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中的诸葛草庐热闹起来。
由庞德公主媒,荆州牧刘表主婚,荆襄名士做傧,蒯家子弟与诸葛家大女儿的婚礼三日后举行,这件婚事因婚姻者的名门身份,更因主持者在荆州政界学界的显赫地位,显得极为耀目。那一段时日,襄阳一带都在议论这桩婚事,说这诸葛家使了什么邪术,让蒯家开门纳妇,最奇的是,竟请动庞德公这尊神。
近日来,草庐的往来贺客络绎不绝,他们明是为诸葛家道贺,其实是给蒯家和庞德公面子。道贺的客人进入草庐,见得诸葛家的清寒,心底都起了极大疑惑,明明是门不当户不对,一向高傲的蒯家如何会接受这一桩不般配的婚事。婚姻讲究门第相当,尤其是后汉以来,世族势力抬头,为了确保门阀地位不失,往往通过联姻增强实力,婚姻实则成为一场各得其利的驵侩买卖。但蒯家和诸葛家的儿女婚事却把门第不相当活生生地演绎出来,真荒诞,也真神奇。
这些日子,诸葛亮忙得连轴转,客人太多,大多数都不认识,他也知道人家压根就不是冲着他而来,若没有庞德公在荆州一呼百应的士林地位,这些鲜衣怒马的名士也许永远不会登诸葛家的门。
刚送走了一拨客人,诸葛亮疲倦极了,只想一头栽入暖乎乎的被褥里,睡他个天昏地暗,这本是一双男女执子之手的终身大事,现在却变成了众人一窝蜂来欣赏诸葛亮的喧天大戏。他觉得自己成了山中的猴子,挂在开满花果的树杈上,一遍遍接受世人闪烁猜测的目光。他们在说在笑,诸葛亮,你用什么法子让大姊嫁进了蒯家,你与蒯家私下有不为人知的密约吗?
确然可笑,诸葛亮却笑不出,他回身看见马良和徐庶站在院里的石质日晷前,两个一递一句地扯闲话,马良既好奇又钦佩地打量着日晷,似乎在问徐庶这器物该怎么制作。
马良见诸葛亮回来,笑道:“孔明兄,这日晷真精巧,能教我做吗?”
诸葛亮背着手慢慢走过去:“不是什么难制之器,我把草图给你,你仿着做就是。”
马良摆着手:“我是笨脑壳,断然学不会,相烦孔明兄不吝赐教。”
一阵脚步声响起,从屋廊后跑出来一个小男孩,后面追着的是诸葛均。
“这小崽子,给我站住!”
那小男孩对诸葛均做个鬼脸,一骨碌钻入马良的背后,露出半边脸,吐着舌头只是笑:“你来打呀,来呀!”
马良严肃了声色:“五弟,你又闹什么!”他虽然年纪尚轻,可在弟弟面前却仍拿捏出兄长的严威。
诸葛均咬牙切齿地说:“小小马偷了我的书刀!”
马良揪住了弟弟的胳膊:“五弟,手真是多,你是做贼的吗?把书刀还给均阿兄!”
小男孩嘟起嘴巴:“他说要送我的,临了又反悔,我不过是取之有道。”
“谁说要送你!”诸葛均顿足,“开句玩笑你也当真,那我说去东海里捉条龙送你,你也信?”
小男孩噗噗地吐着舌头,用力挣脱马良的掌控,转身便跑,却是一头撞在谁身上,他捂着脑袋躲了一躲,抬头便看见一抹素白的月光,月光里有张动人的笑脸,他歪着脑袋看得出了神。
诸葛亮微笑着摸摸小男孩的脑袋,因对诸葛均道:“不就是一具书刀吗,不值什么,你就送他吧,与小孩儿斗什么气!”
诸葛均不乐地说:“就你大方!罢了,算我晦气!”他对小男孩威胁地挥起拳头,咿唔了一句什么,自顾跑去屋后。
诸葛亮俯身对小男孩笑道:“把书刀收起来,均阿兄不会与你抢了,我准你带回家。”
小男孩把藏在背后的书刀捧出来,却是银首铁身,长不过半臂,他喜悦地说:“我想当将军,当将军要有刀,谢谢你了。”
诸葛亮笑起来,笑容明丽:“这是划错字的书刀,不是将军的佩刀。”
小男孩失望地噘起了嘴,可他还是握紧了书刀:“没关系,我长大了就会有佩刀,是不是呢?”
诸葛亮笑得越发欢乐:“是,可你也得先读书,做将军也不能不读书。”
小男孩用力地嗯了一声:“我读兵书,我读《孙子》《六韬》《吴子》,我在你书房里看见好多兵书,你能借给我看吗?”
“可以。”
小男孩雀跃起来:“孔明阿兄,你日后若上战场,带上我好吗?你让我攻哪里我就攻哪里,我做大将军,你做大丞相。”
诸葛亮被这没有掩饰的小孩儿言语逗得乐不可支,他忍着笑道:“好啊。”
小男孩伸手一只手:“那一言为定!”
诸葛亮只得也伸出手,一大一小两只手彼此靠拢,小指拇钩在一路,轻轻一拉,算是许下约定。
小男孩却似得了铁券丹书般的誓言,仿佛已手持节钺,即将指挥千军万马攻城略地。他兴奋地跳蹦而起,一溜烟跑出了门,声音从门边清清亮亮地拐进来:“大丞相,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徐庶听得直乐,玩笑道:“大丞相,还不让你府中庖厨做饭,大司马徐庶已是饥饿难耐,再不上膳食,他只怕要上书朝廷告你刁难故友。”
诸葛亮又是笑又是无奈:“你也学小小马胡说,他是小孩儿口没遮拦,你是什么?”
门外忽有人呼唤,诸葛亮诧异,低声道:“又会是谁?”
徐庶摸着肚子叹息道:“大司马徐庶可怜,本想来寻大丞相蹭饭,这一日大丞相公务繁重,竟连碗面也不舍得奉上。”
诸葛亮一面笑一面去开门,门外果有五六人,当先的是白净面孔的年轻人,却极是眼熟,原来是庞德公的儿子庞山民。庞山民身后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脸颊瘦削,气质孤清,神情总是淡淡的,仿佛和这世道格格不入,可诸葛亮注意到他的眼睛特别有神,明亮、锋利、深邃,闪入他心里的第一个感受是,这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人。
庞山民笑呵呵的,他是好好先生,出了名的没脾气,他和诸葛亮彼此行过礼,因笑道:“孔明见礼,我受家父所托,特来致贺!”
诸葛亮忙请道:“快请屋里叙话!”
庞山民谦让着说了一番话,这才吩咐随从在庐外等候,唯有那年轻人跟了进来。
诸葛亮不认识那年轻人,可他总觉得那人在打量自己,每当他回过目光,那人又转开脸,仿佛有意避开诸葛亮的目光。
院里的徐庶和马良却认出来人,马良先自呼道:“士元兄!”
庞山民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健忘,忙道:“这位是舍弟庞统庞士元。”
诸葛亮惊异,他回身行礼道:“久仰!”
庞统回了一礼,眼睛微微上扬,飘在诸葛亮的头顶上。
一众人进屋落了坐,庞山民便道:“家父去拜问黄公,他今日不能亲临贵宅,托我来向孔明致贺!”
诸葛亮笑得温文尔雅:“庞公太客气了,家姊的婚事能玉成多托庞公相助,改日亮当登门道谢!”他其实心里在想“黄公”是谁,黄,黄,黄承彦这个拗口的名字跳了出来,又是一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襄阳名士。听说黄承彦比庞德公还难见,庞德公尚是山野无禄隐士,黄承彦却与荆州牧刘表是连襟,甚或和荆襄的高门世族有盘根错节的关系,是令人仰止的山中宰相。对于寒微的诸葛亮,黄承彦比起不认识时的庞德公,更让他觉得遥远,他也仅仅是闪过念头,这个名字便如电光石火般飞过了心田。
“多承山民、士元致贺,亮私家婚事,劳烦诸君费心了。”诸葛亮真心地说。他对庞家有特别的感情,他敬仰庞德公的高蹈超迈,感激庞德公的急公好义,这感情蔓延开来,对庞山民乃至庞统都生出了好感。
庞山民和气地笑道:“孔明也客气了,家父没少在我们子辈前夸赞孔明为不世大才,我对孔明也甚为佩服,如今为令姊大婚之喜,亦是孔明之喜,该当前来致贺。”
诸葛亮谦逊地说:“庞公过誉,亮区区山野村夫,才学粗陋,见识简单,山民如此说,愧煞我也!”
本自沉默的庞统忽而冷淡地说:“我却以为你不简单,极不简单。”
诸葛亮一怔,他便是愚拙也听得出庞统话里的讥诮,他诧异地盯了庞统一眼,忽然间明白了。庞统大约是以为诸葛亮使了什么非常手段,骗得了庞德公的信任,他认定诸葛亮为攀龙附凤不惜卑躬屈膝,是舐痔事媚的逐利小人,天下人都被诸葛亮算计了,只他庞统还清醒,看得清诸葛亮的真面目。
庞统站起身,神情仍是淡淡的:“兄长,晚了,回家吧。”
庞山民微有些尴尬,可他是和善长者,人家纵算明目张胆地得罪了他,他也不与人计较,他连连道了叨扰。
诸葛亮一路相送,心里却横着别扭,他虽与庞统不交一语,却能感受到庞统眼底那深深的鄙夷,他那十分的委屈里,倒有三分的气愤。
“小二,”昭苏蓦地从厨房探出头来,“面做好了,你们……”她乍看见一众人都在院子里,十来只眼睛齐整整地望着她,惊得哑然无声,半晌的张皇失措,关了门躲进厨房。
庞山民却呆住了,润热的汗不经意地吐出了手心,他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可那容貌秀丽的女子已闪身入屋,只有关合的门在风里嘎嘎地叹气。
“兄长!”庞统催促着。
庞山民“哦哦”地答允着,口里虽应承,脚下却似粘了胶,一步步走得异常艰难,像被勾了魂,一面走一面还在回头张望,直到走出了门,过了虹桥,他还依依不舍地频繁回眸,可望得再久,也只是那一扉闭合如瞑目的门户。
诸葛亮推开门,清淡的月光从他的脚边悄悄地溜了进去,银霜似的抹在屋里的家什上,让那一盏灯也黯然失色,徐庶正倚在床边打盹儿,脑袋猛地一坠,险些摔下床来。
诸葛亮看得好笑:“就困成这样?”
徐庶打了个大哈欠:“大丞相,令姊嫁人,却像我徐庶娶媳妇,跟着大丞相忙前忙后,饱饭也没吃上,觉也睡不成,可怜堂堂大司马被大丞相欺负!”
诸葛亮顺手捡起床头案上的一册书扔过去:“徐元直,你再贫嘴,给我滚出去,我可真让你睡不成!”
徐庶一把接稳了书,嬉笑道:“我真认为你有宰相之才,只是说早了一点儿。”
诸葛亮默然一笑,索性顺着徐庶的话头,谑道:“如此,亮托元直吉言。”
徐庶仰身倒下,两只手展开书,也不看,却说道:“白日里庞统说那话什么意思?我听着难过得很,若不是挨着你的颜面,我真想当场与他辩个明白!”
诸葛亮涩涩地说:“他大约是以为诸葛亮趋炎附势,使了什么手段欺诈庞公,方才能让庞公出面主媒,让大姊嫁入蒯家。”
“啪!”徐庶把书用力磕在书案上,他捶着床板怒道:“他庞士元眼睛长在脰颈之上,下次我遇见他,先扇他两个大耳瓜子!”
诸葛亮软软一叹:“罢了,小事,人活一世,怎能挡得住非议,众口悠悠,由得他们吧。”
徐庶叹道:“你便是好脾气,容得下非议,若换得我,当真要与庞士元理论理论,偏受不得这冤枉气!”
“元直快意恩仇,我倒羡慕得很!”诸葛亮一笑,他宽了外衣,和徐庶并肩躺在床榻上,床头烛火闪着诡异的光,一眨一闭,便是时间在跳跃的火焰间飞逝,两人都没有说话,仿佛在冥想心思,又仿佛陷入了轻浅的梦里。
“孔明?”徐庶担心诸葛亮睡着了,呼唤的声音很小心。
诸葛亮“嗯”地答应了一声,他其实睡意很淡,心里仿佛压着一坨秤,沉甸甸地横在他的胸臆。
徐庶轻轻地说:“若你大姊二姊寻得了归宿,均儿也成了家,你有什么打算?”
诸葛亮沉默了很久,没有情绪地说:“不知。”
徐庶转过脸来:“我说句心里话,我自打第一次在襄阳学舍见到你,便以为你不同凡响,徐庶虽愚拙,可也算阅人无数,你与那些埋首经典的学舍儒生不同,你腹藏大经纶,胸存天下心,我以为你总有一天会一飞冲天。”
“是吗?”诸葛亮微微笑了。
徐庶笃定地说:“徐庶今日与你打赌,你若成不了大器,我便伏剑自刎!”
诸葛亮笑出了声:“元直这赌咒太重了,看来我不得不去成大器,不然便成戕害元直的罪魁祸首!”
徐庶严肃地说:“我说的可是真心话,你只是机缘未到,哪一日机缘现前,便如蛟龙入海,其势不可当!”
徐庶说得言之凿凿,可诸葛亮却像是被厚厚的纱布蒙住了,很久没有反应,徐庶用胳膊拐了拐他:“睡了?”
“没有,我只是,想起徐州……”诸葛亮的声音在寂静中听来有些哀伤。
烛火矮了身子,渐渐如洇了墨的一脉清水,那墨缓缓地漫上了诸葛亮的脸:“五年前,我随叔父从家乡阳都南下扬州,不幸遇着攻伐徐州的青州军……这一路上,遍地尸骸,那场景太惨了……死去的大多是无辜百姓,他们本想逃出徐州,寻个安生之所,却把命丢在刀兵之下……真的死了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尸体横在山野间、泗水里,根本来不及掩埋,只能被野狗叼走……我不知道那段日子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一合上眼便看见死去的人,每一张脸清清楚楚,时常噩梦连番……”
诸葛亮怅怅地呼出一口气:“我那时就想,天下为什么会有诸侯征战,无辜的百姓为什么会死?我想了很久,几乎想到头痛欲裂,有时想通了,有时又想不明白了。这么想呀想,恍惚摸着点门道……我想是因为天下不太平,无辜百姓才会惨遭屠戮,若是太平盛世,他们都安居乐业,没有流离失所,也不会有刀兵之祸,可致太平多难呵……”
徐庶听得动容,竟不知自己是满面泪光,只觉着面上冰凉如刺,他静静地问:“你想致太平吗?”
诸葛亮无声地笑了一下:“元直是否以为诸葛亮太狂傲,穷居乡野的寒微农夫,竟作此虚妄之念,张狂而不知好歹!”
徐庶摇摇头:“不,胸怀天下者,方能以天下为己任。我也看得见天下扰攘,黎民受苦。若非四海鼎沸,徐庶也不会远离家乡,弃母而孤身。只是世人昏昏随流,得过且过者多,挺身奋争者少。孔明有大悲悯大仁义,甘愿舍身赴难,兢兢勤勉而求索大义,历来成大功大德者皆具非常之才,兼非常之志。假以时日,你一定能匡正糜烂,裨补残损。若是孔明有朝一日能立身致太平,徐庶愿为孔明执鞭!”
诸葛亮又是沉默,唯有轻柔的呼吸宛若无形的细线,在寂夜中战栗,他一字字念道:“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
徐庶听出诸葛亮是在背诵《史记·管晏列传》,他没有打断诸葛亮,只是安静地聆听着。诸葛亮的声音轻宁而绵长,像那飘在空中的一根琴弦,压着虽然澎湃然而不争的情绪,风吹来,雨淋来,那声音却还在看不见的时间深处回**,久久的,不舍得落下。
“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
诸葛亮放慢了语调,“知我者,”他缓缓地看住徐庶,最后两个字咬得极着力,“元直。”
徐庶震住了,他用颤得没了语调的声音说:“孔明欲为管仲乎?”
诸葛亮悠然地笑着,黑暗中他的眼睛灼灼如星:“亮欲为管仲,君……”
徐庶截断了诸葛亮的话,“君为管仲,庶则为鲍叔,纵算他日艰难险阻,亦当不离不弃,倘若有机缘,我愿为君举荐齐桓公……”他说得很激动,眼泪倏忽涌出。
诸葛亮大声地笑起来,他忽然调侃道:“管仲夺鲍叔之财,元直有财分与诸葛亮乎?”
徐庶也跟着一笑,他故意在周身摸了摸:“可惜,世事颠倒,而今‘鲍叔’要夺‘管仲’之财!”
两人紧紧地握住了彼此的手,黑夜里一切都被压制了,朋友的笑声却撕开这压制,阳光般明亮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