他是行兵打仗的粗放性子,哪里对付得了柔弱无骨的小婴儿,双手胡乱晃动,口里咿里呜噜乱哼一气。

甘夫人连忙抢过孩子,轻轻拍打,口里哼鸣着低沉婉转的抚慰声,埋怨道:“亏你还是做父亲的,连孩子都不会抱!”

刘备愁苦了脸:“我不就是像你这样抱的吗,这孩子就是娇贵!”他低头去捏阿斗的脸,哪知阿斗已被他吓住了,见一只秤砣似的大手压下来,哭声更是响亮。

甘夫人一把推开他:“行了行了,别吓着他!”她抱着孩子边走边哄,阿斗才慢慢收了啼声,鼻子里呼呼哼气,似乎怀了很大的气恼。

见阿斗不再哭啼,甘夫人将他递给保姆,保姆温柔地哼着小曲拍打,渐渐地,阿斗打了个大哈欠,没牙的口张开来像个没放馅的小元宵,他抓住保姆的手,呼呼地睡着了。

刘备懊恼地瞪了一眼阿斗:“哭,见亲父就哭,当心我打你屁股!”

甘夫人嗔怪道:“你自己不会带孩子,每次都吓哭他,倒怪起阿斗来!”

刘备狡辩道:“这孩子娇贵,碰不得!”

甘夫人道:“你粗手粗脚的,拿兵器行,抱孩子不行,你以为孩子是兵器呀,能随意摔打吗?”

刘备无话可说,到底心有不平,鼓了眼睛瞪儿子,瞪来瞪去,倒瞪得眼睛酸痛,几点泪光闪出眼眶。

甘夫人和麋夫人见他个大男人耍孩子脾气,都掩了口偷偷笑起来。

甘夫人缓缓敛了笑,说道:“我刚叫厨下做了梅子汤,让他们端来给你消暑,好吗?”

刘备还没回答,门外响起炸雷的叫声,似乎那房梁便要震垮下来,整所房子霎时摇摇欲坠。

“热死老张了!”张飞边喊边跑,滚地的风冲得守在门口的童仆差点扑倒在地。

刚刚才睡着的阿斗被这雷霆吼叫惊醒,咧开嘴巴又哭开了,响亮的哭声中气十足,似乎要和张飞比较一番,谁的声音更有威力。

“好,好,来了两个比我更粗鲁的!”刘备笑着说。

甘夫人莫可奈何,和保姆一阵忙乱地哄阿斗,可阿斗越哭越大声,双手双脚随着哭泣死命扭动,像是要挣脱那束缚他身体的襁褓。

“你就不能小声点儿?”刘备叉着手,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张飞的脚才跨进门槛:“啥?”

“混账!你吵着我儿子了!”刘备轻轻地骂道。

张飞不觉得自己声音吓人,虽听见阿斗扯着嗓子大声哭泣,口里还辩解道:“这小子要练练胆,将来上战场,金鼓雷鸣,杀声震天,比老张的声音大多了!”

“早让你小声点儿,你就是个粗鲁的臭性子!”关羽在后面搡着他。

“合着你声音不大?”张飞回头顶嘴,忽然发觉自己声音又放开了,压了嗓子低吼道,“不知谁半夜呼噜吵死人!”

“我呼噜大?”关羽一把扭住张飞的手臂,提起嗓门道,“你才是鼾声如雷,哪一次与你同榻,都害我一夜不眠,你还有脸栽赃!”

张飞大笑:“看看,现在是谁吼来着?”

刘备无可奈何,吩咐保姆道:“把阿斗带走吧。”

保姆轻轻拜下,抱着阿斗匆匆退去,甘夫人和麋夫人因见关张兄弟造访,想着他们兄弟有体己话要说,便也行礼离开。

“我让厨下把梅子汤端来,你与二位叔叔也可消暑!”麋夫人道。

“好。”刘备点头,忽然想起一事,慌忙喊住麋夫人,“分出一半给军师送去!”

麋夫人会意,微微颔首,对关张牵衽一拜,缓缓地退出了房门。

张飞大剌剌地朝地上一坐,用力扯开衣领,两手抹着满脸汗水,嘴里嘟囔道:“大哥真是偏心,一碗汤也要分给那条龙!”

“溽暑难耐,送碗汤给他消暑而已,你又嚷嚷什么。”刘备瞠着他。

张飞不满地哼了一声:“我们这里三个人,就算分,也该是他得四分之一,哪里有分一半的道理,总之,每次有好东西,定要先送给他,我们只能挑剩下的!”

刘备拿他毫无办法:“我把自己的那份给你还不成?”

张飞还是不满足,吹着胡子低声说:“反正是偏心……”

刘备埋怨道:“一碗汤也争,你也忒小心眼了,自孔明来后,你们两个甚少尊重,见个面便冷言冷语,人家好脾性,不与你们计较,你们别太蹬鼻子上脸!”

张飞生气地扯着领口:“我就没看出他有什么能耐,除了闷在家里读些曲里拐弯的书,便是与大哥出去游山玩水……”

刘备一听就来气了:“什么叫游山玩水,那是案行民情!每回请你们同行,你们两个说什么来着,腿酸,腰痛,可金贵得很,怎么着,今日倒拿这事儿来找碴儿,要与你大哥算总账吗?”

关羽慌忙打圆场:“大哥,不是我与三弟非议孔明,可他总要拿出些真才实学来,方能叫人信服。”

刘备摁下心头的火苗:“你们纵算不信我,也该相信元直吧,孔明与他为刎颈之交,你们敬佩元直为人,无友不如己,元直会交一个百无一用的朋友吗?”

关羽沉默了,张飞却不服输,顶嘴道:“元直是元直,那条龙是那条龙,人总有看走眼的时候!”

刘备气得险些便要动手揍张飞一顿,巴掌已经扬起来了,却似被陨石拖拽,沉重地落了下去,他深长地呼一口气,一字一顿郑重地说:“好,我今日告诉你们一句实在话,我得孔明,如鱼得水!”

关张镇住了,刘备的这个比喻像万钧巨石,在他们不平顺的心里砸出一个深如渊薮的坑,而后,新的情绪在坑底埋下一粒种子,发芽的力量正在钻透坚实的土壤,他们试图摁住这种力量,却觉得自己太衰弱。

刘备不想再和他们纠缠下去,他是拿定决心就不动摇的性格,他认定哪件事,或者哪个人,那事那人即是他一生恒定的信仰,便如他当年决定与关张义结为兄弟,焚香磕头,埋誓歃血后,他已知道并将坚守,生生死死,悲悲喜喜,他都要保护他们。

他既做了决断,索性披上外衣,大步往外走去。

“大哥去哪里?”张飞期期地问。

“襄阳。”

“我,我们陪你去……”张飞胆怯地说。

“不用,孔明陪我去!”刘备的声音从门后甩出来,嘹亮得像霜天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