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1 / 1)

官渡之战的结果传遍了九州,这场决定未来历史走向的战争在整个天下丢下一截燃烧的爆竹,顷时炸出了世人的密切关心。士林学子、州郡政要、贩夫走卒都在议论,有的为袁绍扼腕,有的为曹操叫好,有的生出嫠妇之忧,纷纷扰扰,吵吵哄哄,却无人能准确判断世事到底如何发展,曹操会统一天下吗,袁绍会东山再起吗,或者,还会有哪一个诸侯横空出世,会是江东孙权?

隆中草庐里,满满的阳光倾洒而下,在那面日晷刻度上缓慢行走,诸葛亮从屋后走出来,怀里捧着两只酒壶,却听见院子里的同学们议论得热火朝天。

“袁绍败得何止窝囊,兵为曹操十倍,将为曹操五倍,竟被一把火烧光家底,愚蠢也!”崔州平拍着巴掌说。

“袁绍家世殷贵,四世三公,又坐拥河北雄兵,但其只得虚不得实,曹公虽暂居下位,却外虚内实,一则携天子以令诸侯,名位为正;二则将帅听命,赴死力战,不惜性命,听说郭嘉为曹公定下十胜之略,乃道胜、义胜、治胜、度胜、谋胜、德胜、仁胜、明胜、文胜、武胜,有此十胜,何忧越不灭吴,汉不吞楚?”石韬侃侃而谈。

孟建也点头道:“袁绍外宽内忌,刚而寡谋,帐下谋臣虽多,但都互相猜忌,钩心斗角,曹军未到,自己倒先内讧了!”

“若不是他内部骚乱,不相体恤,如何让许攸夜奔曹操,献下破袁大计!”石韬跟着说,他把袖子拢了拢,嘘了口气。

马良年岁虽小,置此议论世事的场合,从不怯场,他说道:“袁绍连个田丰都容不下,怎不有此大败?”

崔州平补充道:“然也,欲举大事,贵在同体共生,袁绍帐下谋臣明为一体,实际暗向阻忤,早具分崩离析之像,焉得不败?”

正在凝看日晷上移动日光的徐庶忽然笑道:“诸君果然高见,袁绍该请你们去做谋臣,纵有十个曹操,也当拱手伏败!”

崔州平笑骂道:“徐元直又说风凉话,诸君速速动手,撕烂他的嘴!”

崔州平提议刚出口,众人都跃跃欲试,有的挽袖子,有的搓手,有的顿足,有的龇牙。

徐庶向旁边一闪,正看见诸葛亮走出来,大呼道:“孔明救我!”

诸葛亮避开他:“自己惹的祸自己担当,诸君请动手,亮观战而拊掌也!”

徐庶恨恨地瞪了诸葛亮一眼,一把抢过他怀里的两只酒壶:“来来,有好酒,诸位看在美酒的分儿上,饶了我这一遭,大不了我自罚三爵!”

石韬指着徐庶呸道:“徐元直又使心眼,你这好酒的贪饕,分明是想多贪酒饮,反而装出受罚的委屈模样,更该打!”

徐庶笑嘻嘻的:“那我便少饮三爵,免得广元说我使心眼!”他取来酒爵,给诸人斟满了。

孟建举爵一尝,先赞了一声好酒,问道:“孔明以为袁曹之战如何?”

诸葛亮给众人续着酒,浅浅一笑:“袁曹之战尽被诸君说全了,亮此时无话。”

马良失望地叹了一声:“我还想听听孔明兄的高见,竟没有了?”

诸葛亮仍是软和地笑笑,轻描淡写地说:“曹操有磊落大度,袁绍比之于曹操,未战之时,气度已输了,此一战早在意料中,确实无甚话可说。”

“如此看来,孔明以为曹操为明主乎?”石韬酒浅,饮了一爵后已是面红如枣,说话也打着旋。

诸葛亮不说话,一爵酒放至唇边,轻轻一啜,便似蜻蜓点水。

孟建高声道:“我以为孔明必以曹操为明主,凭孔明才干,若北上许都,曹公定会倒屣相迎!”

崔州平也似窥破了某个秘密,欢喜地说:“然也,然也,孔明经纶,纵然跻身荀令君、郭奉孝间,亦能大放异彩!”

马良竟当了真:“孔明兄,你要去北方吗?”

诸葛亮微笑着饮完了一爵酒,耳听着徐庶斩钉截铁地说:“都别胡猜,孔明不会去北方!”

石韬斜过眼睛:“你何以见得?”

徐庶凝视着诸葛亮,朋友之间彼此了然的目光仿若水乳交融,他清晰地说:“曹操是诸君心中明主,不是孔明心中明主。”

诸葛亮把酒爵缓缓放下,语调沉稳地说:“知我者,徐元直也!”

孟建有些不能置信:“为何?”

诸葛亮平淡地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曹操所行所施,非我所愿所赞,我之所求所欲,非曹操所想所念。”

孟建叹息了一声:“孔明不赞曹公所为,乃心别有他志也。”

马良却松了一口气:“孔明兄不去北方,我放心了!”

崔州平奇道:“小马儿,孔明去不去北方,与你放不放心有何关系?”

马良搔搔头:“我也不想去北方,孔明兄若能留下,异日我便可为孔明兄门下书佐,此生足矣!”

崔州平大笑:“你真是诸葛亮的小跟班!我说你马家兄弟中邪了不成,小马儿成天诸葛亮长诸葛亮短,小小马也隔三岔五地往草庐跑。诸葛孔明,快把这两个小娃娃收了!”

一时众人都笑将起来,诸葛亮笑道:“我哪儿敢收马家儿郎做门下书佐,生生折杀我寿!”

马良认真地说:“你们别笑,孔明兄是管乐之才,能在管仲门下做书佐,我还被折杀了呢!”

诸葛亮听马良将自己寻常的狂言信服地说出来,不免有些感动。他自比管乐,除了徐庶和崔州平始终坚信,石韬和孟建等人都当是玩笑话,石孟诸人为他至交,能容忍他的张扬。学舍同学却不以为然,说诸葛亮狂傲得失了度,他还当管仲,管仲家养牛的庖丁吧。

马良为了肯定自己的决定,却去问诸葛亮:“孔明兄,你说我能做你门下书佐吗?”

诸葛亮粲然一笑:“书佐官位太低,屈才了!”他缓缓地看住诸位朋友,“诸君仕进皆可至刺史郡守也。”

石韬反问道:“孔明仕进如何?”

诸葛亮笑了笑,目光如深湖般幽静,却不说话了。

“孔明有更高之位?”孟建半信半疑地说。

诸葛亮慢吞吞地举起酒爵,感觉到众人注视着他的复杂目光,他不禁莞尔:“亮乃隆中一耕夫,仕禄在田产耳!”

众人登时大笑,鲜明的笑声中,诸葛亮饮下那一爵酒,双瞳似被沉溺的酒浸泡了,深邃得不能测度。

草庐安静下来了,唯有门前溪水潺湲流淌,仿佛吟在耳畔的一声喟叹,悄然的风像个贼似的溜进来,把未名的清淡芬芳洒满了院落。

诸葛亮坐在廊下,看着诸葛均可劲地摇着辘轳,打上来一桶水,又哗地一声倾倒在地上,汪汪的清水如镶在地面的大小不等的碧玉,他兴致勃勃地踩了上去,双脚在水里淌来淌去,水花儿飞溅起来,仿佛一串串四处奔跑的珍珠。

他瞧见弟弟的淘气,不觉得聒闹,反而以为有趣,不禁微笑起来。

“孔明。”徐庶喊他,他已有些半醉,四仰八叉地倒在走廊上,也不怕地上凉。

诸葛亮没看他:“醉鬼说醉话,别躺在这里,进屋里去。”

徐庶扯了一把他的后衣襟:“我哪里醉了,小看我!”他伸出手臂枕住头,也去看诸葛均玩水,“你大姊二姊都嫁人了,只有你们兄弟二人,难为你们了。”

“也没什么,既来之则安之。”诸葛亮平淡地说。

徐庶吹了一声口哨:“我以为这草庐缺一位女主人。”

“女主人?”诸葛亮讶然,他回头看见徐庶笑得摇头晃脑,突然明白了,顺手从脚边捞起一只空酒壶,压在徐庶的胸口。

徐庶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把酒壶当啷推翻了,狠狠地咳嗽了一声,笑容是闪亮的光芒,从眼角飞向整张脸:“诸葛亮也会害臊?”他一骨碌坐起来,“我可是说真的,你可不知,这四里八乡没出阁的女子,都想嫁进草庐来,你任意挑一个吧,或者一并娶了!”他笑得格外开怀,还拍起了巴掌。

诸葛亮故意把脸色沉下:“徐元直,早知便让崔州平撕烂你的嘴!”

“人家的好女子可都拿你当如意郎君,以为能嫁给诸葛亮是至福,你别不相信!”徐庶越说越起劲。

诸葛亮哭笑不得,忽而却低低一叹:“嫁给诸葛亮未必是福气。”他叉开话题道,“元直,过了农忙之季,我们出去走走吧。”

“好!”徐庶爽快地答应,他捡起那只空酒壶,搜来一支竹箸,当地敲了一声,和着铿锵有力的节奏唱道:

“王将有命,赐我麴醪。今朝酩酊,明旦征召。钟鼓锵锵,雄骏骠骠。万里疆埸,铁血漫道……”

诸葛亮也举手轻轻磕击,跟着他唱道:“修我弁服,垂我旒旄。江水汤汤,载我周道。泰山峨峨,伏我固徼。陟彼章台,瞻彼门皋。大勇之壮,大仁之颢。伏兮伏兮,武休文昭……”

歌声仿若飞渡关山的胡笳羌笛,是勇士鞍马下腾起的黄尘,是壮烈牺牲,是矢志不改,一夕之间,便已穿越千年。

诸葛均被那歌声吸引,竟忘记玩水,听得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