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1 / 1)

两匹马儿嘚嘚嘚地踏着羊肠小道缓缓前行,一匹马上跨着一个胖得像球的男人,一匹马托着两口大竹笥,人与物都很有分量,压得两匹马儿背脊凹陷。道路两旁青草油油,再远一些,是长得极茂盛的稻田,田里的农人挥汗如雨。

马儿经过一畦畦葱茏的农田,在一处篱笆栅栏前停下来,那栅栏前是数株佝偻的老柳树,万丝绿叶如少儿垂髫,栅栏后是三进三出的大宅子,正面大门不立院墙,越过篱笆栅栏进去,迈入正屋,方有土墙隔断前后堂,墙垣不高,爬满了清幽幽的何首乌,一脉溪流从屋后淌出,在门前折了个弯,拐进了数亩水田里。这宅院虽然修在乡野,仍显得极有气魄,俨然是避居山林的豪门之家。

正在田里劳作的农夫们抬起头来,对那人指指点点:“又是给黄家女儿求亲呢!”

“黄家女儿可丑得不能见人,咋还有人频繁登门求婚?”

“这是你不懂了,黄家是什么身份,人家与荆州牧是连襟呢,襄阳耆旧还不上赶着来拍马屁吗?攀上黄家这门亲,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议论声像风,在黄宅门前轻轻掠过,被老柳树的枝条挡了回去。

来客下了马,有侍女已迎候在门边,请了客人进正堂叙话,那客人身体圆滚,走一步极重,仿佛要在地上砸出一个坑。

刚行至院中,忽听见刺耳的叫声擦过耳际,仿佛是狗叫,两只凶猛的大黄狗从角落里蹿了出来,红舌头甩得来回飞,直向来客扑将过来。

来客吓得往后逃开,可这才迈出一步,腿上便是一疼,他心知自己被狗咬了,又想哭又想跑,忍着疼飞出去三步,另一条腿也被咬了一口,双腿都受了伤,他再也撑不住,一跤跌在地上,那肥硕的身躯撞在地上,犹如陨石砸山丘,震得尘土扬起老高。

“啊!”来客号呼,那两条狗还不依饶,舌头已拱上了他的脸。

从正堂冲出一人,两只手别住两条狗的后脖颈,却不知使了什么妙法,两条狗登时安静下来,不吵闹,不进攻,乖巧地卧在了地上。

“对不住了。”那人清爽的声音听来很让人心安。

来客扶着那人的手站起来,心里还存着深深的忌惮,胆战心惊地看了一眼黄狗,却忽然惊呆了。这哪里是狗,分明是用木头制出的玩偶,确是凿得惟妙惟肖,可到底不是真狗,只不知那其中设置了何等神奇的机括,才使死物自如活动。

他又惊又怕,还生出一分气恼,这黄家人忒失礼了,客人来了不请进正堂就坐,先放狗咬人,且放的还是假狗。

来客气鼓鼓地盯住那救命恩人,却发现原来是家主人黄承彦,高目广颡,布衣巾幅,生得一双炯炯美目,通身一派倜傥的名士风度。

黄承彦笑道:“这是小女的小玩意儿,许是哪个下人手多,碰着了机括,伤了客人,我这厢赔礼了!”

黄家主人亲自赔礼,来客也不好再追究,忍着一肚子不自在,随黄承彦正堂就座。

宾主坐定后,来客稍稍宽了宽心思,到底是为正事而来,他拥出了得体的笑:“黄先生,我此番来,是为蒯家三郎君与黄家女郎的婚事。”

黄承彦温和地笑着,他仿佛天生是个笑脸,无论何时都淡定从容,寻常时笑,危急时笑,笑多了,却让人看不出心里真正的喜怒,他因说道:“承蒙蒯家瞧得起小女,小女品貌浅薄,只恐配不上蒯门郎君。”

来客虚伪地推推手:“哪里哪里,黄家女郎何等人才,品貌可堪一流,她若与蒯家结亲,当真是天作佳偶,只不知黄公意下如何?”

黄承彦还是个圆团团的笑脸,他是城府极深的聪明人,坊间称他为道行深厚的“千年狐”,他向来看世情极精透,知道这媒人说的是假话,太阳底下都知道黄家女儿丑陋,所谓品貌一流显然是谄媚的虚情话,可面上却不动声色。他在思量蒯家想和他联姻的目的,蒯家人天生会钻营,有甜头便揣,有好处便追,已在荆州辟下了偌大的产业还嫌不够,仍然贪婪地搜求利益。但他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当作买卖交易的商品送出去,他黄承彦不需要政治联姻。

门外忽地有人呼喊:“父亲!”

很明丽的阳光抹着一个纤柔人影,正是蒯家心心念念的黄家女儿。

来客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黄家女儿的模样,已不用他等待了,黄家千金大踏步地走了进来,不忌讳地转过脸,对来客眨着眼睛一笑。

这一眼,来客以为自己见着了夜叉,隔夜饭几乎呕出来。

这是少女还是鬼魅?那女儿半边脸长了巴掌大的黑疤,从眼角招摇着奔向下腭,没长疤的另一半脸也不闲着,每一寸皮肤上都长满了欢乐的黑麻子,许是小时候生天花没养护好,本已丑得空前绝后,绝望的是她笑还露齿,那一口黄牙像是熬了百年的酒糟,每一枚都腐烂了。

黄承彦看着他的丑女儿,不知怎的,竟笑出了声,他匆忙掩饰住了,说道:“这是我女儿月英,英儿,去见过伯伯。”

黄家女儿三步并两步,在来客身前款款下拜,一面参礼,一面咯咯笑,黑疤、麻子、黄牙都在闪闪发光。

来客忽然想夺门而逃,他本是为蒯家打前哨,既探探黄承彦的口风,再看看黄家女儿的模样,若不是太丑,蒯家也咬牙娶了。

可如今照面这一打量,丑成这般惊世骇俗,蒯家这口牙看来真不该咬。

黄家女儿目不转睛地盯着来客:“伯伯为蒯家向我求亲吗?什么时候嫁?”

来客尴尬地支吾着,一个深闺女孩儿没顾忌地向媒人求嫁,太不懂礼,黄家女儿原来不仅丑,还粗率不知礼数,将来即便蒯家咬牙咬五脏六腑地娶了,搁家里也是扫把星。

“啊,这个,”来客结结巴巴,他对黄承彦讪笑道,“儿女婚姻是大事,需得从长计议,我而今只为蒯家传句话,可与不可还得看缘分,啊……我先告辞了。”

黄承彦了然于胸,他也不点破,那圆润的笑是房梁上不褪色的红布,暖洋洋的让人舒坦,他亲自送了来客出门,这才反身回屋,却见女儿正倒在锦席上,笑得直抹眼泪。

“英儿!”黄承彦训斥道,“你又胡闹!”

黄月英咯吱咯吱笑得没有休止:“阿父,你没看见他,哎哟,哈哈……”

黄承彦一把揪住女儿的胳膊:“臭丫头,放狗咬人,装丑吓人,每回媒人都被你吓走,你再这么折腾,我瞧你嫁不嫁得出去!”

黄月英抹着眼角笑开了的泪:“蒯家人眼睛都长在头上,跋扈嚣张得可恨,我才不要嫁进他们家!”

“蒯家不嫁,马家呢,庞家呢,没一家不被你折腾!”

黄月英哼了哼:“阿父,你别总想着把女儿嫁出去,那帮人,都长着以貌取人的狗眼,我不稀罕嫁!”她抱住了阿父的脖子,“我只想陪着阿父。”

黄承彦怜爱地抚了抚她的头发:“阿父老了,不能照顾你一辈子,你该有个好归宿。”

黄月英撒娇道:“我照顾阿父一辈子,我舍不得离开阿父。”

黄承彦叹息了一声:“阿父也舍不得你,可你一年比一年大,总把你留在身边,阿父太自私。”

黄月英把脸贴在阿父的胸口:“阿父,让我多陪你两年。”

“可你总要嫁人,你瞧你,蒯家的嫌跋扈,马家的嫌文弱,庞家的嫌木讷,却去哪里找一个如意郎君。”

“等找着了再说呗。”黄月英信口道。

“我真是把你宠坏了!”黄承彦无奈地一笑,看见女儿那张丑不忍睹的脸,笑道,“快去把脸洗了!”

黄月英对阿父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出去。

黄承彦静坐了许久,他虽也讨厌蒯家的市侩主意,可总以为女儿不肯许婚,长此以往到底不是个事儿,想着便走到女儿的房间。

“英儿!”他在门口喊。

无人回答,乳白的烟从屋里飘出来,仿佛一缕呼吸。

黄承彦吃惊,他推门而入,屋中空无一人,妆奁书籍收拾得整整齐齐,屋角堆着女儿制机械的各样工具。

“女郎呢?”他问门外的侍女。

“她刚才出去了。”

“去哪里了?”

侍女摇摇头,惶惑地垂下脸,生怕主人责罚。

黄承彦又是生气又是无奈,他迈步入屋,却见书案上的灯盏底下压住一片竹简,他心知是女儿所留,捡起来一瞧:“日出而出,日入而入,宽心。”

他放心了,口里却笑斥道:“这疯丫头,又跑去哪里胡闹了!”

诸葛亮几乎是从草庐逃出来的。

草庐里是满登登的人,大姊一家人,二姊一家人,冯安一家人,济济一堂,挤得草庐连插脚的地方也没有。

大姊生了一对双胞胎,一儿一女,喜得蒯祺如云雀飞天,乐而不知天下几时。夫妇俩带着一双儿女回草庐看兄弟,刚巧逢上二姊和冯安两家人,一大家子人七嘴八舌地逗孩儿、话家常,满满的欢乐是农田里不会干涸的水渠,流淌出甘甜的喜悦。

一家人说着说着便扯到诸葛亮的婚事上,大姊自己身在福中,也想把这福气带给亲人,她从心里深切地感激着诸葛亮,当年若不是诸葛亮顶着压力去蒯家力争,她此时不会成为蒯门夫人,也不会享受这种充实的幸福。

“小二,”昭蕙笑呵呵地说,“你年岁不小了,该议婚了,大姊可等着抱侄儿呢!”

诸葛亮还没来得及回话,昭苏快马加鞭地说:“大姊,我天天愁这事,大姊识得好女儿吗,给小二寻思寻思。”

昭蕙想了想:“有是有,就怕小二不乐意。”

昭苏追问道:“都说说,总有满意的,我以为就在今年内把这事办了,不能再耽搁了。”

昭蕙对坐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的蒯祺说:“你给出个主意,马家、赵家、张家,哪家女儿更好?”

诸葛均调侃道:“不用挑了,索性都娶回来!”

冯安却认真了:“浑话,这成什么礼数!”他憨憨地冲诸葛亮一笑:“我们认识的都是泥腿子,不合说出口,大女郎认识的是世家女儿,她给小主人挑的,一准儿合适!”

一大家子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说马家女儿貌美,有说赵家女儿心好,有说张家财力厚,说得激动,竟至争起来。

诸葛亮哭笑不得:“多谢各位姊姊姊夫挂怀,我不着急。”

一众人不理他,仍旧是你说赵家好,我说马家好,仿佛他这个当事人反而成了局外人。

诸葛亮无可奈何,见众人热火朝天,把他撇了不搭理,索性起身出门,二姊终于意识到他要走了,提醒了一句:“早些回来,我们还得去安叔家。”而后又是一派争论声。

草庐的门在身后轻轻关合,门里的喧嚣宛若隔世的呼喊,丢在了时间的河边。诸葛亮走过虹桥,穿过千竿翠竹,轻柔的一阵风拂来,仿佛吟在耳际的温柔小曲儿,片片婉转的音符在半空蹁跹翻飞。

它们仿佛在发出低沉而羞涩的询问:你需要怎样的伴侣?

诸葛亮笑了一下,林间的阳光温柔地流泻而下,在这温暖而柔情的氛围里,他竟想起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很多年了,他心里装下的总是别人,他想的是如何安置好一家人,让大姊二姊嫁个好人家,让弟弟均儿长得更高更健壮,让叔父临死前的嘱托落在肥沃的膏田里,发出芽,开出花,结出果。

可现在,当亲人们都各得其所,当生活已惯性地往前慢慢过渡,他也许该为自己稍微想一想,哪怕只是短暂一刹。

耳际水声越来越大了,前方豁然立起一架水车,可水车轴子似乎卡住了,分水的引槽悬在空中,水拉上一半便萎靡地摔落下去,不能将水顺着渠槽送去稻田里。几个农人围在一处,中间蹲着一个年轻人,手里捉了一截石炭,恍惚正在地上画水车草图。

说不出是为什么,诸葛亮被吸引了过去了,他擦着农人的肩望下去,那年轻人走笔如飞,石炭迅捷地滑过地上铺就的一张布。

“在这里加一条铰链,这里设支架,可以用连磨相引……现在轴心卡住了,非得先把机械提起来……”他一面说一面画,因怕农人们记不住,有些地方说了两三遍。

他绘制好草图,四角一叠递了上去,农人们感激地说:“谢谢黄先生!”

“不客气。”年轻人抬起头说,这一刹,他和诸葛亮刚刚对视了一眼,诸葛亮方才看清他的脸。这人不到二十岁,五官不扎眼,眉眼鼻唇生得周正,乍看并不觉得相貌出众,打量久了,却有种舒服的美。他呆呆地盯着诸葛亮,忽然就脸红了。

“诸葛先生!”农人们纷纷称呼。

诸葛亮点点头,他和农人们甚是熟络,常常帮助他们改进农田机械,农人们有困难便来寻他,他都不吝相助。

“诸葛先生,这水轱辘坏了,我们本来想寻你,幸好有这位黄先生在,可帮了我们的大忙!”农人黑红的脸膛上是没有伪装的笑。

诸葛亮静静地一笑:“能修好便成,不拘寻谁。”他对那年轻人友好地笑道:“你设计的翻车很精巧。”

年轻人微红的脸绽出惊喜:“你也喜欢机械?”

诸葛亮觉得年轻人的声音软糯细柔,有着一二分的女儿娇态,他心底起了疑惑,却以为是自己多心:“只是知道皮毛,比不得阁下精巧之思。”

年轻人笑笑:“那也没什么,我刚听他们说请诸葛先生来修水轱辘,是说你吗?”

诸葛亮行礼道:“在下诸葛亮。”

年轻人回了一礼:“我姓黄,”他眨巴眼睛,狡黠的笑随着声音飞出去,“黄三。”

诸葛亮一愣,这名字捏造的成分太大,他瞧着年轻人的脸,越发地生疑了。

“黄先生,诸葛先生,帮帮忙!”正在修水车的农人呼喊道。

黄三应了一声,他犹豫须臾,弯腰脱去鞋子,挽起袖子,利索地跳下水渠,回头时,诸葛亮也踩入了水中。

两人帮着农人将有些摇晃的水车摁住了,黄三在几个部位敲了敲,一面吩咐农人们取来凿成榫卯的水车零件,一面自己去掰卡在水车轴里边的一截刮板,他掰得满面通红,到底是力气太小,没掰动。

诸葛亮粲然一笑:“我来吧。”他转过黄三身边,两手探进了里轴,臂上猛地一使劲,生生把刮板抠了出来。

黄三怔怔地看着诸葛亮,咬着唇笑了一下,那边农人已取来了榫卯零件,大家又给水车换骨架,这么忙活了两个时辰,水车嘎嘎地转动起来,一溜溜水提升入引槽,欢呼雀跃地吐入田坎边的渠道里,粼粼波光盘桓飞舞,仿佛满捧的金子。

水渠里的农人欢呼道:“通了通了!”

黄三抹去脸上、额头的汗珠子和水珠子:“唉,总算通了!”

有农人捧来一壶酒:“诸葛先生,黄先生,刚酿的酒,尝一口吧。”

酒水斟在海大的陶碗里,诸葛亮不推辞,乡间民风淳朴,哪家新酿了酒,新蒸了麦饭,都会分给四邻品尝,他道了一声谢,却见那黄三也捧起一碗酒,犹豫着没送至口边,他体谅地说:“这酒后劲大,浅尝辄止,他们不会怪你。”

黄三一抹脸:“小看我!”他举起海碗,诚挚地说,“有缘识君,干了!”他扬起脖子,咕咚咚灌渠似的倒入口中。

诸葛亮浅浅一笑,年轻人的逞强让他觉得有趣,他适意地饮完一碗酒,抬头间,那黄三喝急了,一口酒喷出来,呛得面红耳赤。

农人们一阵善意的哄笑,黄三一面喘着气,一面拍着胸脯:“真是有后劲,骨头也散了。”他舔舔嘴皮,“这酒味道真好,怎么酿呢?我学一学,回去酿给我父亲尝尝!”

诸葛亮轻轻笑了一声:“你帮他们修好水轱辘,他们把酿酒的法子送给你,这也算礼尚往来。”

酒意在黄三的脸上如鲜花绽放,他兴奋地说:“修水轱辘不算什么,我还有更好的法子,能让水轱辘跑得更快!”

诸葛亮由衷地说:“适才那机械草图已极精巧,竟还有更精巧的吗?如蒙不弃,但请赐教一二。”

黄三笑得双睑弯成了月亮:“赐教就罢了,我画草图送你就是。”他歪了歪脑袋:“你现在要么?”

诸葛亮被好学的兴奋占满了,真诚地邀请道:“在下草庐不远,若蒙不弃,请至寒舍一叙。”

黄三拊掌:“我求之不得!”他似觉得自己过于显露,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诸葛亮满心都在想那张精巧机械的草图,压根没注意黄三的异样变化。

两人离开水渠,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踏上虹桥。

黄三扶着头摇了摇:“被你说中了,后劲真大。”他回头看着诸葛亮,红扑扑的脸上是赧然的笑,“诸葛兄,在下酒量太浅,见笑了。”

诸葛亮摇摇头,他关切地问:“还能走吗?”

黄三挥挥手:“前面带路,我还走得动。”

诸葛亮推开了门,草庐里安静得像封锁多年的一段心结,他四处望了望,喊道:“大姊,二姊,均儿,安叔!”

没人回应他,微微的风在院子里打旋,吹起一片落叶。

他嘀咕道:“都不在家……”忽然间,他想起二姊在他临出门前吩咐的那句话,一家人许是去了冯安家。

他哑然失笑,只得领了黄三去书房就座,黄三还没醒过酒劲来,半晌没说话,只用微昏的目光打量这间屋子。四角都摞起了高高的书,虽繁多,却整齐干净,壁上垂着一片长竹简,上书一行八分书:所为善者不亏心。字很漂亮,纵逸洒脱,又敛着厚实的力量。

诸葛亮递了一杯温水给他,他感激地一笑,饮下这一杯温水,慢慢地,酒劲在体内稀释散开,虽然还有些晕乎,却不至于头沉如石。

“你的字?”黄三指着壁上的竹简。

“是。”

黄三赞美道:“好一笔字!”他歪着头寻思,“不亏心,怎样不亏心呢?”

诸葛亮平静地微笑道:“处暗室,居明堂,唯一心耳,行周道,旅偏途,唯一志耳。有所不为而不为,有所为而为之。”

黄三品味着诸葛亮的话:“那真难呢!”

“是很难,可也不难。”

黄三低着头轻声地一笑:“难在一以贯之,不难在中道而废。”

诸葛亮一震,那两句话像两声敲门声,叩开了他的胸襟,他凝着黄三绯红的脸,心旌不期然一**。

黄三徐徐地看向面前书案上的书,一册册整齐地叠上去,像是一座坚实的堡垒。一册书摊开了,他扫了两行,正看见“十过:一曰、行小忠,则大忠之贼也”,不禁奇道:“你在读《韩非子》?”

诸葛亮望向那册摊开的书:“观其大概罢了。”他心里油然好奇起来,这个年轻人匆匆过目,便看出他所读何书,这让他对黄三的好感渐渐深厚了。

黄三心底跳出两片晶莹的浪花,越发觉得这个年轻男子不简单,他和寻常文士很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呢?他却说不出来。

黄三放下水杯,仍然用目光在这间书房里搜寻蛛丝马迹,仿佛想从一册书、一支笔中寻觅主人的气度品格,他想把那册《韩非子》取来一阅,刚一举手,只觉案上一件物事一歪,落在了脚边。

“啊呀,对不住!”黄三慌忙捡起来,却原来是一个布偶娃娃,像是被血污过,被泥浸过,面上斑斑点点,恍惚有绣工,却看不出绣着什么。

他喃喃道:“脏了……”

诸葛亮默默地取过来,“不是你弄脏的,”他停了停,竟就这样流畅地说出了口,“是一位朋友相赠的。”

黄三小心翼翼地问:“朋友呢?”

诸葛亮静默片时,怆然道:“死了,”他睨见黄三惊讶的表情,“死在徐州……我是徐州人,当年曹操攻伐徐州,我从家乡南下扬州,路上遭遇曹军,这位朋友被曹军骑兵,杀死……”

黄三怔然不能语,他仿佛听见战马嘶鸣,看见成百上千的人扑向死亡的坟穴,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再看那布偶,只觉深刻的悲扑面而来:“可你还留着……”

“留下来,让自己记得,记得他们是怎么死的,记得天下扰攘,黎民之苦,记得自己为什么回不了家乡……”诸葛亮说出来便以为自己奇怪,对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竟掏出了心里话,毕竟这些往事除了徐庶,他没对第二个朋友说过,仿佛这个人,是他注定将要遇见的那一个人,那一个可以把心里话坦白倾诉的人。

黄三终于攫住了诸葛亮的不同,他经历过惨烈的往事,掩埋过同伴的尸骸,看过崩塌如流的死亡,可他把这一切都埋在心底,深深的,如摁下水底的一根针,自己熬着、刺着、痛着,却从不宣诸人前。

黄三听得落了泪,他擦着眼泪:“唉,真让人难过。”

诸葛亮见他失意,笑道:“见笑,本请君入舍叙话,却说起往事。”

黄三摇摇头,他抬头时正碰上诸葛亮微笑的眼睛,他像是害怕被诸葛亮注视,匆匆地别过脸去,为了遮掩内心的忐忑,索性取过案上的那册书,字里行间皆有诸葛亮的批注,他一行行看下去,心潮起起落落,旧的酒意已退潮,新的酒意却卷土袭来。

诸葛亮此时也无话,便也去取案上的书,书离得远,他挪近了身体,两人忽然挨得很近。黄三鬓角的头发丝吹上了诸葛亮的眉梢,一颗心都痒痒的。

黄三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了,脸红得像成熟的蜜桃,双手只是发颤,诸葛亮的目光从黄三的额头向下游弋,停留在他的耳垂上,两个浅浅的耳洞扎住了他的眼睛。

他恍然大悟,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他迅速抽身离开,手里展开了书,一忽儿翻过去,一忽儿翻过来。

两人都在看书,其实都没看进去,一个拿着书发呆,一个拿着书翻来覆去。

诸葛亮忽地把书放下:“天近晚了,亮还得去寻家姊,不能留黄兄弟,请见谅。”

黄三“哦”地应着,书便从手边慢慢地滑向书案,起身时,他半垂着头,也不等诸葛亮,像是被猎人惊吓的小鹿,惊慌地跳出了陷阱。

诸葛亮默默地送了黄三出门,两人很长时间没有说话,黄三也没有要求诸葛亮相送,诸葛亮却一直没有停步。

“啊呀!”黄三突然惊呼,“草图忘记画了!”

诸葛亮也意识到了,两人在草庐坐了这许久,话也说了许多,偏偏把本来最该做的事忘了,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适才那压抑的尴尬遭这小插曲打岔,一霎时过去了,两人不禁都笑了起来。

黄三懊丧地说:“我说我忘性大呢,你也记不得。”

诸葛亮微笑:“无妨,下次补上。”

“还有下次吗?”黄三匆匆地问了一句,又匆匆地转过脸。

诸葛亮沉默有时:“应该,”他停顿着,从齿缝里搬出两个沉重的字,“有吧。”

黄三扑哧一乐,对他撇撇嘴巴:“有就有,还应该有,这是有还是没有?”他说着话,脚底下没看路,被田间小道上的泥坑狠狠一绊,脚踝崴了一下。

诸葛亮伸手搀住了他,胳膊和手腕彼此亲密地贴在一起,可只是那么短暂的一瞬,诸葛亮便放开了,神情静若止水,仿佛刚才那一握只是救急,没有别的意思。

黄三悄悄地看了一眼诸葛亮,她想诸葛亮也许已经认出了她的女儿身,她是水晶透明的心肝,她可以骗着天下的庸碌者,却骗不了这个同样拥有剔透心灵的年轻男子,可即便他识破了她的真身,从头到尾也没有丝毫猥亵言行,这让黄三更生出三分敬重。

“拐过去就是我家,你不用送了。”黄三停了下来。

诸葛亮望着暗度年华的天色,有些不放心:“真到了?”

黄三笑吟吟地说:“你放心,真到了。”

一语道破心思,诸葛亮倒不好意思了,他拱拱手:“如此,告辞!”

黄三沿着小路拐向了右边岔道,她在拐角处回过头去,诸葛亮还在原地目送,那挺拔如松柏的身影在晚霞中渐渐晕染成雾,他身后的路向远方生长,却被流光抹去了轮廓。

落在空山远林间的夕照也落在路口,霞光像温暖的伤感,穿过了黄三的身体,她不舍地转过身,眼泪那么仓促地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