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的阳光总像含了长江的水汽,每一粒光斑都润泽如深海里沉睡了千年的水珠,钻入头发里,毛孔里,拈不出,也擦不干。
诸葛亮抬头,天上无云,太阳孤单单的,像刚出炉的一勺汤面,哧哧地冒着热气,他不禁扑哧笑了一声。
“孔明为何发笑?”徐庶问,他已热得把袖子捋得老高,一手摁着腰间的长剑,一手不停地擦去脸上的热汗。
诸葛亮指着那轮太阳:“观日而思食而已。”
徐庶眯着眼睛盯了太阳一刹,忽然也笑了:“走了这一日,不着村舍,不遇逆旅,我早饿了,我还道你挨得住呢!”
诸葛亮调侃地叹了口气:“诸葛亮非姑射仙人,餐风饮雪足可为生,人食五谷,奈何!”
徐庶粲然笑道:“可别再说了,我这肚子叫了一日,若能餐风饮雪却也甚好,偏要食五谷饮琼浆。”
诸葛亮没所谓地一笑,他望远方眺望了一番,喜道:“前面是新野城,做不成神仙的两位俗人,先把肚子填饱吧。”
徐庶一时踔厉风发:“快走快走!”
诸葛亮和徐庶离开隆中,徒步跋涉,一路向北,一为观瞻襄阳以北风物民情,二为携友长游散心。百里之路,两人走走停停,翻过山野丘陵,蹚过河沟涧溪,去农家的村舍中品过刚酿出的新酒,也曾对坐田坎边彻夜长话,真正要实践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新野城是座小城,在南阳郡治宛城以南,位于南襄盆地腹心,地势一马平川,疆域内淯水、白河、赵河、唐河交错并流,支脉纵横的河流为农田灌溉提供了丰沛的资源,故而南阳一带粮产丰富,历来被称为中州粮仓。倘若以南阳为中心,北入黄河,西进秦川,南下江南,东迈淮颍,可谓是定一足而望四方,汉光武当年兴兵起事,便发起于南阳,可以说,南阳是后汉复兴的根据地。
两人进得城来,徐庶拽着诸葛亮去找酒肆饭馆,乍看见街边有一家面铺,掌勺的厨人正往一口大釜里舀汤,那热腾腾的香气弥漫开来,勾引得肚子里馋虫越发猖狂,徐庶急吼吼冲了过去,喊道:“两碗汤面!”
瞧得徐庶急不可耐的觅食模样,诸葛亮笑趴在食案上:“民以食为天,我今日方才真知道。”
徐庶拈起一双竹箸,敲了敲案面:“孔明好读《管子》,可知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根本不立,民心不顺。’”
说话间,两碗热气蒸腾的汤面端了上来,徐庶捧起来,先啜了一大口汤水,三下五除二地将满满一碗汤面扫**干净,无限留恋地舔舔嘴角,满足地叹道:“足矣足矣,朝饱食,夕死可矣。”
诸葛亮差点一口面喷出来,他持起著点了点徐庶:“孔夫子闻此言,当再叹大道坠地!”
蓦地,风雷齐作的马蹄声急骤而起,一队人马从眼前疾驰远去,满天黄尘扬起来,遮住了行人的脸,才过须臾,又一队人马掠尘飞过,而后,数不清的人马驰骋奔腾,前队踏出的尘埃没有落地,后队的尘埃又加了上去,渐渐给这一条街织出一张暗黄的帘幕。
“这是做什么?”徐庶张望着。
那掌勺的厨人哀叹道:“要打仗咯!”
徐庶一惊:“打仗?谁与谁打?”
厨人显得有些讶然:“你不知道吗,听说北方的曹操率军南下,前锋快到宛城了,咱们州牧刘镇南的军令都下到新野了。唉,也不知会是什么光景,若是打不赢,还得提早准备搬家。”
徐庶不问了,这些情况他其实有所耳闻,曹操自从在官渡大破袁绍,袁绍元气大伤,已于本年五月吐血身亡。父亲新丧,袁氏兄弟为争夺嫡位刀兵相见,袁家臣僚也分为两派,一派以审配、逢纪为首,拥戴袁尚;一派以辛评、郭图为首,拥戴袁谭,两派水火不容,乐得曹操坐收渔翁之利,坐看双方斗得两败俱伤。明晓世事的人都看得出,曹操彻底平定北方已是十拿九稳,接下来,他也许就该兵向南方,挥鞭渡江,荆州刘表和江东孙权是他的下一个目标。
对此纷繁复杂的天下局面,徐庶和诸葛亮曾经数次热议过,他们都敏锐地判断出曹操总有一天会饮马长江,只没想到曹操来得这样快,徐庶对诸葛亮道:“听闻新野新来了一位守将,是叫什么来着?”
诸葛亮还在吃面:“我也听说了,上次听广元提了一次,他也不知道是谁,只说是从冀州而来,原来是袁绍的臣属。”
徐庶好奇心油然而生:“什么人呢,荆州牧放心他守住襄阳门户?”
厨人是个好事的,一面抱着面团削片下锅,一面还竖着耳朵听客人闲谈,插嘴道:“刘备嘛,你们没听说过?”
诸葛亮惊讶地抬起了头,“刘备”这个名字在他心里激起的情绪太纠缠,也太澎湃。
徐庶瞧诸葛亮神情有异:“你认识他?”
诸葛亮摇摇头,他在外人面前不想提及往事。
厨人像得了什么权柄,兴致勃勃地说:“刘将军可真是好人,自从他来了新野,在城南设了粥棚赈济流民,日日不断,我们荆州流民多,又不着编籍,官府难以管束,难免要闹事,刘将军对流民照顾有加,而今流民只夸他的好,事儿竟没犯一件!”
诸葛亮淡淡地一笑,他从怀里取出钱付了账,轻轻拉了一把徐庶,两人起身离开。
徐庶忽地问:“孔明欲往何处?”
诸葛亮微笑着反问道:“元直欲往何处?”
徐庶眨眨眼,两人彼此对望了一刹,忽而异口同声地说:“城南粥棚!”
两位朋友朗声大笑,诸葛亮慨然笑道:“徐元直知诸葛亮也。”
“孔明亦知徐庶也!”徐庶拊掌欢笑。
两人走了小半个时辰,已见得人头攒动,东西各有一长溜临时搭建的木棚,棚下甩出去两列流动长队,却都是流民。
自中原残破,中州和北方人民流离失所,或下江淮进入江东,或顺汉水南走荆州。荆州一带聚集了几万流民,他们失了本业,无以求生,有的乞讨四乡,得一口吃一口,有的呼聚山野,成了寇掠城池的盗贼。故而流民问题一直是荆州的隐忧,统统撵出州境不可能,若派兵剿灭,又可能伤及无辜,甚至引起内乱,北方的曹操立刻会趁乱南下。万般无奈之下,荆州公门只好难得糊涂,只要流民不闹出大事,由得他们东西不定,南北漂泊。
因人太多,两人往前边挤了一挤,见得东西两个木棚下各有四个伙夫,身前的火灶上支起一只铁釜,一勺勺舀起来,黏稠沉重,并非一般朝廷赈济灾民时,少下米多掺水,煮出来的米粥如同清汤,下肚方半日便没了影,可见这新野赈济非为博名,而是真正为民。
伙夫正挨个给排队的流民舀粥,忙得满头大汗,乍看见诸葛亮和徐庶混在人群中,衣冠齐整,文质彬彬,怎么看也不像流民,他喝道:“你们两个也来求粥?”
这一句质疑后,周围的流民都用刀锯似的目光斩过来,诸葛亮慌忙拉着徐庶挤了出去。
“如何?”徐庶问。
诸葛亮叹道:“可敬可赞可叹,天下沸腾,四方诸侯并立,争地夺民,各为私利,难得此主心存仁德,虽在僻陋之所,也不忘存民。”
徐庶颔首:“民为本,倘若心存百姓,救民于危难,赈民于颠沛,真能得民矣,得民心者,可为天下主。”
诸葛亮却是摇头:“徒以仁心,虽能得一时之民,却非长久之策。”
“怎讲?”
诸葛亮回头望着那长长的队伍:“君子救急不救贫,此是为救急耳,日日放粮,不劳力而得饱食,附近流民闻讯,焉得不襁负而奔乎?长此以往,有多少粮食可资赈济,如此坐吃山空,是为救贫也。”
徐庶沉吟:“孔明以为该如何做长策?”
诸葛亮道:“若能借民力而自养,凭民劳而获益,流民所以为‘流’,失业耳,与其放任流民散于草莱,莫若复民于耕战,民得利,我亦得利,一举两得!”
徐庶拊掌:“好法子!”他玩笑起来,“刘备该请你做幕僚,此一策能解流民之难,也能定天下!”
诸葛亮笑了笑:“不敢,诸葛亮乃隆中耕夫,百事皆虑一农,泥土味太重,只怕人家要撵我出门。”
徐庶大笑,他转出一个心思:“孔明以为曹操与刘备这一战,谁的胜算大?”
诸葛亮微微虚起的眼睛,有猜不透的笑在眸中闪烁,他伸了伸手:“我此刻只想寻个去处睡一觉。”
夏侯惇勒住了一直在不安咆哮的坐骑,火焰的爆裂声像狮子的怒吼,让战马兴奋,也让他兴奋。肆意的火光捅破了天空,天仿佛在流血,那血流得很快,从天边哗哗奔涌,淌入他唯一的眼睛里,还有一只眼睛凹陷着,眼睑下拖出一条血红的刀疤,皮肉结着狰狞的痂,让他越发像嗜血的鬼。
“刘备烧屯逃了。”夏侯惇挥起了手臂,他扭头对李典说,“轻骑追赶!”
李典显得很谨慎:“末将以为此中有诈,刘备无故退兵,恐是诱敌深入,前路狭窄,草木丛生,若设下伏兵,岂不得不偿失。”
夏侯惇自负地哼了一声,他是万夫不可挡的勇将,虽然少了一只眼睛,军中称其为盲夏侯,战场雄风却不会因此减弱,反而更暴烈更刚猛,性子刚戾如火,爆炭似的压不住,甚至因为自己瞎了一只眼睛,把家里的镜子摔了个稀烂。
“文则以为如何?”他又去问于禁。
于禁沉思了一会儿,简练地吐出两个字:“可追。”
三个人决议,两人赞同,一人反对,夏侯惇下定了决心,若能一举全歼刘备所部,甚或擒拿刘备,那便是不世功绩。刘备这个人太讨厌,曹操部下武将都对他没好感,他们觉得刘备窝囊没出息,永远在败仗的耻辱中苟延残喘,文才武略无一可取,除了在各方诸侯间厚颜无耻地讨食,连条像样的看门狗也不如。最可恨的是他忘恩负义,当年落难时,幸得曹公收留,后来肚子喂饱了,竟然敢和皇帝勾勾搭搭密谋曹公,众将提起刘备便是切齿之恨,说起剿灭刘备,皆是揎拳攘臂,恨不能生啖其肉。
“曼成留守,我与文则追击!”夏侯惇号令道,他一拍战马,当先带领军队追着刘备的逃跑踪迹掠去。
刘备跑得并不算快,一路上丢盔弃甲,铠仗横在路中央,战旗也不顾了,那一片狼藉烙印着败军的凄惶。
夏侯惇一面追一面在心里鄙视着,刘备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更低了三分,本来就落在地上,此刻竟埋进了土里。
追军扑入了一段狭长的坡道间,成片的树木彼此纠缠,仿佛**的手指,撑得头顶的天空暗弱了颜色,一群飞鸟从树梢间扑棱棱飞起,惊啼着掠上天。
“元让!”于禁悚然呼道。
夏侯惇猛一勒马,多年的战场经验让他意识到危险将近,只怪他追得太轻松,本该有的警惕性被对刘备的轻视感挤掉,连前方地形也不细查,便如奔流之溪,豁然汇入河道。
战马嘚嘚地向后退了几步,夏侯惇心里像长了一层毛,一根根搔得他难受起来。
空中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呼哨。
而后是万箭齐发,多得压迫眼睛的飞箭密密麻麻,穿过草木缝隙,射入了曹军士兵的眼睛、嘴巴、咽喉。
惨叫声和箭羽嘶鸣声彼此应和,道路太窄,曹军士兵的尸体累叠起来,没有死的拼命往外窜,还得踩过同伴的尸身。
第二波弓箭从天空如流星陨落,这一次箭尾燃了火,到处是丛生的草木,一点点火苗过路,立刻便燃起了大片的火海,这熊熊大火比刘备烧掉自己的屯寨时还壮观还惨烈。
“刘备贼枭!”夏侯惇暴怒,他不能容忍自己输给一个窝囊废,他想策马去和刘备对决,可连刘备在哪里也不知道,刘备小人,他永远只会躲在暗处算计人,是男人就该站出来,真刀真枪地大战三百回合。
“快撤!”于禁焦急地喊道。
夏侯惇不得已,他策马倒退,一面挡着四面攻来的羽箭,一面还得越过腾腾跳跃的火焰,身上着了火中了箭的士兵惨号着逃奔,走不多远,不是被更大的火烧灼,便是被万箭穿心。
“夏侯将军,于将军!”是李典的声音,他到底不放心,率军前来驰援。
有了李典的援军,夏侯惇和于禁拼死逃出了重围。
博望的火一直在燃烧,烧亮了荆州的天空,也烧出了“刘备”这个名字,本来对荆州人来说极陌生的名字像被火焰喷出的一缕烟,倏忽便在苍穹间留下痕迹,那以后,人们不会听见刘备茫然无知,而会极熟络地说:刘备?他就是在博望放火烧了夏侯惇的那个人。
新野城中,夜幕已落下,月光如迢迢不断的春水,在繁华处,亦在荒芜处翻出明亮的浪花。
徐庶推开门,诸葛亮还躺在**,窗边的一盏灯吐着微弱的光,只照见他的半边脸,这座新野城的小小逆旅并不大,两进而已,每一间房也极小,唯有一床一案一灯一席。
“孔明,还睡呢!”徐庶走过去,想寻个法子整他。
诸葛亮却转过脸来,目光晶莹,显然并没有睡着:“元直有好事说?”
徐庶捶了他一拳:“睡觉也睁着一只眼看世情,你这鬼猴子!我刚在外边听说,刘备在博望大胜夏侯惇,曹军退回北方了。”
诸葛亮坐了起来,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他靸上布履,走至窗边,月光倏然洒满窗前,叹道:“当真好月色!”
徐庶笑道:“怎么,孔明早知胜负?”
诸葛亮回过身:“不,我并不知刘备是否会胜夏侯惇,但我知道曹军会撤回北方。”
徐庶被撩拨起兴趣:“这是什么说法?”
诸葛亮安适地抱起双臂:“曹操新破袁绍,袁氏余势尚存,他此时最大的隐忧在北方,而非荆州,他若倾全力争荆州,北方袁氏若是趁势攻袭后方,曹操便会两头作战,应付不暇,此番进攻一为试探荆州实力,二为暗察袁氏动向,讨不着好处自然退却,故而我以为曹军一定会撤回去。”
徐庶信服地点点头:“果然是这个道理,只是刘备能胜此一仗,确然是他有几分胆略了。”
诸葛亮悠悠一笑:“刘备此人我知之不多,可他敢与强者战,这一点只怕比许多拥大州而不思进取的豪杰强。”
“何以见得他敢与强者战?”
诸葛亮款然道:“听闻此人曾以征讨黄巾起兵,数年来颠沛无依,先后投靠过公孙瓒、陶谦、曹操、袁绍,如今又南倚荆州,可知他过得甚不如意。然此人竟百折不回,与曹操一战徐州,再战徐州,三战冀州,四战荆州,曹操之势愈强,他之势愈弱,其擐甲执兵、与强者一争高低之雄心却不改分毫,虽屡战屡败而屡败屡战,倘或换作他人,或已埋首林泉,释甲兵而归田园,散戈戟而藏山野,他却不屈不挠,那一番千锤百炼之韧,矢志不渝之坚,让人钦佩!”
徐庶听得出这是诸葛亮的肺腑之言,他有些讶异地说:“难得听孔明赞誉谁,你莫不是认识刘备,对他如此了然。”
诸葛亮笑叹了一声:“我不认识他,只是数年前曾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当年徐州遭曹操血洗,我避难离乡,曾于中道见得此人驰援本州,可惜却打了一场败仗。”
徐庶忍俊不禁:“这人可真真是常败将军,难得他败不输气度,至今仍然敢战,我也生出几分钦佩。”
诸葛亮惋惜道:“刘备虽有争雄之心,可惜力弱,到底挡不了曹操锋芒。”
徐庶也忧心忡忡地说:“北方一旦弭平,只怕曹操南下之日不晚矣。”
诸葛亮幽幽地叹息一声:“可怜荆襄膏腴之地,又将遭铁蹄践踏。”
“孔明不信荆州牧刘表吗?”
诸葛亮淡淡地说:“刘表井底之识耳,数年坐拥大州,好谋无决,不思进取,袁曹相持官渡时,他坐看两方恶战,安卧而以为可乘其弊,诚为庸识。曹操一朝扫定北方,其势雄张,天下孰能撄其锋,刘表区区,何能抵挡曹操乘胜之军!”
徐庶默然一叹:“莫非这荆州当真要臣服于曹操之手吗?”
诸葛亮不言,他只是望着皎月默神,良久,怅怅地说:“新野虽小,也曾藏龙卧虎,堂堂不世良才原也居卧新野小城。”
徐庶忽地想起来了:“孔明是说邓禹?”
诸葛亮静静地微笑:“邓元侯于万人中识拔光武,别家园,弃故里,杖策北渡,远追光武。方此时,绿林赤眉横行天下,光武式微,流宕道路,有蓟城之乱,滹沱之迫,不得已冯异抱薪,邓禹热火,光武燎衣,当窘迫之际,孰能知他日帝业可成。可知天下事无定数,弱能变强,小能变大,皆在人为。”
徐庶恍惚明白了诸葛亮的意思,他惘然地叹道:“邓禹可求,光武难求。”
诸葛亮凝着徐庶,目光陡然变得坚忍,铿然道:“若此生能遇光武,诸葛亮愿效法邓禹,杖策赴君,倾毕生之才为其牛马驱走,终生不改!”
徐庶怔怔地:“谁是孔明心中的光武呢?”
诸葛亮惆怅地长叹一声,他仰起脸,在天空寻找月亮落在星河间的影子,月光美得令人心醉,可惜却触摸不到,捧在手心便化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