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艳的阳光从窗格缝隙间照进来,轻悄悄地从窗下叠得整齐的竹简上挪开,轻捷地跳上一架桐木古琴,伫于弦上小小停了一会儿,又跃上低垂的帏幕,穿过轻柔如梦的纱帐,停在一张熟睡的脸上。
有风习习,阳光便在风里轻盈起舞,裙边的金色花边小心地落在他的额上,像是给了他一个羞涩的吻。
黄月英轻轻推开门,瞧了一眼帷幕后影影绰绰的身影,款款走进来,将捧在手里的一只大托盘放下,那盘中有一小盆热水,两个盖得严实的铜盛。
她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榻上的诸葛亮仿佛陷入了深溺的梦里,对周围的一切全然不知。
“孔明!”她推了推熟睡中的诸葛亮。
诸葛亮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明晃晃的阳光刺得他双目一阵疼痛,他慌忙闭上眼睛,半晌才一点点睁开,瞧见床头站立的妻子,抬手在她臂上一抚,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
“起来吧!”黄月英扯着他的手。
“懒怠动,你让我再躺一会儿。”诸葛亮懒懒地说,他已在**躺了三天,病已是好了,只是没精神,他一向是勤勉忙碌的性子,如今患了场病,心里生出偷懒的念头,实在地想空了脑子,好好休息一回。
黄月英嗔责道:“有客来了,你还躺什么?”
诸葛亮软软地摇着手:“谁啊,告诉他,诸葛亮大病昏睡,不省人事,让他过几日再来!”
黄月英见他这么个人竟然耍孩子脾气,忍了笑道:“那我真给人家这么回话了?”
“嗯。”诸葛亮闭上眼睛,还朝里翻了个身。
黄月英佯装朝门边走,一面走一面大声地说:“好,我这就去给刘将军说,诸葛亮生病了,不能见客,将军先请回吧!”
“谁?”诸葛亮像被注入了清醒剂,一骨碌从**弹坐起来。
黄月英慢悠悠地说:“刘将军啊,反正你不想见客,何必管是谁。”
诸葛亮已经翻身下床,可四面都找不到鞋子,急得他扒在床沿上,两手一地乱翻:“奇怪了,被耗子叼走了?”
一双手慢慢伸来,手里是一双半旧的布履,黄月英弯下腰,脸上是戏谑的微笑。
“原来是你这只耗子!”诸葛亮抢过鞋子,麻利地蹬上脚。
黄月英从巾栉架上取来他的衣服,帮他披衣系腰带,玩笑道:“猴急成什么样,赶着去寻夫家呢!”
“他来了多久了?”诸葛亮理着衣服问道。
黄月英为他勒住带钩:“小半个时辰,我说你尚在屋中熟睡,且去叫你一叫,他倒是好心,说不必惊扰,他自在廊下静候,我想着总太失礼,所以才来叫醒你。”
一身衣服穿好,黄月英又递了热手巾给他擦脸,一股子温热之气渗入肌里,让那有些混沌的意识清醒过来,诸葛亮一丢手巾,抬步就要朝门外走。
“别急!”黄月英叫道。
“怎么?”诸葛亮的一只脚踏在门外,衣袖却被妻子拉住。
黄月英捧了铜盛过来,缭缭热气氤氲着她的微笑:“先饮这一盛麦粥,你胃里空,待会儿一定与刘将军有长话要说,如何撑持得住!”
诸葛亮听言,端住铜盛,仰头咕嘟喝了个干净,因心里着急,连味道甜咸也没尝出来,刚一放盛,又见黄月英端来一盛清水给他漱口。
妻子心细如纤尘,诸葛亮一阵感慨,那温热的清水含在口中,竟像是饮下了甘蜜,在唇齿间回味不去。
他轻轻一抱妻子的双肩,转过背,朝着明耀的阳光走去。
黄月英倚门瞩望,微笑渐渐被扑面的风吹走了,起了一声长叹。
沿着绕庐的回廊,迎面是和煦的春风,点点光芒簌簌地落得满身惬意,脚步是轻缓的,也是紧张的,此刻的心情,便像那要挣脱茧蛹的蛾,有半分的挣扎和半分的期待。
诸葛亮从后堂穿廊进入前厅,轻轻掀开了竹帘。
扑入眼的是一抹绛红,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刚萃取了太阳的色泽,借了风力呼啸飞奔。
刘备静静地立在廊下,虔诚得像个求教老师的学生,因在阳光里站得久了,脸上沁出密密汗珠,他身后一左一右歪斜着关羽和张飞,这两人已是满脸的不耐烦。
“这村夫若是还不起床,我去屋后放把火!”张飞粗声粗气地吼叫。
关羽虽没说去放火,但眼睛里早已是烈火燎原,黑着一张脸戳在一棵梅树下,手指狠命地去抠那树皮,残破的树皮在脚边落了一地。
两兄弟的厌烦没有让诸葛亮生气,反而让他想笑,他把目光从他们身上收回,重新挪给刘备。
“将军久等了!”他在帘下轻轻地说。
刘备抬起头,眼前有一束绚丽的光芒,让他刹那间看不清诸葛亮的模样,只有被阳光修饰的剪影,仿佛映在水里的一弯月亮。
慢慢地,影子移动,他看见了一袭白衣,一方葛巾,一弯笑靥。
这是一张很年轻的脸,刘备原来以为诸葛亮定是年届中年,他没有想到诸葛亮居然这么年轻,眉目飞扬间甚至还未脱去少年人的轩昂。
他再次认真地端详诸葛亮,这个年轻人清爽轩昂,眉目清湛如湖水,微瘦的脸上浮着大病初愈的酡红,尽管略带了气力不足的衰弱,整个人却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般,一笔一钩都恰到好处,再不能多一点,更不可少一点,完美得那么不真实。
他恭恭敬敬地躬身下拜:“备久闻先生盛名,几番叨扰不曾谋面,幸今日天佑得见,备虽愚鲁,也忧怀国事,愿向先生咨以天下之事,望先生不吝赐教!”
“将军请屋里说话!”诸葛亮微笑道。
刘备揣着一分学生见老师的忐忑心情,一分对这个年轻人是否真有实干的隐秘怀疑,一分今日之后会不会有所改变的焦虑,尽管身体已随从诸葛亮进屋落座,心里还是百种思虑千种情绪,他悄悄在大腿上揪了一把,疼痛让他暂时收住了心不在焉。
“水镜先生、徐元直两番向备举荐先生,可知先生为当世大才,备造访隆中,蒙先生不嫌叨扰,咨备以善言!”他真诚地说。
诸葛亮一笑:“水镜先生与元直过誉了,亮乃隆中山野,疏陋寡闻,将军不以亮卑鄙,三次造访,亮心中惭愧,望将军见谅!”
刘备忽地发觉诸葛亮的声音很熟悉,似乎曾经有过一刹那的邂逅,可他往记忆深处挖下去搜寻许久,仍然想不起来。
他压住杂乱的念头,说道:“先生为隐世贤才,备只三顾而得见先生之面,已是上苍垂怜,备知先生腹中经纶,可振长策,备为社稷忧恚,因之,不辞辛苦,求教先生!”
诸葛亮平静地望着刘备:“将军欲有何求?”
诸葛亮的开门见山让刘备生出好感,诸葛亮不说台面上没用的虚话,他觉得这个年轻人非常实在,顿时没有了顾忌,他坦诚地说:“一求定基业之谋,二求安天下之策!”
诸葛亮缓缓地说:“自董卓以来,天下豪杰并起,跨州连郡者不可胜数,而数年征战不休,豪杰互为兼并吞没,各方势力或没,或滋,天下割据渐归几家所有。”
他轻抬手一比:“曹操比于袁绍,则名微而众寡。然曹操遂能克袁绍,以弱为强者,非惟天时,亦人谋也。今曹操已拥百万之众,挟天子而令诸侯,日渐壮大,北方不日将一统于曹。”
他望着刘备,一字字说:“此诚不可与争锋!”
“北方局势已定,犹剩南方诸强林立。江东孙权,已历三世,国险而民附,贤能为之用,此可以为援而不可图也。”诸葛亮放缓音调,每个字都咬得格外清晰。
刘备频频点头,那最初的忐忑感一扫而空,诸葛亮的每个字都似在帮他推开一扇沉重的门。
“荆州,”诸葛亮重重地吐出这两个字,“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而其主不能守,此殆天所以资将军,”他略一停,“将军其有意乎?”
刘备被问得一怔,那扇缓慢推开的沉重的门外透进一束阳光,瞬间照在他干涸的心田,埋了很久的种子似乎立刻要破土发芽,却在土壤中挣扎拼斗。
诸葛亮并没有等他回答,继续说:“江南之地,东为孙吴,中有荆州,西则为益州,而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刘璋暗弱,不擅治国,民殷国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兼之张鲁在北,掣肘间祸乱迭生,将军诚可以谋此地乎?”
益州!刘备激动得立起身体,他张大了口,声音没有发出,一股燥热在血液里冲撞。
那一扇门开得更大了,种子即将挣脱最后一层束缚!
“将军乃帝室之胄,信义著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如渴,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内修政理,若天下有变……”诸葛亮一口气不停地说完,却在这里稍稍停顿,清澈的眼睛里烧着一团明亮的火焰。
他又放缓了语气,而声音铿锵有力:“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诚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
刘备立了起来,他盯着诸葛亮,没有说一句话,全身微微颤抖。
沉重的门洞开了,阳光毫不吝啬地当头照下,种子冲出了土地的束缚,挣脱了许多年的压抑,迎着温暖的阳光,发出了第一颗新芽。
他猛地给诸葛亮伏地一拜:“备碌碌数十年,至今日遇先生,才得开启茅塞,先生以天下谋略赐备,备愚钝无知,却赖先生指点迷津,幸甚之至,狂喜之至!”他声音发抖,吐出的字打着飘,却饱含着充沛的情绪。
诸葛亮伸手去扶:“将军何须大礼,亮呈陋见,将军喜纳,实乃亮之幸!”
刘备抬起身体,凝视着诸葛亮,喜悦、兴奋、渴望、崇拜交织在血液里,他期期地说:“备再求先生!”
诸葛亮冁然笑道:“将军请讲!”
刘备压抑着那疯狂涌动的渴望,忐忑地说:“先生身负不世才干,可愿随备出山,践行隆中之谋,兴汉室,安天下!”
诸葛亮没有说话,脸上是捉摸不透的微笑。
刘备紧张得满脸是汗,一颗心七上八下,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依着他一向的脾气,他哪有这弯弯拐拐的繁礼,可就可,不可则散,任我天高地远,自行自事,可今天面对诸葛亮,他却生平第一次有了惶恐的感觉,仿佛是面对一个绝世珍宝,不可亵渎,不可强求。
诸葛亮要是不答应自己该怎么办呢?刘备担忧地闪过这个念头,旋而又死命地压下去,他可真害怕最终是这个结果,倒宁愿自己从来没有来过隆中,没有见过诸葛亮。
诸葛亮静静一笑,顺手取下案上的一册书,手指在书上轻轻滑动。
“亮平生自负,好把自己比作管仲、乐毅,友人尝以此讪笑。”他笑着一叹。
刘备糊涂了,诸葛亮不回答他的问题,却和他谈起春秋故事,到底是顾左右而言他,还是另有深意呢?
诸葛亮看着刘备:“管仲襄助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擘画国策,成就齐国不世霸业!”他把那竹简推到刘备面前。
刘备莫名地一看,原来是《左传·庄公九年》,他快速地扫了一眼,说的是齐桓公继位,受鲍叔牙之谏,拜管仲为相,书眉上有一行小字,想来是诸葛亮的批注:“桓公有管仲,亦管仲有桓公乎,贤才明主本为一体,君日象而臣月象,日月共辉,光被天下,吾若效管仲,奈桓公何在?”
刘备模模糊糊地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抬头一瞧诸葛亮,那深邃目光中的微笑如水漫开,水中蕴含的情绪有信任,有坚持,有肯定,刹那,他全都明白了,激动地呼道:“先生……”
诸葛亮正了衣冠,双手合拢,隆重地拜了下去:“亮平生鲁钝,也曾心系黎元,忧怀社稷,数年逡巡,终得遇将军,愿效将军麾下,以半生所学倾囊相效!”
刘备几乎是跳着奔到诸葛亮面前,他用一双手扶起诸葛亮,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袭击了他,可他并没有哭,却是看着诸葛亮笑出了声。
夜幕下沉,隆中起了风,寥廓的天空星星很少,吝啬地露出两三点,也不明亮,想是要下雨了。
屋里点了灯,光芒漫溢,流淌在案上的杯盘碗钵里,为这佳肴添了几分糖色。
张飞从碗里捞出半只酱鸭,一口撕下一条腿,嚼得山崩地裂,顺嘴一吐,鸭骨头飞得满地滚,嘴边的油顺着下巴流在领子上,也不管不顾,他虽大快朵颐,还是连连抱怨:“不够肥!”
他一张口,一根骨头飞出去,刚好掉进刘备的碗里,那碗里还剩有半碗豆粥,刘备伸箸把骨头捞出去,捧着那粥真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他本想把张飞骂一顿,奈何是在别人家做客,不好随意造次,再看关羽,虽没有张飞的粗鲁颟顸,稍带了一二分的做客礼仪,但也毫不矜持,早已拨下去七八碗饭,端着那只还有点儿残羹的碗,正睃目光到处找饭。
刘备哭笑不得,他觉得自己带来了两个强盗,哪里是访求贤才,分明是饿了半年的难民冲进别人家打劫,还嫌别人招待不周到。
他隐隐地担心诸葛亮会见嫌,递了目光去打量,却没发现诸葛亮流露一丝一毫的厌烦,诸葛亮正在喝粥,他吃饭很专心,仿佛把那吃饭当作了一件必须完成不可的大事,非得认真对待不可,而且特别惜粮,每一粒米都拾起入口。一碗饭吃毕,碗里干干净净,锃亮得像从没用过,哪里像张飞,满碗油水剩汤,碗沿还沾着菜叶子。
并且最让他困惑的是,诸葛亮吃饭也在想问题,微锁的眉头,紧绷的额头,似乎他吃下去的不是米,而是一个又一个难题。
也许是感觉到刘备在观察自己,诸葛亮对他略笑了笑。
刘备倒不好意思了,不知怎的,他对这个年轻人油然生出了丝丝的好奇,也许只有历经磨难的人才会知道农耕辛劳,因此格外惜粮,诸葛亮曾经一定有过艰难的日子,在他波澜不惊的面孔下应该隐藏着旁人少知的辛酸往事。
“饿!”张飞擦着满嘴的油,不满地嚷嚷。
刘备指着那满地的鸭骨头,斥道:“你还饿?”
张飞哭丧着脸:“才半只鸭,还不够我填牙缝呢!”
刘备无奈,把自己面前的一盘葱白萝卜和一盘麻饼抬给他:“还有这两盘菜,你都吃了吧!”
张飞瞧了一眼:“太素了,吃下去,嘴里要淡出鸟来了!”
刘备低声训道:“饿就忍着,这是在做客,回新野我给你买烤猪头!”
“既是张将军饥饿,亮再让内子做几样肉食吧。”诸葛亮笑道。
刘备歉意地一笑:“太麻烦了,他就是这坏脾气,一味瞎嚷嚷,不用理他!”
张飞委屈地说:“为什么不理我,我饿就堂堂正正地说出来,大丈夫膳食,当如风卷残云,又不是妇人,吞口粥也细嚼慢咽……”他话里有话,眼睛挑得高高的,目光却压得低低的。
“好了!”刘备大声喝断,忽想起这是在诸葛亮家,大声叫唤太不礼貌,忙压了嗓门下去。
“凶煞人了……”张飞嘀咕。
“张益德,你忍忍吧,我……”刘备几乎要爆粗口了,瞥眼看见诸葛亮,把后面的粗话全吞了个结实。
诸葛亮轻轻一笑,起身离席,推了门走出去。
见诸葛亮出门,刘备立刻骂道:“你们两个混账给我听好,还嫌不够丢人吗?既是做客便要拿出做客的体面,别再乱生事端,提要求,讲条件,否则,老子饶不了你们!”
张飞挑起眼睛看屋顶:“大哥如今也忸怩了,你从前可不这样,不就吃顿饭,也得讲体面!”
刘备在食案底下踹了张飞一脚:“孔明是我千辛万苦请出的不世大才,容不得你们胡乱亵渎,你们给我尊重些,别让人家笑话!”
张飞不屑一顾:“谁敢笑话我?我瞧这条龙也就模样儿俊点,花架子搭得好看,腹中实无真才,十足一个草包,也就大哥拿他当宝贝,我瞧他不出半年,必定原形毕露!”
门轻轻打开,诸葛亮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大托盘,盘上重叠着五六碗钵,里中尽装着酱鸭、姜鸡、炙腩一类的肉食,他将盘中的肉食分别放在关羽和张飞面前,再把其中最大的一钵端给刘备。
张飞正在喋喋不休地说诸葛亮坏话,没想到诸葛亮忽然进来了,他略有些不好意思,埋着头吃饭掩饰。
刘备又难堪又感动:“真是麻烦了!”
诸葛亮静静地说:“客气了。”
刘备回头,张飞正在啃鸭腿,关羽一直沉默着,此刻虽然无言,可他能看出他们眼底的不服气,他们怎么能理解自己听见天下三分大策时那种油然的澎湃**,他一生阅人无数,什么不贤不肖之流分辨不清?他相信自己的眼力,相信诸葛亮是旷世奇才,相信诸葛亮会给他带来崭新而巨大的变化。
这种相信,从他认识诸葛亮的第一天开始,一直延续到他死亡的那一天。
夜深的时候飘起了春雨,轻柔得仿佛沉睡中的呼吸,是绵长而不可断绝的,又悄然而恍惚不清的。
刘备躺在**辗转不眠,隔着窗户听见雨滴丝丝掉落的声音,一阵风来,一阵叹息,还有隐约的琴声在夜晚的静谧里弥漫。
隆中的夜晚真安静,连山野间的喁喁私语也能听见,还有细雨敲窗的声音久久地在耳际盘桓,他睁着眼睛在黑暗中叹气,翻来覆去,被子蹬了盖,盖了蹬,身上燥热难安,汗一层层密密地透出来。
他实在睡不着,只好披衣下床,摸索着把床头的灯台点亮,慢慢看清了这间房。
这也许是诸葛亮的书房,四角摞着高高的竹简,一册册重叠得整整齐齐,壁上垂着一方长简,有隐约的字如水缓流,他举着烛台走过去,原来是:所为善者不亏心。
笔力苍劲舒展,流畅无滞,一定是诸葛亮的字,刘备凝着那字看了许久,仿佛把每个字都刻在心里记熟了,才慢慢挪开步子。
烛光缓缓地从掌心流淌出去,他借着光芒的照耀一步步走到门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推门走了出去。
细雨横斜,纷纷扑在他身上,一粒粒的水珠结在衣衫上,闪着淡淡的银光。
微雨飞舞的夜色中,轻软的琴声在空气里飘浮,音符沾在每一滴雨中,仿佛每走一步,身上都落了音符。
刘备停了步子,灯光晃晃地照出了一片雨水朦胧的凄惶。
在长廊的尽头,一架古琴后,是素衣缟巾的诸葛亮,指尖在琴弦间轻拨,犹如抚弄着一川流水,刘备手中的灯光晕亮了他的眼睛,他缓缓地罢了手,琴音依旧随着雨滴声飘落。
“你还不睡吗?”刘备小声地问。
诸葛亮静静地笑着:“同问。”
刘备哑然失笑,持了灯缓步走来,灯台轻轻一放,他在诸葛亮对面就地而坐。
“这隆中山野当真幽静,”刘备望着满目春雨,不禁感叹,“让人不免生出遁隐山林、不涉世事的念头。”
诸葛亮叹息:“可惜亮做不了这样的人,将军也做不了这样的人。”
刘备默然,抬头间,灯光幽幽地打在诸葛亮的脸上,他像是浸在冷雾里的月光,恬淡安静,却看不清。
朦胧中的诸葛亮更让人难以捉摸,刘备觉得有很多疑问想对诸葛亮倾诉,翻来覆去,却不知从哪里入手,良久,他本来想问诸葛亮的声音为什么似曾相识,出了口的话却变了:“刚才是什么曲子?”
“《梁甫吟》。”
“《梁甫吟》是何曲?”
诸葛亮慢悠悠地调着琴轸:“乃亮家乡琅邪一带的挽歌。”
原来是挽歌,刘备恍然,怪不得听来哀哀戚戚,那本来就该是在坟前唱起的悼亡曲,哭一场,痛一生,却唱不回离去的故人。
“可曾有填词?”
诸葛亮轻笑:“略填了一阕。”他看着刘备娓娓道来:“步出齐东门,遥望**阴里。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冢?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国相齐晏子,”刘备仰首微想,“孔明很欣赏晏子吗?”他念着诸葛亮的字还有些生疏。
诸葛亮款款而道:“晏子为国相,妾无衣帛,马无食粟,内则轻徭役、行礼秩、省刑法,外则正邦交,护国体。太史公曾言:‘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祈慕焉。’”
“孔明欲效晏子吗?”刘备笑问道。
诸葛亮没有说是否,他轻抚琴弦,平静地说:“晏子身历三朝,灵公、庄公、景公,灵公喜好女扮男装,大变齐国女子着衣风气,庄公则奋乎勇力,不顾于行义,终致崔杼弑君,齐国祸乱骤生,至景公践祚,虽倚重晏子,然景公奢**无度,沉湎酒色,竟自七日不上朝,奈晏子纵有经纶天下之才,可叹上位不尊,如何能使齐国重兴桓公霸业!”
诸葛亮的感慨霎时打动了刘备:“灵公、庄公、景公不正其位,有负晏子才略,晏子若能得一贤明君主,齐国何愁不霸!”
诸葛亮对他轻缓地微笑,目光熠熠生辉。
“彼己之子,舍命不渝,《晏子春秋》以此两句赞晏子,是可法也,彼可效也。”诸葛亮抱膝一声叹息。
刘备没听明白,他不甚读书,一旦谁和他掉书袋,他必定一头雾水,本想问个所以然,却听见诸葛亮说:
“夜深,还是早些休息吧,明早还要赶回新野!”
刘备本来睡意全消,可听诸葛亮如此说,他想也许是诸葛亮困倦了,说道:“也好,歇息了吧。”
诸葛亮抱着琴慢慢离开,回头时,刘备还坐在原地出神,迎着冰凉的细雨仿佛雕塑,他微微笑了一下,没有打扰那属于一个人的静思。
他回屋时,黄月英也没有睡,正在忙前忙后地收拾行装,两口竹笥塞满了,却仍嫌不够,缝隙里塞下去各种日常用物,连书刀也带了四五把。
诸葛亮笑起来:“你这是要置办嫁妆吗,明晨将丈夫风风光光嫁出去?”
黄月英抬头呸了他一口:“你这一去新野,我又不在你身边,总得收拾停当,若少了什么,谁替你拾掇?”
诸葛亮忽地牵住她的手:“别忙活了,够了。”他将妻子拉在身旁,柔声道:“我明日走了,你暂去外舅处,待我一切安顿好,再来接你,至于均儿,他也大了,该历练历练,这一二年间我会给他寻门好亲,你不用操心。”
黄月英低着面,声音软软地爬上诸葛亮的胸膛:“我知道,我不给你添麻烦。”她蓦地想起一事:“险些忘了,我有样物事送你!”
诸葛亮一愣:“什么物事?”
黄月英狡黠地笑了笑,反身从屋中的衣笥里取出一件什物,轻轻巧巧地递给诸葛亮。居然是一柄白羽扇,白雉的羽毛一片片缝合相连,梳理得整整齐齐,羽柄嵌着一枚剔透如凝水的白玉麒麟,略一抖动,羽毛飒飒飞起来,宛如展了翼的鸾凤。
“这个用来做什么?”诸葛亮翻来翻去。
黄月英指指羽扇的面:“你仔细看!”
诸葛亮举起羽扇就着灯光细看,扇面上微浮起了图样,竟是周易八卦图,再看另一面,却原来是天宫星辰图,每一面上还用工整的小篆注明爻辞和星座谱系,无论是图样抑或文字皆用细线绣制而成,绣工极是精巧工致。
“我说你最近成天偷偷摸摸的,原来是忙活这个!”诸葛亮摇了摇羽毛扇。
黄月英轻捻了捻羽毛:“周易八卦,天宫星辰,行兵打仗、安邦治国皆能派上用场,你带上羽扇,随时观摩,倘有一二疑惑,也可省却寻典之烦。”
她支颐一想:“若是觉得不需看时,夏天可以驱热,还能赶蚊子,冬天嘛,”她顽皮地扑闪眼睛,“你就用来遮雨雪,实在冷便揣在怀里,还能驱寒呢!”她说着咯吱咯吱笑得前仰后合。
诸葛亮笑叹道:“真个是水晶心肝,亏你想得出!”他把羽扇轻轻一挥,一扇之间,仿佛装下了整个世界,他扬声道:“好,真是好东西!”
黄月英仍在笑,忽地笑声戛然,眼泪不听吩咐地跳出来:“你到底要走了……”
诸葛亮叹息一声,他轻轻擦去她脸边的泪水:“傻瓜,哭什么呢,又不是见不着了。”
“我只是舍不得……”黄月英蓦地抱住了他,“父亲说你不同凡响,总有一日会凌云飞天,嫁给你之前,我都想明白了,可事情当真发生,还是舍不得……真没出息,是吗?”
诸葛亮环住了妻子,真诚地说:“做诸葛亮的妻子,委屈你了。”
黄月英摇摇头:“不委屈,只是舍不得……”
诸葛亮长叹,他紧紧地拥抱住妻子,心里有万千感慨,可也许只有舍不得这三个字才是最真实的倾诉。
舍不得,可必须舍得,舍了,又是否能得,他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没有退路,也不想去惦念退路。
他已经成为那个一生都在痛苦地舍弃,也一生在艰苦地坚持的诸葛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