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两次被驳回报告,刘原深本人是知道的。就在他为这来之不易的“深造”机会暗自庆幸的时候,陈恭澍又使出了另外一招——温水煮青蛙!要让他在不知不觉中,再也跳不出那锅渐渐滚开的沸水……
或许陈恭澍不是有意识要对刘原深怎样,但起码是有意识阻挠他的大好前程。
时间已到4月,战时从沦陷区到重庆比较麻烦,照理刘原深应该交接工作准备出发事宜了。在连续两次抗命被驳回的情况下,陈恭澍不便再公开阻挠,于是,温水煮青蛙的计划从一场冠冕堂皇的谈话中开始了。
陈恭澍对刘原深说:
“事情既然这样,你不去是不行了。现在从上海到大后方,必须首先择定一条比较安全的路线,其间无可避免地要通过敌伪的层层关卡,接受种种考验与盘查,以你的年龄、外貌和气质,想必也会特别麻烦些。这些问题,事先须作充分的准备,力保无虞。”
这一番话,让并无心计的刘原深从内心充满感激。陈恭澍又说:
“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会替你去了解和安排。好在距离开训之期还有两个月,一切准备都来得及。”
如此,让刘原深感激之余,更多了一份对陈恭澍的信任与依赖。可直到6月底刘原深被“七十六号”抓捕,陈恭澍的“安排”仍如镜花水月,远远地吊着刘原深的胃口。当然,这是后话。
眼下,陈恭澍的谈话还在继续。他接着为刘原深准备前去深造做安排:
“这几天,你可以把你主管的业务结束一下,暂时移交某某同志接手,一些工作关系,你也得酌量情形分别予以介绍见面,以便日后好接头。”
刘原深听了非常高兴,工作交接了,那就只有等着出发了。接下来,陈恭澍话锋一转,用无可抗拒的口气说:
“在等待出发的这段日子,你也别闲着。你知道我们行动第一大队,下辖三个分队,大队长的职务不是一直由区长兼任着吗?其实我只是挂个名,根本没有时间去过问,以致各分队的人事与工作状况都隔膜了,而且很久以来都没有什么表现。我的意思,在你临走之前利用这两个月的时间,以代理行动第一大队长身份,去彻底地加以整顿。”
这番话如同当头一闷棍,将刘原深打蒙了,整顿一个下辖三个分队的行动大队,岂是一两个月的事?何况是“利用这两个月的时间”,而这两个月应该是整装和出发的,途中说不定就要一两个月!
不过,陈恭澍有句话说得是对的,他这个大队长“只是挂个名”,对这个大队根本从未过问。但“没有时间”却是强词夺理,既然有时间嫖赌怎会没时间处理公务?不久后戴笠派人秘密查账,陈恭澍到上海两年时间即因狂嫖滥赌亏损数万元公款!
说起来区长的工作千头万绪,即使忙得四脚朝天怕也干不完,可要当甩手掌柜的,地球也照样转。毕竟天高皇帝远,他是老子天下第一,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干就干,想不干就不干,所有文件无论上边下来的还是下边呈报的,都有书记处理,大不了签个字,或者发表个意见,做个上传下达完全可应付差事。
当然,对陈恭澍来说,最主要原因还是出于对个人安全的考虑。
行动第一大队是沪一区的精锐力量,赵理君任代区长时自任大队长。赵理君是亲自操刀的行动人员,自然格外重视这支精锐队伍,不敢假他人之手去管理。陈恭澍则不同,在敌占区最危险的就是抛头露面,这些直接与日伪短兵相接的外勤人员,说不清什么时候就会被捕,闹不好就会出卖他人。所以自从到上海,陈恭澍就没去过任何一个行动大队,即使兼任了第一大队队长,也绝不到任。
更重要的是,第一大队有隐藏的危险人物,危险到了与“七十六号”秘密勾结,区部曾多次接到举报。如今,正好由刘原深去跳这个火坑,能灭火更好,灭不了的话,他本人已离开,不至于把火烧到区本部。总之,陈恭澍是安全的,所以他非常大度地放权,鼓励刘原深说:
“例如调整人事、补充武器,或如何解决他们的困难,鼓舞士气等,你都可以放手去做。最近第一、三分队各有行动制裁的腹案报来,你也就近策划一下,以促其成。”
最后,陈恭澍以征询的语气却不容置疑地说:
“我这个构想或者说是一个决定,岂不是两全其美?你考虑考虑看。”
既“是一个决定”,作为下级的刘原深还有什么考虑余地呢?但在刘原深的回忆中,对陈恭澍毫无怨言,而且特别说明:
“我有理由予以婉拒。可是,一则他待我太好,我们彼此感情深厚;再则我一天没有离沪,仍然算是‘上海区’的人,我不能如此现实。”
显然,“再则”是刘原深的心里话,以他的为人,自然“不能如此现实”。而“一则”,无论在刘原深的回忆中,还是在陈恭澍的回忆中,都未提及“待我太好”“感情深厚”的任何具体事例。
事实上,刘原深的回忆是受陈恭澍之约,将自己的经历亲自执笔写下交给陈恭澍,由陈恭澍插入其回忆录中的。知道了这一点,刘原深对陈恭澍多有溢美之词也就不足为奇了。毕竟两人都曾落难,日后亦均处境不佳,写作此书时都已是六七十岁的桑榆晚景,“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即便有多少不愉快,也会“相逢一笑怜疏放”,庆幸“扁舟有故人”了。
刘原深一向处事麻利,谈话之后即与陈恭澍、齐庆斌及其他内勤人员告别,从此搬出了公共租界西摩路平安大厦的区本部,住进法租界霞飞路与拉都路交叉路口的一家公寓。
一周之间,刘原深便先后约见了行一大队所属三个分队队长,了解各分队情况。被举报与“七十六号”秘密勾结的就是第三分队队长周西垣。
刘原深做助理书记时,对周西垣的基本情况已有所了解。
周西垣是嘉兴人,化名冯贤,四年前由忠义救国军调沪,四年来不见有任何成绩,尸位素餐而已。周西垣与万里浪同时来自忠救军,两人一向关系不错,私下常相往来。万里浪反水后,担任伪特工总部第一处处长,与周西垣暗中联络已久。
周西垣暗中通敌的最有力证据是,作为分队长,将该队所有的武器———三支左轮、两支驳壳、一支白朗宁,以及区本部下达的各种指示文件,全部送给了万里浪。
而陆续收到的举报材料中,以周的队部书记朱敏举报为最多,这倒颇有些令人玩味。朱敏在报告中称:“周西垣与‘七十六号’秘密勾结,图谋不轨,务宜早加防范,或予以断然处置,以绝后患。”照理说,通敌这种事是私底下秘密进行的,起码应该回避身边人,周西垣连枪带文件都送给了万里浪,显然没有回避队部书记。那么,他就不担心被书记举报吗?不担心被制裁吗?
对周西垣的处置,在刘原深代理行一大队长之前陈恭澍已做出决定,他认为其他方面报来的材料足可佐证周西垣的叛逆事实,已由齐庆斌将本案报局本部请示,一俟奉准,即予执行。
在局本部下达执行命令之前,周西垣仍是第三分队队长。刘原深在向三个分队队长了解情况时,已做好对周西垣实施“制裁”的准备工作,决定了负责执行的人选。
但在等候命令的这段时间里,他还想多做些了解,他总觉得那些举报材料欠缺有力证据,万一枉杀,将追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