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1)

一轮艳阳高悬,地面腾起了白蒙蒙的热浪,足底沾着地面,便如踩在烧得滚烫的锅面上,热像一种粘在身上甩不出去的情绪,紧紧地贴着你,渗透你,并且蚕食你。

沉重的髹漆门缓缓打开,打开的同时也推出去两面逐渐延伸的阔大影子,一名青衣苍头在门后恭敬地弯腰,轻言细语地说:

“请二位尊客入后堂叙话!”

诸葛亮和刘备跟着这苍头跨过高高的门槛,从一面巨大的罘罳前绕过,进入了崎岖幽深的大宅院。

宅院共有四进,旷阔深邃,富丽堂皇,第一进是寻常会客厅堂,皆是五楹大厦,窗牖扩得很开,阳光充足,如同腾空了的太仓;第二进为会客厅兼书房,屋宇稍小,然建造极其精致,丹楹刻桷,穷极装饰;第三进是起居卧室,几处阁楼皆掩隐在绿树环抱中,坐卧屋内,临窗即见锦绣景物,胸中尘垢随即一扫;第四进是后花园,当中有亭台楼观,曲水汤汤,绿草遍野,花木扶疏,奢华仿若京都上林苑。

“所谓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珰,视之无端,究之亡穷。也不过如此吧。”诸葛亮边走边感叹。

刘备迈过一道坎,因听不明白诸葛亮文绉绉的话,转头问他:“这是什么说法?”

“是司马相如的《上林赋》。”

刘备愁凝了眉目:“如此佶屈聱口,亏你还能记住,换作我,恁是读不下来,孔明喜欢这样的文章吗?”

诸葛亮摇头:“亮也不喜欢,华而不实,无非是堆砌辞藻,渲饰文辞而已。”

刘备起了好奇心:“如此,孔明喜欢什么文章?”

“有补于世,不空谈,不大言,不饰词,读而能获真知,晓义理。”

“孔明可否列举一二?”

“读六经可得礼义人秩,习治国要理;阅《管子》《商君书》《韩非子》可知法制势术,学理民策略;览《史记》《汉书》可明朝代盛衰,鉴古咨今。”诸葛亮轻轻数着。

刘备默记了一番:“惭愧,孔明所列之书,我全未细细读过,既不知治国,也不知理民,更不能明盛衰,当真是不学无术,便是孔子所说‘朽木不可雕也’。”他一阵摇头,甚是觉得有愧。

听刘备如此贬斥调侃自己,诸葛亮笑了起来:“书本为死物,人才是活的,怎能被书束缚,不读书未必不通事理,读书多未必是真才,主公不甚读书,但明事理,晓大义,读不读也无甚关系了!”

刘备仍是一个劲摇头:“不成不成,浑浑噩噩不学无术,岂能欣欣然自以为是。”

诸葛亮仰面微笑:“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主公是君子之学,不擅夸伐,亮是小人之学,不问而告谓之傲,不是博学,是自以为是的夸耀。”

“荀子说的?”刘备说得不太确信。

“是。”

刘备欢愉地拍手:“到底说对一次,”他一抹脑门:“以后我得拜你为师,潜心求学,你可得好好教我这个学生。”

两人一路闲话,那青衣苍头领着他们穿过宅院前三进,直走入花木繁盛的后院,一弯曲水掩映在苍青修篁间,一座重檐亭榭压水而修,蒙蒙的水汽在水榭周围盘桓,宛如忽然置身幽梦般的仙境中。

“请贵客稍候,家主人随后便到!”青衣苍头恭敬地一请。

二人登上水榭,榭中凿有石礅石案,早有童仆捧了茶果奉上,二人便端坐亭中,倚阑瞻望着四面景色。

刘备捧茶轻啜了一口:“好香!”

“是蜀茶。”诸葛亮细细品味,觉出了其中的滋味。

刘备叹道:“以蜀茶待客,果然是极富豪门!”

汉末,食茶尚是奢侈享受,北方不产茶叶,只有南方部分地方如巴、荆一带有少量茶林,这其中尤其以蜀茶为贵,因其产量少,有时一升茶竟值千钱,若非财禄充裕,根本无力购置。故而晁家以稀见的蜀茶招待他们,自然让他们生出了富贵逼人的叹息。

饮茶等待间,那水榭延伸出去的游廊上走来一人,两人以为是主家到来,连忙立身起来,便要行礼。

那人慢慢地踏上了水榭,刘备正要道礼,抬头与那人打了个照面,却吃了一惊,话也忘记说了。

“刘将军好?”那人不咸不淡地说,乜了眼睛不经心地从头到脚扫了刘备一眼,他年约三十出头,轮廓软绵绵的像一团和了水的面摔在地上,再用力拉起,那面便烂成了稀泥,表情总是懒洋洋的,看人时爱挑起眼角从上朝下打量。

怎么是他!刘备感觉被人当头狠狠敲了一棒,打得他无力反抗不说,还砸沉下一股子憋闷火气。

这个人正是当日他在襄阳酒肆教训的灰绸男人,果真是冤家路窄,走哪一家不好,偏要投到仇人门里,原来这个跋扈的纨绔子弟便是荆襄赫赫有名的晁门主人吗?

诸葛亮在他身后轻轻一扯,他斜过头对诸葛亮使了个眼色,可又如何用目光表达出此刻的尴尬遭际,只能怪自己霉运当头,活该有此“奇遇”。

“主公……”诸葛亮很小声地叫他。

真是被逼上绝路了,刘备憋着满肚子的不乐意,双手一拱,口里也不说话,任由诸葛亮代他说:“晁君好!”

“还好吧。”那晁家主人漫不经心地说,目光摇晃着在刘备身上逡巡,“刘将军久违了。”他吊起嘴角阴森森地笑了起来。

刘备浑身难受得如被火烤,面对这张阴阳怪气的脸,可让他如何说出借钱的话来,心底刹那闪过一个念头,也许将白白跑这一趟了。

晁家主人旁若无人地在水榭中一坐,眼瞅着曲水里游弋的鱼影,随口问道:“刘将军来此有何事?”

刘备怎能说得出话,胸口像塞了团乱麻,闷得呼吸不畅,他恨不能撒手奔出门去,见什么人,借什么钱!

“特寻尊父有事!”诸葛亮的声音不高不低,拿捏着合适的礼貌,却一把封住了晁家主人的疑问。

刘备陡然一警,原来这位“晁家主人”并不是真正的晁门主家,而只是“少主人”,他想起诸葛亮告诉过他,晁门主家名叫晁焕,年已过半百,绝不是眼前这年岁不过而立的纨绔子弟,不过父子连心,天知道晁焕会不会为给儿子寻仇而凌辱自己。

晁家少主人挑眼盯着诸葛亮看了很久,慢慢地,竟露出了古怪的笑:“怎么,寻家父有事,就不能告诉我?”

诸葛亮不说话,他不喜欢晁家少主人的眼神,只他向来内敛慎重,即便心里有很大的反感,也不会轻易流露出来。

“有什么天大的事,居然不肯透露半分?”晁家少主人转过身体,翘足而坐,一双鱼泡似的眼睛翻上翻下,满盛着令人厌恶的轻蔑。

刘备蓦地腾起勃然怒火,霎时生出一个念头,直想要冲过去将那晁家少主人的双眼抠出来,再一拳打倒,踢飞入水中。

忽地,有笑声缓缓随风传来,一个浅灰色的影子越走越近,待得行到水榭上,晁家少主人跳了起来,很是谦卑地拜下:“父亲!”

“刘将军,孔明!”来人笑呵呵地召唤道,他年过五旬,形貌清癯,轻袍飘飘,不像个豪门望族,倒像是河边的垂钓老儿。

这人应该就是晁焕了,刘备压了怒火,礼貌地拱手道:“晁公好!”

晁焕满脸是笑,热情地招呼:“坐坐!不必拘礼!”他侧头对诸葛亮笑道:“黄公一向可好?”

“谢晁公惦念,他老人家身体尚还硬朗。”诸葛亮虔敬地说。

晁焕笑叹了一口气:“我与黄公故交,虽同处一州,却少见面,你下次见到他,让他来我宅里把酒,他若懒怠动,我定去他家里抓了他来!”

“是!”诸葛亮应诺。

晁焕缓缓坐下:“前日黄公来书我已阅过,所言之事大体知道,你二位既然今日来了,我们不说闲话,就说说书中之事!”

刘备本来还想着该怎么开启话头,慢慢深入主题,未料晁焕即来便不涉废话,他正是巴不得,当下说道:“晁公爽快人,备也不虚言,备想请晁公略贷薄财,以为抚民之用!”

“你要借钱?”晁家少主人叫道。

晁焕挥手止住儿子的呼喝,笑道:“书里说,你们安抚流民垦荒,我是个生意人,百事只为趋利,既要借贷,我能得何好处?”

“岁末赋税,三分之一归晁公!”诸葛亮说。

晁焕点头笑道:“三分之一,真不是个小数目,如此算来我倒占了不少便宜。不过,”他话音一转,“我已富甲一方,田土遍布,还要荒田赋税做什么?”

“土不嫌大,财不嫌多,若晁公应允借贷,有三利而无一弊!”诸葛亮沉稳地说。

“有何利,你且说说看。”晁焕仰首注视着诸葛亮,笑意始终不去。

“晁公所辖田土每年赋税不过十一,而流民开垦荒田则可得三一,此为一;晁公散财安抚流民,收民心,得信义,此其二;我们若得晁公借贷,心存感念,荆州大势想来晁公定知,若然南北相争,我等定当恩有重报,此其三!”

晁焕微笑而不言语,良久,他拍手大笑:“好,怪不得黄公择你做女婿,果然一张巧口!”他缓缓收了大笑:“借贷可以,但我收利很高,不知你们受得起吗?”

“不知晁公收利多少?”诸葛亮问。

晁焕慢慢伸出三个指头:“三分利!”

刘备瞪大了眼睛,三分利!真是**裸的高利贷,若是本金一万,岁末便需还给他三千六百钱利息,也就是说,若借贷期为一年,便得拿出本金的三分之一还要多用来偿付利息。

“可否少收一些?”刘备恳求道。

晁焕掸掸衣袖,和气地说:“这是我的规矩!”

“可是……”刘备想再争持一番。

晁焕的笑容未消,语气却柔中带刚:“规矩不能破,若是将军有忧虑,自可再择其他!”他缓缓地站起身,竟做出了一副送客走人的姿态。

诸葛亮在刘备身后悄声道:“主公,罢了。”

刘备不想屈服,可思想来去,除了晁家,他又能去哪里借钱,茫茫天下,财富滚滚,却都不是他刘备的,一个人身处穷困,只能低下头颅做人。

“三分利就三分利!”刘备豁出去了。

晁焕拊掌:“将军爽快!欲借多少?”

刘备冥想了一会儿,想了个能让自己接受的数目:“五百万钱?”

晁焕却不回答,刘备以为是要多了,正想降低一些,那晁焕却说:“五百万哪里够垦荒抚民,我借你五千万钱,三年为期,如何?”

五千万!刘备觉得头要炸了,数都数不清的铜钱砸下来,把他闷在一座坟墓里。他提出五百万是粗略计算了自己的偿付能力,那已经是他的极限了,而晁焕居然要借给他五千万钱,他刘备就是变卖家产,再把自己典给人家当奴隶,卖身三辈子也还不起。

他想回绝,可诸葛亮已是深深一拜:“晁公大手笔,谢晁公贷钱!”

刘备拼命使眼色给诸葛亮,目光里满是他的哀告:别答应,我们还不起!可诸葛亮仿佛视若无物,害他只是一味干着急。

“拿券契来!”晁焕吩咐道。

“父亲,你想清楚,五千万钱,他们能还得起吗?”晁家少主人急切地想阻止父亲。

晁焕毫不在意地一摆手,童仆捧了笔墨和一片竹板、两张麻纸轻放在石案上,细细研了墨汁,把笔递给晁焕。

“诸位,我可是立约了!”晁焕提起笔,对刘备和诸葛亮晃了一晃。

“请晁公立约!”诸葛亮朗声道。

晁焕濡了濡笔,“贷方是我,借方是……”他睃了目光去看刘备,“刘将军?”

刘备呆若木鸡地“啊”了一声,他的头还处于混乱的状态,铺天盖地的铜钱正将他迅速掩埋。

“借贷需要保人,”晁焕环顾四周,“榭中只我们四人,我与犬子自不能做保,刘将军为借方,更不能自家作保,那……”他意有所指出地停了口。

素白羽扇轻轻落下,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案上的另一支笔:“我作保!”声音沉凝无杂质。

“你作什么保!”刘备从铜钱的包围中惊醒。

诸葛亮平静地濡着笔:“借贷必有担保,主公毋忧!”

晁焕落笔在麻纸上轻写:“孔明作保可得记住,若是刘将军到期不能还债,你得给他偿还全部债务。只是,孔明拿什么抵押凭据担保!”

诸葛亮静静地说:“抵押吗……”他略一停,振振有声地说:“五千流民为晁家做佃农,这可足够还债?”

不等晁焕开腔,晁家少主人抢声道:“你凭什么能保证五千流民听你调遣,将来为你还债?”

诸葛亮不浮不躁地说:“我招募流民耕战之前,会与他们签契约,三年自耕自养,三年后,他们得了耕养好处,倘若我们还得起债,他们的去留不由晁公决定,倘若还不起,他们便入晁公宅门,只当我们这三年是白为晁公做农务。”

晁家少主人纵算不学无术,也听出诸葛亮这是空手套白狼,可他却反驳不得,只好去看晁焕,晁焕却全不在意,反而笑眯眯地说:“如此也好,我花五千万钱既能获田赋,将来或可白得五千佃农,何乐而不为,只是将来若债务清不了,五千流民又入不得我门下,孔明该怎么办!”

“晁公放心,亮不做无信之人,我以性命担保,绝不负信,若是债清之日有悖盟誓,亮愿肉袒负荆,亲赴晁门谢罪请死!”诸葛亮信誓旦旦地说。

“签吧!”晁焕把毛笔递给诸葛亮。

诸葛亮稳稳地拿住笔,刘备脑子里五千万山呼海啸的钱串还没消退,又添上五千流民的债务负担,将来若债务不清,又遣不动流民,不慎闹出民变来,说不定就是人财两空,他想去扯诸葛亮的手,却抽不出力气,眼睁睁地看着诸葛亮把自己的大名落在保人的位置。

“刘将军,落名吧!”晁焕道。

刘备握着笔,手腕轻轻颤抖,眼睛里一片潮湿,麻纸上的字也变得模糊了,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刘备”两个字写完整,那最后的一横拖出去,手腕却没了力气,收尾时飘远了,抖成了一条波浪。

童仆捧上封泥,三人各自在麻纸上摁了手印。晁焕再将竹板一剖为二,把一半竹板与一张麻纸自己收好,余下的交给刘备:“券契各持一半,三年到期,合契而债清!”

刘备持着半边竹板和麻纸,半晌也没有一个字,视线里还是迷蒙如观大雾,那轻巧的麻纸和竹板握在手里,沉甸甸的让他几乎不能承受。

“明日我便遣人送钱过去!”晁焕笑盈盈地说。

“谢晁公!”诸葛亮清声道。他扯了一把刘备,刘备浑浑噩噩地给晁焕道了谢,又听见诸葛亮给晁焕道了叨扰,拉着他走出了水榭。

天是昏的,地是暗的,所有的一切都在旋转、倒涌、翻滚,亭台楼阁、繁花绿树全失去了色彩,情绪是乱糟糟的,不知是愤怒还是悲伤,或者二者兼而有之,或者比这两种感觉更加复杂。

直到走出了晁门,听见髹漆大门迟滞干涩的关闭声,他才从迷梦中惊醒,一眼看见默然走在他前面的诸葛亮,那挺直的背仿佛一节青竹,不,此刻竟让他想起了券契竹板。

他爆发出剧烈的怒火,大吼一声:“五千万钱,五千流民,诸葛亮,你疯了不成!”

诸葛亮把缰绳递给他,他恶狠狠地扯在手里,气得满脸扭曲,拉着马一阵急走,鞋底狠命地蹭着地皮,似乎和那土地有天大的仇恨。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诸葛亮的声音顺风送入耳中,他扭头一看,诸葛亮静静地望着他,目光柔和而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怼,永远一如既往的冷静。

“你这时还背什么书!”刘备瞠圆了双目。

羽扇在诸葛亮的胸口轻轻滑过:“主公还记得来晁家之前,亮曾对主公念过这些话吗?”

刘备的暴躁情绪在诸葛亮柔和的声音中慢慢平息,他放慢了脚步,马鞭缓缓垂下。

“为谋大事,必忍人所不能忍,区区五千万钱算得什么!”

刘备担忧地说:“你可是以性命相保,我怎能不忧心。”

诸葛亮悠然一笑:“主公有无远志?”

刘备一怔。诸葛亮凝视着他,羽扇挥向前方:“主公若有天下之志,天下皆在掌握,还缺这区区五千万钱吗!”

“你信我能还得起?”刘备稍有忐忑。

诸葛亮很确信地点头,刘备只觉一股豪气勃然充沛,他一挥马鞭:“好,你等着,总有一日,我不仅还清借贷,我还要送给你五千万!”

他用力一扬手,鞭梢飞上天空,划出了凌厉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