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春天,令戴笠最为沮丧、最为难堪,也最不愿看到的事情发生了:经过近一年紧锣密鼓的筹谋,汪记伪国民政府于3月30日在南京挂牌开张。
尽管派了多批次人员赴上海,却始终未能阻滞汪精卫组建伪政府的步伐,更未达到刺汪目的,这显然是军统工作中又一大失败。
数月前,追随汪精卫的高宗武、陶希圣反正,带回了汪精卫与日本人签订的卖国条约《汪日密约》。此二人虽非军统策反,亦非军统实施接应,但将这两人拉出魔窟的通盘筹划,却是戴笠与杜月笙合作完成的,最后由杜月笙在上海的留守人员将二人及其家属秘密接出上海。
《汪日密约》的曝光,给了汪伪组织沉重一击。如果说此前汪精卫尚能以“和谈”为幌子迷惑一些人,那么密约中的卖国事实让他的真实面目彻底大白于天下。
既然汪精卫要在卖国的道路上一条道走到黑,那么军统也只有奉陪到底。可是,军统在上海、南京的状况却不容乐观。陈恭澍到上海已半年有余,却一直如缩头乌龟,缩在壳里不肯露头,他个人的安全有保障了,可沪一区工作毫无进展。
戴笠也曾发报激他,称“河内一击未成,竟胆小如鼠乃尔”,但效果适得其反。
正在戴笠为此找不到破局之策时,他的爱徒刘戈青从南京悄然归来。
当刘戈青风尘仆仆出现在罗家湾大院戴笠的办公室,站在戴笠面前的时候,戴笠的第一感觉是恍如梦中。倒不是刘戈青有多大变化,而是在这短短半年多时间里,刘戈青经历了太多风险,戴笠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
在刘戈青被捕后,戴笠先后两次收到刘戈青的临训班同窗好友朱山猿转来的他的亲笔字条与照片。字条是刘戈青被监禁在“七十六号”时写给朱山猿的:
“三元兄(朱山猿号“三元”):弟决不愿以任何条件换取个人安全,死生有命,兄勿以为念!弟戈青,廿七日晚。”
这张字条后来成为军统的训练教材。照片是刘戈青被羁押在南京时,朱山猿买通看守拍摄的,为的是将照片带给戴笠,以证明刘戈青尚在人世。
尽管戴笠得知刘戈青尚健在,却也想不到他能逃出魔窟,除掉汉奸陈箓那笔账,想必日本人与汪精卫一伙都不会轻易一笔勾销。那么,刘戈青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将刘戈青安排在漱庐二楼的客房里,戴笠亲自为他接风洗尘,然后饶有兴趣地听他讲述与汪伪斗智斗勇、既惊险又颇富传奇色彩的出逃经过——
当日陈明楚将刘戈青骗到“七十六号”,放在会客室之后,就一个人悄悄溜走了。第二天李士群见到刘戈青,既大喜过望,又一头雾水。
刘戈青杀了陈箓,是日伪通缉的要犯,他既然去了重庆,为什么又要回来?而且明知陈明楚加入了伪特工总部,为什么还要与他来往,并乖乖跟着他来到“七十六号”?
陈明楚什么都不说,李士群只好自己去揭开谜底。他将刘戈青安排在汪精卫曾经住过的房间里,整日好酒好菜,把他像贵宾一样招待,在貌似不经意中开始了盘查:
“戴雨农明知你回上海很危险,为什么还要派你回来?究竟要你来干什么?”
刘戈青将计就计,虚与委蛇称:
“是王天木写信让我回来的。当初杀陈箓,是奉王天木之命干的,如今又让我回来,说要骗戴先生一笔钱。结果他把钱全拿走了,却让陈明楚把我送到这里,两个人鬼鬼祟祟,真不够朋友!”
刘戈青这样说,似乎也不无道理。李士群又问:
“你们这次来了多少人?”
“当然就我一个,不过在上海,我还是有很多朋友的。只要你李先生要,随时都可以为你介绍。”
“怎样介绍?”李士群并未当真。
“打电话叫他来。”
“好啊。”李士群真的拿起电话递给刘戈青。
刘戈青也不含糊,随即拨通了朱山猿的电话,像聊家常一样对电话那头说:
“山猿兄,我要被杀头了,你陪不陪?要陪,现在就过来。”
“戈青兄,你现在在哪里?”
“七十六号。”
“明天行吗?今晚我再去看看我娘。”
“不行,明天就不一定能见到我了。”
“好吧,包天擎正在我这里,他要过去看你,可不可以?”
包天擎是记者,也是刘戈青的生死之交。但能不能来刘戈青不能做主,他只好问李士群:
“我有个私人朋友,不是军统的同志,也要来看我,可不可以来?”
“可以,可以,欢迎来!一起来好了!”
话虽如此,李士群还真有点搞不懂了,“七十六号”是什么地方?哪个不是被抓进来的?哪个不知此处有来无回?不落水有几个能活着出去?还从没听说过谁上赶着来这里的!
果然没过多久,朱山猿和包天擎一起来了。朱山猿是来陪死的,所以什么都没带;包天擎是来看望刘戈青的,知道这个地方有进无出,特地带了换洗衣服和牙刷、牙膏等生活用品,做好了蹲大狱的准备。
这架势让李士群既困惑又深感佩服,连死都有人舍命相陪,可见刘戈青做人足够地道。李士群一向以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而著称,而另一面,却也是讲义气之人。当然,他更想拉几个真正有本事又可靠的死党,而不是吴四宝那样只会杀人越货的刽子手。既然这哥仨连死都不含糊,他也没什么可提防的,反正就算你一个筋斗翻出十万八千里,也还是跳不出他如来佛的手掌心。
所以他对三人讲了一番大道理后,说:
“你们自己谈吧,自由聊,不监视,也绝不跟踪你们。”
李士群说完就转身出去了,这倒令朱、包深感意外。朱山猿对刘戈青说:
“你一走我就知道情况不妙,随后就发现我家周围有不明身份的人,现在还被包围着。”
原来,刘戈青去凡尔登舞厅赴陈明楚之约的时候,朱山猿就预感不祥,说这是死亡约会,劝刘戈青不要去。可在刺汪之事毫无进展,王天木把责任推到陈明楚身上的情况下,刘戈青担心不赴约关系会断,明知是死也要去。
当然,刘戈青是抱着侥幸心理去的。毕竟接来了陈明楚的妹妹,证实了军统并未做任何对不起陈家之事,且陈明楚也当着其妹的面表态不再做汉奸,料想他不至于把事做绝。但刘戈青没想到是王天木要置他于死地,此约会是两人为免除后患设下的“死亡陷阱”。
好在他感动了陈明楚,虽被送进“七十六号”,总算暂无性命之虞。他已料到朱山猿身处险境,因而特地打电话把他叫到“七十六号”。在刘戈青看来,李士群的目标是对他本人的诱降,倘若扣押朱山猿,将无法取得他的信任,结果会适得其反。
刘戈青猜得不错,李士群果然无意扣押朱山猿。刘戈青对朱山猿说:
“把你叫到这里,他们就不会再找你,你可以趁机脱身。此地有进无出,你可以来第一次,绝不能来第二次。不要再回家,明天立即离开上海。”
三人没有多谈,朱山猿与包天擎即离开了“七十六号”,果然畅通无阻,无人跟踪。
第二天,包天擎又来了,他对刘戈青说:
“山猿兄特地叮嘱说,要你以保持生命为第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刘戈青是善良率真的正直之士,岂会为了苟且偷生屈膝变节?他当即写了一张字条交给包天擎,让他带给朱山猿,就是朱山猿回到重庆交给戴笠的那张字条。
当时戴笠看着字条,许久沉默不语,虽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可舍了孩子套不住狼,那才叫人痛悔莫及!他早该想到,王天木既已投敌,就不该再对他抱任何幻想。连他本人都未必是王天木这只老狐狸的对手,何况年轻正直一腔热血的刘戈青。
如今刘戈青身陷囹圄,李士群若诱降不成,一气之下将他交给日本人,后果可想而知,岂不白白断送了一个年轻人的性命!
当时,看着刘戈青的字条,戴笠肠子都悔青了。