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约见周西垣是在第三分队队部,在场的除了周西垣还有他的书记朱敏。周西垣时年29岁,言辞笨拙,笑容中带着稚气,看上去完全是一个无主见、无担当的窝囊废,根本不可能有胆量造反,倒像一个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蠢货。至于他的叛逆之事,只能说可能性很大,必须进一步查证。
倒是他的书记朱敏,23岁左右,年轻帅气,聪明外露,像个在校大学生。在整个过程中朱敏说话不多,似有顾忌,却更引起了刘原深的注意,认为他“外貌有锋芒,行事则颇为深沉”。
在这次谈话中,周西垣说队里现有的武器(包括左轮、驳壳枪)都已老旧,要求补充武器,以免误了大事。
刘原深心里明白武器的去向,嘴上表示可以考虑,但称库存武器不多,需要向上级申请,预计可以获准。这其实是缓兵之策,是想以武器问题吊住周西垣的胃口,以便将他稳住,为等候批复制裁争取时间。
此后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刘原深在利用交通员与周西垣传达命令和讯息之外,又继续约晤了三次,可无论谈公还是说私,刘原深都没有发现对方有什么异常。
在对朱敏的考察中,刘原深也难以判定他是否与周西垣共唱双簧。
转眼到了6月,中央军校报到的时间眼看就要到了,陈恭澍仍然没有对刘原深放行的意思,原先允诺为其安排由上海到后方的交通路线及一应准备事项,也早在说过之后便随风飘散,从此再也没有提过,刘原深却仍在心急如焚地等待他的放行。
一直到6月下旬,中央军校报到时间已到,正当刘原深考虑直接向陈恭澍要求启程赴蓉的时候,陈恭澍的“指令”到了。但不是对刘原深放行的“指令”,而是准备对周西垣实施制裁的“指令”。
区部的指令称:
“查该队第三分队队长周西垣,勾结万里浪谋叛一案,因证据确凿,经已报局本部请予制裁,以免养痈遗患,相信不日当可奉准执行。务希加紧布置,待命行动。”
这指令其实等于废话!报局本部等候制裁,刘原深何曾不知?可陈恭澍这道“指令”,使刘原深失去了直接请辞的机会。
刘原深立即约见预定的对周西垣实施制裁的人选——第一分队队长刘全德,布置制裁周西垣事宜。而此时,周西垣正假借制裁汉奸许力求之名请求补充武器。
刘原深让刘全德装扮成军火仓库负责人,约周西垣在静安寺路一家咖啡馆会面,介绍两人认识,并宣布给第三分队补充左轮手枪两支、子弹60发,由他们面商武器运送与交接方法。其目的,就是让刘全德认清周西垣的相貌,等候制裁命令,嗣后或可以交接武器之名借机对其实施制裁。
可武器尚未交接,周西垣又通过交通员向刘原深报告许案进展情况、第三分队人事调整情况等,称许力求一切资料容待面呈,并有武器交接情况、其他技术问题、调整工作人员阵容,进一步提高士气等建议多项,有待当面请示。
刘原深一直认为,周西垣拿不到武器,不会采取对他不利的行动,而且以往数次会面均未发现异常,所以他料定此次会面也不会有危险。但他会多加小心,尤其在制裁行动面临收网之际,他不能功亏一篑。
这天是6月28日,凌晨天降微雨,早晨天色一片阴霾,随时会有小雨飘下来。刘原深带上雨衣,搭乘电车前往法租界霞飞路霞飞坊第三分队队部。为谨慎起见,他故意逆方向多坐了两站,然后拦“云飞”出租汽车返回,在车过霞飞坊后才下车,然后往回走,一路数次观察霞飞坊周围的动静,一切未见异常之后,才走进霞飞坊某号楼。
这时是上午9点40分,周、朱两人早已在此等候。
朱敏将有关许力求的资料交给了刘原深,周西垣谈了他要谈的工作,不过都是泛泛之言,又抱怨补充武器太少。
谈话约十五分钟,刘原深起身告辞,就在他伸手去拿挂在墙上的雨衣时,周西垣也取下他的雨衣,笑着说:
“我也另有约会,跟大队长一起走吧。”
刘原深一愣,一个不祥的预感从心头闪过。但只是一瞬间,旋即便释然了。他本能地在为自己的安全佐证:外勤人员约会多很正常,今日不过凑巧了,两人同时离开也属寻常,因而也就没有太在意。
倘若此时他意识到危险已在眼前,或许还有办法逃脱。
两人并肩漫步走出霞飞坊,互相点头分手,刘向西,周往东,背道而行。
刘原深转身向西走了不到三步,就从后面蹿上两个人,一左一右挟住了他的臂膀,将他推进一辆等候在路边的黑色轿车……
刘原深原以为周西垣在等着那批武器向“七十六号”邀功请赏,根本没有想到他会放弃武器,联合“七十六号”对他实施抓捕。
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是有人走漏了风声,周西垣知道了即将对他实施制裁,还是他自己窥破了什么?
直到被带到“七十六号”“高洋房”的一间大厅里等候提讯,偶然发现一张巨型写字台玻璃板下压着一张极其醒目的红色名片,上面写着“奉上名茶碧螺春两罐,敬乞里公笑纳。晚朱敏拜”,刘原深才恍然大悟:
朱敏果然早已反水,两人唱的是双簧,可惜自己一直没有识破。
那么,朱敏为什么一次次举报周西垣?既举报了周西垣,两人自然知道区部会采取相应措施——核实并予以制裁,那么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万里浪为了邀功,以积极破坏沪一区为能事,而最有效的破坏办法就是抓人。但区领导不是分队长这一级可以随便接触的,陈恭澍的兼职大队长根本就是挂名的,他连大队部都不会去,更何谈分队部。
见不到人,自然谈不到抓捕,而组织严密的交通网络又不是周西垣、朱敏这一级所能知情的,他们所能手到擒来的只有手下行动人员,但这些人阶层太低难以邀功,唯一的办法就是“引蛇出洞”。
——这应该就是朱敏一次次举报周西垣的目的。
而这些举报材料,显然缺乏具体而有力的证据。或者可以说,多是捕风捉影的猜测。当时为什么没有仔细研究一下这些举报材料呢?
答案很简单,刘原深接手代理大队长时,陈恭澍早已根据朱敏的举报材料,为周西垣定了案。由于陈恭澍压根儿就没有对此案做过切实的调查核实,理所当然地将举报人朱敏排除在怀疑对象之外,致使刘原深做出错误判断:周西垣要求补充武器是为了向“七十六号”邀功,在拿到武器之前不会有所行动。
要求补充武器,正是朱、周为了迷惑和牵制刘原深放出的烟幕弹。
显然,他们最初的目标不是刘原深,毕竟刘原深只是一个小小的区部助理书记,说到底就是一个普通工作人员,但区长兼大队长不露面,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对这个代理大队长下手。
尽管刘原深对自己的粗心大意不无自责,但他并没有看错周西垣和朱敏。说不定周就是一个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蠢货,而那个牵他鼻子走的人,就是他身边的朱敏以及万里浪。也正因为无法确定朱敏是否已经投敌,才导致刘原深落入虎口。
直到这时,刘原深才为失去中央军校受训的机会而惋惜。如果按时启程赴蓉,如今早已身在军校了。失事被捕,使他一生的事业前途从此改变,说不定生命也将在这里画上句号。
可是他也知道,直到现在陈恭澍仍没有给他放行。
是没有人接任行一大队长吗?当初接到调令之时,陈恭澍同样以没有人手为由,阻止刘原深深造。而行一大队长这个职务不仅比助理书记重要,且一般人难以胜任,在刘原深已经上任并开展工作之后,陈恭澍岂会放行?
可以说,陈恭澍根本没打算让刘原深离开。
千方百计对抗上级调令,也只有陈恭澍这样多年来散漫、目无组织纪律的人干得出来。而阻止刘原深赴蓉的要求,莫过于让他在希望中等待,在等待中拖延,在拖延中幻灭。直至过期,一切便木已成舟。
对陈恭澍如此费尽心机地阻挠其大好前程,尽管在后来的回忆中刘原深并无抱怨,但也只能说明他为人正直、宽容,以己善良之心度人;同时在饱受牢狱之灾、命运既已改变、当事人已无几在世、他与陈恭澍尚健在的情况下,这时的回忆已是白头宫女话天宝逸事,一切都已成为过眼烟云,即使曾经有过什么怨言,也早已烟消云散了。
但对后来陈恭澍被抓进“七十六号”迅疾落水,劝说刘原深诱捕沪一区数名同志一事,刘原深不仅断然拒绝,而且在回忆中(发于陈恭澍的《军统第一杀手回忆录》)并无回避,可见即使碍于陈恭澍情面,刘原深也还是有其底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