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树叶转黄,风也冷了些许,扑簌簌裹了残叶落红在半空里飘了很久。
诸葛亮坐在屋外的长廊上,安静地看书,一阵风沙沙地扑面而来,幽幽的凉意在皮肤上生了根,缓缓向血液里渗透。
他把目光从书上挪开,抱着膝盖静静地望着那一片天上的云,像个文质彬彬的笑脸,眉眼却微蹙出一丝黯黑的影子,仿佛不快乐的荫翳。
“孔明……”恍惚有人在喊自己。
诸葛亮抬起头,惊讶道:“元直?你几时来的?”
徐庶缓缓地坐在他身边:“我来了好一会儿,见你沉思,不敢打扰。”
诸葛亮歉然一笑:“出神了,见谅!”
徐庶瞧着诸葛亮手中的书,又翻了翻他身边的几册书,笑道:“偏是个好学之士,便是这些艰涩书,我非得做长久打算,你一宿便阅毕,真要恨煞世人!”
诸葛亮淡淡笑道:“我不做咬文嚼字而已,不肖元直诸人,皓首穷经,精研微言,我只粗粗拉过便罢,学得不精!”
徐庶一本正经地评点道:“诸葛亮读书,观其大略也,此乃真读书也!”
诸葛亮笑了一声:“又谑我不成?……我这里未曾备下好酒,元直只怕又不得遂意!”
徐庶摇手:“今日不饮酒!”
“元直戒酒了?”诸葛亮谑笑。
徐庶肃然道:“沉酒误事,譬如那日若非我为赚赠酒,我们何至几陷险境,为一己私欲,置朋友于危途,徐庶罪莫大焉!”
诸葛亮淡淡一笑:“元直何须负疚,但为朋友,生死何妨度外!”
徐庶叹了口气:“孔明之心,徐庶明了,可你毕竟不是寻常乡氓,平日里虽与你耽酒胡闹,畅快怡然,毕竟非长远相守之道,我知你胸存大志,隆中方寸之地岂能羁锁,或迟或早,总会一鸣惊人,气干凌云!”
诸葛亮沉默了一会儿:“元直真以为诸葛亮可干凌云吗?我素日虽有一二指点天下之论,也只是坐而论道,也许正如四邻所议,诸葛家老二性子狂悖,自以为天下无双,实则还不是与隆中农人一般,只是个泥腿子!”
徐庶用力点头,双目灼然如星:“徐庶断然不会看错,你为星辰,定能光照天下!”
“过誉了……”诸葛亮低低地一笑,俄而怅然一叹,“光照天下,谈何容易!”
徐庶静静地望着他:“事上万难之事,皆在人为,退缩害怕,倒不像诸葛亮了!”他信誓旦旦地说,“隆中非久居之地,你当出去一展宏图!”
诸葛亮微笑:“元直以为我当去哪里展宏图呢?”他仰面略停了一刻,“实不相瞒,姨父几次劝我出仕荆州,我兄长也曾邀我于江东谋事,可是……”他慢慢住了口,只轻轻摇头。
“只是他们都非孔明所愿!”徐庶很迅速地接口道。
“那么,何处才是诸葛亮之愿呢?”诸葛亮轻道,似他问,又似自问。
徐庶渐渐默然,两人又不说话了,几片秋叶吹到了走廊上,一**,吻住了诸葛亮的肩,他轻轻捡下,再轻轻地放在手边。
徐庶忽道:“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孔明可否解惑?”
“什么,但言不妨!”
徐庶拿捏着字句,小心地说:“那日在酒肆中,你为何要择攻擂之人?”
这一问,诸葛亮似没有太大的惊奇,他缓缓地说:“元直以为呢?”
徐庶大胆地冒出一个猜想:“那人不会是孔明择定的展宏图之人吧?”
诸葛亮稍稍沉默:“不瞒元直,我确有此打算,但我还想再看看。”他自言似的重复道,“再看看……”
徐庶却不能理解诸葛亮的选择:“恕我直言,此人在荆州五年,一身不建尺寸之功,帐下未有雄张之兵,几已沦落为乞食荆州牧的清客,孔明怎么会看上他?”
诸葛亮抱膝容然一笑:“元直可曾听说荆州小儿谚语:‘欲食蝉鸣谷,归依刘使君。’他在荆州五年,虽潦倒边城,然民心归依,颂声不断,连荆州牧府邸僚属也暗中与他交往,我几次去荆州牧府拜访,都听闻府中有人议论此人,此人甚得民心,数年以宽仁之风名闻天下。民心者,天下根本也,得其民,斯得天下也。”
徐庶慢慢地品咂着诸葛亮的话,这几年,他和诸葛亮又去过几次新野,确实是风化肃然,处处闻得颂扬之声,又耳闻荆州豪杰名士多有归依者,致使刘表生出猜疑心。荆州上下一直风传,说刘表对刘备处而不用,是刘表担心重用了鸠占鹊巢,没用,风头尚且如此劲足,用了,还不知会出什么不可听不可见的后果。
徐庶恍惚体会了什么:“那,孔明决定了吗……”
“没有,”诸葛亮摇头,“很多事尚不明朗,我想等等再说……”
风又起,轻缓的歌声顺风递入屋内,犹如掉入土壤的一颗种子,渐生渐长。
“季常来了!”诸葛亮笑道。
草庐外的虹桥上,几片飞红绕阑垂落,砌了一地烂漫胭脂,一长一少携手而来,一面走一面击节而歌:
“马迟迟兮人哀哀,东风渐染兮华发霜。
霸陵秋色兮斜阳泪,江山满目兮尽凄惶。
东望故园兮泪双行,烽烟绝津兮只苍茫。
谁家梁间兮巢归燕,衔取旧年兮粉泥香。
依稀风烟兮散悲音,皆是离恨兮道凄凉。
去去,何时归故乡?
归故乡兮,冢上荒草年年长。
归故乡兮,四邻不识旧模样。
归故乡兮,父老兄弟依何方?
英雄碌碌兮功名忙,天下黎庶兮泪啼滂。
何时四海兮获升平,共罢干戈兮阖家唱。”
歌曲凄婉绵长,轻飘飘地在风里久久盘桓,唱到最后一句,那草庐院门吱扭打开,诸葛亮倚在门口,应和着轻轻唱道:“共罢干戈兮阖家唱。”
“孔明兄,叨扰了!”马良含笑拱手,身旁的马谡也行着礼,马良刚行过冠礼,已脱了少年稚气,马谡却还是童儿装束,这两兄弟一黑一白,活似棋枰上的黑白子,泾渭何等分明。
诸葛亮笑道:“季常每来,未见人到,便闻歌声,曲中每含黍离之悲,让人欲罢而不能!”
诸葛亮让过两人进了草庐,马良抬眼望见徐庶,惊喜地匆忙拜礼:“元直兄也在,甚好甚好!”
徐庶还礼:“小马儿,小小马可好!”
马良哈哈一笑:“好,都好得很!”
说话间,四人进得屋来,分四角坐毕。
“难得两兄弟造访,算来有三个多月未曾谋一面!”诸葛亮道。
马良笑道:“家父日前染病,小弟只得榻前恭顺侍奉,因此一直没有来草庐看望孔明兄!”
“如今可大好了?”
“累孔明兄挂心,已是大好!”
诸葛亮略略含愧:“我一向蜗在隆中,四边不走,尊父抱恙也不曾看顾一番,实在抱歉得很!”
“无妨无妨,小病而已,孔明兄自有他事当做,何必劳苦跋涉!”马良笑呵呵地说。
“那改日必当登门拜望,以补疏漏!”诸葛亮谆诚地说。
马良笑着一谢,又说道:“我此来尚有一事要咨诹孔明兄,半月后乃庞公寿诞,孔明兄与元直兄可是要去?”
诸葛亮道:“庞公寿诞,我与元直都会赴宴!”
马良喜悦地鼓掌:“那可太好,我今年也得邀请,头回造访庞公,不免忐忑,若是能与孔明兄与元直兄同行,升降揖让,周旋对答之时也可少犯错!”
诸葛亮温和地笑了笑:“季常无须紧张,庞公和气长者,何须担忧犯错!”
马良露出少年人的怯然笑意:“能得庞公邀请,是荆襄学子荣耀,我如今头次跻身荆襄英杰之中,自然少不了惴惴担心。”
他忽忽一笑,又道:“还有一事,需现在说了,免得晚了又有他事延误,再过两月便是年关,良想请孔明兄与元直兄去我家过年,不知可愿意?”
诸葛亮道:“只怕要辜负了季常美意,家兄前日来书让我去江东过年,所以,岁末便要上路!”
“你又要去江东?”徐庶失望地叹着气。
诸葛亮笑看着他:“要不,你也跟我去江东?”
徐庶挥挥手:“我才不去江东。”他笑嘻嘻地瞧着马良:“我自去季常家过年!”他说着还孩子气地对诸葛亮挤眼睛。
马良有些惋惜:“我本想趁着过年,邀二位兄长到家长住,闲来也可促膝长谈,我尚有诸多疑惑要请教二位,不料孔明兄竟要远赴江东!”他又微微笑了一下,“幸而元直兄能去!”
徐庶半是欢愉半是怆然:“徐庶一人孤单飘零,无家室之累,每年岁末都得到处打秋风,你既请我做客,别嫌我吃穷了你!”
马良哈哈一笑:“元直兄能来是马良莫大荣幸,良怎会生嫌,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四人一阵欢笑,秋风霎时烈了几分,把那洞开的门户轻轻合上了。
灯火阑珊,一点光明穿透深秋帏幕,落在廊下的纤纤残叶上。
筵席已撤,众客都一一作别离去,此刻留在堂上的不到访客一半,童仆取了残烛,换上新烛,堂内光亮便增了好些,盈盈地照在一张张神态各异的脸上。
庞德公半卧主位,平静地睨着一屋的人,目光陡转柔和,抬手一招:“德操怎么避在一处,过来这边坐!”
司马徽笑着摆手:“今日我不是主,坐在主位,喧宾夺主,很不像话了!”
庞德公嗔责道:“水镜客气了,如此拘礼,倒显得我托大了!”他说着吩咐左右抬来一方茵褥,硬拖了司马徽过来就座。
“诸位!”庞德公清声,刚才还嗡嗡喧嚣的屋子霎时变得安静起来,一双双眼睛都整齐地盯住了庞德公。
“今日议题:贤才择主!”
庞德公宣示完毕,底下又起了轻微的响动,似乎湖面的一层涟漪。
庞德公常邀荆州才俊过府一聚,每每举会,必要设一议题,让年轻学子畅所欲言,他很少在辩论中擅加断语,任他们雄辩无休,待到最后才稍作点评。若是一次辩论能得他些许赞誉,无疑是莫大的荣耀。倘若因此对你刮目相看,赐你一个响当当的名号,那便成了修饰身份的符节,奠定了你在荆襄学子中的地位。至今,只有三个人得过庞德公的品藻,便是这三人如今成为荆襄学子翘楚,让多少人仰目而待,因此为博一名,多少人在庞德公面前极尽施展才能,恨不得立刻赚一个惊世骇俗的藻名,从此扬名立万,进阶富贵。
“我先抒言,妥与不妥,诸位校之!”底下站起一个人,原来是孟建,他捋捋八字须,“在下以为贤才为枝,明主为干,干若根基,干不丰,枝不茂,择主必得谨慎,得雄主而辅佐之,贤才可得尽用其才,得庸主而拱卫之,贤才不得尽力,才不但虚耗,身犹恐不保!”
“敢问何谓雄主?”一个声音质疑道,灯光打下来,流泻在一张清瘦的脸上,却原来是庞统。
孟建没想到起头就被庞统质疑,因觉得心里想得圆满了,便回答道:“雄主者,胸怀天下,有包举宇内,振策八荒之气度!”
庞统摇头:“不敢苟同,胸怀天下者,王莽也;包举宇内者,项羽也。公威所谓雄主便是这不忠不孝、暴戾凶恶之徒否?”
孟建被问住了,强词道:“士元偏颇了,王莽项羽乃霸主,非雄主,雄主者,王道****,雅行不诐!”
庞统正声道:“王道****,周天子正居王道,坐视七雄横扫六合;雅行不诐,宋襄公行仁义,数凌辱于楚,此为霸主乎,雄主乎,庸主乎?”
孟建半晌一个字都说不出,愣在场中,犹如一段被砍伤了的木头。
底下有人低声道:“强词夺理!”
庞统耳力奇好,扬声道:“何必背后议论,若有他意,可出来一说!”
说话那人腾地站了起来,腰间长剑铿然作响,他直视着庞统,哄亮的声音带着金属的质地:“请教士元,若公威所断雄主为非,你以为雄主为何?”
“元直兄!”庞统随意一拱,挑眼去看徐庶身后那人,只探到深不见底的安静。
他走至中央,侃侃道:“统以为,雄主,是为时所趋,为势所趋!譬如高祖,生于微末,先有陈涉氓隶揭竿而起,天下诸侯群起反秦,高祖才得以率部响应。后项羽暴戾,不堪守宗庙社稷,俾使诸侯散心,高祖因之成以大事。非时也,非势也,何能开汉四百年基业,只恐要寂寂于沛县终老一生!”
徐庶道:“时也,势也,士元所言不差。只是,庶不免疑惑,既是贤才择主,如何能知此主为时与势所造之主?依士元之言,需得等时机成熟,才可知雄主与否,可往往豪杰生于微末,起事之时常处卑贱,若因短时错见,岂非错过真命天子!”
庞统自满地一笑:“庞公今日议题是贤才择主,贤才何也,胸中有明鉴,能识雄主于芸芸之中,知其是否应时势,若是庸才,纵有雄主现身眼前,也如一叶障目,形若老瞽。”
徐庶大不以为然,说道:“再问士元,时为何,势为何?”
庞统轻轻转着脚步:“时者,应天地顺阴阳,尧舜禅让,商汤革命,武王伐纣皆为顺时;势者,天下形势分割,王莽暴残百姓,光武方能兴于海内;六国合纵不成,秦方能横扫六合,此为势也!”
“士元意为时势存,而雄主出,若雄主出,时势不应,莫非便不是雄主?春秋五霸,战国七雄,最终统一于秦,其间明睿君主层出不穷,但时势不合,都非雄主?”徐庶反问道。
庞统一挥手:“雄主必应时势,至于元直所举之主只是偏霸耳,不通时务,不晓周变,何得不败!若是以这些人为俯视天下的雄主,那更不是贤才,是蠢材!”
徐庶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他向来对庞统没好感,原是为孟建出头才跳出来说话。可要真论口舌之仗,却不是庞统的对手,一时踌躇起来,是继续辩下去,还是认输,可要认输,他又不甘心。
“士元所断太绝对,所谓时势造英雄,英雄也造时势!”轻和而淡定的声音从徐庶的背后发出,一个素白身影缓缓站起,脚步轻得像是他没有重量。
底下本来想和庞统辩论的见这人站出,全都缩了回去,心头都起了一个念头:这两人辩论,必是一场好戏。
终于等到他了!庞统如释重负地在心里长叹一声。
“何谓英雄造时势,统愿详闻!”庞统畅声道。
诸葛亮一拱手:“承让!士元所言时势造雄主,此只为一半事理;而时势亦可由人而造,天下之事,往往因人而异。正如士元所举高祖之喻,高祖起于民间,无六国诸侯之贵,无兵甲藏获之众,当此时,项羽权重,横行天下,六国诸侯莫敢仰视,然高祖能得天下,何也,事在人为也!”
“项羽分封十八路诸侯,贬高祖入蜀,以章邯三降将封爵关中,势要围堵高祖,若依此时势,高祖何能图谋中原。然高祖立志天下,不为险恶所迫,封将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重出关中,与项羽逐鹿中原,终在垓下一定乾坤,正为其明知不可为之!”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庞统重复了一声,“天下时势所定,强力撑持,不得天命权势,怎是明断,高祖能得天下,全凭其顺应时势!”
相比庞统的激切,诸葛亮语气很平缓:“当高祖东败彭城,几没项羽之手,时势何在?若要应时势,高祖当拱手称臣,服膺项羽!”
“王莽篡汉,便是不应时势,若是能造时势,他如何会身败名裂!”庞统提声道。
诸葛亮依然平静:“王莽篡汉,民不聊生,乃有绿林赤眉揭竿而起,是其行止横暴所致。故而光武树复汉旌旗,光武雄才大略,英姿勃发,因之能重践汉祚。当其昆阳一战,身遇新莽十万大军,诸将畏懦不敢进,光武披坚执锐,亲冒矢石,大破新莽,伏尸百余里,若无其当机立断,果敢行人谋,何能一战而震慑群雄,成其兴汉基石!
“若一定要顺应时势,我倒要请教士元,如何求征时势,所谓应天地顺阴阳,乃卜筮之语。如此而来,人力皆为虚妄,凡遇一事,只用坐等时势从天而降。但即便卜筮,古也有卜人、筮人、卿士、庶人、君王五者合议定贞祥,所谓行人事谋人力,时势本是人为,拘于时势,百事无成!”
诸葛亮居然把他的见解说成是星象占卜,明明知道是狡辩,庞统却突地哑然,要想急声反驳,竟找不到话说。
“英雄常起于微末,微末中可见煊赫,伟业皆在人为,天下形势分割,全在人力所致,从来没有可坐等大业之事,此为虚诞,非可从之!”诸葛亮继续说。
庞统觉得自己被诸葛亮逼到了墙角,情急之下顾不得斟酌,冲口道:“英雄起于微末,孔明自可择一微末,看能否成就大业?至今,汉室倾颓,孔明正可拔幽微于偏巷,重振炎汉!也不负你平日管仲、乐毅之比!”
诸葛亮正声道:“士元怎可瞧不起微末?易曰:‘龙潜,勿用’,‘明夷于飞,垂其翼’,君子敛其锋芒,收其锐气,乃是韬光养晦,养精蓄锐,待精气强足,终会一鸣惊人。士元熟读诗书,难道不闻过刚易折,以柔克刚的道理吗?”
他的声音渐渐高而疾:“再者,汉室倾危,我等汉家子民正该尽心力匡扶社稷,何以面露讥讽,不以为然,视汉家宗庙为噱玩之器!”
庞统的脸唰地白了,他很想强起争辩,可目下论战分明,他不仅在道理上,还在气势上都输给了诸葛亮,再辩下去只会显出他没风度,只好忍了下去。
“时势为天命,亦为人谋,不可偏颇一方,你二人各执一端,皆不能说服对方。”观战许久的庞德公发话了,他指指庞统,“然论辩上是孔明占优,你该当认输!”
庞统无奈,恭敬鞠躬:“是!”转身对诸葛亮一拜:“孔明辩才出众,统甘拜下风!”
诸葛亮回拜:“士元谦让,亮强词以争,侥幸占了上风,论辩为口舌征伐,若其中有一二得罪处,望士元见谅!”
“好,这才是辩说风度,有气量!”庞德公笑吟吟地赞道,他转头对司马徽道:“水镜以为如何?”
司马徽含笑:“卧龙为辅相之才,凤雏具贤良之识!”他对两个人都下了赞语,但其间已分了高下,诸葛亮是相国才干,庞统只是贤良方正。
庞统心里的滋味很复杂,他对诸葛亮的感觉始终摇摆不定,起初以为这人趋炎附势,为攀龙附凤出卖亲生姊姊,再把自己卖给黄家,瞧那谄媚势头,大约不日便将成为荆州牧的座上客,可令他困惑的是,诸葛亮一直没有出仕,甚至风闻他还拒绝了刘表的数次辟举,他兄长在江东过得风生水起,也不见他渡江去谋事,他似乎甘愿在隆中做农夫,每日除了种地,便是读书,这让庞统困惑起来。他猜不透诸葛亮的心思,他以为诸葛亮不是甘愿埋首林泉的隐士,从这些年别扭的相处中,诸葛亮的才干和抱负都有目共睹,他偶尔也会动心钦佩一次,可他不愿意承认自己过去错看了诸葛亮,正为着这不近情面的固执,他一次次否决自己的动摇,一次次坚持着诸葛亮并没有那么……不寻常,近乎无理取闹,近乎不可理喻。
他揣着五味杂陈的心思看了诸葛亮一眼,诸葛亮似乎也在看他,他心里一颤,把目光匆匆移开了。
缓缓的夜风仆仆地拍打窗格,昭苏看了一眼弟弟,带着嗔怪的语气说:“这时才来看二姊,我还道你不肯来呢!”
诸葛亮笑笑:“怎会不来,庞公寿诞,总要尽到礼数,不可中道退出,所以来晚了一些!”
昭苏瞪了他一眼:“还说呢,只顾在堂上与人斗嘴,我等了这一晌,才磨蹭着进屋!”
“你还不知,孔明今日风光得很,把士元都辩输了,父亲与水镜先生好不夸赞!”庞山民在旁边插嘴道。
“他只是嘴巴厉害,动辄便与人强辩,我瞧这小时候的毛病可一点儿没改!”昭苏口里责备,心底却浮了一丝欢欣。
她走到一面案几边,从一盘黄澄澄的橘子里挑了一个最大的递给弟弟。
诸葛亮握着橘子,却没有掰开,橘子溜溜地在手里来回传递。
“吃啊,可甜了,刚交时令,不涩不老,是左邻余阿母送我的,她自家院中所种,我特意留了让你尝鲜!”昭苏催促着。
诸葛亮拨弄着橘子,面露难色:“肚子撑着呢,吃不下去。”
昭苏瞥了他一眼,一把抢过橘子,一片片剥开橘皮,把那水溶溶、瓣数分明的橘肉放在诸葛亮手里:“还是小时候的毛病,吃橘子总得我伺候!”
诸葛亮无奈,只得一瓣一瓣慢慢送进口里,细细咀嚼,果然甘甜爽口,入口甚是润滑,清香的余味一直在唇齿间徘徊。
“好吃吗?”昭苏瞧他吃得缓慢,担心地问。
诸葛亮点头:“好吃!”
昭苏如释重负:“好吃便好,我这里给你留了很多,你带给均儿与你媳妇尝尝!”
诸葛亮慌忙咽下一瓣橘子,摇手道:“不用了,来做一次客,就拿走二姊许多东西,叨扰太过!”
昭苏佯沉了脸:“怎么,与二姊客气?你若不要,我全扔进沟里,谁都别吃!”
诸葛亮是知道的,他这个二姊心善,平日待人温和,不争是非,但执拗起来也必定刚直不能让,他无法拒绝,只好说:“那谢谢二姊!”
昭苏一笑:“这就是嘛!”她侧身对庞山民说:“你去把那两篮橘子拿来!”
庞山民应了一声,立刻起身离开,还细细的关上门,以免冷风灌入房中。
诸葛亮瞧庞山民走远,笑道:“姊夫可真听你的话,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二姊好福气!”
昭苏假装着在空中甩了他一巴掌:“敢取笑二姊,别以为你长大了,二姊就不敢打你!”
诸葛亮躲着笑了一声,只有在二姊面前,他才偶尔露出一些未成熟的模样。
昭苏见他嚼完橘子,起身又拿起一个要递他,诸葛亮连连摆手:“真吃不下了,二姊饶过我吧!”
昭苏硬把橘子塞入他手里:“哄我呢,你小时候能吃七八个橘子,还一个劲嚷嚷不够,大了倒矜持了?”
诸葛亮愁苦着脸掂掂橘子:“橘兄橘兄,屈子赞你深固难徙,在肚里生了根,枝繁叶茂,果实累累,撑得一肚翻江倒海,果不如此否!”
昭苏扑哧一声笑出来:“依旧是这耍嘴皮子的毛病,都为人夫,俟后还要为人父,仍是这般顽劣!”她说着起了一桩心事,轻轻问道,“你娶亲也两年多了,什么时候才给二姊养个侄儿?”
诸葛亮玩笑的心渐渐消散了,他幽然一声叹息:“二姊,你是知道的,月英连怀两次身孕,孩子都掉了,唉……”
“竟是为何,请良医看看吧!”昭苏忧心忡忡。
“医工说是先天体弱,很难孕子,若强而为之,只怕有性命之忧,如今只能细加调养,修养一段时日再说!”
昭苏微红了眼:“可委屈你们俩了,二姊还想早点儿抱侄儿呢,真是可惜了……你也别忧心,上天垂怜好人,总能过了这个坎!”
诸葛亮转而安慰昭苏:“我如今是想明白了,诸葛家后胤自有兄长承嗣,我若无子倒也无所谓了,兄长子女,大姊二姊子女难道不是我的子女?”
昭苏低了头,酸涩地叹了口气:“我只是心疼你,父母亡故得早,打小里你就懂事得早,别的孩子哪个不享天伦乐趣,你却还得护卫姊弟。后来战乱迭起,颠沛流离,一路辛苦,中道里叔父又身遭不测……”
“那时节,一大家子千里搬迁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连个主心骨都没有……我们两个姊姊无能为力,只会一味痛哭流涕,只有你这个弟弟迎进送出,把叔叔好好安葬,还领了一家人筑庐隆中,好歹有个安生之处……你还不到十七岁……”
“二姊笨,没有本事照顾好你们,只能缝衣做饭。兄长远在江东,多年音讯全无,后来寻得了消息,一年半载才来半片书,二姊常觉得这家里好像没这个人……均儿年纪太小,性子柔顺不能担事,最让二姊操心……只有你,一门心思只为家里做事,从没埋怨。其实想想,那时你也是个孩子啊,怎么能负担那么多呢……如今,你好不容易成家娶亲,得了几日安生过活,可又……”
她说不下去了,眼泪啪嗒掉在手背上,抽噎着捂住了脸。
诸葛亮陡然伤怀,他挨过去,伸手抚住昭苏的肩,轻轻地环住了她。
夜深了,萧萧疏疏的风一直没有停止,诸葛亮从二姊的房里出来,迎面一股透骨冷风掀起满院碎叶扑过来,逼得他退后了两步。
他等那风稍稍变小,才顺着房檐下的便道避风而行,手里因提着两篮沉重的橘子,不免减缓了速度。庭院四边厢房皆有融融灯光轻泻,低低的人声从锁窗后透出,那是留宿庞府的访客。因庞德公时常邀请青年学子过府做客,纵论天下,有时谈得晚了,若是居家路远,便让他们在家中暂住,庞宅还特辟出一溜四进院落,专给这些宿夜学子做暂歇之屋。
前方隆起了一团黑影,犹如平地里跳出了一只乌龟,原来是一座草棚,棚架上爬着干了的藤蔓,垂下的枝条像老人干枯的手指。
棚下有三个绰约人影,其中两个面对面坐在石礅上,中间横了一方石案,案上摆着一盏灯台,灯光照见一方棋盘,第三人倚在棚边,聚精会神地看二人对弈。
“三位好雅兴,大半夜在这里下棋,也不怕深秋风冷,冻了骨髓吗!”诸葛亮爽然笑道。
靠着的那人跳了一步:“不知谁大半夜蹿出来,我还以为是鬼呢!”
“鬼能吓着徐元直?只有徐元直吓着鬼!”诸葛亮眯着眼睛笑开了脸。
徐庶骂着打了他一拳,诸葛亮把提篮往地上一放:“吃吧,正当时令的橘子!”
“是橘子!”徐庶惊喜地说,“乖乖,又从你二姊那儿骗来的好东西,我可不会跟你客气!”他顺手拿出一个大橘子,利落地把皮剥得干干净净,几口就吞了一半。
诸葛亮捡出两个橘子放在石案上:“二位棋圣兄弟,可否暂罢一手,赏诸葛亮一个面子,吃些橘子如何?”
下棋的却是马良和马谡兄弟,马良笑放了棋子,剥了两个橘子,一个递给弟弟,一个送入口中:“谢孔明兄赠橘,果是好橘!”
徐庶又摸了一个,一面大口咀嚼一面说:“我说你去了那么久不回来,原来是去骗宝贝了。你这二姊就是好姊姊,对你这混账弟弟甚是关心,我若是有你这没心肝的兄弟,一见面便要打将出去,还送什么好东西!”
诸葛亮剜了他一眼:“别噎着了!”
蓦地,黑地里有个影子若隐若现,像是从夜雾里散逸出的一缕气,徐庶拍手道:“可了不得了,鬼来了!”
“什么鬼?”马谡毕竟年幼,听见徐庶诈唬,又见那黑影飘忽无定,害怕地缩住了脑袋。
“是我!”黑影发出了声音,渐渐走近,案上烛光照见他的脸。
“是公威!”诸葛亮呼道,他用力拐了一下徐庶,“什么鬼不鬼的,只你爱乱诈,吓着了小小马!”
孟建在棚外轻轻一停,倚着棚露出和气的微笑。
诸葛亮笑道:“夜深露重,公威是想参星,还是欲对弈?”
孟建回以一笑:“非参星,更非对弈,乃为私事!”
“什么事?”
孟建走近一步:“白日里在席间稠人广坐,不得与孔明元直私谈,只得趁着夜深无人,暗觅小道偷来一见。”他微微伤感地一叹,“不过三两日,我要回北方去了,此来是与二位辞行!”
诸葛亮和徐庶俱是一呆,孟建和他们都是因战乱避难荆州,同于精舍潜心问学,一向私交甚好,没料到孟建今日忽然提出要离开荆州,真让他二人格外诧异了。
“公威为何忽有归北之意?”诸葛亮问。
孟建道:“离乡情怯,经年未回,建心有戚戚,想如今北方战乱稍敉,便生了埋根桑梓之念!”
诸葛亮长吁:“公威,男儿志在四方,遨游何必归故里,何况北方乃曹操所控,复返乡里,岂非以身投火炉?”
孟建沉默有时:“我知你赤心系汉室,你有经纶大才,自可力匡国是,而我斗筲之才,不求闻达,只愿埋骨祖茔,也是毕生所愿!”
诸葛亮摇头:“从来薰莸不同器,正邪同冰炭,方今汉家倾危,正朔晦,服色暗,器制残,国家旦夕祸福之间,士大夫奈何不亢扞国难,反而以身歆享国贼。”他怅然一叹,“罢了,你一心北去,也是人各有志,来日,我与元直为君祖道送行!”
孟建深深一拜:“此一别后,关山重重,不知何时能见,愿二兄保重!”
诸葛亮和徐庶回过一拜,彼此都有些凄然,想着朋友一场,从此山水渺茫,只怕今生难见,心里都流转着不舍。
孟建道:“夜深,我先辞一步,待归乡之日,必再与二位痛饮!”他折身匆匆离开,很快被黑沉沉的夜雾融解了。
诸葛亮默然不语,慢慢地踱出草棚,夜风在身后如往事滚滚而来,在他的周围盛开出一朵巨大的、旋转的莲花。
天空无星月,惨淡的光不知从什么地方洒了遍地银粉,点点如人的尊前别泪。
“孔明!”徐庶轻轻喊他。
诸葛亮没有回答,他静静地仰起脸,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元直,天下人聚散无依,如天上星云,时时变幻,有的向北,有的向南,各依各所。”
“其实,”徐庶顿了一下,“我现在想明白了一件事。”
“是什么?”诸葛亮声音很轻。
徐庶走到他面前,“我之前是不明白的,直到你与庞士元论辩时势,还有适才你对公威说的一番话,我才慢慢明白了,”他凝着诸葛亮,“你为什么择攻擂之人!”
诸葛亮缓缓垂下眼睛,沉静地说:“元直以为是什么缘故?”
徐庶一字一顿说得很是清晰:“你要择主于幽微,造时势,行人谋,匡扶汉室!”
诸葛亮立在原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清湛的眼睛里瞬时蓄着百种感觉,有感叹,有首肯,有振奋,更有辨不清的复杂。
徐庶的眼睛里灼灼有光:“那攻擂之人,一则为汉室宗亲,血脉正统;二则畅行仁义,名气布于天下,能得民心归依;三则数年间虽历经挫跌,仍百折不挠,胸中自有大气度!得此三者,若有贤才辅弼,必可成雄主!”
“元直,”诸葛亮一声激动的呼唤,又迅速地压住那泛滥如洪水的兴奋,沉稳地吐出两个字,“知我!”
徐庶豁然一笑:“孔明若选定雄主,庶愿随从,你我不离不弃,一生相盟!”
诸葛亮又是感动又是欣慰:“元直赤心肝胆,诸葛亮一生能得此友,何所幸哉,何其幸哉!”
徐庶笑着拍了拍诸葛亮的肩膀:“能交孔明为挚友,也是徐庶一生荣幸!”他霎时意气风发,用力一挥手,“孔明若有意,莫如即刻出了隆中,你我共干一番事业如何?”
诸葛亮摇摇头:“不到时候!”
“为何?”徐庶疑惑了,“你还要等等?”
“非也,”诸葛亮慢悠悠地吟哦,“匪我愆期,恨无良媒!”
“良媒?”徐庶错愕,“什么良媒,你又不是找夫家,还找良媒呢!”
诸葛亮不说话了,望着徐庶狡黠地一笑,背着手在院里橐橐散步,踩着一地碎叶咔嚓清脆,一阵风扫过他舒展的眉目,他在风里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