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飞鸟从黄河岸边绝地而起,尖锐的鸣啼刺破了静默的苍穹,沉酣的黄河水仿佛从睡梦中惊醒了,涛涛水波飞卷而起,向着天空发出抗争的怒吼。
饱含尘土的水汽蒸腾了,每一颗水分子都酝酿着战争的血腥味。
一场大战即将爆发。
一骑快马在黄河岸边飞驰,骑手背插羽翎,身伏马鞍,是送檄书的军中驿兵,他使劲地抽打着坐骑,催得战马更快奔腾。
前方却有一支军队缓缓行进,黑滚边“刘”字大纛刀卷似的舒展在空中,那旗帜之下是黑压压的人头,人头下是锃亮如阳光的铠甲。
驿兵翻身下马,将怀里汗濡濡的信递上去:“加急羽檄!”
军司马捧过了羽檄,递给了主将刘备,信上粘了翎毛,印了封泥,刘备拆开了细细一看,便已是大惊,回头对军中主令的将官命道:“传令三军,火速赶赴白马驰援!”
张飞驱马上前:“大哥,什么事?”
刘备一面把羽檄交给他,一面策马而行:“曹操本驱向延津,突然轻骑杀往白马!”
张飞把羽檄一合:“乖乖,我们被曹操骗了!”
刘备号令全军立即开拔,心里恼恨地骂了一声。他早该知道曹操用兵出奇,擅于声东击西,偏偏被啄了眼,生生地被骗了个精光!
其实,不是他们被曹操欺瞒,是袁绍的几十万大军都被曹操骗了。袁绍倾全力与曹操争北方,遣名将颜良率军围攻东郡太守刘延,把白马城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势必要撕破曹操领地的第一道防线。曹操却不急向白马增援,反而出兵延津渡口,做出要北渡黄河袭击袁绍后方的姿势,似要来一出围魏救赵,袁绍闻讯后,为一举歼灭曹操主力,一面让颜良坚守白马,一面率大军西应。
可原来这一切只是假象。
在延津做出渡河姿态的只是疑兵,曹操早已暗遣轻兵直奔白马,而此时,袁绍的大军还在向延津集结,围攻白马的颜良所部正沉浸在势在必得的胜利幻想里,压根没有想到危险正从背后悄悄逼近。
待得真相浮出水面,一切都晚了。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一个很小的疏漏便会带来数十万人的丧命,这场仗在袁绍做出西进延津阻截曹操主力的决定时,就已经结束了。
刘备赶到白马时,便知道他挽救不了败局了。
两支军队在白马城下堪堪相遇,袁军没料到曹军会从背后杀来,那犹如一柄悄悄插入背心的钢刀,军心登时被捅开了豁大的口子,阵脚便像嚼烂的麻,一直收不住溃烂的势头。
袁军持掌军令的司马疯狂地砍掉后撤将士的脑袋,血像盐井里喷出的气,突突突,突突突,伴奏着司马神经质的吼叫,刺耳,也恐怖。
在这难堪的混乱中,中军大纛却始终屹立不倒,那是一支军队的标志,是主将的所在,旗不倒,军队还有胜利的希望,旗若倒,军队则亡。
曹军骑兵列成了锥形阵,袁军却是密集排列的方阵,曹军骑兵每一小队有十六骑,纵横皆有四骑,十六小队合为六十四大队,再叠加为更大阵形。这种以偶数队列编制的骑兵阵法源于秦,威震天下的秦骑兵便是四四列为一个最小编制,前后左右紧密配合,一队落马,另一队立即补上缺口。
曹军从侧翼突入了袁军阵营,锥形阵一般不从正面进攻,往往是从左右两边撕开敌人,而密集方阵最薄弱的地方也恰恰在侧翼。
“弩!”袁军发令的将官喊得咽喉充血,手中的号令旗用力地挥舞,险些折断了旗杆。
一切都是仓促的,袁军弩兵本来是面对白马城,现在却要转过身来,袁军太大意了,他们在白马城下待得太久,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竭”已成为他们现在的普遍心态,那种胜券在握的自信感懈怠了向死而生的战心。
阵营布得过于密集,弩兵转身时胳膊腿脚撞作了一团,他们吵吵嚷嚷地彼此埋怨,好不容易排成三列,前排跪下,铜盾牌一面垒着一面地叠上去,很快形成了一堵光闪闪的铜墙。倏忽,成百上千的弓弩吐出仓皇而愤怒的火焰,贯穿了曹军骑兵胸铠,数十名骑兵被强弩射飞出马背,狂涌的血喷向天空,人死了,战马却还在往前冲锋。
一丈长的铁矛从盾牌缝隙间伸了出来,冲锋在最前的战马收不住势头,长矛直直地刺穿了战马的胸腹,战马哀嚎着向前一倒,把骑兵摔入了袁军阵列中,等着捡漏的袁军士兵手起刀落,一颗颗人头利索地滚出去,血也跟着泼了很远。
袁军中军大纛依然烈烈招展。
曹军骑兵忽然分成了两个锥形阵,从其中一个锥形阵里飞出一骑,像是从汪洋里溅出的一滴水波,战场之上太混乱,看不清他的脸,也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他把身子压在马背上,长刀压着手臂,刀便擦着袁军士兵的头颅扫过,听见刺耳的铠甲碎裂声、骨骼折断声,过路处,一排又一排的袁军士兵倒了下去,可他还在向前冲,甚至已将同伴抛得很远,他要单枪匹马杀入中军?
那人已杀到弩兵阵营前,数十支强弩从耳际飞过,荆棘丛似的长矛封住了去势,矛尖的光倏地一闪,他一拉战马,战马一声嘶鸣,俄而仿佛被飞天之力拉扯住,腾空而起,持刀便是一击平挥,铜盾牌裂了一条缝。片刻,咔咔咔的金属爆裂声此起彼伏,无数面盾牌碎成了两块,一线血从盾牌后喷出来,而后,前排的弩兵仰面倒下,胸口是清晰的刀劈伤口。
头顶上是模糊如闪电的一道影子,那人跃马飞过了弩兵阵营,飞驰的马蹄甩开了身后追击的袁军士兵,他举起了长刀。
袁军中军大纛向后微微一退,似乎不相信有人敢冒险杀入主将旗下。
那骑手猛地大喝一声,烈烈如暴雷的吼声惊得护卫中军主将的军司马心胆俱裂,腿肚子发颤,手中的刀怎么也举不起来。
战马人立而起,明亮的铠甲逼黯了中军大纛的色泽,那一瞬,那未名的将军仿若战神降世,从高远深沉的天空飞临而下。
刀光劈裂了战场的尘埃!
战场上一派可怕的死寂。
中军大纛下的军司马以为下雨了,总有水溅在脸上,他抹了一把,水又淋上来,他举起手看了看,红惨惨的,不是雨水,是血。
骇人的惊恐仿佛野狗的牙齿,在军司马的心里啃噬,他惴惴不宁地扭过头,一股张狂的血还在向上冲,主将的坐骑上是一具无头尸体,须臾,无头尸体直坠下马。
那颗头颅在天空旋转,甩出的血线在空中刮拉着滑稽的弧线,头盔已掉落了,砸在某个士兵的脸上,那斩杀主将的骑手一伸手臂,一把揪住头颅的发髻。
“颜良首级在此,汝等不降乎?”
声音轰隆阔远,上万袁军鸦雀无声,威震河北的名将颜良居然以这种方式死去,他几乎没有还手便被对方斩掉了首级,这种死法太窝囊,铁血沙场的战将马革裹尸是光荣,死得不明不白却是耻辱。
不知是谁号呼了一声,袁军都像被抽了一鞭,大面积地开始溃败,刀戟不要了,头盔不要,旗帜不要,能丢的都丢了,不能丢的只有命。
被袁军后军挡在外围的刘备惊呆了,当那将军杀入中军,立马斩首颜良,他便认出了他。
“二哥!”张飞直起脖子狂呼。
周围是嘈杂的败军之声,败退的军队如没有节制的洪流,将他们推拥着向后退,张飞几次想要冲出去,都被溃逃的士兵挡了回去。
刘备便这么回头看一眼,又被迫退后一步,他看见那将军立马战场,锋利的长刀把天空也戳得血迹斑斑,他越走越远,将军已变成了一抹红色剪影,却听见一片亢奋的欢呼声:
“关将军神勇!”
刘备的眼泪没出息地滚出来,他觉得自己可笑,像个傻子,战场上烈风扫**如车轮,催得泪水更加澎湃。
袁绍踏上黄河北岸的土地,一颗心才踏实了。回头望去,黄河南岸一片血红,似乎是官渡一带的火仍在熊熊燃烧,再看看身边,寥寥数骑,皆都灰头土脸,萎靡不振。他南渡黄河时的几十万大军仿佛都成了乌巢上空的烟灰,风一吹,全散得没了影。
他袁绍踌躇满志,本来想挥师南进,定鼎中原,掐曹操如掐蚂蚁,到头来,是曹操掐他如掐蚂蚁。
他占据河北四州,兵精粮足,文臣武将数不胜数,偏偏输给曹操。曹操和他比起来有什么,除了手里有个傀儡般的天子,兵不及他众,粮不及他多,为什么老天帮曹操不帮他。哦,这个曹操,他们还曾是挚友呢。当年他一把火烧了公孙瓒,今日曹操又对他烧了一把火,也不知是不是报应,难道是公孙瓒阴魂不散,死了也要纠缠上他吗?
早知道败得如此惨烈,不如蜗在河北做土皇帝,享得好风光,乐得好滋润,也不失为一方诸侯。怪不得田丰在出战前劝谏,称道曹操不易克,不赞同举全力争,如果当时听了田丰的话……哦,不,田丰以为他是谁,能断将来知成败吗?自己现在败了,还不知田丰会怎样幸灾乐祸,回去就宰了他。
袁绍沮丧地坐在河滩上,痴想着自己也许只是做了一场噩梦,等梦醒了,一切又恢复从前,他还是逍遥河北的袁本初,控弦数十万大军,视曹操等各方诸侯为粪土。
有人骑马来了,来的是刘备。
袁绍没精打采乜了刘备一眼,目光幽幽地扫在刘备的脸上,有很浅的白光从刘备的鼻梁上抹下来。他忽然觉得刘备是扫把星,他去哪里,哪里便没好运,他投效公孙瓒,公孙瓒被火烧死;他依附徐州,陶谦一命呜呼;他和吕布称兄道弟,吕布命丧白门楼;现在又来祸害自己,他最应该投效的人是曹操。
“明公!”刘备拜道,声音带着同情。
袁绍其实很想对着刘备的鼻子来一老辣的拳头。老子不稀罕你的同情,袁绍很恼恨地想,可他没力气发火,官渡的火太大,他的火被压成了伤心的水。
刘备劝慰道:“明公勿忧,胜败常事,河北尚在,还可以重来。”
袁绍衰弱地摇摇头:“累了。”他叹了口气,“曹操这一胜,气焰高涨,再想赢他难也!”
“官渡只为一战,犹如对弈,起子错了,并非终局。曹操倒行逆施,倾轧朝廷,天下诸侯不顺者十有八九,曹操凭一胜何能势压天下!”刘备的语气揣着韧性。
袁绍苦笑:“我与曹操在官渡激战,天下诸侯作壁上观,你看谁伸出援手了,都是一帮骑墙的小人!”他吐了一口,唾沫却绵软无力,摔在脚边,很像他失了壮怀激烈的英雄心。
刘备筹划道:“备以为曹操如今全攻北方,后方空虚,我们若绕至曹操后方,使其首尾不顾,疲于奔命,可否补缺官渡之败?”
“后方……”袁绍昂起了头,“我怎么没想到呢,”他捶了捶手,“玄德说下去。”
刘备道:“汝南一带强寇出没,一直是为许都隐患,若能勾连强寇,则是在曹操后方插入一刃,再有荆州北毗许都,若是能南连刘表,得此两援,岂不如虎添翼!”
袁绍被说动了:“果然,玄德所见甚高。”他思忖一刹,“只是,该遣谁前往荆州。”
刘备沉下一口气,不动声色地说道:“如若明公不弃,备愿不辞万难,奔赴荆州,连和刘表!”
袁绍看了刘备半晌,他想从那张脸上看出点什么蛛丝马迹,刘备在大败之际提出南下荆州,是为另谋出路,还是出于挽回败局的忠心呢?袁绍总觉得自己掌控不了刘备,虽然刘备伏拜在他帐下,对他恭恭敬敬,不违逆不犯上不抵触不龃龉,可袁绍心里始终不踏实,他便是和刘备同案同席,也觉得这个人离自己很遥远。
刘备这个人天生有做君主的气质,绝不只会屈居人下。
可他刘备算什么,他即便离开河北,不过能带走一个张飞,哦,张飞本来就是刘备带来的。假设他去投靠刘表,可刘表是何等人物,会容忍这么个鹰鸷人物居于重位吗?不如放他走,自己得利,也收了人心,反正刘备走不走于大局毫无影响,他留着也没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
袁绍打着官腔说:“难得玄德苦心谋划,罢了,相烦玄德走一遭。”
刘备本来紧张得飘起来的心缓缓沉下,他还是没有特别的表情:“谨遵明公之令!”
袁绍坐在地上,看着刘备缓缓离开的背影,他忽然说:“玄德,你二弟关羽在曹操处好不风光!”
刘备的后背微一颤,他回过头,笑得极妥当:“明公适才是在说关羽?我许久没有他的音书了。”他一拱手,飞身上马,马蹄敲着岸边的长草,渐渐远去。
袁绍被马蹄扬起的灰尘呛得打了两个喷嚏,刘备的背影像深潭里舀出来的一瓢冷水,袁绍打了个寒战。
发生在建安五年的官渡之战,击毁了袁绍定鼎中原的野心,为曹操统一北方奠定了基础,北方两强旷日持久的对决,以曹操的大获全胜告终,历史又把一个名字镌上了牺牲的祭坛。
董卓、李傕、郭汜、杨奉、韩暹、刘虞、陶谦、吕布、张绣、公孙瓒、袁术……即将被刻在失败者簿录上的名字是袁绍。
官渡的硝烟还未散去,刘备就踏上了前往荆州的道路,他算不清这是第几次动身前往一个新地方,从涿郡到洛阳,从洛阳到陈留,从陈留到幽州,从幽州到平原,从平原到徐州,从下邳到许都,从许都到冀州……如今又从冀州到荆州,他这一生似乎总是在行走,从满怀希望走向冷冰冰的失望,一次次以为温暖就在远方,一次次又被冷酷的现实挡了回来。他的足迹踏过了重重关山,川川河流,却没有哪一处能烙下自己的印记。那属于自己的家园在哪里?不在涿郡的大桑树下,不在徐州的泰山脚下,会在荆州吗?刘备不知道。
他动身前往荆州后,在冀兖交界处悄悄等了几天,等着从曹操那里离开的二弟关羽,关羽获悉刘备在袁绍处,封书上告曹操,星夜兼程,赶赴兄长。
那天风很猛很烈,刘备和一众人在郊野等候,静静地看着关羽策马飞奔而来,张飞第一个冲过去,先是一拳将关羽击倒,然后抱着他大哭起来。
关羽带来了刘备失陷在徐州的家眷,麋夫人、甘夫人以及两个女儿。女儿们害怕地看着父亲,眼底的陌生和刘备在徐州重逢她们时一模一样。麋夫人催着女儿们喊父亲,女儿不肯,哭着说:“他是坏人,他不要我们!”
刘备沉重而湿润的心被女儿掷出去,摔成了无数片,他试图捡起来,却拼不回去了。这就是他刘备的悲哀,功业如水上飘萍,甚或得不到家庭的融睦。
随行而来的人中,有一个是赵云。
“子龙从何而来?”刘备当时问。
赵云说:“公孙瓒兵败覆灭后,云一直漂泊无定,不期听闻将军在冀州,本欲前往依附,半道上获悉云长别曹操而追将军,故而结伴而来。”赵云说着给刘备拜下了,“主公!”这一声喊得刘备直淌眼泪。
刘备握住赵云的手,患难之时始见真心,他如今潦倒如斯,到底还有一班人不离不弃,他也许终究将要辜负他们,待得他风烛残年,命衰如枯槁,仍在崎岖道路上艰难跋涉,他知道他们还会跟着他,仿佛风随风转,而根基在哪儿呢?在哪儿呢?刘备不知道,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唯一知道的是刘备踏在征途上的足迹,刘备知道的,是他快要油尽灯枯了。
这一年,刘备四十岁了,不惑之年他仍惑着。
荆州,你会是刘玄德的福地,还是葬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