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越恼怒地把青瓷钵直摔下去,登时,水花四溅,碎成七八块的瓷片四散飞开。他还不解气,一脚踢去,两块瓷片当当跳起来,奋不顾身地跳出门,在院子里还滚了很长一段路。侍立堂下的童仆见主人勃然暴怒,吓得把头缩成了乌龟,没一个敢登堂去收拾狼藉。
蒯良默默地看着兄长的愤怒,一声也不发,也不知是被兄长的怒气震慑住,还是把自个儿藏在坚硬的壳里,没打算去禁受外边的电闪雷鸣。
蒯越的火气灭不下去,他用一双燃着火的眼睛瞪着蒯良:“你干的好事!我蒯家何时有过毁诺的无耻行径!”
蒯良被那一句“无耻”激得一弹:“兄长,我可是为祺儿好,怎的变成无耻行径,你这断语未免太狠了!”
蒯越像怒兽般走来走去:“你这叫为祺儿好吗,你让他背上无信背义的骂名!当日我与诸葛子默定下婚约,信物换手,允诺铮铮。而今一朝变卦,你让人家怎么看我,怎么看祺儿,怎么看我们蒯家!”
蒯良不在乎地拨弄着手上的玉戒:“此一时彼一时,当日你定下婚约,尚有诸葛玄在堂,诸葛玄后来死了,他们诸葛家还有什么?穷迫乡野,过去尚算是琅邪望族,如今便是泥腿子,他们家不体面的女儿配我家的金贵儿郎,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蒯越不悦地说:“你怎有这嫌贫爱富的势利心。纵算诸葛玄过世,可婚约还在,不能因一人之死而毁他日之诺,君子一诺千金,你在学舍里先生没教给你吗?”
蒯良嗤之以鼻:“兄长,不是我嫌贫爱富,是世道人心如此!你也不是不知道,如今这天下谁不存着攀附心,高门更要寻高门,哪家望族子弟与单家联姻,名声也会受损,便是朝廷举才,也往那世族里求,谁管你单家死活!主君不也与蔡家联姻吗?蔡家在荆州何等体面,跺跺足便呼风唤雨的门第!我也不求能与蔡家那样的门第结亲,但诸葛家太过寒微,既不能为门楣增辉,亦不于前途有所裨益,我蒯家在荆州赚来今天的地位不容易,不能被一门亲事拖下水!兄长,你可是荆州牧座下重臣,你想让旁人看不起你,戳你的脊梁骨吗?人心险恶,平日无事,那些小人尚且百般算计,想挑我们的刺儿,我们还把错送去他们跟前,这不是一诺千金,这是愚蠢。”
蒯越起初怒不可遏,可弟弟的一席话是扭转的开关,将他的恼恨渐渐关进了心里,蒯良所说并非不是事实。东汉以来对门第的重视盛极一时,联姻、求学、举才一概在世族的灿灿门楣里寻觅,无数单家挤破了头想跨进世族的门槛,一朝跻身世族,便能飞黄腾达,蟾宫折桂。
他烦闷地长叹一声,抚了抚额头:“纵算你的话在理,可到底是我们悔婚在先,白白害了人家女儿的终身!”
蒯良听得出蒯越的语气松动,心底一喜,面上倒敛出通情达理的模样:“兄长,你放心,我也不是薄情之人,我这次遣人去诸葛家解除婚约,给他家送去了嫁妆,我还寻思好了,必得给他家女儿寻一门好亲。”
“可是……”蒯越良心过不去,“到底于心不忍。”
蒯良做出了木已成舟的表情:“兄长,如今毁婚已定,徒叹不忍又有何用,他们家尚且不曾反对,我们又何必自寻烦恼。”
蒯越心事重重地坐了下去,仰着头叹息:“不妥啊不妥……”
蒯良想快马加鞭再进几言,彻底击垮蒯越心底最后的防线,却听见门外苍头道:“两位主家,有客来访!”
蒯越摇摇头:“出去回话,主家身体抱恙,不方便见客。”
苍头没走:“主家,那人说他是主家的外亲。”
蒯越诧异:“来客是谁?”
“他说他叫诸葛亮。”
蒯越一惊,他还没回话,蒯良已跳了起来,他拗着腮帮子道:“兄长,他这是来兴师问罪,我们不见!”
蒯越反问:“你怎么知道他是兴师问罪!”
蒯良急躁地说:“一目了然,早起我们才悔婚,他这当口登门拜访,不是问罪是什么,他这是要寻衅滋事!依着我的意思,先抓起来,投进大牢里。”
蒯越啧地斥了一声,转头去问苍头:“同行者几人?”
苍头道:“只有一人。”
蒯越看住蒯良:“有一人单枪匹马来寻衅滋事吗?你也知道人家是问罪,亏心事既是做下了,还怕人家登门问个是非?”他向苍头挥手:“请他进来。”
蒯良紧张地嘱咐道:“兄长,你可不能被他威逼,我们既已悔婚,如今骑虎难下,你若被他诸葛家胁迫改口,我们蒯家的颜面往哪儿搁!”
蒯越思量着:“我有分寸,先问问来意再说。”
这里说着话,诸葛亮已进了屋,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淡青深衣,恍惚似被月光染了霜白的青竹。
蒯越招呼着诸葛亮落坐,他微笑道:“贤侄一向可好,听闻你入了襄阳学舍,学业甚有成就,很不简单哪!”
诸葛亮礼貌地说:“蒯叔过誉了,亮甫入学舍,粗粗受学,谈不上成就。”
“有什么困难尽管告诉我,我虽不济,在襄阳城里也还能说得上话。对了,昨日你蒯良叔叔去南阳,得了两笥麦饼,可是南阳特产,待会回家时拿一笥。到底我与你叔父是至交,你叔父不在了,我便该照顾你们,你称我一声蒯叔,我便是你长辈。”蒯越漫无边际地扯着话题,想把诸葛亮牵入混沌无头绪的乱麻里,索性斩断他的来意。
诸葛亮彬彬地说:“多谢蒯叔挂怀!”他知道蒯越和他漫天扯胡话,也不着急点破来意,等着蒯越说完,才从怀里慢慢掏出一个小包,解开了,原来是一枚白玉环,他字字顿顿地说:
“两位蒯叔,这信物还作数吗?”
蒯越一呆,蒯良的脸已像被灰抹了,又黑又暗,两人都哑巴了,嗓子眼儿被泥淤了,吐出的声全喷着污泡儿。
蒯越干干地咳嗽一声:“贤侄,你这是……”
诸葛亮沉静地说:“当日在合肥渡口,我叔父与蒯叔互换信物,定下儿女婚约,一诺成盟,信物仍在,却不知此物尚可为信?”
诸葛亮的质问让蒯越无从回答,他还有未泯的公义心,深深的愧疚让他被蒯良瓦解的道德感重又树立起来,他扭头瞪了蒯良一眼。
诸葛亮捧着玉环:“我叔父视蒯叔为至信挚友,他与蒯叔定下信约,原是为蒯叔乃信义君子,危难颠沛板**播越皆不改迁,故而将吾家大姊终身所托。后来叔父见背,我们姊弟迁来荆州,多赖蒯叔多方照顾,亮甚为感激。此事乡邻尽知,都道蒯叔信义昭昭,是可剖肝沥胆,举家相托的长者!亮今日向蒯叔讨一句话,倘若信物不作数,亮将此玉环奉还,君子一言九鼎,鼎折足,言何存!”
蒯越被诸葛亮的一席话震撼了,他一声长叹:“贤侄,收好信物,我蒯越怎能做背信弃义的反复小人,你放心,我不会毁约。”
诸葛亮心下一喜,正待要称谢,蒯良忽然道:“慢!”
蒯越忙止道:“子柔,你别说了!”
蒯良不依从,他对诸葛亮说:“诸葛亮,你既然上门来讨说法,我也给你一句实话,我为什么要退婚!”他起身去取来一只青玉高足杯,再寻来一把笤帚,两样东西一起放在诸葛亮身前,挑着眼睛道,“配吗?”
诸葛亮沉默,他盯着那两样东西,目光里有说不清的情绪。
蒯良轻轻敲了敲玉杯:“不是我有意背信,你是聪明人,该知道门当户对这话吧。”他把笤帚推向诸葛亮,“这是你们家,”又捧起玉杯,“这是我们家,你拿什么来配我们?乌雀变凤凰?乌雀就是乌雀,凤凰就是凤凰,各有各的巢穴。”
这俨然是公然的侮辱,蒯越也听不下去了,他着急地喝道:“子柔!”
诸葛亮缓缓地抬起头,对视上蒯良刻薄的目光,安静地说:“蒯叔,凤凰也有折翅之时,定论下早了。”
话已说出口,蒯良索性把脸皮撕得更开:“凤凰便是折翅仍然是凤凰!别的不说,倘若我们两家结亲,我们能请荆州牧主婚,襄阳名士做傧相,你们能请得动谁?隆中养牛的农夫?风风光光的一场婚事,搅合进牛粪味儿,成什么体统!”他讥笑起来,用两根手指拈起玉杯,对诸葛亮晃了一晃。
诸葛亮悄悄地掐紧了手指,他看着蒯良那张势利得可恨的脸,世态的凉薄与人生的激愤纠缠在一处,难舍难分。
“怎么样,你们家请得动谁,说个名字,蒯叔给你论一论。”蒯良挑衅地说。
诸葛亮隐忍地说:“蒯叔想让我请谁?”
蒯良觉着自己在和小孩儿捉迷藏,逗得小孩儿着急上火,泪雨涟涟,他却在一边揣着乐子爽快,他用戏谑的语气说:“还要我为你寻思?那好,我说一个人,你若请得动他,这门亲事还有说头!”
“是谁?”
蒯良把玩着玉杯,撮着嘴吹出了一个名字:“庞德公!”
蒯良刚把名字送出口,早听得又尴尬又气恼又愧疚的蒯越已失了脸色,他此时已知道弟弟是在故设难题,压根不是考验诸葛亮,而是不留情面地拒绝。
庞德公为荆襄一带赫赫有名的隐士,高蹈超迈,不合世俗,是荆州牧刘表都请不动的人物。昔日刘表登门造访,劝说庞德公出山入仕,义正词严地告诫他,与其保全一身,莫若保全天下,埋首畎亩间,何以遗子孙。庞德公不为所动,回复他:鸿鹄有高林所栖,鼋鼍有深渊之宿,人各得其栖宿而已,天下非其所保。世人遗人以危,他遗子孙以安。刘表只好叹息而去。庞德公不入俗流,鄙弃仕途,反而为他在荆襄赢得了不可仰止的名望。荆襄名士皆奉庞德公为圣贤师表,以能登庞公门堂为荣,将之比作昔日党魁首领李膺的登龙门。若能得他一二语点拨,或成他门下高足、坐前常友,不仅在士林中身价倍增,日后晋身仕途也是拿得出手的一张光灿灿的名刺。
蒯良明知道庞德公难请,无非是故作张致的刁难,他就没想过给诸葛亮机会,这门亲在他心里已关门落闩,没有复合的可能。他得意地看着诸葛亮,这场对决俨然是他蒯良兵不血刃。
“好,我去请庞德公。”诸葛亮静静地说。
蒯良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错愕地看了诸葛亮一眼,这个十九岁的年轻人没有一丝的胆怯和惶惑,只有那双眼睛仿佛一池深邃的湖水,越发看不清。
“两位蒯叔,倘若我请得庞德公,昔日信诺是否作数?”诸葛亮振振地问。
蒯良说不出话,他本来是戏弄,没想到诸葛亮当了真,逗小孩儿的游戏变成了成年人的斗法,便失了趣味。
诸葛亮富有意味地望着他:“蒯叔,莫非适才是为戏言?”
这下轮到蒯良被挑战了,他不能被小孩儿瞧扁了,讥诮道:“你若请得动庞德公,信诺作数!”
“此话当真?”
蒯良拊掌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诸葛亮站了起来,他对蒯越和蒯良行了一礼:“多谢两位叔叔提点!”他也不多言,干脆利落地走了。
蒯越瞧着诸葛亮走远,回身斥道:“你胡闹什么,庞德公何等人物,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崽子,别说请庞德公,人家大门也进不去!”
蒯良哼道:“他激将我,我也激将他,逗小孩儿嘛,兄长,你也别为他说话,可是他自愿下赌,我没逼他!”
蒯越觉着自己左右不是人,恼、悔、愧、烦、愁如搅泥水般混成糊涂一片,他跺着足哀叹了一声。
汉水自襄阳城北流过,逾城角处折弯东下,走了几十里路,河水中央耸起一座鱼梁洲。庞德公家便在这鱼梁洲上,日观汉水浩**诵,夜聆汉水潺湲吟唱。既是挨着水住,因在门前立起了一架水车,整日吐出成束瀑布,仿佛白练长蛇,奋不顾身地坠入一道人工水渠中,又被机械动力拉升而起。
庞家不修石砖墙,围屋的是一圈爬满青萝藤蔓的荆棘栅栏,院落里遍种鲜花,芍药、雏菊、蔷薇、月季争奇斗艳,簇簇蓬蓬,花香四溢,白日坐倚读书,夜晚躺卧赏月,当真是说不得的惬意安逸。
诸葛亮从蒯家出来,一路疾走,他和庞德公素昧平生,从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更不知庞家所在,不得已一路问人,从襄阳到城外的庞家,足足走了二十多里,鞋底快磨平了,才瞧见庞家门前那巨大的水车。此刻轰隆水声彻入耳底,蒙蒙水汽随风扫**,零星水沫喷上脸颊,让燥热的身体有了一丝舒爽。
他远远地望着坐落在水间花丛的庞家,心底其实还是生出了犹疑。若说他在蒯家毅然作赌,是三分的激愤和七分的好胜,此刻,却是三分的好胜与七分的忐忑。
他听闻过庞德公的高风之举,曾有士子慕名求见,大门也没见,便被庞德公轰了出去。他只是隆中种田的微末小子,名不见著籍,门不闻风流,庞德公凭什么要见他,见也罢了,还要为一个陌生人做良媒,想一想也觉得匪夷所思,形如儿戏!
他在曲径小道上来回踱步,思量着该怎么说话,才能说动庞德公。他打了无数腹稿,有的谦卑,有的迂回,有的疏离,却都被他推翻否决。因此恨着蒯家的势利,恼着自己的无力,世态炎凉是这样可耻可悲的冷酷面孔,你不喜欢,却不得不直视那冷面。
正在一筹莫展时,惊觉背后站着一个人,鬼影似的贴着他的影子,他吓了一跳,向后一退。“徐……”他慌忙改口,“元,元直……”名字不熟悉,念出来很拗口。
徐庶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儿,一只手在腿上擦了擦:“我……”
诸葛亮镇定下来:“元直怎在此地,真是巧遇。”
“是,是巧遇,我路过,路过……”徐庶说得结结巴巴,他其实早就看见诸葛亮,中邪似的跟了诸葛亮一里地,可他没敢说。
诸葛亮“哦”了一声,两个无话可说,徐庶还在擦手,这次是两只手。
诸葛亮为了打破僵局,没话找话道:“这是庞德公家吗?”
徐庶犹犹豫豫地说:“是……”
诸葛亮忽地闪过一个念头:“元直与庞公熟稔否?”
徐庶摇摇头:“不认识,庞公高士,为士林之冠,我怎能与他熟稔。”
诸葛亮遗憾地叹了口气,徐庶却察觉出诸葛亮的难处:“孔明寻庞公有事?”
“有事。”诸葛亮不隐瞒。
“有事……哦,那孔明去登门拜访便是。”
诸葛亮苦笑:“谈何容易,我听闻庞公之门非常人能登,像我这等寂寂无闻之士,庞公为何召见?”
徐庶满不在乎地说:“庞公纵是了不起的人物,不就是个人吗?见就见了,见着了不会长肉,见不着不会掉肉,孔明顾虑太多!”
诸葛亮先是一愣,忽地笑了:“极妙!果不如此吗,不就是见个人嘛!”他当即下了决心,那些顾虑犹豫被徐庶的三两句话打去了云天之上,徐庶也不好自己留下,只得跟着诸葛亮走到庞家院落前。
院子里只有个锄草的童儿,听见人来了,眼皮也不抬一下,手里握着铁锸一下一下铲入土中。
“请问,”诸葛亮清声道,“庞公在家否?”
童儿懒洋洋地说:“不在。”
诸葛亮问:“他何时回家?”
“不知。”
诸葛亮被噎得半晌无语,他捺住性子,又问道:“相烦告诉在下一声,他去了何地?”
“不知。”童儿回答一样冷漠。
诸葛亮忍了忍:“童子见谅,请一定告诉在下,庞公何时归家?”
童儿把铁锸一顿,不耐烦地说:“你这人真啰唣,庞公去了何地,归来何时关你什么事,他三五个月不回家也是常事,若是兴之所至,三五十年在山里采药访友也未可知。你一直在这儿喋喋不休作甚,最是讨厌你们这帮文士,动辄觍脸来求庞公点拨品议,想追名逐利去荆州牧府上,快快离开,别腌臜了好风景!”
白白地被个十来岁的少年骂,诸葛亮哭笑不得,徐庶却冲口斥道:“你这娃娃说的什么混账话,我们慕名拜访庞公而已,多问你两句,你便不耐烦,我瞧你这不懂礼数的臭脾气,倒真腌臜了好风景,更污了庞公的名声!”
童儿沉了脸:“咦!你这大叔好没道理,什么叫污了庞公的名声,你倒给我说说清楚!”
徐庶被童儿呼之为“大叔”,心里的火又高了一寸,没好气地说:“远方士子慕名拜访,原是敬仰庞公清望,你一个看门的娃娃本该笑脸相迎,请入内堂就座,动辄以严辞待人,以恶言加人,以后谁还敢登门,不是污了庞公名声,又是什么!”
童儿把铁锸一丢:“大叔,庞公的门是哪个王八孙子都能随便进的?你也不去打听打听,多少学子想登庞公之门,一百人里有十人能登堂入室而已。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凭什么就能轻易入内堂就座,再说了,我也没求你来,是你觍脸要来,受了恶言也是活该!”
徐庶呸了一声:“谁稀罕来,有其仆必有其主,我瞧庞德公也是徒有虚名,不过是欺世盗名的伪君子!”
童儿气极了,正要回骂过去,一个朗然的笑声忽然响起:“说得好,庞德公这老东西可不是欺世盗名的伪君子吗!”
众人循声一看,却见曲径上行来一位四十多岁的长者,一身蜡黄的麻布衣服,手中持一根弯头竹杖,腰带上悬着一只红葫芦,他后面相随一人,五十开外,却是靛蓝麻布衣服,肩上扛着一把锄头,怀里抱着一只大口袋,两人皆是高眉疏朗,神态潇洒,也不知是哪一方的隐士。
诸葛亮知是有德行的世外高人,他扯了扯还在气头上的徐庶,两人敛容,对长者齐齐下礼。
黄衣长者笑着看住徐庶:“刚才是你说庞德公欺世盗名?”
徐庶片刻犹疑,承认道:“是我。”
“为何有此一断?”
徐庶愤愤地说:“庞公名望冠盖荆襄,为士子敬仰,可他却以名望为钓饵,一面大收士子入门称名,一面做出那高傲不可攀的姿态,明为高蹈,实为收名。”
黄衣长者大笑,一面笑一面去推蓝衣长者,那蓝衣长者笑着直摇头,他指了指那童儿:“这童儿一向跋扈,我也吃了他不少苦头,今日好歹遇着对手了!”
童儿这会却极温顺,被申斥了也没回嘴,还乖巧地笑笑。
蓝衣长者打量着诸葛亮和徐庶:“二位如何称呼?”
“诸葛亮孔明。”
“徐庶元直。”
黄衣长者蓦地一呼,他盯着诸葛亮笑起来:“你就是诸葛亮?”
诸葛亮呆愣,不知自己有何事何言让长者惊奇,想想自己也不认识他。
黄衣长者对蓝衣长者笑道:“瞧瞧,他就是让宋忠那老东西吃不下饭的诸葛亮,在襄阳学舍公然宣言韩非学说,挑儒学的刺儿,辩难得学子们哑口无言。”
蓝衣长者把锄头放下,拍着手道:“好,好得很!我偏喜欢看宋忠的笑话,他吃不下饭,我便吃得多!”
黄衣长者指着水车后的水磨坊:“两位小友,左右无事,去彼处略坐一坐如何?”
诸葛亮看看徐庶,两人都没有反对的意思,诸葛亮寻不得庞德公,本是满心的失望,中道里却遇见两位高士,索性既来之则安之,把烦心事暂且丢去一旁。
水磨坊里设有石礅石案,四人团团围坐,蓝衣长者把怀里的大包放下,取出来一方棋枰两盒棋子,他对黄衣长者道:“老东西,来一局!”
黄衣长者抱着手臂:“咱们两个老东西对弈,不能让两个娃娃干看着无事可做,况且仅是我们两个老东西玩乐,忒无趣!”
“你想怎么玩?”
黄衣长者骨碌碌转着眼珠子:“我们分阵营,你领一个娃娃,我领一个娃娃,车轮战,下赌局!”
蓝衣长者大笑:“老东西,偏你会玩,好好,我陪着你,这两娃娃,你要哪一个?”
黄衣长者道:“我自然要让宋忠吃不下饭的娃娃。”
蓝衣长者笑骂道:“满肚子坏水,我只能要让庞德公吃不下饭的娃娃!”
黄衣长者瞧着尚在发蒙的诸葛亮和徐庶,笑眯眯地说:“我们分两边对弈,老对老,老对少,少对少,四局三胜,输了的……”
蓝衣长者接口道:“跳入水里打个滚儿!”
黄衣长者拊掌大笑:“可是你说的,我就爱看你打滚儿,输了别耍赖!”
当下里,蓝衣长者和黄衣长者对弈,棋枰上落了势子,黄衣长者礼让蓝衣长者执黑,两人分了棋子,略一思索,便行起布局来。
这两位长者果然是纹枰高手,你来我往间,仿若势均力敌的两支军队,彼此攻守相当,谁都有赢的胜算,稍有松懈便可能输掉全盘。
黄衣长者捏着一枚白子,心里算着目子数,必要在哪一步落子方能打开自己新的局面,他扫了全盘一眼,想定了落子点,举手将棋子在罫线上轻轻一碰。
诸葛亮忽然道:“老先生,敌有埋伏。”
黄衣长者愣了一下,又看了一眼棋枰,果然发觉若落子此处,当真是陷入蓝衣长者的埋伏里,他摇摇头,移开了这一子。
“观棋不语!”蓝衣长者喝止,他瞪着诸葛亮,“你这娃娃,不知道手谈规矩吗!”
黄衣长者把棋盒一推:“我认输!”
诸葛亮一怔:“老先生……”
黄衣长者并不介意:“这是规矩。”他点了点诸葛亮,“可是你害我们输了一局,得给我扳回来,不然输了棋,你去水里打滚儿!”
下一局是诸葛亮对弈徐庶,两人才开局数子,诸葛亮惊奇地发现徐庶竟然棋艺不凡,布局间自有章法,甚或合着兵法,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声东击西,声南击北,诸葛亮于是步步算计,在徐庶的精心屯围里挖出了自己的阵地,终盘时,赢了五目半。
第三局徐庶对弈黄衣长者,一盘棋下得极漂亮,行至终盘,仍然分不出胜负,堪堪地下成了平手。
三局棋下来,可说是各自赢了一局半,只看最后一局胜负。
诸葛亮把势子落好,请道:“请先生执白!”
蓝衣长者不客气,举手拈起白子当地一定,诸葛亮却是黑子在手,许久不动,只是蹙眉思索。
“这娃娃要想多久?”蓝衣长者催促道。
诸葛亮将黑子缓缓地落在白子的对角,蓝衣长者看了他一眼,也不言声,依着起初的布局构想落下第二子,孰料第二步,诸葛亮又跟着下在对边,如此数步,诸葛亮总是模仿蓝衣长者的棋局。
蓝衣长者不满地嘟囔道:“这是什么怪棋,你若一味跟着我,还下什么!”
诸葛亮无声地一笑,依旧我行我素地模仿到底,棋下得索然无味,连黄衣长者也看不过,轻轻拍了拍诸葛亮:“娃娃,对弈不能儿戏!”
诸葛亮还是柔和地一笑,笑容仿佛被阳光染了亮色,便有那一二分不为人捉摸的迷离。
忽然,诸葛亮在右上边角飞出一棋,这突然的变招让蓝衣长者措手不及。他本被诸葛亮的模仿棋弄得心神懒散,不料顷刻间诸葛亮竟然于不变中陡然变化,这一子如猛虎下山,汹汹气势不可阻挡,那犀利的锋芒犹如巨斧劈开白子的布局,顿时将白子搅得七零八落,终盘白子竟输了八目半。
蓝衣长者连声叹息:“娃娃国手矣,对弈也能用上兵法攻心,我今日算开了眼界!”
诸葛亮谦和地说:“先生棋艺高超,亮侥幸而已。”
蓝衣长者痴痴地盯着那没有撤的棋局,一面看一面赞叹:“开局前已笃定全盘,沉稳有度,不急不躁,能忍所不能忍,谋所不能谋,不世大才矣!”他惋惜地摇摇头,“士元也未必有这般棋艺,这般心胸!”
黄衣长者来了兴趣:“把你侄儿找来,让他与这娃娃下一局!”
诸葛亮听见“士元”,心上陡然一跳,他越看两位长者,越是疑惑重重,大起胆子道:“斗胆一问,二位尊者名讳!”
黄衣长者笑吟吟地说:“鄙人司马徽。”
诸葛亮惊叹:“先生便是水镜先生?”
“区区名号,浮云一般,不值记挂。”黄衣长者洒脱地摆摆手。
徐庶和诸葛亮都激动起来,他们都没想到这半日与他们对弈的长者竟是水镜先生司马徽。司马徽是与庞德公齐名的荆襄名士,一度在襄阳学舍讲经,与大儒宋忠受刘表之邀,同撰《五经章句》,最为士林推拜。
诸葛亮摁住一颗怦然跳动的心,转向蓝衣长者:“这位先生……”
蓝衣长者从棋枰上拈起一枚白子,在指间来回转了转,笑哈哈地说:“我就是欺世盗名的庞德公!”
徐庶几乎从座位上跌下去,他咽下一口唾沫,尴尬地说:“徐庶不知庞公……”他愁苦着脸,实在搜不出什么华丽美好的道歉言辞,索性拜了下去,“请庞公责罚!”
庞德公一把扶起他:“罢了罢了,浮名如云,你说我高风亮节也罢,欺世盗名也罢,皆为浮名,我若挂怀,倒真如你所言是为收名也!”
徐庶又愧疚又感动,深恨自己口不择言,随口贬责高士,险些犯下不可弥补的错误。
庞德公笑看着诸葛亮:“娃娃,我瞧你不是无事登门之人,可是有事寻我?”
诸葛亮沉默有顷,缓缓地离座,而后郑重一拜:“亮有不情之请,庞公若允诺,亮当顿首感激,若不允,亮也当感佩!”
“何请?”庞德公被激出了好奇心。
诸葛亮简单地把诸葛家与蒯家的渊源重述一遍,他并没有说蒯家背信退婚,到底留了余地,只说蒯家提出必须庞德公出面做媒,末了,说道:“亮实在是别无他法,恳请庞公帮我一个忙!”
庞德公认真地聆听着,不议论,不插话,只是慢悠悠地在手上掂掇着棋子。
司马徽蓦然道:“蒯家人是不是说请不动庞公,便要退婚?”
司马徽如此洞若观火,诸葛亮倒无法遮掩了,他支吾了一刹,却秉着不宣人恶言的道德感,没有说出口。
司马徽冷笑:“蒯家那帮势利眼,他们家除了蒯越尚算君子,都是一帮少羞耻无是非的小人,我瞧他们是嫌你家清寒,自以为门第高,又是荆州牧座下重臣,眼皮便翻了天!”
他哼了一声:“我瞧你大姊不入他们家的门却是福气,这种人家不嫁也罢!”
诸葛亮苦笑道:“大姊既已许了婚事,脱然悔婚,一生名节受毁,日后可如何再寻良家子?”
司马徽哑然失笑:“我却是为义愤而忘常情。”他怂恿着庞德公:“老东西,这个忙你帮不帮?”
庞德公拈着棋子不语,唇边含着暖暖的笑,看不出答应还是拒绝。
诸葛亮其实没敢抱希望,毕竟这个要求太出格,让庞德公为隆中的微末小子出头,跌了庞德公的身份,也高估了他诸葛亮的地位。
司马徽催道:“老东西,你帮不帮,你不想看蒯家人吃不下饭吗?宋忠吃不下饭,你尚且不亦乐乎,蒯家若吃不下饭,我瞧你能乐得活过彭祖。”
庞德公嘿嘿笑了两声,慢条斯理地说:“刚才那局赌我可是输了,按规矩,可得落水打滚儿。”
众人面面相觑,猜不出庞德公忽然提出输棋是什么意思。庞德公瞧得众人睁着眼睛发傻,把棋子一抛,笑道:“我输了棋,本该下水,可我想耍个赖,谁替我下水,我便往襄阳走一趟,正好蒯异度还欠我一壶酒,我得要回来。”
诸葛亮大喜,此刻便是让他在水里泡上一天也别无怨言,他利索地把袍子塞进腰带里,可是已经晚了,乍听见徐庶大喊一声,下饺子似的跳入了水渠里,溅起一丈高的水花儿,仿佛是入水的蛟龙,惊得渠里的鱼儿四散逃开。
庞德公和司马徽笑得前仰后合,司马徽捂着胸口,抹着眼角的泪花:“徐元直今日这一跳,惊煞世人也!”
徐庶从水里冒出个头,绽放出一个湿漉漉的笑:“本来也该我下水,我只是愿赌服输。”
诸葛亮趴在磨坊边,瞧着徐庶蛤蟆似的漂在水面,外衣全浮了起来,活似没了根基的荷叶,他实在撑不下去了,终于笑出了声。
隆中的蜿蜒山道被月色染白了,两个人影被映在发光的路上,像两束流动的海藻。
诸葛亮弯下腰,掐了一捧草,随口道:“元直家里还有什么人?”
徐庶漠漠地说:“有老母。”
诸葛亮喜道:“是吗,改日必当登门拜访。”
“她不在荆州。”徐庶低低地说,“她在我姑姑那里,扬州。”
“为何不接来呢?”
徐庶苦涩地喟叹一声:“接来做什么呢,留在扬州尚能谋生,来荆州,只有我穷困一人,孔明该知道,徐庶尚是杀过人的要犯,是他人眼里的凶贼……”
诸葛亮同情地看着徐庶:“元直何必妄自菲薄,亮以为你不是他人眼里那样,纵算当年杀人,想来也是有不可不做的理由。”
徐庶震震,胸中的情绪澎湃起来:“我是为他人报仇,秉着一腔少年义气,遭官府所逮,枷锁过市,后为党徒所救,浪迹天涯,避祸荆州,因我不想做个粗率莽撞的武夫,便想潜心求学,这才千方百计进入襄阳学舍。”
诸葛亮含笑:“我便知元直为侠义心肠,所谓凶恶之断并非真正的元直!”
徐庶感激地说:“多谢孔明良言,子云:‘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徐庶知道自己名声不好,同学也不乐意与我相处,诸般坏事也归于我处,我百口莫辩。”
诸葛亮认真地说:“元直非恶人,元直有烈烈肝胆,诸葛亮虽愚拙,也看得出元直之善,元直之纯,元直之真。”
徐庶呆了,一双手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忽然想哭,哆嗦着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我,我没有什么朋友……我……”
诸葛亮笑了一下,轻快地向前走去,徐庶不敢说话了,两只手在腿上擦了又擦,像做贼似的跟在诸葛亮身后,一颗心悬在嗓子眼儿,卡得他头晕眼花,憋着一口气也不敢吐出来。
“我到家了。”诸葛亮踏上了虹桥,草庐里亮着灯,幽幽的光宛如女孩儿期待的目光,柔情得让人想要睡去,桥下的溪水隐没了微弱的声音,恍惚是鱼儿在叹气。
徐庶笑得极勉强:“好,孔明到家,我,我也走了……”
诸葛亮喊住了他:“元直,进去坐坐吧。”
徐庶傻愣愣的,两只手藏在背后,他此时嫌那双手多余,无论放在哪里都别扭。
诸葛亮温暖地笑着:“烦君一路相送,此时夜凉如水,月色如醉,茅屋也有薄酒,若不嫌弃,入草庐对酒赏月,秉烛夜谈如何?”
徐庶觉得一整片天都亮了,天上的星星月亮仿佛是诸葛亮身上飞出的光辉,他注视着诸葛亮像阳光般明亮的笑,他于是也笑起来,却不知不觉泌出泪光。
他觉得自己终于拥有了一个朋友,他不再是襄阳学舍里孤单单的学子,在旁人害怕和质疑的目光里日复一日守着他的孤寂和悲伤,被一切热闹和欢乐隔离开,像一个长了丑陋面孔的另类,躲在背光的角落里,把刀子般的眼泪咽下去。
他从第一眼见到诸葛亮,便想和这个人成为朋友,那仿佛是他奢侈的梦,可天亮的时候,他才发现那不是梦,那是甜美得如放在手边的一盏美酒。他可以捧在怀里,饮入唇舌,用自己的胃去温暖,用血液去品味。
多年以后,已是魏国御史中丞的徐庶常常会回忆起那个夜晚,他说,那晚,他拥有了第一个朋友,也是一生最好的朋友。
两日后,一件奇闻轰动了襄阳,一向清高不入世的庞德公踏进了蒯家大门,他作为隆中诸葛家请来的媒人,为诸葛和蒯家儿女婚事做媒。蒯越、蒯良两兄弟惊得倒履相迎。蒯良自觉颜面扫地,但同时又觉得门楣倍增风光。彼此不过几语之后,便定下了婚期,第二日,蒯家向隆中的诸葛草庐送去了几大车彩礼,浩浩****的队伍惊羡得隆中农人都跑出来看热闹。人们都在议论也在猜测,清贫的诸葛家是怎么请动庞德公为媒,又如何能让大女儿嫁入蒯家。这成了一个谜,几年之内一直是襄阳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另一件奇闻也在襄阳学舍安静地发生,那天早上,学子们惊奇地发现徐庶和诸葛亮结伴而行,两人同行同坐,同案同食,起初人们不理解,甚或以为诸葛亮堕落了,后来渐渐发觉,原来在他们眼里凶恶的徐庶也会有动人微笑的时候,他说话行事不那么讨厌了,其实也是个彬彬有礼的温和君子。
这两件事都关联着诸葛亮,有明察秋毫的聪明人从蛛丝马迹中抽出端倪,敏锐地感觉到这个年轻人会成为荆州惹人瞩目的传奇,但到底会在哪一天,也许只需等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