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隆中是透亮的明玉,山野村葛沐浴在清爽的空气里,天地间的戾气被雨水冲刷干净,阳光泼下来,拥住一畦畦绿油油的稻田。
诸葛亮坐在田坎边看书,看得累了,便仰头看天,不刺眼的阳光落在眼睛里,说不出的忧伤像水流般从眼里淌入了心里。他有时还会想起徐州的天空,巍巍泰山是那一片青天的支柱,东西奔走的河流是广袤大地的血脉,映着天空粉碎的脸孔。
徐州,遥远得像一场梦,时间太长,走得太远,徐州成了墙内秋千索上开败了的海棠红,他却在墙外久久盘桓,一辈子回不去原来的地方。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背上被人敲了一下,诸葛亮头也不回地说:“徐元直,手太重,伤了诸葛亮的骨头,你给我钱治病?”
背后是轩轩朗朗的大笑:“诸葛亮,你背后有眼睛吗,怎知道是我?”
诸葛亮自信地说:“旁人无有徐庶这手劲,每回皆有伤筋动骨、摧枯拉朽之痛!”
徐庶笑得跺足,他绕了上前,把一只陶酒壶放在诸葛亮跟前,**道:“陈酿好酒,我好不容易摸来的,如何?”
诸葛亮拧开盖子,凑近了一闻,赞道:“果然好酒!唯有徐元直此等酒徒方能寻得如此好酒!”
徐庶得意扬扬:“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有了好东西,每回都先想着你!”他见诸葛亮膝上放了一册书,一把夺过来,“看的什么书?”
他高高地举起来,念道:“凡世主之患,用兵者不量力,治草莱不度地。故有地狭而民众者,民胜其地;地广而民少者,地胜其民。民胜其地,务开;地胜其民者,事徕。开,则行倍。民过地,则国功寡而兵力少;地过民,则山泽财物不为用。”
徐庶住了口,回想了一会儿:“《商君书》?”
诸葛亮点点头:“好书,这一章中所言:‘夫刑者,所以禁邪也;而赏者,所以助禁也。’犹为至理。”
徐庶笑道:“你可真成了申韩门下高足,宋忠老师若知道你沉溺法家学说,不知气成什么样子!学舍同学皆说诸葛亮高才经纶,偏爱走旁门左道,怪哉!”
诸葛亮神情淡淡如烟:“我不是申韩门下高足,也不是儒门高足,我采百家耳。若说诸葛亮为百家门下高足,方才确切。”
徐庶笑着拍起巴掌:“然也,诸葛亮儒、法、道、兵、农、阴阳无所不精,正为百家门下高足!”他举起酒壶一晃,“再加一家,杜康门下高足!”
诸葛亮不禁一笑,他把书紧紧一卷:“走,回草庐同做杜康门下高足!”他拾起地上的铁锸,也不穿鞋,光着脚和徐庶往草庐迤逦而去。
两人走上虹桥,诸葛亮扶着桥栏看了一看,笑道:“捉一尾鱼做菜,下酒最好!”话音落尘,他丢了铁锸,挽起袖子踩下溪渠,果然摸来一尾大鱼,鱼儿离水不适,噼啪摆动,水沫子飞得诸葛亮满脸。他不在乎地一抹,跳上桥来时笑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徐庶大笑:“君若以渔父自诩,吾岂不成披发行吟的屈子?”
诸葛亮戏谑道:“斗胆问君,君欲淈其泥而扬其波,餔其糟而歠其酾乎,或欲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乎?”
徐庶佯装着沉思片刻:“吾从屈子!”
两人一面笑一面推开草庐的门,诸葛亮正要说话,却见诸葛均奔了出来,激动地说道:“仲兄,你看看谁来了!”
“谁?”诸葛亮莫名地忐忑起来。
屋后款款走来一人,半熟悉半陌生的脸,熟悉的是血脉相依的不灭恩情,陌生的是被时间冲淡的记忆,他看着诸葛亮,颤颤地呼道:“小二!”
诸葛亮手里的鱼掉了,锸掉了,书掉了,那种被突然丢入一场梦的感觉让他难以置信,又逼着自己必须确信:“大,大兄……”
他抚上兄长的肩膀,他在那张脸上寻找少年时代的依恋,泪水便那么霸道地占据了他的脸,而后他深深地拜了下去。
诸葛瑾终于回家了,这六年以来,他一直在打听弟弟妹妹的下落,花了很多钱,请了很多人,得到的消息却零零碎碎。有说他们在徐州屠杀中丧生了,有说他们乘船渡江,船翻在了大江里,有说他们去了交州,有说他们远去南中隐居。诸葛瑾也一度以为他们死了,还曾经在江边奠酒祭祀,可心里始终存着那浅得无人相信的希望,像是灰烬里不灭的火花,他于是拗足了一股劲,仍然坚持不懈地找下去。终于在两个月前,从南来东吴的荆州行商口里听到一桩当地逸事,说是荆州名门蒯家的子弟蒯祺成亲了,娶的是隆中种田的诸葛家女儿,这门亲真是奇哉怪也。
诸葛瑾不管什么婚姻是否般配,他对人家的隐私毫无兴趣,他只是听出了希望和喜悦,他顺着这条线索往上追溯,终于获证,蒯祺的新婚妻子就是他的大妹妹昭蕙。
此刻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彼此拉着对方的手,恍惚都以为在做梦,诸葛均数次去掐自己的手臂,虽然很痛,可他还是不相信。
诸葛亮感慨地问:“大兄,这些年你好吗?母亲好吗?”
诸葛瑾含泪道:“好,母亲好,我也好,我们一直住在江东,当年多亏那位老先生相助,我们才能逃出生天,待徐州兵荒了结,辗转跋涉去了江东过活。母亲这次本来也要来,我说路途遥远,行道艰辛,劝她暂且留下,她托我带句话,她一切都好……你们好吗?”
“我们很好。”诸葛亮平和地说。
可这句平淡的叙述却让诸葛瑾几乎落泪,他眼里看见的不是“好”,而是“不好”。书香之家的儿女埋首躬耕,在泥淖间辗转求生,分明是莫可奈何的选择。他第一眼见到的二弟诸葛亮,活脱脱是个农夫样儿,通身一派浓得拨不开的乡土气息,哪见得昔日那颐养在温柔安逸中不知愁绪的影儿,他多看亲人一眼,便多一分的心疼和愧疚。
诸葛瑾忍住满腔的酸楚,说道:“我这次来荆州,一是为看望大家,以叙别情,二嘛,我想接你们去江东。”
“去江东?”昭苏和诸葛均同时惊呼。
诸葛瑾显然是想得很成熟了:“我如今已为江东孙将军辟为长史,也是食禄之人。我想你们跟我去了江东,一家子生活尚能维持,总好过在隆中耕田为业。”
“孙将军?”诸葛亮插了一句。
诸葛瑾道:“孙权孙讨虏将军,自孙破虏将军过世,由弟弟讨虏将军承继大业,江东经孙氏两代经营,尚算安乐太平,战事少起,我们一家在江东不会再遭流离。”
诸葛亮点首,他听闻过孙策的大名,这个十几岁便威震沙场的不世英雄,至二十六岁死于仇雠之手时,已在江东打出了一片广阔的土地。因孙氏与荆州有杀父深仇,孙氏数次征伐荆州,战事激烈之时,孙策总是策马先登,勇武冠于三军。荆州人提起孙郎如谈猛虎,寻常百姓甚至用孙策的名字来吓唬小孩儿,若家中孩子不服顺,便威胁道:“孙郎来捉你了!”小孩儿立马变得乖巧。
“你们收拾收拾,我这趟其实也是来接你们,母亲把屋子都收整出来了。”诸葛瑾已在勾画一家人在江东的生活,语气不是商量,而是叙述。
可他的雀跃没有换来同样的欢喜,弟弟妹妹只是沉默,诸葛瑾觉得很奇怪:“你们不乐意?”
昭苏叹了口气:“又要走,我不想走。大兄,我们在隆中六年,已惯了隆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数着日头播种、插秧、灌水、收割,闲来与四邻乡亲话家常,平平淡淡,我如今不闻着田土味便睡不着。”
“你们呢?”诸葛瑾看着两个弟弟。
诸葛均迟疑了一下:“我听二姊与仲兄的。”
诸葛瑾探询的目光缓缓地挪向诸葛亮:“小二,我之所以接一家人去江东,一是为举家团聚,二是想向孙将军举荐你,江东草创,正是人才得其用之时,凭着你的才干,不难在江东占据一席之地。”
诸葛亮垂着头,两只手轻轻地抚弄着腰间垂下的长带:“大兄,我想留在隆中。”
诸葛瑾重叹:“你们这都是怎么了,隆中有什么好,做一个耕田的农夫,便是你们所愿吗?看着你们受苦,大兄很是痛惜!”
诸葛亮轻轻地一笑:“我知道大兄怜惜我们,可我们真不苦。正如二姊所言,我们已惯了隆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闻着田土味入睡。至于我出不出去做事,毕竟我学识尚浅,我还想再多读两年书,过得几年,大兄若以为我可用,再谈出仕不迟,可好?”
诸葛瑾恍惚觉得诸葛亮变得陌生了,这个英俊挺拔的年轻人不再是过去牵住兄长的手呀呀笑语的孩子,他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甚或有了旁人不能理解的远志。诸葛瑾觉得自己再也抓不住诸葛亮的手,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悄然改变,只是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六年前那个离别的清晨,总以为弟弟还是伏在他肩头默默流泪的幼齿少年,没想过时间流转,一眨眼,彼此拉开了距离,也拉远了亲昵感。
正说话时,有人敲了敲门,却原来是徐庶,他不想妨碍亲人团聚,一直待在院子里,这当口竟突然出现。
“庞山民来了。”
昭苏嘟囔道:“他怎么又来了?”
诸葛均嘻嘻一笑,他对昭苏眨眼:“庞山民看上二姊了,我知道……”
昭苏啐道:“胡说八道!”她甩了诸葛均一巴掌,通红着脸飞跑进了里屋。
诸葛亮心里轻轻笑着,他请诸葛瑾自坐,便随了徐庶去外屋见客。
庞山民正在前堂等候,也不坐,像被烤在火上的野鹿,焦躁得满地蹦跶,见到诸葛亮来了,像是受了一惊,竟红了脸:“啊,孔明,啊……”
“山民兄请坐。”诸葛亮不紧不慢地扬起手。
庞山民忸怩着落了坐,一双手上下摩挲着,局促得仿佛犯了错的儿童。
“有事吗?”诸葛亮温和地笑道。
庞山民磨磨蹭蹭地说:“我求你一件事,”他紧张地看着诸葛亮,用极大的勇气说,“我想娶你二姊……”他的脸更红了,火烧火燎的,他甚至不敢去看诸葛亮。
诸葛亮笑了:“承蒙山民错爱,只是婚姻大事,亮得去问二姊。”
没有被当场拒绝已让庞山民如蒙恩泽,他低着头,一字比一字低沉地说:“啊……啊,你问……问,好不好给我一个话……”
诸葛亮微笑地看这个局促而羞涩的年轻人,心里又是温暖,又是伤感,他安慰道:“好,我去问二姊。”
夜晚来得太匆忙,天上那轮月亮被流云舔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挂在枝头,仿佛如泪。
诸葛亮倚在门边看了昭苏很久,昭苏的膝上横着一件衣服,细得看不见的针线在她的指间飞舞,案头一盏豆形灯吱吱地跳跃着,灯光跳动在她左右摇曳的手指间,恍惚是她牵出的丝线。
很多年了,他已习惯了二姊在灯下缝衣,无数的日子里,他读书到半夜,抬头总能看见二姊房里亮起的灯光,他便觉得温暖而安定。
他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他看不见那盏灯会怎么办,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二姊会离开他,二姊是开在他心里最熟悉最美丽的一束花,他爱着二姊,仿佛爱着自己的一双手。
二姊这般年华,若是平常人家的女儿,早已嫁作他人妇,可是二姊却在如豆灯火下为兄弟缝衣,诸葛亮心中生出了一丝愧疚。
“二姊。”诸葛亮轻轻地呼道。
昭苏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匆匆埋下脸,她把衣服拉过来,覆盖住了自己的半边身体。
诸葛亮在昭苏身前坐下,他挑了挑疲沓的烛火,伸直了腰的灯光倏倏地跳上他的额头,他被那光亮刺痛了,心底的不舍让他难以启齿:“二姊,我……”
“你不必说了,”昭苏咬着唇,“我不会离开你们的,大姊刚嫁去了蒯家,我若嫁人了,谁给你们做饭洗衣,你与均儿衣裳破了,谁给你们缝……将来,你若娶妻生子,谁为你养孩子……均儿还没成年,二姊放不下他……”
昭苏说完眼泪便一滴滴滚在那件衣服上,渐渐开出了一朵湿润的牡丹花。
诸葛亮心疼得眼睛发酸,他压抑着那不舍得:“二姊,这几年亏得你照顾我们,可我已成年,均儿也渐渐大了,我们已能自立,我不能再耽搁你的终身,山民是仁厚长者,他会好好待你……”
昭苏抽泣着拉紧了衣服,一针一针缝下去,缝出的都是密密的不舍:“我舍不得你们……把你们兄弟留在草庐,我放心不下,你们的衣服谁来缝,谁来缝……”她说不下去,眼泪湿润了双瞳,她看不见针线,衣服像碎了的心,从手边滑落下去。
诸葛亮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他温柔地揽上昭苏的肩头:“二姊,我自己会缝,均儿也会,只要二姊过得好日子,我们都知足了。”
昭苏轻轻地泣了一声:“小二,二姊笨,不懂得你们男人的雄心壮志,他们都说你自比管、乐,说你不同凡响,日后只怕有大成就,二姊看得出你不会一辈子蜗在隆中,你总有一天会走出去,你答应二姊,无论走去哪里,都让二姊知道。”
诸葛亮一颗心都被离别的悲伤泡软了,他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像个孩童似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