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饼哟,香喷喷的蒸饼、乳饼、汤饼、水引饼,十里传香,下马即食,只需一钱,不吃您后悔哟!”
嘹亮婉转的叫卖声在市集上传**很远,片刻,声音的尽头应和了悠扬如风的吟唱,仿佛来自遥远山谷的回响。
“锦色盘丝兮绮霞开,星驰日月兮流光散,冠冕如山兮峰峦高,绣带似云兮乘龙翱……”
原来是一家织衣商肆,不知打哪里找人写了这么几句文绉绉的唱词,尚带着汉赋的韵味,在这喧嚣集市上乍一吟哦,惹来行人驻足聆听。
这里是襄阳最大的官市,其市门高耸,道路宽整,可并行三辆马车,南北客商冠盖云集,圜阓之间店铺林立,街面上行人如织,车马如龙,每到日中时分,最是人潮汹涌,满街的鼎沸人声直遏云霄,仿佛要把那片天捅下来。
刘备在街上默默踱步,一路上很少话,听着满街富有情调的叫卖声,也没兴趣听一耳朵。
“大哥,看那个兽面具,可真像二哥的脸!”张飞笑哈哈地在身后说。
“哦。”刘备胡乱应了一声。
关羽拐了张飞一肘子:“我这样难看吗,我看像你还差不离!”
“你看那面具红得似蒸熟的羊肝,与你正配得上!”张飞假装正经地盯着关羽的脸打量,还轻轻抓了一下。
关羽一把推开他:“去!再闹,半夜我划花你的脸!”
两兄弟在背后嬉闹,刘备始终没有喜色,他像是所有的情绪都被吸干了,脸上表情枯燥得没有生气。
关羽见刘备依旧落落寡欢,暗暗给张飞使了一个颜色,两人都住了笑。
刘备从荆州牧府出来,便郁郁不乐,为了让他开怀,两兄弟怂恿着他去逛集市,一路上两人想尽办法,百般地调侃说笑话,刘备终是淡淡的,在这集市上来回走了不下三趟,到底没能让他露出一丝笑容。
“大哥,”关羽劝道,“刘表不肯增兵新野,是他没气量,大哥不必与他一般见识,倒让自己憋屈,伤了身体!”
“就是,他不给兵,我们自己征兵!”张飞吼道。
刘备摇头:“荆州不是我们的地盘,编户簿册持在人家手里,我们怎能征兵!”他烦躁地一叹,心头像梗了一根刺,拔不出,反而越陷越深。
三年前他于穷途末路之际投奔刘表,刘表对他抚慰有加,面上倒是端出一副敬重爱才的体恤姿态,可是不仅将他远远地打发到荆州靠北的新野,充任抵御北方强敌的炮灰,一旦他提出增兵之请拓土之愿,刘表便假托他词,或者充耳不闻。
人家内外不和的虚情假意,其实他都知道,可是他能奈若何?他来荆州,人家肯收留已是莫大恩惠,如今怎能提出非分要求,那岂不是喧宾夺主?谁让他负了能得民心的偌大名气,无论哪一个收留他的恩主对他总有三分忌讳。
给你一口吃食,你还想吃饱了抢做主人吗?
他在心底滞滞地叹息着,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很老很老了,几十年戎马倥偬,征伐八荒,眼看着年华蹉跎,鬓发渐霜,功业仍像水上浮萍,只是幻梦一场。
孔子说四十不惑,今年他四十五岁了,可是迷惑却越来越多,仿佛编织了一张硕大的网,将他死死地缚住,左右探顾,却找不到解惑的出口。
也许终老一生都将碌碌无为,生于刀剑,死于荒冢,到头来,百事无成,青史断语也会笑话他。
他烦闷地摇摇头,越走心情越沉重,那沉重像要把这身体埋入地里,永世不要出来见光,或者这样倒好了,再没了压抑不可释然的烦恼,雄心壮志都随自己成了泥土,虚无一片才该是最好的归宿。
关张见刘备沉郁过度,两人悄悄商量了一会儿,张飞便上前笑道:“大哥,别想那些鸟人鸟事,我们去找家酒肆痛饮,我肚子咕咕叫了!”
“好啊。”刘备没精打采地说。
“去这一家吧,听说是新开的,正好尝个鲜!”张飞兴致盎然地说,只手扯住刘备,指了指旁边一家酒肆,明窗轩室,拔地起了两层高,门额上书写着三个遒劲的隶书大字:“君再来”。
刘备恹恹无神,连方向也不知道,稀里糊涂地被关张硬拖进了酒楼,才一垮过门槛,便听见内中一片喧哗。
“输了输了!”山呼海啸的喊声犹如潮水汹涌,震得整间酒肆摇摇欲坠。
有侍者殷勤迎候出来,堆了笑道:“三位贵客好!”
“楼上雅间!”关羽道。
侍者面露难色:“楼上雅间皆已客满,只楼下还有大堂旁的几处空位,我挪一扇屏风,隔断出来,如何?”
张飞一挥手:“管得什么鸟地方,只要能吃酒便行,你找处稍静的地方就成!”
侍者一迭声应诺,遂领着三人朝大堂右边而去,三人移步穿过大堂,却见酒楼大堂中央立放着一面巨型棋坪,坪上黑白子纵横交错,原来这棋坪背后嵌了磁石,棋子又皆是铁质,因此落在棋盘上被磁力吸附而不会脱落。
棋坪右侧斜竖起一架长梯,有赭衣少年登上长梯,一枚一枚取下已成死棋的棋子,下首也是两个赭衣少年,接过梯上少年手中的棋子,分颜色放在两个硕大的木盒里,尚有一位老者立在棋坪下,仰首细察棋局,手里持一根竹棒,在黑白双方所控区域轻点,数出终局差子。
无数人围在棋盘前,一面饮酒一面起哄,连楼上的客人也拥在栏杆边,对着那大棋坪指指点点。
“这是做什么?”关羽好奇道。
侍者笑道:“贵客还不知吗?我家摆下了棋局擂台,谁能一日手谈无敌手,便得赠西域美酒两瓮!”
关羽也是好棋之人,当下不免起了兴致,问道:“还有这等意思,那有人赢过吗?”
侍者惋惜地摇头:“至今无有,往往赢过三四人,便被其他人攻下擂,从没一个能一日不败!”
关羽凝眉:“偌大的襄阳,竟然找不到一个棋艺精湛的?”
侍者侧身让过端酒水的厮役:“贵客您可别说,今日说不定就遇见了,这个客人从早起到现在,连赢五六场了,如能撑到日入之时,他就是第一人!”
正说话间,听得大堂里老者朗声道:“终局,白子输二十一目半!”
满堂酒客轰然大叫,纷纷拍手跺足,不约而同地齐声高喊:“送酒送酒!”登时酒楼内人声犹如雷鸣,震得楼板上的灰尘颗颗弹跳。
侍者也笑盈了眼睛:“乖乖,好个国手,又赢了!”
“是个什么人?”关羽伸长了脖子去瞧那终局棋坪。
酒楼里嚷嚷成一片,连刚才没表情的刘备也暂收了沉郁,缓了步子一面看棋局,一面去找那棋中国手。
正在这满场欢呼时,只听见楼上乒乓一声乱响,像是谁掀翻了酒案,杯盘斝尊重重摔在地上,从楼上雅间冲出一个着灰绸的男人,满面愠怒地喊叫道:
“邪门了,重算重算,我怎会输!”
原来这人便是持白子的输家,他怒气冲冲地奔下楼,一径里奔到大棋坪前,也不细看,只一把抓住那老者手臂,厉声道:“分明是我赢了,我心里记得很清楚,你为何说我输了?”
老者惶恐道:“贵客休怒,确是你输了,我一子子细细数过,何况这满堂客人都盯着,纵使我算错,他们也不会!”
灰绸男人谇道:“他们?他们若是懂棋,如何没一个敢打擂,无非看看热闹罢了,分明是你这老儿作假!”
老者窘了脸:“贵客如何这般说,我为何要作假?”
“定是你与那人勾结起来使诈!”灰绸男人咬定了不松口。
“输就输了,恁没风度,丢死人了!”满堂的客人都喝起了倒彩。
灰绸男人又羞又气,狠狠一把搡开老者,推得他蹀躞着撞在棋坪上,脊梁骨撞得生痛,一双老眼顿时流下两行泪水。
“棋品太差,输则输矣,还要欺负长者,趁早滚回家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有嘲讽的声音朗朗响起,在喧嚣中格外清晰。
灰绸男人循声一觅,声音从大堂的一角传出,隔着一扇绘着青竹的白玉屏风,里间隐约有两个人,一人着黑衣,一人着白衣,他认出来了,正是与他对弈的客人。
灰绸男人的火气未消,恰是冤家路窄,冲口骂道:“说什么浑话呢?你让谁滚回家去?”
那刚说话的客人冷笑:“谁输棋没风度谁滚回家去!”
灰绸男人火气直贯头顶:“你也不看惹的是谁,敢这样与我说话!”他打个响指,倏忽,竟蹿出七八个武士,个个腰悬宝刀,瞪着火焰腾腾的铜铃眼,墙一样撞了过去。
乱世之际,富豪之家好养死士,一些亡命之徒干犯法典,无路可去,便投在豪强门下,充任护院部曲,因此这阵势一摆出,可见这灰绸男人定是荆州豪门。
酒楼里一片哗然,谁都没料到原来下棋惹了个太岁,照此情形,今日怕是要血溅三尺了。
“怎么着,想动粗?”屏风后着黑衣的客人凛声道,但见倒影在屏风上的一个影子弹跳而起,一抹青光溢出屏风,那黑影手中已持了一柄长剑。
酒肆主事此刻忙不迭地奔过来,满脸赔笑道:“有话好说,大家斯文人,何必动怒呢?”
灰绸男人已被怒火烧灼了心,一巴掌将主事撩翻在地,恶狠狠地喝令道:“给我砸了这酒肆!”
武士得令,一甩胳膊,恶狼扑食般冲向屏风后的两位客人,哪知离那屏风只差两步时,冲在前面的两个武士却似被一堵墙挡了回去,倏忽,犹如踩在弹簧上,双脚一腾,向后跌出去一丈远,直直地摔在一张酒案上,登时将那酒案砸裂成两半,满案酒菜噼里啪啦摔出去,汤水洒了一地,吓得案边客人夺门而跑。那两个武士疼得龇牙咧嘴,蠕动着爬了半晌竟然爬不起,原来是胫骨断了。
灰绸男人看得蹊跷,没等他反应过来,脖子上忽然一抹冰凉,骨剌剌的像是扎进了咽喉,心底暗叫不好,脚下想跑,奈何有股力量压得他动弹不得。
“为输棋就动刀兵,好个蛮横的人!”冰冷的声音甩在灰绸男人脸上,刺儿一样,扎得他不敢吭声,眼风扫到那余下的武士,一个接着一个,不是被重拳击倒,便是被扔出了门。却原来是两个壮硕勇武的汉子,左右开弓,拳打脚踢,直将一众武士揍得哭爹喊娘。
灰绸男人起初的张狂都长脚溜了,哆哆嗦嗦地去打量制服自己的人,原来是个四十开外的中年男人,容貌清朗,眼里全是犀利之光,手持长剑横在自己的肩窝处,胆敢动一动,便是一剑封喉。
“你,你敢……敢……”灰绸男人硬撑着精神说。
中年男人轻蔑一笑:“我就敢了,怎样,你也着人来与我动手啊?”
灰绸男人又打量了中年男子一眼,瞧着有些眼熟,只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梗着脖子说:“你是谁?”
中年男人哼了一声:“怎么,想知道我的名字,找了人来报复?”他揪住灰绸男人的衣领,咬着牙一字字道,“好,我告诉你,我叫刘备,你记住了,别找错人了!”
灰绸男人终于想起来了,他曾在荆州牧府第见过刘备一面,自然也知道刘备的名号,不由得泄了气,萎缩着变了调子的声音道:“你,你……”恼恨的话冲到嗓子眼儿,却扯不出来。
刘备用力一推灰绸男人:“滚!”
灰绸男人不敢硬气了,踉跄着一溜烟奔出门,那些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武士摸索着爬起来,一颠一倒地跟着主人跑了。
酒楼里的客人都看得目瞪口呆,直到那灰绸男人跑得没影,才从起落变故中回过神来,霎时,满堂响起一片叫好声:“好!”
刘备叫过主事:“这些摔烂的器物家什,都算我账上!”他打腰间解下一个锦袋,扬手丢给主事。
主事却愁苦着脸:“这位贵客,您路见不平,是英雄豪杰,可这客人得罪不起,他可是南阳豪门,与荆州牧还有一二分交情,我以后还要开门做生意,这可怎么是好!”
刘备宽慰道:“没关系,他与荆州牧有交情,我也有,若是他告刁状,我自会给荆州牧说明事端,定保你无事!”
主事听言,笑颜逐开,试着掂掇那锦袋,沉甸甸的压手,似有不少钱,他哈腰笑得弯了眼睛:“贵客好说,您是大好人、大英雄,侍儿,还不来招呼,给贵客上酒菜!”
一场突变渐渐平息,酒肆里的客人们又想起那棋局,适才一番打斗把一众客人的慷慨意志勾拨起来,是心更跳了,血更热了,不免兴奋地起伏高叫:“送酒送酒!”
那老者揉了揉酸痛的胳膊,解释道:“还不到日入,擂台未拆,仍可对弈!”
关羽听得满楼欢呼,心头一痒,怂恿刘备道:“大哥,我们去攻擂吧!”
因打斗之后,大堂内一片狼藉,众侍者忙着收捡碎碟碎碗,原先的落脚处没法容身,三人便捡了处稍干净的地方就座,恰离那棋坪很近,一眼望见黑白子奕奕闪烁,一枚枚像嵌在天幕上的明耀星辰。
“下棋有什么意思,不如大碗畅饮来得痛快!”张飞摇摇头。
刘备一笑:“想去则去吧,对弈也自有无穷乐趣!”
三人今日都憋了一肚子委屈,刚才与人厮打,大有借事发泄的意味,蜷在新野小城无所作为,像拘在逼仄的牢笼里,莫说任性作为,便是抻一抻拳脚也极难,因此不免存了刹那放纵的念头。
关羽得了刘备允可,喜不自胜,高声道:“我来攻擂!”
满堂客人都鼓掌叫好,倒酒的、拖坐墩的、嗑瓜子的、啃麻饼的,一窝蜂拥向大棋坪,一个紧着一个挨挤在棋坪周围,必要瞧仔细了今日最后一场对弈。
老者清声道:“有客攻擂,主应否?”
嗡嗡的嘈杂里沉淀着微风敲门的安静,一个声音应道:“不应!”
关羽一愕:“为何?”
“主欲择客,可否?”声音像古井里的水,清亮干净。
刘备怔怔地追觅那声音,白玉屏风如同晨风里飘散的轻雾,雾水里两个影子相对而坐,那声音不知是黑影发出,还是白影发出。
“你要择谁?”关羽有些动怒。
“你身旁的红衣人!”白影缓缓转过身体,而一切仍旧看不清楚,像一束清冷的月光投在云雾里。
“红衣人?”关羽一时呆愣,左右顾探,只有刘备着一袭绛红色衣服,他疑问道,“你是说我大哥?”
“正是!”
刘备也呆了:“这位先生如何择我,在下不精棋艺,哪里是先生对手!”
那人呵呵轻笑:“客过谦,从来没有天生的棋手,不下不知深浅,况对弈讲求刹那心悟,未尝没有国手输于新手!”
笑声如微风,在半空轻飘飘地盘桓,犹如世外天籁。
“大哥,怕甚,去与他下,若是有为难处,我给你出主意!”关羽低声道。
“可是……”刘备犹豫不决。
“客不需犹疑,对弈,戏尔,不可不认真,也不可太认真,手谈也是谈,未必一语不和便生仇隙!”那人似乎猜中了刘备的心思,娓娓地说出一番宽慰之话。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这沉静的声音,竟让刘备没有办法再拒绝下去,他叹道:“也罢,那便与先生对弈一盘,望先生赐教则个!”
攻擂之人甫定,老者举竹棒两边一点:“请攻守方择棋!”两名赭衣少年各捧起一具精巧的小尊,分别朝刘备和屏风后走去,这尊中皆有一黑一白两枚棋子,对弈者摸黑持黑,摸白持白。
那人抢先道:“请客持白子!”
彼时围棋以白为尊,持白则先下,刘备听那人如此说,问道:“先生如何不等定棋,便让我持白?”
“客为攻,我为守,该当如此!”那人清爽笑道。
老者又道:“是否让棋?”
那人道:“客既为新手,我让九子!”
九子?满堂客人惊愕,对弈让九子可是让棋的极致,若是遇见高手,布局中央四角,一局棋竟没有下法了,这人未免也太拿大了。
关羽不服气地说:“不用你让,我们自然也能赢!”
那人笑道:“客不闻,让子只为窥伺对方布局,俟后你必得还我九子,我擅于后发制人,攻人布局,难道客怕布局不善,一遭失手,丢了全局吗?”
关羽被他激将,猛一睖眼:“谁怕你,你硬要让子,输了可别赖账!”
两下里说定,刘备和关羽起身而走,在那硕大棋坪前停住,回头却没见那人出现,不由得问道:“先生如何不起身?”
那人悠悠地说:“我喜下盲棋,因此不起身!”
“大哥,我们也下盲棋!”关羽拽着拳头。
刘备摇摇头:“何必争强,先生是棋中圣手,我们只为求教,不必强迫自己!”
“开局!”老者高声道,两名赭衣少年分持一块小棋盘候在攻守方身旁,等待双方落子,则用墨笔在棋盘上一点,再由他们报出来。
刘备瞧着硕大棋坪,因为取消了座子,其上空无一子,茫然地不知该从哪里入手,关羽在他耳边说:“大哥,四角布局,封死他!”
刘备醒悟,持笔在赭衣少年手中棋盘上前后左右一一点划,赭衣少年瞧着棋盘,扬声道:“客落子,九星天元!”
果然是九星天元!那便是把整个棋盘的重要落点都落了子,等于控制了全局动向,攻守皆在掌握,众客们都纷纷赞叹,这头一手的狠招已让胜利的天平微微倾斜了。
那壁厢的少年也报道:“主落子,右下三三!”
实在是平淡无奇,只是枢机已尽归他人所有,无论下在何处都会落入人家彀中,目下也只能就子打子,看能不能在铺天盖地的白子包围里杀出一条血路。
起首一招,棋盘上落子渐渐增多,但见白子辐射开去,犹如水之四流,把那棋盘周围尽数占了,在白棋汹汹气势下,黑棋却始终龟缩一团,像是被四面墙壁围堵而寻不得出路。
“黑子该关不关,又被冲了!”周围观棋之人皆发出阵阵叹息,想着此人一日无败绩,最后一局竟输了,深为可惜。
在周围人的议论声里,刘备的心里却隐隐生出奇怪的感觉,棋盘之上似乎显见白子占优,黑子只以右下角边为盘踞大部,而他每每想要冲破右下角边的黑子,却总是被黑子镇住,不仅封了他的落子点,还新形成了一道防线,将他本连接起来围堵黑子的白子周边的活眼封得干干净净,逼得他只好跳子。可这一跳,偏又被黑子频繁打劫,等他回提时,黑子又寻了新劫,眼看着大片地盘一一归于黑子控制范围,白子却只能散在各点缓慢地推进,到底是比不上黑子的根深蒂固。
一局行到末尾,刘备和关羽每每要搅尽脑汁才定得一子,那人却越下越快,每当刘备一方刚一落子,他立刻随子而下。
“终局!”老者宣布。
刘备额头出汗了,再看关羽,竟也是满脸踌躇,唯独张飞因不懂棋,还道是大哥赢了,嚷着有好酒喝。
赭衣少年照例拣出死棋,老者点出空子数目,小半个时辰后,老者正身而立,朗声道:“去掉所让九子,白子还输十五目,黑子胜!”
酒楼里像炸开了锅,众人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呼声,明明是白子纵横捭阖,所向披靡,把个棋盘牢牢控住,如何到最后却是蜗居一隅的黑子赢了终盘。
“邪门了,真邪门了,让九子占了中央天元与边角星位,居然还能赢!”有人钦佩地赞叹,拿了眼睛去睃屏风后的影子,只见到深如山涧的幽静。
刘备佩服地拱手道:“先生果然技艺高超,让九子尚能胜出,我甘拜下风!”
那人轻笑:“客无须耿耿于让九子,实则我能赢客,正赖客这九星天元,说来还是我占了客的便宜!”
刘备一愣:“此话怎讲?”
那人道:“客占九星天元,是要逼我无点可落,凡一落子皆入客包围,客做此法不差,奈何四面落子,反而疏散布局,无一地根基,犹如一盘散沙,貌似处处封镇,实处处可破,因此我寻一处落点,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蚕食周边白子,慢慢渗入白子阵营,行到终局,自然中央已在掌握!”
刘备敬服地说:“先生所言极是,根基不稳,纵然四角延伸,取胜诚难!”
那人赞赏地笑道:“客果是敏慧之人,孔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道理相通,对弈如此,天下事皆然,得一牢固之位,若北辰居位,自可光耀四海,若无立锥之地,犹如飞蓬浮萍,徒叹年与时驰,无所作为!”
刘备心念一动,那人的话犹如一股从天而降的清泉,浇得他心头霎时寒噤,他待要再言,楼里的客人却起伏连绵地喊成一片:“日入到了,送酒送酒!”
人群整齐地拍手吆喝,逼得主事迅即吩咐侍者去后面仓房,取出两瓮封好的蒲陶酒,恭恭敬敬地捧去屏风后献给那人。
酒已送出,人群更兴奋了,欢呼声、跺脚声、巴掌声交相应和、百响俱全,轰闹得门口路过的行人也探了脑袋进来窥一眼。
“先生!”刘备在人声鼎沸中大声道,“可否露真容一见,备有些许疑问,望先生不吝解惑!”
屏风后没有回应,人潮蜂拥耸动,晃动的人头将他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他几次踮起脚尖去望那映在屏风上的白影,看来看去只有更多的人头。
“贵客!”侍者挤出人群,怀里抱着一只酒瓮,对着刘备一躬,“这是那位客人送你的酒。”
刘备愕然地接过酒瓮:“是谁?”
“是与你对弈的客人!”
刘备一诧,再看那酒,原来正是酒家送出的两瓮赠酒之一,他摩挲着粗糙的酒瓮,问道:“那位先生呢?”
“他走了。”
“走了?”刘备呆了,突然的惊愕冰冷了血液,让他的声音变得缥缈虚幻起来,“他什么时候走的?”
“刚刚走,他让我转告贵客,今日相逢是缘,山水长阔,或者还能见面!”
刘备怅怅地叹了口气:“你知道他是谁吗?”
侍者摇头:“不知道,他是新客,以前从没来过。”
手中的酒瓮重得几乎要持握不住,刘备怅然地望着那面在人头攒动中失了轮廓的屏风,瑰丽的晚照透窗渗入,在屏风上勾勒出流水般的夕阳影子,那么美丽,那么让人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