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荆州牧府第坐落在襄阳城南,隔着两条街便到了襄阳最繁华的官市,那市中酒肆林立、商贾云集,日日车马骈阗,熙来攘往,喧嚣处自显荣华。

虽与官市只离着两条街,而其间巷陌纵横,栋宇连亘,把那烈火烹油似的喧嚣远远地隔开来,因此坐卧府第,不闻烦嚣扰耳,保持了州牧官邸超于俗世的威严。

府第后堂上,荆州牧刘表端坐锦蒲之上,一面微笑一面看着西向而坐的年轻人。他不是个爽朗豪直的性情中人,平时笑容少见,对谁都和和气气,可感觉又都淡淡的,像是一杯凉水,品不出什么味道。

“以后要常来,你姨母时常挂念你们,你们却总不见个人影,老蜗居隆中作甚?”刘表温和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

诸葛亮恭顺地应了一声,对这个姨父,他没有太多的亲近感觉,若非婚姻关系,只怕他很难会拜访荆州牧府第。说来刘表对他倒也客气,每次见面皆嘘寒问暖,只是这关心似乎总掺杂着奇怪的感觉,仿佛他们之间有一层戳不破的隔阂。

刘表呷了一口手中的温水,微睨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外侄女婿:“前次你来,我曾说起长沙出缺了一个簿曹从事,你上次说为继母守孝便回绝了,你现下可愿意了?”

听到刘表让自己出仕,诸葛亮心底一阵无奈的叹息,面上却含笑道:“谢姨父提携,只是亮久耕田畴,性已疏懒,况学识鄙陋,不堪重任,暂无出仕之念。”

刘表一呆,他没料到诸葛亮再次拒绝了自己,他暗暗打量着诸葛亮,在那张轩朗如月的脸上只看见水似的平静,似乎这拒绝是随心而发,并非托词谦恭。

“我瞧你素日也勤于读书,从事一职也并非难任之位,只需用心做事,日后自当有大作为!”刘表又劝道。

诸葛亮微笑道:“姨父过奖了,亮读书不精,当不起勤奋之誉,一则自继母病故,心思惨痛,神不归位;二则去年又得了一场大病,现身体尚虚浮不能,恐难理一郡财谷重任!”

这人是怎么了,给个做官的机会居然不要,难道真想一辈子埋首三尺农田,寂寂无闻?想他荆州富庶之地,多少人挤破脑袋想来此谋个职位,目下便有三四家本地豪族托人来求官,要不是看在婚姻连襟的亲戚情谊,他如何肯把这肥缺送给诸葛亮。

对这个外侄女婿,刘表其实并没有过深交往,无非是看在连襟黄承彦和妻子蔡氏分儿上才稍加照拂,偶一谋面,总是客客气气随意寒暄两句,彼此都似熟悉的陌生人,关系便若即若离地维持着。他只是隐约听说诸葛亮在隆中名气很大,是庞德公和司马徽的座上客,闻说庞德公还给他取了“卧龙”的雅号,为庞德公赏识的人,想来该有出众才华吧。

可是数次接触,他却没在诸葛亮身上发现过人之处,甚至觉得这个年轻人过于狂疏,比如诸葛亮对他刘表,面上恭敬有礼,实则甚少服膺,全没有荆州一众年轻士子对自己趋之若鹜的巴结劲儿,一句恭维的话也听不见。

年少轻狂,历练过少,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刘表暗自不满地想着,他隐忍功夫学得好,心里惹了不愉,脸上还是带着笑,用了长辈的劝诫语气说:

“年轻人,应有大志向,怎能一辈子做耕夫,终老林泉!”

“姨父教训得是!”诸葛亮谦谨地说,只是这一句话后,偏偏闭口不谈任职之事,好像坦然地接受了刘表的批评,然而偏偏不愿意改正。

刘表觉得恼火,可也觉得没必要生气,像这种自以为是的年轻人他见得多了,若与他们一般见识,得生多少闲气,他干脆也把出仕的事掩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了些别的闲话。

“主君!”门外铃下唤道。

刘表问:“何事?”

铃下趋步上前,在刘表近前小声说了些话,声音低到诸葛亮听不清,只见到刘表微微变了脸色。

铃下说完,退后一步,小声问:“主君见吗?”

刘表微皱眉头,慢慢把一杯水饮完,啜饮之间似在思虑什么极为棘手的事,半晌,才懒洋洋地说:“让他前堂等候。”

水杯一放,他从蒲席上起身,抬头看见诸葛亮也站了起来,他稳着情绪和声音道:

“我有客到,你先自便,晚些我再来见你。”

诸葛亮忙一拱手:“姨父事务繁忙,亮不叨扰了,先行告退!”

“这般着急,难得来一次,用了晚膳再走吧。”

诸葛亮礼貌地笑道:“姨父盛情本不该却,但今日务必得赶回隆中,因此不敢多留了,异日再来造访!”

刘表见他一心要走,也不勉强,敷衍着说了两句客套话,便橐橐地缓步而去,行到门口却隐隐地叹了一口重气,像是忽然遭遇了极其糟心的难事,待要细察之时,人已消失在门后。

见刘表离开,诸葛亮哪里肯再待下去,当即闪身出了屋。与这姨父相处,总让他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话不知从哪里说,连手脚也无处安置,刘表端着姿势,他也端着姿势,两人都裱着假面。尽管因为联姻,他与这位荆州牧算是扯上了亲戚关系,可却感觉与刘表之间仿佛陌路人,让他巴结荆州牧求进身之阶,他倒宁愿永远在隆中当耕夫。

他离开后堂,沿着屋前偌长的庑廊一路疾行,游廊两侧遍植花草。时为盛夏,正当节令,满园的花开到灿烂处,却是姹紫嫣红,满目锦绣。

因走得急,没提防前面猛地蹿出一人,大叫一声:“啊呀,孔明你在这里!”那一声呼喝惊得廊下花丛里的一只翡翠扑棱飞走,诸葛亮心头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那人已不由分说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诸葛亮抬眸,眼前这人生得一张细长脸,肤理白皙,眉目如画,不细看,倒像个颜色丽好的女子,再见那一身行头,修饰得一丝不苟,却原来是刘表的长子刘琦。

见是这个姨表兄长,诸葛亮松了一口气,笑着埋怨道:“大白日喊得满地里知道,我还当是强寇呢!”

刘琦道:“我不呼你,只怕你不与我招呼,你赶得如此快,是要跑去哪里?”

诸葛亮道:“有些紧急事!”

刘琦拽着他的手只管往一边走:“有事?难得来一次,不来与我把酒畅谈,却托有事离开,我当责问!”

诸葛亮的手被他箍得挣脱不开,因见左右无人,小声求告道:“公子放手,亮确有急事,待事情办好,我晚些一定回来与公子把酒!”

刘琦笑道:“你又哄鬼,我才不信,走走,去与我痛饮三百杯,今日定要不醉不归!”

诸葛亮莫可奈何,带着三分薄怒道:“公子如何强人所难,亮既有要事,自是急切间不可转做他事,怎是欺瞒公子!”

刘琦见诸葛亮愠怒,忽地大笑:“罢了罢了,不与你玩笑了!”他便放开诸葛亮的手,说道,“真个是小气,玩笑也不能开!”

他得意地晃了晃头:“别当我不知道,你要去做什么。”见诸葛亮愕然,他笑道,“你那位朋友在西角门等你呢!”

诸葛亮恍然,必是徐庶在酒肆久等不见人,心头焦急难耐,便跑来荆州牧府逡巡找人,也是事有奇巧,偏就遇上刘琦,大约是托话给刘琦,请他寻一寻诸葛亮,方才有了后院这一场“偶遇”。

“你们两个却是好逍遥,又有什么新鲜耍子?”刘琦笑问道。

诸葛亮不答,只恳请道:“公子既是知情,望不要告知姨父,以免生事,亮感激不尽!”

刘琦嗔道:“轻看我,我怎会卖友,你放心,你自去逍遥,我断然不会透露半句,只是,下次你再来襄阳,可不许半道里跑掉,必要与我把酒当歌!”

诸葛亮甚是感激,躬身一拜:“多谢公子,改日造访,亮定当与公子把酒!”他再不多言,一径朝西角门迤逦而去。

刘琦见诸葛亮走远,笑容渐渐淡了,他沉郁地叹了一口气,折身顺着回廊慢慢往前走。

庭院里的繁花迎着阳光肆意招展,大丛芭蕉投下浓重的阴影,夏日气息随着热风阵阵袭来,风里响起了连片的蝉鸣声,显得格外刺耳。

刘琦钻过一个爬满菟丝花的月洞门,抬头便见一簇盛开得如火如荼的杜鹃花,火焰似的扑入眼底。花丛后立着一个年轻人,年纪不过二十左右,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女童们给花浇水,因看得入神,脖颈不免酸麻,便向左右动了动,这一动,视线过处,见着刘琦低头进门,顿时满脸堆笑地迎了过去。

“兄长!”年轻人笑呵呵地呼喊道。

刘琦也笑了:“琮弟!”这年轻人正是刘表的少子刘琮。

“母亲呢,你怎么也在这里?”

“母亲中了暑热,在屋里歇着呢,我是来看望母亲的。”

刘琦一愣,他本是循礼来给继母问安,未想继母身有抱恙,虽则与这继母无甚感情,毕竟是为长辈,口里还是关切地问道:

“请医工看了么,吃药了没有?”

“母亲说只是心里腻烦,歪一日就好了,不打紧!”

刘琦一面说着话,一面和刘琮走进屋,已有女童进去传了话,请两位公子入房叙话。

蔡氏正歪在**养神,旁边坐着的年轻女子是刘琮的妻子,两人本在闲聊,因见伯伯入屋,刘琮妻子款款地退去了一边。

“听说母亲身体抱恙,儿子特来瞧瞧。”刘琦在床前拜下。

蔡氏慵懒地坐起来,她年过三十,姿容依然俏丽,说话时还常带了几分少女的柔媚,只是骨子里让人感觉冷冰冰的不近人情。

“难为你了。”蔡氏声音很淡漠。

刘琦小心地说:“天太热,母亲请养护身体,若想吃什么想用什么,尽管告诉儿子,儿子去给母亲办下。”

蔡氏冷淡地笑了一声,“劳你费心,我这儿什么都不缺。”她看着刘琮,脸上有了一丝笑,“有琮儿,我百事放心。”

刘琦被噎得险些背过气去,他生母早逝,父亲刘表便娶了蔡氏续弦,后母儿子相处本难,刘琦又念念不忘生母慈爱,每于坐中流泣,蔡氏为此甚为不悦。弟弟刘琮却甚乖巧,侍奉后母极是尽心竭力,甚至娶了蔡氏的侄女,因蔡氏一直没有子嗣,不免拿刘琮当作亲子养护,每每在刘表面前夸誉,怂恿刘表立刘琮为嗣子。久而久之,刘琦和蔡氏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只是父亲尚在,彼此没有彻底撕破脸,勉强维持着那濒临一线的惨淡关系。

刘琦忍住烧心烧肺的难受,顺着蔡氏的意思说道:“母亲有琮弟照顾,我也很放心。”

蔡氏意味深长地说:“你是长子,原为兄弟们表率,宽厚待人,容让有度,有的该争,有的不该争,明白吗?”

话说得很露骨,刘琦当然听得出蔡氏话里的玄机,莫大的委屈冲**起来,他觉得自己被逼到了刀戟密布的墙角,可他不想退缩,硬着声音说:“多谢母亲教诲,但儿子以为,该争处争,不该争处方不争。”

真是头冥顽不化的驴!蔡氏恨恨地想着,她转过了脸,冷冰冰地说:“我乏了,你先退下吧。”

刘琦也不想再待下去,他行了一礼,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门。

听得那关门声,蔡氏气得抓紧了被褥:“蠢猪!”

“姑母,”背后一个声音说,“侄女听说长公子私下结交豪杰,只怕居心叵测,我们还得早做打算。”

蔡氏缓缓地转过身:“你们放心,谁做嗣子,由不得他做主!”她冷眼看着那扇关合的门,唇边吊起了一丝刻毒的笑。

门户洞开,阳光肆无忌惮地钻进来,劈头盖脸烘热了身体,汗便一粒粒在皮肤上跳蹦,有些落在眼睛里,一瞬间模糊了视线,好似在这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落寞了心情,片刻流了眼泪。

刘备定定地坐在前堂,那刺目的阳光几次晕花了他的眼睛,让他把门首摇曳的树影当作了要见的人。

实在等得无趣,刘备便低头去看面前案几上的温水,阳光直射进来,光芒则在水里跳跃,犹如无数双闪亮的眼睛,直盯到他心里去。

等得久了,黏乎乎的热汗拥抱住他,身体焦渴的感觉越来越沉重,虽然面前放了一杯水,他却不想饮,仿佛这是一杯沸水,不仅不能解渴,还会烫了舌头。

在这炎热的夏日里,户外蝉鸣聒吵,屋里静谧无声,眼底只有光影移动,他忽然生出了被人遗弃的惶惑感,仿佛身处在荒无人烟的茫茫戈壁,顶着一头骄阳,踩着满地滚烫沙砾,虽然还活着,但在没有人的世界里,也和死没有什么区别了。

“玄德久等了!”笑呵呵的声音从阳光里分泌出,一个身影闪进了前堂。

刘备欣喜地一跃而起,双手一合:“景升兄过礼!”

刘表一路走一路微笑:“实在抱歉,家侄女婿造访,一时亲戚寒暄,让玄德久等,玄德见谅!”

刘备让道:“景升兄有葭莩之访,是为人情之伦,刘备何敢存谯让念头!”

刘表亲热地招呼着:“坐,坐!”一面和刘备坐下,一面说道,“听说你在新野养民事谨,百姓皆称善,很得民心!”

刘备谦逊地说:“哪里,皆是仰仗景升兄威望,若无景升兄治荆州有秩,何来百姓恭顺敬上,守法任事!”

刘表捋须一笑:“这是你牧民有方,我不抢功!”

刘备却是更惶恐,连连辞让称不敢。

刘表道:“玄德有半年没来襄阳了,好生让我挂念,前日我遣人送了十尾鲂鱼于你,你可尝到了?”

刘备躬身:“谢景升兄所赐!”

刘表摆手:“何必客气,你我兄弟之谊,客气倒显出生分了。那鲂鱼是几日前我去江里钓来,新鲜肥美,我想着酷暑之时,若能吃上鲜鱼,不啻人间快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因此着人送了十尾于你!”

刘表说得起劲,笑眯起了眼睛:“这江中鱼必要趁鲜吃,去了鳞片,在油里沥一遍,先去了鱼腥,可蒸可烩可煎,和上生姜、橘叶诸物,再做一碗酱汁液,待鱼出油,立时浇上去,热液即可入肉。或者沥干,切为薄片,去水阴干,拌了盐、葱、椒,腌在密坛里,等腊月里取出食用,啧啧,果然美味!”

刘备愁了脸,他来实是有事,本不为寒暄别情,哪知这刘表一见着他,便说了一通漫无边际的话,如今还念起了做鱼经,让他真真哭笑不得。

“景升兄!”刘备忍不住喊了一声。

“昨儿我才让厨下做了一钵鱼羹,加上了菰菌,鱼的美味和菰菌的醇香融为一体,鱼中有菰菌,菰菌中有鱼,所谓互为表里,相得益彰!”刘表还沉迷在他的鱼经里,兀自喋喋不休。

刘备无奈,提高了声音:“景升兄!”

刘表像是从迷梦里惊醒,身体微一抖,慢慢又露了微笑:“如何,这治鱼方诱人否,还不快去让你厨下做一尾来尝尝!”

刘备深俯下去:“景升兄,备此次来襄阳,是有事相告,望景升兄谅备之擅扰!”

到底没封住他的嘴!刘表心里懊恼异常,只好说:“何事?”

刘备提了一口气,沉稳着语气说:“备近日听闻,曹操大破袁绍余子,北方大部为其所有,想他不日便将挥师南下,荆州正当其冲,而新野为荆州北面门户,曹军若来,定会取新野为略取荆州之据点。奈何新野小县,财力兵力不足,难以抵挡曹操大军。因之,备想请景升兄允备增兵加赋,以御曹军!”

刘表听完刘备的一席话,笑容在双颊上停滞了,目光所及,是刘备殷殷的眼神。刘表心头一阵烦闷,脸上顿时起了厌恶神色,慌忙咳嗽着掩饰过去。

“玄德过虑了,”刘表不紧不慢地说,“我也知曹操破了袁绍余子,不过,袁尚还在乌桓盘踞,他后方尚不安定,怎会轻易南下?”

刘备道:“曹操雄心勃勃,势必要一统北方,不过一二年定能克定乌桓,届时荆州便处危境!”

刘表干涩地一笑:“哪里会这般严重,乌桓游牧,剽悍横暴,负力怙气,弓马俱强,怎能轻易战胜?何况即便他有心略地荆州,又岂是旦夕须臾,玄德也太性急了!”

刘备急躁起来:“备兵乃长策,不可因火烧眉毛才去寻水,那时已是大祸临头!”

刘表脸色缓缓变了:“玄德如何这般说话,如何是大祸临头?”

刘备也自知失言,迟迟地住了口,两人闷声不响地坐着,空气里像有一根即将弹崩的弦,令人窒息的气氛压抑得刘备几乎想夺门而去。

两人僵持间,门外有女童呼道:“主君,夫人有请!”

“夫人?什么事?”刘表微立了身体。

女童道:“夫人中暑,卧床不能起,想请主人去看看!”

刘表焦急地离席而起,他此刻是巴不得找个事端离开,忙忙地走了两步,忽又回头对刘备说:“玄德稍坐,我去去就来!”

刘备淡淡道:“景升兄既是有事,备告辞了!”

刘表也不留他,一拱手匆匆出门而去。

刘备重重叹了一口气,身体忽然变得疲倦不堪,像是跋了千山涉了万水,历经艰难险阻,可惜依旧没有找到他想要去的地方,他慢慢地走在阳光下,一张脸陷入了浓重的阴影里。

刘表赶到内堂时,蔡氏正躺在榻上呻吟,榻前围着一群女童,全都束手无策,急得脸上热汗淋漓。

“怎么了?”刘表关心地问,忙坐在蔡氏身边,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蔡氏皱眉道:“胸口闷,难受了一日,总不见好。”

刘表揉了揉蔡氏的胸口:“请医工看了没有,酷热天气,难免中暑,吃一剂祛暑的药吧!”

蔡氏叹了口气:“医工看了也没用,我看我这病是好不了了!”说着一行泪簌簌落下。

刘表怪道:“说什么晦气话,中暑而已,如何就好不了,我即着人请医工来看!”

蔡氏说:“人命有天,难免生死,谁知道哪一日便赴于黄泉,我若一去,百事皆休,只是心里总不放心,思来想去,积在心头,偏生排解不了!”

刘表安慰道:“你是心事过重,思虑过度,但凡放宽心,又有什么事想不开!”

蔡氏一阵哽咽:“话虽如此,但有些事不是我要想,是事要干碍我,让我不得不想!”

“到底怎么了?”蔡氏话里有事,刘表起了疑心,语气里着了急。

蔡氏微收了泪:“我自嫁你为妻,承你百般爱护,千般体恤,享了人间至富,可到底人生苦短,不免想起身后之事,心底辗转难宁,又不能轻易宣诸人前。”

“夫人,有何忧虑尽皆告我,无须避讳。”刘表怜惜地握住她的手。

蔡氏难过地说:“我嫁你数年,也没为你生下一儿半女,心中甚是愧疚,每见人家天伦之乐,不免悲戚,幸而有琮儿绕膝,又幸得你让我尽心抚育,琮儿聪颖懂事,我心甚慰。”

“琮儿聪慧,我也很是喜爱。”刘表也极喜刘琮,比起刘琦时不时的倔强顶撞,刘琮的乖巧温顺甚得他心。

蔡氏见自己说中了刘表的心痒处,续着话题道:“夫君诸子皆有千秋,但我以为琮儿最好,也不是我与琮儿亲近便说偏袒话,孰优孰劣,夫君应看得出。”

刘表微微颔首:“我知道。”

蔡氏心底悄然一笑,脸上凝着忡忡的神色:“夫君创下这一片基业不易,我每每念及夫君当年艰难,未尝不叹息流涕,眼看夫君霜白染发,生恐夫君百年之后,基业托付非人,我虽是妇人,但因承夫君错爱,也不得不忧在心里。”

刘表听出点意味了:“你是要我……”

蔡氏立起身体,双颊微微绽着明光:“莫若立琮儿为嗣子,俾得大业有继,岂不是美事!”

刘表犹豫了:“琮儿虽好,可废长立幼,到底不合礼伦。”

蔡氏当即不高兴地水了脸:“夫君才说琮儿最好,怎么一说立嗣便吞吐不肯,难道适才的言辞都是假的?”

“我是真心喜爱琮儿,怎会有假。”刘表赶忙解释,他虽是坐镇一方的诸侯,偏偏对这个娇弱的小妻甚为惧怕,荆州僚属都笑他惧内,耳朵太软,枕头风一吹,江山也可拱手相让。

“那你为什么不肯立琮儿为嗣子?”蔡氏气势咄咄起来。

刘表犹豫了一下,为难地说:“立嗣之事,不可仓促决定,何况废长立幼,荆州群僚多有不服,人心难膺啊。”

“可……”蔡氏还想争辩,刘表却按住了她的手,连声让女童去寻医工。

蔡氏不甘地转过了头,望着倒映在窗棂上的斑驳树影,仿佛是那张熟悉得让她仇恨的脸,目中蓦地放出了恶狠狠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