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一场大雪过后,新野城似被纯白的棉衣罩住,家家户户锁门闭户,街肆上寥寥无人,一派荒寒孤绝的凄清,这里没有荆州治所襄阳的繁华喧嚣,虽为南北要冲,在此兵燹不断的乱世,凡为要冲,皆为战场,因此商贾匮乏,市人少行,本来人丁稀疏,天气恶劣一些更是少有人行。

一行快马疾驰在新野城,扑腾起的霰雪飞上半空,又旋转着落下,一径奔到一所宅邸门前。

“冷死人了!”张飞飞身下马,门首的五百慌忙过来牵马,张飞腾腾奔上台阶,急匆匆地冲入了府中。

“益德!”刘备焦急地喊他,可张飞像被塞了耳朵,竟没有回应一声,刘备慌忙跳下马,跟着张飞跑了进去。

张飞越走越快,皮靴踩得积雪四面乱飙,留下的脚印又杂又深,仿佛要把地戳出个洞来。

他奔到后堂西厢房,身子狠狠撞开门,果然看见徐庶正坐在火边看书,闻听声响,抬头见张飞闯进来,丢了书却朝他身后瞧。

“好你个徐元直!”张飞怒瞪双目,夜叉似的顶着门。

徐庶莫名其妙:“三将军火从何来?”

张飞一跃跳过门槛:“我是来找你算账的!”

“算账?庶有什么地方得罪三将军了吗?”徐庶越发地迷惑。

张飞铁塔似的压过来:“都是你举荐的那个种地村夫,什么东西,有无真才实学尚不知,先自摆出天大的架子,白白让我们跑了两趟,他就是个神,也得给我滚出来见一面,何况他还不是神!”

徐庶明白了,皆因他向刘备举荐诸葛亮,刘备欣然纳之,前次择日造访隆中,可诸葛亮竟不在草庐,刘备等只好折返回新野,今日再次冒雪前往,势要见到卧龙真身,可看这情形,想是仍未遇着诸葛亮。

“益德!”刘备急切的声音传来,他匆忙跨进门,一把拽住张飞,“不要胡来!”

“我没有胡来!”张飞回嘴道,“我只是来问个明白,到底那个村夫有什么稀奇,让我们一请再请,硬把架子摆足了,他以为他是谁,这么个不知好歹的农夫,元直为什么要举荐给大哥!”

刘备猛地一沉脸:“卧龙先生有事,故而不在家,你何故来怪元直,元直怎会知他行踪!”

“不怪三弟动怒,”关羽也走了进来,“这诸葛亮架子太大,大哥折节下士,无论寒暑,纡尊求见,他却避而不见,太不把大哥放在眼里了!”

刘备摆手:“不要乱猜,先生定是有事外出,我们运气不佳罢了!”

关羽摇头:“大哥善心,总以好意揣度人,可大哥你想,一次不遇恐是偶然,两次不遇便有蹊跷,我们上次明明留书与他,说俟后定当择日拜访,如何二次求见,他仍是不在,哪有人日日在外巡游不归家的道理!”

刘备哑言了,关羽的话让他不得不思考,即便他再有气量,再能包容,也难免不生出疑惑的念头,莫非诸葛亮当真故意不见,嫌自己穷窘不能成大业吗?这么个传说里的经纶大才也许终究不能为己所用,可叹啊,他刘玄德空负雄心,一掬丹心到底要付诸东流了。

他实在无法解释关羽的质疑,便拿目光去问徐庶,可徐庶也像是没了主意,愣愣地不作声。

其实徐庶的心里也在想为什么,他明明清楚地了解诸葛亮的心声,他要择幽微,行人谋,兴汉室,而刘备是他命定的雄主,他不可能中道而改弦更张,但如何刘备两次诚心求见,他却踪影俱无。

诸葛亮啊诸葛亮,你到底在弄什么玄虚?

徐庶心里的坚持有些动摇了,刹那,他马上否认了自己的怀疑,不,不可以怀疑他!他是诸葛亮,他有万难加身也绝不退步的决然,纵然雷霆焚身,又何尝须臾惶惑,所以,必定是有不得不的理由让他拖延了与刘备的见面。

徐庶想到这里,竟自仰天长笑。

朗朗笑声让刘关张都愣住了,本自个个憋闷,不料徐庶居然有一笑,是笑他们谋才不遇,还是笑自己荐才有误?

“你笑什么?”张飞吼叫道。

徐庶笑声不绝:“我笑欲求贤而嫌道远,如此,任他贤才满地走,也入不了彀中!”

刘备听言一凛,当下端正了身体,做出了敬礼而听谠训的姿态。

“主公!”徐庶敛了笑,“昔日周文王请姜尚,不仅躬身前往渭水拜谒,犹亲为执辔驭车,纡尊降贵如此才换来兴周八百年!”

“他还想当姜尚,他就是个自以为是的山野村夫,混账王八蛋!”张飞接口大骂。

“住口!”刘备喝断了张飞喋喋不休的粗口乱骂,整肃衣冠,恭敬地对徐庶说,“元直请讲!”

徐庶正声道:“贤才为何,可托六尺之孤,可寄百里之命,若得贤才,文可定国,武能开邦,贤才如社稷脊梁,基业础石,求贤才如暗夜望皓月,饥寒求浆米,怎能不肃然净手,恭敬迎之,如今主公为求贤才,无非多跑了两趟便心生厌烦,如此,天下贤才心寒,何人愿随主公车轭驱驰!”

刘备浩然长叹:“幸有元直教我,否则,备竟误大事,择日,备当三顾隆中!”

“什么,还要去?”张飞眼珠子几乎瞪出来了。

刘备决断地一挥手:“为求大才,莫说三顾,就是十顾百顾,我也当欣然前往!”

他不等张飞抱怨,大踏步地走出门,绛红色的披风迎风摆动,犹如雪地里火热盛开的满树梅花。

今年冬天的雪下得不多,春天来得很早,湿润的暖风刚一吹起,积雪便融化了,隆中的山野间冒出了嫩生生的花骨朵,笑脸似的一开一翕。

草庐内,黄月英安坐窗边,手里牵着一件袍子,利落地穿针引线,清冷的风扑面而来,她并不觉得冷,倒有一二分的舒畅。

诸葛均正靠在院里的日晷旁看书,微暖的阳光刚好在他周围画出一个圆,院中梅树零星的斑驳影子落在圆外,随着风忽而流到他的鞋面上,忽而飘上他的肩膀。

“嫂嫂,你说仲兄什么时候回来?”他从书里抬起头来,朝窗边的黄月英张望了一眼。

黄月英咬断了线头:“快了吧。”

诸葛均重重叹了口气:“大半年了,只来了五书,我好想他……”

黄月英怜惜地瞧着诸葛均,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何止是他,自己又何尝不思念诸葛亮呢,只是兄弟可以把思念挂在嘴边,流于眉目,她却得矜持地放在心里。

虹桥的尽头,一个浅浅的影子像浮于画幕的一笔墨痕,慢慢清晰,慢慢接近,阳光像透明的翅膀,托起了他,托到亲人的跟前。

黄月英站了起来,手里的衣服掉了下去,身子霎时软得抬不起一根手指,实在坚持不住,缓缓地歪倚在窗前。

诸葛均已经认出来了,他欢喜地奔了出去,双手挥舞道:“仲兄!”他像个孩子一样投入兄长的怀抱。

黄月英迈不动步子,她凝望着那张越来越清晰的脸,两行泪水无声地流下。

风吹帘响,点点光芒染亮了弯弯回廊,片片飞红随风飘**,一霎吹入了怀抱。

诸葛亮安坐廊下,面前置了一张案几,案上摆放着一钵肉汁水引饼,一大碗豆粥,他端起那钵水引饼,只是轻轻一吹,仰头咕咚下咽,片刻,竟喝得干干净净。

他舔舔唇,再端起豆粥,汤匙搅了一搅,咕嘟咕嘟,粥液滴水不剩。

他放下碗,赞道:“真香啊!”

黄月英坐在他对面,见他馋成这副模样,又好笑又心痛:“可是个吃货,难不成在外面就没吃过饱饭?”

诸葛亮笑道:“饱饭倒是吃了,可是都没有贤妻亲手调制,任它珍馐佳肴一概无味!”

黄月英瞪了他一眼:“出去大半年,贫嘴的毛病一点儿没改!”

诸葛亮敲着竹箸:“还不是你惯的,把诸葛亮喂太好了,饱来无事,不免话多!”

黄月英被他逗笑,一面笑一面端详着他,半年多不见,他略黑了,也瘦了,眼窝处有了深重的暗影,双颊微向下凹,显得那张轩朗的脸瘦小了许多,越发像个松形鹤骨、餐风饮雪的神仙。

她眼圈一红,眼泪险些掉了下来,装作揉灰尘,把眼泪忍了回去。

“你这次出去可受了不少苦,我瞧你瘦多了!”

诸葛亮不自禁地在脸颊上一摸:“瘦了吗?我倒没注意呢。”

“可不是,瞧这眼睛,目中黯光,眼带黑线。”黄月英痛惜地说,伸手在他眉间轻轻一抚。

诸葛亮却是笑了:“瘦了好,吾身虽瘦,乃知天下百姓之苦,纵瘦断了腰,终也值得!”

黄月英挪了身子,挨着他坐下:“你一去大半年,想是遍历艰辛,当中或有无穷苦楚,也有无穷快乐,得了许多真知。”

诸葛亮轻握她的手,缓缓道:“我出隆中,溯流而上,穿夔门,过蜀道,入益州,北上关中,再巡剑阁折返,绕南中而回。”

黄月英惊道:“你这一路竟行了这么多地方!”

诸葛亮点头:“巴蜀山川,关中形胜,虽不曾细致入微,然已有大概形于胸中,这一趟逡巡,方才知周公‘成都’之谓,高祖‘天汉’之誉,当日弱秦能得一统,正是毗连巴蜀关中,百余年养精蓄锐,相机出关东争霸天下,若天下不可急图,则锁关养民备战,进可攻,退可守!”他说得激动,手臂挥了出去。

黄月英心悦:“君有大志,又兼大谋,定能成大业!”

诸葛亮爽朗地笑了一声,慢慢地平静下来,他抚着妻子的鬓发,轻轻地说:“谢妻吉言,只是大志大谋大业,可不是诸葛亮独个能做成的!”

黄月英猛地想起一事:“我险些忘记了,你不在家的这些日子,刘将军连着造访了两次!”

诸葛亮一讶:“他来了两次?”

“是,两次都是均儿出面相待,我瞧他没遇着你很是失望,他身边的两位兄弟似是很气恼,也不知道他还来不来了!”

诸葛亮自信地一笑:“他一定会来!”

“孔明如此确信?”黄月英笑言。

诸葛亮狡黠地笑了:“然也!”

他不想解释了,又何必解释呢,有时候,那种命定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信仰,尽管他不信命,然而,纵令他不相信,又如何能逃得过呢?

夕阳徐徐落下,诸葛亮因连日赶路辛苦,身体倦怠至极,诸葛均向他打听沿途趣闻,他也没力气讲述,直说明日再议,很早便睡下了。

这一觉睡得却不踏实,做了很多梦,仿佛都是噩梦,有时他在徐州的荒原上狼狈逃亡,身旁尸骸堆积,白骨如山,有时他在阳都的明丽天空下奔跑,是要去赴一场永远也赶不上的邀约,有时他在郫江的农家院落里读书,却看见手持利刃的农人哭喊着杀将过来,便这么一个梦连着一个梦,折腾得三魂不得安生,七魄不得平静,忽然间便惊醒了。

是有人喊醒了他。

一线光芒照亮了黑黢黢的周遭,一双微凉的手搭在他的身上,他听见有人焦急地叫他:“孔明?”

光芒晃眼,他看见妻子担忧的脸,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通身的汗冒了出来,身体酸痛得抬不起头。

“你做噩梦了!”黄月英擦着他满脸的汗。

诸葛亮慢慢回忆起梦中的情景,混乱如一池泥浆,“是……”他想撑起身体,才立了半寸,又摔入了枕榻。

黄月英探了探他的额头,惊道:“你额头好烫!”

他没有力气说话,像一摊水一般融化在床榻上。

黄月英着急了,披了外衣跳下床:“均儿上次发热,医工开了三服药,还剩有一服,我马上给你煎药!”

“别吵醒均儿!”他拼了力气挤出游丝一般的声音。

黄月英急匆匆地跑出门,诸葛亮虚弱地躺倒,只觉得身体里有股气在逃逸,每逃逸一分,他便失去一分力量,灯光晃晃悠悠地打在脸上,有些刺目,晕得他想要呕吐。

他把目光别开,可连转移目光也变得艰难。

这么躺了也不知多久,屋里的门轻轻开了,黄月英捧着药罐走进来,她将药罐放在几上,先慢慢扶起诸葛亮,在他身后垫了四个枕头,才去盛了一碗药端过来。

“慢慢喝!”她小声嘱咐,一小勺一小勺地喂进诸葛亮的口中。

诸葛亮全身乏力,吞口药也万分沉重,这么一口接一口,费了好大的耐心和力气才把一碗药喝干了。

黄月英放了碗,又扶他躺下,将被子四角掖好:“发热要捂汗,你好好睡一觉,明早我去请医工!”

诸葛亮低声道:“劳累你了。”

黄月英嗔怪:“别说这话。”她偏斜着坐在床边:“你定是路上受了风寒,兼之赶路心急,不顾身体有差,忽一到家,心中百事俱放,病便发出来了。”

诸葛亮低沉地叹息:“可叹诸葛亮自负一世,却抵不过一场病。”

黄月英柔声道:“别说话了,好生睡觉!”

诸葛亮弱弱地说:“不想睡,一闭眼便见到梦里的情景……”

黄月英心头难过,安慰道:“别去想了,静下心,慢慢就能睡着了。”

诸葛亮喃喃:“静下心……”

声音渐渐微弱,他昏昏睡去,呼吸匀净如细流。

黄月英一阵叹息,她轻轻地坐上床,倚在他身边躺下,一只手搭上他微微起伏的胸口,她已失了睡意,却生出了浅浅的伤怀,她觉得有些东西在今晚过后便将不一样了,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病,不是刚强的丈夫忽然间变得衰弱,而是她和他的生活将与过去一刀两断,像一场陡然降临的大病,病前病后剥离出两个人。

灯光缩了头,吐出一声细弱的哀叹,滋滋地跳出最后的自在光华。

风在旋转提升,树叶哗啦啦响成一片,仿佛谁急切的心跳。张飞像匹脱缰的野马奔进院子里,正瞧见刘备的两个女儿从屋里走出来,大女儿如壬十一岁,小女儿如辰九岁,她们都长得像母亲麋夫人,皮肤白皙,轮廓纤细,只那蹙额的模样有刘备的影儿。

“生了吗,生了吗?”他粗声大气地追问道,嗓门像房梁上丢春雷,炸得栋折榱崩。

两个女孩子吓了一跳,如壬还不忘记行礼:“三叔……”如辰却吓得往后躲,她很怕这个叔叔,见着他心里便怯得慌。

张飞却一把捉住如辰的胳膊:“三叔问你,弟弟生出来了吗?”

如辰哆嗦着:“不,不知道……”她想挣脱张飞,可张飞的手劲太大,掐得她筋骨抽筋似的痛,她一下子吧嗒掉下泪来。

张飞奇怪了:“咦,问你弟弟生了没,你哭什么?”

后面有人一拳飞在他背上:“村货,别伤着侄女!”

张飞才一扭头,关羽一把推开他,柔声对两个女孩说:“走吧,别理三叔,他是个不知道轻重的莽汉。”

两个女孩几乎是落荒而逃,如辰一路走一路还在揉胳膊掉眼泪。

张飞抱怨道:“鬼小孩儿,问句话,哭的哭,躲的躲,我是老虎吗,能吃了她们?”

关羽笑骂道:“你何止是老虎,生生的恶鬼,每回见着侄女,不是吼便是吓,她们见着你还不得怕吗,你就是个不懂怜香惜玉的村货!”

“你懂怜香惜玉,每回在侄女面前装好人,恶人都让我做了,关老二,你这心机忒深了!”

两人一面斗嘴一面走进屋,刘备正在屋里来回踱步,一会儿捡起册书翻看,没看两行又抛去一边,一会儿坐下去,刚一落席,却似被刺蜇了般一跃而起,一会儿冲去门边张望一眼。

张飞看得好笑:“大哥,又不是你生孩子,你这般如坐针毡,急得坐立不安,也不能给嫂嫂加把力。”

刘备猛地剜了他一眼,到处寻了寻,找来一册书,用力捏了捏,顺手就投掷过去。

张飞一把接过书,因见刘备动了薄怒,也不敢贫嘴了,别扭着和关羽挨着挤一块儿,看着刘备耗子似的窜来窜去。

门忽然开了,一个女童踉跄着冲进来:“主公,主公……”她喊得上气不接下气。

“生了?”张飞率先吼叫起来。

女童被那嗓门震得险些摔倒,她撑着背脊骨站稳了:“生,生了……”

“是什么?”这回追问的却是关羽。

“是郎君!”回答得异常清晰。

本紧张得如热锅蚂蚁似的刘备如释重负,他像是不敢相信,又或者是太美好,以至于像一场缥缈的梦,他竟呆愣着说不出一句话。

“大哥,是侄儿,是侄儿!”关、张一阵狂喊,张飞甚至冲去门边,用力呐喊道:“是郎君!”

刘备听见兄弟们的呼喊,忽然清醒了,他终于有儿子了,半生颠沛,半生艰苦,半生竭蹶,半生失怙,半生愁苦,半生忧虑,千转百回,辛苦遭逢,他在临近半百之年喜获悬弧,终于有个生命可以继承他的事业,完结他可能留下遗憾的心愿。

“大哥!”张飞兴奋地说,“给侄儿取个名字吧!”

喜悦的笑从刘备呆滞的脸上破土而出,他冲口而出:“阿斗。”

关张互相握着手赞道:“好名字,好听好记!”

想要见到儿子的急切心情让刘备不想再等待,他冲锋般跨出了门,忽然又倒回来一步,回脸喜不自胜地说:“待孩子满月,即去隆中请卧龙先生!”

他也不等关张回应,更没看见关张由惊喜变成惊愕的脸色,兴冲冲地奔向妻子的卧房,仿佛奔向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