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正娇好,光芒是透明的,在阳光的照耀下,万事万物都变得清澈起来,仿佛浸在无边的清水里,洗净了尘垢。
徐庶一步迈进院门,一声怒吼霎时擦过耳际。
“什么鸟人,走就走吧,谁稀罕,我这就去打爆他的头!”张飞的雷鸣嗓子震得天旋地转。
“张将军息怒!”孙乾在一旁劝道。他是个忠厚长者,多年跟随刘备身边,从不离弃,很得关张赏识,因此关张火气暴躁,素爱惹事,他总能居中斡旋打圆场,这两人偶尔也能听上一听。
徐庶走得近了,张飞的狂怒声音更大了,关羽竟也插嘴进来怒骂:“欺人太甚!眼皮安在天上呢,狗屁不懂的穷儒!”
真是兄弟同心,其利断人头!
徐庶举头一望,面前一座飞檐凉亭,两株柳树一左一右,树荫刚好落在亭中,关、张正跳着脚大骂不迭,孙乾陀螺似的劝了这个劝那个,刘备倚亭而坐,脸色甚是难看。
“主公!”徐庶清声道。
刘备抬头,脸上稍稍有了笑容:“元直!”
徐庶踏上凉亭,瞧见关、张气得满脸通红:“出什么事了?”
孙乾抹了一头一脸的汗,“是元直来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便是两个月前来新野投于主公门下的武先生,如今定要离去,我苦劝不留,没奈何便来禀明主公,不想让二位将军生气!”
徐庶一蹙:“为何要走?主公待他不薄啊!”
“他说主公穷困,偏居新野,不成气候,每月给的俸廪,还不够他酤酒……”后面的话不能说了,孙乾住了口。
张飞一口唾沫吐出去:“鸟人!什么东西,当初又不是我们求他来,是他自己巴结来投靠,如今又嫌我们穷困,不成气候。反复小人!”
“这口气怎么憋屈得下!”关羽一拳打在凉亭的柱子上,嘭!震得梁上的灰尘坠落。
刘备惆怅地一叹:“怨不得人家,只怪我们无能,偏于逼仄穷巷,无兵无地无财,怎不让才干外流,人心离散?”
张飞叫道:“大哥,你就是好心,像这等贪财薄礼的小人,不要也罢,让他滚吧!”
刘备默然良久,苦笑一声,对孙乾道:“公祐,烦你备一份厚礼赠于武先生,转告他,刘备困窘,无能养才,武先生才俊英杰,自当高就,从此别过,愿他珍重!”
“备厚礼!”张飞暴跳如雷,“像这等小人,一顿拳脚打走便是,还要备礼,大哥,你疯了不成?”
刘备肃了颜色:“人家来新野投奔我们,也是瞧得起我刘备,如今要走,应具礼相送,贤才择主而侍,何必强求,如你这般,岂不寒了天下贤才的心!”
“大哥!”张飞不能信服,嚷嚷着仍要去打爆那人的头。
“好,好,好!”徐庶放声大赞。
张飞一呆,铜铃般的眼睛瞪着徐庶:“好什么?”
徐庶慢悠悠地说:“昔日燕昭王为求贤理国而求教于郭隗,郭隗告诉燕昭王:古代有个国君欲买千里马,便使涓人购之,哪知涓人花五百金买回来一堆马骨头,国君很是生气,要重重处罚涓人,涓人却道,既然国君肯花五百金买千里马的骨头,天下皆知国君真心求马,那么,真的千里马一定会有卖主送来,果然不到一年,就有人送来三匹千里马。郭隗说完这个故事,建议燕昭王重用自己,天下士子见燕王对区区郭隗如此善待,一定是真心求贤,必定争相而至。于是燕王为郭隗筑宫而师事之,不久,天下贤才争相入燕,其中便有乐毅!”
徐庶略一停,目光炯炯:“古国君求千里马而买马骨,燕王求贤才而拜郭隗师,主公有心求才,士子离弃而以礼待之,不迁怒,不生嫌,何愁天下真才不至!”
刘备听得豁然开朗,粲然笑容乍现眉目,他用力一挥手:“元直所言极是!”他一转头,忽见徐庶躬身下拜。
“元直?”
“主公真心纳贤,不虚名,不伪饰,令庶感动,因此,”徐庶朗声道,“庶有大才举荐!”
“大才?是谁?”刘备问。
徐庶仰头,声音犹如金刚掷地,铿锵有力:“卧龙!”
卧龙!刘备一震,这是他第二次从别人口里听到这个雅号,片刻的躁动后,他认真地问:“元直认得卧龙吗,其人才干如何?”
徐庶道:“此人住在隆中,结庐躬耕,复姓诸葛,单名亮,字孔明,其才,”他微一顿,声音也响亮了,“犹如浩瀚星河,壮阔汪洋,深不可测,广不可度!”
刘备一阵兴奋:“果真如此,便是天下奇才,如此,烦元直延请之!”
徐庶笑着摇摇头:“此人不可屈就,必要主公亲访,明以诚意!”
“架子好大!”张飞哼道,“还要让哥哥亲自去请,区区隆中村夫,不过种得两亩好地,扛不得兵器,上不了战场,空言无补的废物!”他还在气头上,说话一点儿也不客气。
徐庶没有生气,反而笑了:“他若是空言无补,天下人皆是百无一用之徒!”
“有这般能干?”关羽听徐庶满口称赞,半信半疑。
徐庶爽声笑道:“我多说无益,诸位将来见了自然知道,此人足可让诸位过目不忘!”
周围的议论声喧嚣如乱风,刘备静静地站立在斑驳树荫中,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仿佛在做一场与其他人无关的梦。
“主公,可愿亲往?”徐庶的声音在他身后犹如尘埃飘浮。
“燕昭王筑台延师而得乐毅,”刘备轻轻地说,他缓缓地转过身,目光里有种沉凝的力量,“刘玄德为得卧龙,亲往又何妨!”
他轻拽了一下拳头,一种兴奋掺杂着忐忑的情绪在胸臆间激**,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要改变了,仿佛是他颠沛无根的命运,抑或是,他从来不曾有过,而将来又必将永远具有的某种坚持。
春风吹得满院杨花飞舞,天空清朗如干净的脸,有歌微醉,和了欢喜的泪水。
岷江发源于今四川松潘县岷山山系,由数源汇聚成川,奔涌向南,穿高山而出荒林,流经灌县时,路遇秦代李冰开凿的都江堰,那仿佛是一把开天巨斧,将一条大河劈成两路,一路往西,是为外江,一路往东,是为内江,内江再分为二,郫江在北,检江在南,两江仿佛两条湿润温暖的手臂,将成都平原拥在怀里。
得益于此功在不朽的水利工程,成都平原水网密布,往来交通走水路比之陆路更加便利,因此郫江、检江两岸辟开了数个渡口,其中最有名的有五津,分别为:白华津、里津、江首津、涉头津、江南津。
汉末天下大乱,为避兵荒,三辅中原百姓远迁益州,因成都历来富庶,原是汉朝五都之一,往成都一带奔逃避祸的十有八九,往往濒水建家,临水垦田。天下乱局不休,东来流民越来越多,起初只是分散的数群人,不过乡里之众,后来成了聚落,成了邑,半数以上都在位于郫江的涉头津,竟使那古渡口成为东方流民的新家园。涉头津的外地客多如岷江底的细沙,成都人称外来流民为东州客,地随人徙,索性也将涉头津称为“东州头”,说是鸡鸣时赶急坐船走亲戚,都能瞧见东州人的小崽子在郫江里裸泳,那时起东州丧家之犬俨然把自己当成了益州的主人。
改了名的涉头津,虽然为东州客所占,也有本地旧主人,人数不在少,祖上三代就在郫江边开荒种水稻,一大家子住的那座田舍比东州客他曾祖的年龄还大呢。东客与西主,在天府之国不期而遇,两边纵算有疏离,其实都不过是乱世中求活气的小民,于是划地分疆,仿佛楚河汉界,你不犯我,我不惹你。偶尔在田坎边巧遇,尚可交流一下农耕技艺,你们中原的麦子哪儿有我成都的稻子好吃,要论种田,我大益州并不输中原,不信较试一番,今年秋后谁家亩产多。
此时,秋意深邃的东州头一派丰收景象。
农人三五成群聚在田间地头,锄镰飞舞,割下的稻秆甩出去,自有人接手一把一把地捋谷穗,捋下的谷子则装入橐囊,一捆捆扎好扔上牛车,余下的谷茬一段段累在田间,却并不丢弃,冬来可以取暖,春来可以培土。
鞭杆甩了出去,黄牛“哞”地哼着,忙碌了一天的农人抹干脸上的汗水,一跃跳上牛车,得棱得棱地赶车归家。
日薄西山,满天云霞在天边流淌,嘹亮的歌声随风一**,融入郫江的波涛中。
农人车队一路延伸,无数辆车上都堆满一袋袋鼓腹的囊橐,农人躺坐在粮食中,心里满是丰收的喜悦,这一年的辛苦值得了,农人的脸上全是和睦融融的笑容。
“今年又是丰收年!”中年汉子倚在车后开心地哼鸣着。
“阿父,我算了算,除去上交给主家与公府的赋税,我们剩下的富余比去年多了两倍!”儿子赶着车,笑呵呵地回头说。
中年汉子露出老到的笑:“还用你说,我早就算过了,只你这龟儿子蠢!”
儿子撇嘴:“龟儿子也是你生的!”
中年汉子听出儿子在骂他,一把脱下鞋打在儿子后背上:“龟……”他立刻意识到这个口头禅不能骂了,怏怏地住了口。
周围同行的农人瞧见,都捧着肚子哈哈大笑,中年汉子越发窘了,把住脚去穿鞋,狠狠瞪了瞪笑话他的农人。
乡村渐近,车队如水分流,各朝一边,各归各家。儿子驱着牛往西而来,离家越近,鞭子甩得更是起劲了,渐渐能看见门上插着一束茱萸,手臂似的指引着归家的路。
门里立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正拎着大木桶去打水,听见门口车响,小跑着冲到门首。
“阿父!”她笑了起来。
儿子跳下牛车,扔了朵红艳艳的野花给她:“拿着,我在路边摘的!”
少女一喜,捏了花一闻,轻轻插在蓬松的发间,虽无人欣赏,脸上却显出了羞涩的神情。
父子把一袋袋粮谷搬进屋,整齐地堆放在院子一侧的小仓房里,少女也帮着递把手,她没有父亲兄长的力气,每抬起一袋粮食,都累得气喘吁吁。
“细妹子,你歇下吧!”儿子双肩扛着囊橐,走路如风。
“我不累!”少女倔强地说。
堂屋里走出一个妇人,生得秀丽端庄,与那少女有三分像,笑吟吟地瞧着眼前的一幕,也帮着把囊橐往屋里运。
车上粮谷尽数卸载,少女打来一盆水,浸了一张手巾,与父子一同擦拭脸上的热汗。
“咦,咋不见那葛家兄弟?”儿子伸头满屋打量。
少女抹着脸:“他出去了!”
儿子道:“他又出去写写算算?这人好奇怪,来我们这里一个多月了,每天都出去乱转,我时常见他蹲在田边发呆,要么就与乡东的老常摆一下午的龙门阵,又不见他种庄稼,倒像个农垦官,可也没教咱耕田!”
少女正在倒水,说道:“人家是读书人,又不是我们这些泥腿子,做的事自然不一样!”
“不一样,怎么不一样?”儿子摇晃着脑袋笑道。
“就是不一样!”少女坚持。
儿子挤挤眼睛:“你自然以为他不一样了,我晓得你看上他了,想招了他做我妹夫!”
少女又羞又急,将湿漉漉的手巾甩在儿子脸上:“阿兄你胡说!”
儿子抓着手巾一阵乱舞:“害臊喽,妹妹害臊喽!”
兄妹闹作一团,没料想微关的门嘎地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呀,葛家兄弟来了!”妇人听见门响,抬目一望,那人已轻轻走入,对妇人和中年汉子礼貌地一拜。
打闹的兄妹罢了手,少女见着那人,脸却更红了,也不打招呼,只顾低头捏着衣角,儿子躲在她后面,悄声调侃道:“去啊,你女婿来了!”
少女别过头,手肘狠狠敲在儿子的肚子上,痛得他“啊哟”喊了一声。
“客人来了,不要闹了!”妇人斥道,她对那人露出笑脸,“葛家兄弟今日又去了哪里?”
那人微微一笑:“四处转了转!”
这人一个多月前来到此地,自称名唤葛亮,似乎是游学士子,他借住在此农家,每日天不亮便出去,到夕阳落山才归来,有时甚至几日不见踪影,归来后常是满身疲惫,似乎走了很远的路。
自他来的第一日,便留了旅费,农人朴实好客,又见他彬彬有礼,姿容风雅,心底很是喜欢,哪里肯要他破费,几次推却。他无可奈何,只得时时买了礼物送来,今日是一把锄头,明日是一柄铲子,后日是一袋种子,都是农家耕田必备的什物,更让一家人好感倍增。他若得了空闲,也会谈天说地,儿子女儿都没读过书,哪里听过这么精彩纷呈惹人入迷的故事,心里都把他当作了神一般的人物,乡间少年童子听说有个外地先生好说故事,也跑来听他纵论古今,每到晚来,这农家院落必定挤满了人。
“葛家兄弟先歇着,今晚有新割的谷米,你可得尝尝!”妇人谆谆道。
“麻烦了!”他谦和地笑笑。
妇人暗暗寻思,真是个好看的后生娃子,难怪乡里几家未配人的姑娘都来打听他,自家细妹子若是能配了他该有多好,可惜,一个是乡间种地的野丫头,一个是满腹诗书的读书人,好比长在田里的朴质谷子和养在富人家的名贵花草,思来想去总是不配。
“李老由!”粗犷的喊叫震得门响,一个三十来岁的壮硕汉子撞进门来。
中年汉子见是隔壁的贺三,瞪了眼睛:“什么事?粗声大气,吓着人了!”
贺三跑得满头热汗,也不顾李老由的埋怨,冲过来就嚷嚷:“出事了!”
“出什么事?”李老由见他神色紧急,心里也是一急。
贺三大喘了一口气:“刚才乡佐来收赋,说是今年要多收我们三成田赋,每户头上还得多加半口算赋!”
“多收三成?”李老由惊呼,匆匆一算,加上这三成田赋和半口算赋,一年辛苦,手里的粮食竟不剩下多少了。
“大家伙都很是气愤,围着乡佐讨说法,乡佐说是东乡今年歉收,所以他们欠的租赋全得加在我们头上!”贺三满脸愤懑。
李老由听明白了,恨声道:“又是东州人!”
“大家为主家佃农,每年都是五成田赋,东乡不会种地,自怪他们没本事,为什么让我们垫付!”贺三越说越气,气极之余无从发泄,一脚踢得满地灰尘飞扬。
儿子听得真切,大声说道:“这帮东州人,自从来了益州,我们给他们种地不说,还得给他们缴赋,没天理了!”
贺三说:“大家伙商量了,要去东乡找他们评理,你去不去!”
“去!”儿子叫道。
李老由迟疑了一下:“乡佐怎么说?”
贺三啐了一口:“他说他奉命收赋,不干他的事,分明是偏袒东乡!”
“别说了,不能受这窝囊气。”儿子跳起来,还从门背后捞起一把锄头,一闪身已冲出了门。
“大生!”李老由急声呼唤,可儿子腿脚太快,早就跑得没了影子,围墙外又响起了一片嘈杂人声,李老由追出去一瞧,竟是满乡的年轻汉子,扛着锄头铲子,河流汇合般向乡东头涌去。
“找他们评理去!”吼叫声震耳欲聋,浩浩****犹如一股咆哮的洪流。
贺三在手心吐了口唾沫,狠狠一搓:“走,我们也去!”他也不等李老由,敏捷地蹿出门,很快融入了施威的人群中,还从道边捡起了一把废菜刀。
眼见是全乡出动,李老由不得不走了,他回头叮嘱道:“你们把门锁好,别出去!”话音一落,拽过一把镰刀,冲入了人潮里。
“他阿父!”妇人急喊着追到门首,数不清的人影从门口晃动而过,她眼巴巴地张望了许久,也没看见丈夫儿子的身影。
她怏怏地转过背,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呜咽着哭了出来:“这可怎么好哦!”
女儿跑来蹲在她身边,拉着母亲的手也掉了眼泪,母女相对而泣,却是一筹莫展。
“大姊,事发突然,不要太过悲心,伤了身体。”葛亮安慰的声音飘在头顶。
听见葛亮的声音,妇人忽然意识到屋里还有外人,忙把眼泪擦掉,苦楚地笑道:“见笑了!”
“东乡人的赋税为何要转嫁到你们头上?他们既不擅耕地,主家又何必佃地给他们?”葛亮轻轻地问。
妇人叹了口气:“葛家兄弟有所不知,因数年前东州人来到益州,官家分给他们土地耕田,权让他们住在东乡。原本这涉头津是官家苑囿,特意辟出来做农田,我们这个西乡也本非佃农,起初每口尚占田几十亩,只因官家赐田给东州豪门,我们与东乡全都做了主家的徒役,奈何主家偏袒东乡,每次他们歉收,田赋必要转到我们头上,乡里三老找主家说了好多次,主家只是推托,人家是乡谊,怎么肯给我们做主!”
葛亮慢慢地点着头,妇人说的这些情况,有些他在与田家农人交谈中已知道了,有些却是第一次听说,无论旧闻还是新闻,他都在心里细细思量。
他略知道,汉末大乱,东州客流入益州约有万家之户,同样是外来客的刘焉占据益州,为了巩固统治,将东州客收编为东州兵,自此东州势力炽焰高涨,与本地的西土故老一直矛盾不断。初平二年(190年),西土旧耆起兵反抗刘焉,却被东州势力彻底弹压下去,西土势力一时间式微,但与东州客始终剑拔弩张,至今刘璋继嗣,仍不能抹平两拨势力之间的隔阂。就在不久前,巴西人赵韪还曾张旗反叛刘璋,却再次遭到东州客强势镇压,这平静的成都平原之下早隐藏着狂涌的暗流。
“你们本地人与东州人都不和睦吗?”葛亮问。
妇人想了想:“平日里各种各地,各过各日子,也倒罢了,只是凡有坏事,必拿我们垫脚,大家为此很是气不过。”她涩涩地一笑,“真让先生见笑了,乡里人家不知礼数,动了怒便要私斗,唉……”说着不免担忧丈夫儿子的安危,重重地皱起眉头。
葛亮宽解道:“大姊宽心,若是实在焦急,我替大姊去东乡打探消息!”
妇人歉疚地说:“怎么好麻烦先生!”
葛亮微笑:“倒是我麻烦了大姊这许久,大姊要照顾家里,细妹又是女孩子,探消息这样的事应由我做!”他言行干脆利落,既是话已说到,当真一整衣襟,跨步就出了门。
葛亮这一去,到了夜深才归来,带回来的消息却令人不安。
西乡人浩浩****开进东乡后,那东乡人已得到消息,手持农具在村口严阵以待,两边先是指责詈骂,继而言语不合,操家伙大打出手。
这一场斗殴,两边都是正当年的精壮汉子,彼此气势汹汹,镰刀、锄头、铲子一阵乱砍,农具打掉了,便赤膊上阵抡打,没一个肯退让,满山遍野呼喝着怒声吼叫。正打得如火如荼,哪知县上居然派了兵来围剿,当下里,兵戈和农具交错,锁链与胳膊齐飞,农人虽是暴躁斗殴,但见官差抓捕,谁想惹上官司?个个吓得丢了农具撒腿就跑,跑得慢的便被兵差一锁链套了,一股脑全系到县里大牢,个挨个地蹲着,等着上峰命令,风闻是要严惩。
妇人听完葛亮的一番叙述,脸色吓得雪白,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扑簌簌地掉下眼泪。
“阿父与阿兄都关在牢里?”少女急问。
葛亮无奈地点头:“西乡抓了七十来个,东乡是五十几。”
少女满脸焦虑:“阿母,可怎么办,想法子救救他们啊!”
妇人哭道:“都是他们惹事,偏要去评理,这下还惹了狱事,要是,要是……”她不敢想了,平头百姓一旦蹲进官府大牢,还能全身而出吗?
葛亮劝道:“大姊莫急,其实也并非毫无办法!”
“什么法子?”妇人殷殷地望着他。
葛亮道:“你们既与东乡都为大户佃农,不如去求主家,主家新贵权重,公门必要看他的薄面。”
妇人踌躇了:“主家一向偏袒东乡,这次又因分赋不均,我们去找东乡评理才惹出祸端,他只怕还在气头上,怎肯听我们求情!”
葛亮劝慰道:“大姊放心,自己田下佃农闹事被缉,他脸上也无光,你们合乡商榷,让三老备厚礼造访求情,他不会不管!”
妇人犹犹豫豫,可至此也别无他法,匆匆出门寻了四邻去商议,乡里人计议已定,三老连夜赶赴郫县本主门上求告。
到了第三天,上峰发下话来,西乡东乡有悖乡谊,擅自兹事斗殴,干犯礼秩,念尔等曩昔皆为素行纯茂的良民,兼之初犯,除一二伤及人命的首恶锁羁关押,其余尽数释放归家,自此须潜心忏悔,不得再生事端。
李老由和李大生也在释放之列,傍晚到家与亲人相见,母女俩见父子二人满身伤痕,有在斗殴时中的暗拳,也有在牢中被狱卒所笞,母女俩大哭不已。
而贺三却没有回来,他在斗殴中被东乡人一刀削掉了半边脑袋,直直地扑在田垄上,血流干了也无人察觉,直到巡案的县中兵卒查点现场,才收走了他的尸骸。
贺家举室号哭,自要前去县中申冤,可县中说斗殴肇事本两方有责,况首恶已除,冤实已平,望归家理丧,勿要生事。贺家冤屈不能诉,又闻说东乡人实无一人受罚,所谓殄灭首恶不过是欺瞒民心的托词,然而天大地大都比不过官府的权大,纵有深如海的冤情,也只能深深埋藏。
之后,主家再遣乡佐收赋,西乡人再不敢抗议,听话地按照指令上交田赋算赋,经此一事,主家甚至又加了一成田赋,前前后后算起,西乡农户几乎被盘剥干净,一年辛劳,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却换来一场牢狱之灾和不够糊口的几粒谷米。
秋天的夜晚起了深刻凉意,清冷的月光在窗户上镀了薄薄的一层银霜,隐隐有恸哭声被风送入院墙,如泣如诉,惹人落泪。
葛亮临窗而坐,窗外透进来一缕月光,温柔地勾勒着他的脸。
寂静中,白日的凄惨景象像蛮横的强盗,总要抢步闯入脑中,强迫你回忆,逼使你温顾,那无数嘶吼的农户,在顷刻间丢开了昔日的质朴憨厚,手持农具凶恶地扑过去,锋利的农具瞬间沾满了血,活生生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去,腥臭的血淌在灌田的水渠里,那沟渠竟至不流了!
此刻,月光下的成都平原平静如襁褓中熟睡的婴儿,然而,在这平静中实际蕴藏着血淋淋的躁动。
他想起朋友经常吟唱的一阕歌,当中有一句常常令他唏嘘不已,那便是:“英雄碌碌兮功名忙,天下黎庶兮泪啼滂。”
是哦,天下的老百姓谁愿意滋事斗殴,平安才是他们最真切的渴望,只有不治事的官员,没有不服礼的百姓,上居不尊,处事不公,下则离心,不听法秩。
这被誉为“天府”的益州,现在还不是他能掌控的疆域,他无法将这里治为理想国,但也许有一天,也许有一天……
门嘎地开了,细妹端了一盆热水走进来,轻轻放在门边的架上,也不敢走进。
“葛家阿兄,我给你送热水呢!”她红着脸说。
“多谢!”葛亮温和一笑。
细妹低着头:“阿父阿母与阿兄说,谢谢你,我,我也要谢谢你……”
葛亮大度地笑了一声:“谢我什么,其实不用我进言,乡里三老也会去求主家,主家不会坐视不管,我不过是顺势而言罢了!”
细妹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但想无论如何总是他救了父亲兄长一命,心中对他怀了感激必定是可以的。
“阿母说,后日是社日,县里要赛社神,阿母说,你愿不愿,与我们去赛社神。”她小心翼翼地说,总是担心自己说错话,让他笑话自己。
葛亮一叹:“遗憾,我怕是不能去了!”
“为什么?”
“我要走了!”他仍是微笑。
细妹呆了,“走了……”她喃喃,眼泪啪嗒一声掉下,她从没想过他会走,仿佛他从此成了家里的一个亲人,像稻田里的一滴水,和一亩田融在一起,不可分离。可到今天她才忽然意识到,从一开始他就不属于他们,他来了,像夕阳下乡间的微风,柔软又美好,而风终会吹走,你拿什么力量去挽留呢?
葛亮见她哭了,不由得一惊:“怎么了?”
细妹擦着眼泪,可眼泪始终擦不干:“我,我是舍不得你……”生平第一次说出这样大胆的话,她却没有丝毫羞赧,仿佛这些话从心里流出来。
葛亮微恻:“我也舍不得你们一家,我来了后,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心里很是感激!”
“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细妹巴巴地问。
葛亮的眼睛里灼然有光:“能!”
细妹笑了,她想他说的话一定算数,春天插了秧苗,秋天就会收获饱满的谷穗,真诚的人许了承诺,将来就一定会实现。
“我等着你呢,我与阿兄都还想听你说故事!”她喜滋滋地说。
葛亮被她的淳朴感动了,他怦然心动:“你等一下!”背身从一个布袋里取出板砚笔墨,又寻来一方手绢,滴水入砚,用力磨匀,在墨中反复濡笔,笔头轻提,坠下一滴重墨,在绢上落下了一行字。
细妹不明白他做什么,只是知道他在写字。她不识字,但是每见到葛亮写字便会觉得是极其神圣的一件事。她悄悄见过葛亮的字,她凭着直觉以为他的字很好看,像立在水田里的稻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杂乱。
葛亮捧起手绢,轻轻吹干上面的墨:“拿着吧!”
细妹捏着手绢的两个角,不敢随便用手去碰字,她害怕弄花了。
“这上面写着我的住处姓名,你们若是有难处,可按此住处送书于我,我定尽绵力!”
细妹低低地说:“我不认得字……”
葛亮笑吟吟的:“没关系,你可以找乡里专为人写书的尤先生,他会念给你听。”
“哦……”细妹应了一声,视若珍宝地双手轻捧,“葛家阿兄,你休息吧,我先出去了!”她轻踮步子,捧着手绢虔诚地出了门。
葛亮瞧着她轻悄悄远去的背影,不知怎的,一股怆然袭上心头,久久地不曾消散。
翌日黎明,细妹又端了热水送去,先是守在外面小心地敲门,屋里却没人应,她待了一阵,再次叩门,仍是无人回应,她不由情急,举手一推,门徐徐开了,可屋里空无一人。床帐枕头案几杯盘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床头还放着一只小布袋,解开一看,是扎得结结实实的三摞铜钱,原来是葛亮留给他们的赁费。
她先是发愣,不过片刻,却犹如从昏睡中惊醒,猛地冲出家门,朝村口一路追去。
此时晨光微露,凉风拂面,早起的农人牵牛出门,见着一个发足狂奔的少女,奔跑中看不清她的脸,仿佛为风划开的一方揉皱了的手绢。
她奔到村口,又沿着田间小道急跑,可四面秋风飒飒,草黄微微,哪里都没有了他的身影,太阳升得高了,今天应该是个好天气,温暖的阳光在田野间逡巡漫步,而她在阳光里奔跑。
她再也跑不动了,一跤跌坐在田坎上,无法说出的压抑让她悲不可止,她抱住双膝呜咽声碎,一面哭一面扯出那张掖在怀里一夜的手绢,颤颤巍巍在手上摊开,却发现绢上的字有些漫漶,末尾三个字竟污了两个,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想也不想地举手擦拭,谁知越擦越不清楚,反而涂开了一大圈黑块。
她呆呆地瞧着那成了一团污秽的字,冰冷的绝望与阳光一起落下,她忽然放声大哭。
手绢从掌心垂落,那未曾被污的一个字像坠子似的晃来晃去,那是一个“亮”字,可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并将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